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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旧之间:吴梅在现代词学演化中的地位与意义

2023-03-17曲晟畅朱惠国

关键词:词史词选吴梅

曲晟畅,朱惠国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 201100)

吴梅(1884—1939)是现代著名的词曲大家,最早在北京大学开设词曲类课程。 此后在东南大学、中山大学、光华大学、中央大学等高校任教,培养有唐圭璋、卢前、任中敏等弟子。 从现代词学的演进来看,吴梅身处两代词人之间。 与朱祖谋、况周颐等人相比,吴梅在现代高校中从事教学和研究,是词学研究的专业学者;与唐圭璋、任中敏等人相比,吴梅的学养源自传统词学,词家、曲家的身份更为浓重。 吴梅兼具传统词人和现代学者两重身份,其词学呈现出“新旧之间”的状态。 这种“新旧之间”可以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考量。从宏观来看,吴梅以传统学人的身份进入高校开设词曲课程,教学内容虽然以讲授填词法为主,同时为学生提供了“词曲合并研究”和“通代词史观”等研究方法。 从微观来看,吴梅的曲学修养使他对当时声势浩大的“四声词”与“梦窗热”保持一定的疏离,是为词坛的新风向。 《词学通论》具有双重形式特征,在编纂方法上与传统词话相似,但也具备现代词史著作的表述方式。 因此,应从学术史与批评史两个角度,考察吴梅的词学成就。 这种“新旧之间”的学术状态,体现了传统词学批评向现代词学研究的转换,是现代词学演化的初期阶段。

一、传统教育与现代高校的交汇

吴梅“新旧之间”的学术状态是时代使然,他早年接受传统词曲教育,后进入现代高校授课,新的学术场域使得他重新审视传统知识,并加以转化。 吴梅生于1884 年,早年习作八股、参加科举考试,与传统知识分子无甚差别,后因科举废除四处谋职。 1905—1909 年间,曾在东吴大学做助教,协助黄人编纂《中国文学史》。 自1903 年开始,吴梅陆续有《风洞山》《袁大化杀贼》等戏剧以及《奢摩他室曲话》《奢摩他室曲旨》《顾曲麈谈》等著作问世。 这为他后来进入高校任教,埋下伏笔。

根据陈舜年回忆,吴梅在1917 年赴北京大学任教的原因是,蔡元培阅读了《顾曲麈谈》后,表示欣赏,后由陈独秀出面聘请至北大授课[1]。 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后,聘请陈独秀为文科学长,促成一时风气之改变。 1917 年《新青年》曾特地介绍《顾曲麈谈》一书,认为该书“前三章详论填词作曲之法度,后一章于元明清三朝曲家之遗事著作,称述略备。 合王国维氏之戏曲史读之,于元明词曲源流,思过半矣”[2]。 将吴梅的《顾曲麈谈》与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对举,在当时的语境中,已然是扬誉。 胡适在《归国杂感》中说:“文学书内,只有一部王国维的《宋元戏曲史》是很好的。”[3]可见当时对该书的认可程度。

吴梅受聘到北大,从总体的学术氛围来看,是因为文学观念发生了变动。 在蔡元培任职北大前,文科教授以姚永朴、姚永概、林纾等桐城派人士为主。 自1913 年沈尹默受聘北大后,章太炎的学生便开始逐渐取代桐城派人士。 与此同时,西方纯文学观念逐渐占据主流,传统经学主导的文学观念受到冲击,戏曲、小说的地位上升。 北大在学科划分、课程设置上渐向西方靠拢。 在《北京大学日刊》1917 年11 月22 日的《文科研究所国文学门研究员认定科目表》中,选择“曲”为研究科目的有麦朝枢等5 人,可见青年学子对戏曲研究颇有兴趣[4]。 在同年12 月4 日《国文研究所研究科时间表》中,吴梅承担了“曲”的授课[5]。旧有的师资力量难以满足新的课程,吴梅进入北大,也因此时北大需要更为专业的戏曲教师。

吴梅在北大期间虽然未开设词学课程,但现代教学体制却对这位学人造成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是编写教材。 在1904 年清政府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中,《学务纲要》规定了“官编教科书未经出版以前,各省中小学堂亟需应用,应准各学堂各学科教员,按照教授详细节目,自编讲义”[6]。 近代语境中的“讲义”便是教材。 吴梅后来在“中央”大学任教,“饭后再赴校,空论一小时,盖讲义处不印讲义,只得空论”[7]。 可见教材对教师授课的重要性,一些文献资料可以印制在教材上发给学生,老师上课便可从中阐发论述。 吴梅在北大时期的讲义有《词余讲义》和《词源》。 《词余讲义》的序言说道:

丁巳之秋,余承乏国学,与诸生讲习斯艺,深惜元明时作者辈出,而明示条例,成一家之言,为学子导先路者,卒不多见。 又自逊清咸同以来,歌者不知律,文人不知音,作家不知谱,正始日远,牙旷难期,亟欲荟萃众说,别写一书。[8]161

吴梅的词曲课程并非单纯的研究,更是要让学生识曲、懂曲,讲求读、唱一体,引导诸生进入曲学。 由此可知,吴梅将传统词曲创作引入教学之中,由创作入门,进而研究。

在北京的五年是吴梅人生重要的转折,他在高校的场域获得了教授的身份,熟悉了高校教学的运作方式。 此时正值戏曲、小说的研究热潮,在胡适日记1921 年6 月2 日便有:“遇见吴瞿庵先生(梅),我请问他有几种关于《水浒》的戏曲。”[9]钱玄同的日记中也记有吴梅关于“崑曲中唱北曲,仍照中州音读”“南曲遇入声字,必读如今江南之入声”[10]等观点。 吴梅带来了胡适、钱玄同等人不具备的文化资源。 而吴梅对新文化运动者的评价却不甚高:“他们对于国文要怎样的改良,又要把科学的方法去整理国故,说得天花乱坠,在杂志上大发论调,其实平常上课,没有照着自己的说话做去的。 所以日日讲整理国故,究竟也没有造出几个好学生出来。”[11]显然吴梅抵触新文化思潮,胡适等人对国故的态度,难以获得吴梅的认可。 不过,吴梅并非绝对的趋新或守旧,而是处于“新旧之间”,这一点也可以从吴梅兼具创作与研究的课堂中看出。

二、创作与研究并重的词学课堂

吴梅离开北大后,南下任教,先后在东南大学、中山大学、光华大学、中央大学等学校开设“词学通论”“词选”等课程。 在教学过程中,吴梅编纂《词学通论》作为教材,创办“潜社”组织学生填词作曲。 这与他在北大时的戏曲教学方法一致,不仅有理论性,更有实践性。 尉素秋对吴梅的教学回忆道:“吴师则担任一至四年级词曲必修和选修课程。 一年级的《词学概论》一开始,规定每两周填词一首,限制很严,尽选些僻调、难题、险韵。”[12]唐圭璋在《我学词的经历》中回忆道:“吴先生初开‘词学通论’课,讲授词韵、平仄、音律、作法及历代词家概况,使我初步了解到有关词的各方面知识。”[13]唐先生回忆的内容就是《词学通论》的章节,该书是吴梅上课时的教材。

从学生的回忆可以看出,吴梅的课堂为学生提供了两种资源:一是以创作为目的,教授学生填词的规范,并辅之以结社,促进学生掌握填词技巧;基于填词法的词学研究,为学生继续从事词学研究做准备。 吴梅课堂中创作与研究并重,因为他作为最早一批在高校开设词曲类课程的学人,在学术研究中必然会带有传统填词的特征。

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吴梅对填词过程的讲授,与传统的学词路径一致①清代查继超编选的《词学全书》,内含毛先舒《填词名解》、王又华《古今词论》、赖以邠《填词图谱》、仲恒《词韵》;秦恩复编选的《词学大全》,内含曾慥《乐府雅词》、赵闻礼《阳春白雪》、张炎《词源》、陈允平《日湖渔唱》、凤林书院本《元草堂诗余》、菉斐轩本《词林韵释》。 两套丛书都是作为填词的指导用书编纂而成,内容上都包含了词论、词律、词韵、词选。,主要从词论、词律、词韵、词选入手。 词论是让学词者了解文体的风格,词韵、词律提供的是词体形式规范,词选是选择优秀的作品加以学习,这四项是传统学习填词的必备内容。 这四部分构成了《词学通论》的主要章节。 该书第一章为“绪论”,吴梅在这一章集中表达了自己对于词体的认知以及风格的喜好,强调通达的声律观,推崇“自然”词风。 第二章到第四章,涉及平仄四声、词韵与词乐,吴梅在这三章重点讲述了入声协三声的规则,词韵的使用规范,词乐的基本知识等。 第五章为作法,从一字句到七字句,讲授填词的技巧,并且再次强调了“词以自然为宗”[14]33。 第六章到第九章是历代词概述,每章先对该朝代的填词成就作一总体概括,然后对该朝代的词人进行逐一进行介绍,每位词人都选择一首代表性词作,并结合词话、笔记等内容对词人、词风进行讲解。 此外,吴梅还撰有《论词法》,该书主要是《词学通论》“绪论”与“作法”两章的浓缩,这也证明《词学通论》具备填词法的功能。

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吴梅的词学课堂提供了两种研究词学的基本方法:一是将传统词体声律知识转变为“词曲合并研究”,二是由传统的词选转化为“通代词史观”。 声律问题是填词的必备知识,同时也是词学研究的一个方面。 而民国时期的高校是分科教学,音韵学已非必修课程。 吴梅曾表示:“今则学校教授,音韵废而不讲,学者年至弱冠,而于平仄且瞢如焉,遑论四声,遑论阴阳清浊乎? 以之习曲,自然难之又难矣。”[15]108习曲难,习词亦难,从更广义的角度来说,音韵知识的短缺,导致学生于古代韵文有膈膜,因此吴梅要在《词学通论》中用一半的章节讲解音韵及与之相关问题。 在具体讲述中,吴梅采取了“词曲合并”的研究方法,将词体与曲体进行对比。 吴梅曾对龙榆生说:“以南北曲之理论词,可领悟不少。 若以南北曲之法歌词, 则谬以千里矣。”[16]1126“词曲合并”指从音乐的角度探求词曲的相同,在文体上阐明二者的差异。 既见“同”,也见“异”。 词乐亡佚的情况下,吴梅参考南曲的理论来构拟词乐,如“词中入声协入三声之理,与南曲略同”[14]10,“今南曲中遇入声字,皆重读而作断腔,最为美听。 以词例曲,理本相同”[14]11等。 《词学通论》对管色的定义是“以限定乐器用调之高下也”[14]21,这延续了《顾曲麈谈》中“宫调者,所以限定乐器管色之高低也”[15]7。 吴梅在《词与曲之区别》中,从音律、结构、作法三方面强调词曲的文体上差异。 他通过民国时期的民间曲调来解释宋代词乐,可能过于以今律古,但考虑到当时词学研究的处于起步阶段,这种做法未尝不是有益的探索。

吴梅课堂的研究性质,也体现在他的通代词史观上。 古人在词话中对历代词史的梳理,往往包含着褒贬,多将宋词定为顶峰,将明代作为低谷。 这是指导填词者应学词宋词,摒弃明词,实为基于创作的批评,并非客观地梳理词史。 从研究的角度来看,吴梅强调“通代词史观”。 《词学通论》从第六章开始,依次叙述宋、金、元、明、清的词史发展,并无偏废。 其中每位词人只选择一首词作讲解,这放弃了传统词选择优详述的倾向,而以全面介绍为主。 对于历代词的发展,不再是感悟式的评价,或一语带过。 吴梅认为明词芜陋主要有四点原因:一是宋人词集流传不广,学者只能学习《花间集》《草堂诗余》;二是明代科举考试任务繁重,在填词上投入精力较少,为数不多的作品,基本是台阁内吟咏性情、应酬赠答,质量不高;三是杨慎等代表性词人,对词体的认知不高,以“花草”为追拟,使得明词难以扭转既有局面;四是南曲对词体的侵害。[14]107-108这四点已是深入的学理分析。 即便吴梅认为明词芜陋,仍旧选出9位词人进行讲解,并且客观评价了他们在词史上的贡献,使得学生可以完整了解明词的发展。 民国时期的学者身处古典文学研究的起步阶段,需要将思路从创作调整为研究,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通代词史观”便是最早的研究思路,有利于全面梳理历代词的发展过程。

吴梅的教学内容兼有创作和研究,创作是吴梅作为传统词人的体现,研究则更多地体现了现代学术的论证与分析。 吴梅在《顾曲麈谈》中说:“余十八九岁时,始喜读曲,苦无良师以为教导,心辄怏怏。”[15]3鉴于过往欠缺名师指点的经历,吴梅在教授词曲时尤为注意金针度人。 因此吴梅培养出一众优秀弟子,如唐圭璋、万云骏、任中敏等,都从不同角度继承并发扬了吴梅的治学思路。 任中敏直接继承了吴梅的研究方法,在《词曲合并研究概论》中明确提出了“词曲合并研究法”。 吴梅授课中创作与研究并重的特点,同样呈现在《词学通论》的形式特征上,使该书既有传统词选、词论的特征,又具备现代词史专著的论述方式。

三、《词学通论》的两重形式特征

吴梅课堂新旧融合的特点,使《词学通论》具备两重形式特征:一方面,该书采用了传统选本的编纂方式,可以分为词论选和词选两部分;另一方面,从“历代词概论”部分的表述方式来看,该书也符合现代词史专著的表达。 这种新旧之间的状态,显示了传统词话、词选向现代词学专著的过渡,表明吴梅有意地将传统学术资源转化为现代学术论述。

《词学通论》旧的一面,集中反映在该书的选本特征上。 《词学通论》一书没有序言,该书的编纂初衷与编纂方式可参考《词余讲义》序言中的“亟欲荟萃众说,别写一书”[8]161。 “荟萃众说”即采用选录的编纂方式,1927 年中山大学印发的《词学通论》和《词余讲义》,第一页都标有“吴梅选”的字样。 从选源的角度来看,《词学通论》在“论韵”“论平仄四声”部分,大量转引万树的《词律·发凡》、戈载《词林正韵·发凡》;在“两宋”部分,主要引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刘毓盘《词史》等;在“金元”部分,多引用《中州集》与《归潜志》;明词部分多引用王昶的《明词综》。 历代词通论部分,每位词人都选录一首完整的词作,作为例词。 从形式来看,《词学通论》更像是一部历代词论选与历代词选。 但这不意味着《词学通论》价值低下,仅是一“荟萃众说”的词论选、词选。

《词学通论》新的一面,反映在它将传统的词话、词选,转化为现代词史的论述。 吴梅以曲乐理论来解释词乐,具备比较研究的思路。 在第六到第九章的历代词概论部分,吴梅将传统词话资源创造性转化为现代词史论述。 古代的词话、词选类著作,最终指向创作,而非悬置地进行理论批评,采用的是“选—评—写”的思路。 批评家选择自己欣赏的词作,辑录成选本,以达到推广学术观点的目的,如张惠言的《词选》、周济的《宋四家词选》等。 “现代词史专著”可以以胡云翼的《宋词研究》为代表,该书的论述方式是“选—评—论”,即选择词人的代表作品,引用前人评价,加以总结论述。 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从传统的感悟式批评中脱离出来,通过对作品的选录和分析,以达到总结词史发展的目的,这是传统词学与现代词学的一个区别。 可以横向对比《词史》《词学通论》《宋词研究》三本著作中,对周邦彦词的论述。 刘毓盘《词史》中对周邦彦词的论述,重点是在周邦彦的生平,以及音乐方面的成就,词作仅以《关河令》为例,论述仅引用《词源》的“周氏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17]而已,仅完成了“选—评”两步,没有“论”的内容,而且《关河令》不是周邦彦代表性词作。 《词学通论》与《宋词研究》是从周邦彦的身世生平入手,继而引用作品,最后对周邦彦词史地位做一总结。 在论述环节,吴梅引用陈郁、强焕、张炎、沈义父等评语,这些评语胡云翼也都有引用。 二书的不同之处在于,胡云翼的论述更为细致,详细阐释了周邦彦词的本事、风格、成就、历史影响,而吴梅则细致地分析了《瑞龙吟》一词的章法结构。 内容的详略并非是核心差别,二书对具体词人的论述思路是一致的,这也是词史著作写作的一般方式。 二书另一相同点在于,对词人的评价求“全”。 如吴梅论述苏轼词,既肯定了他豪放风格的贡献,同时也选录了“何让温韦”的婉约词,给学生以“如出两手”[14]55的观感,全面展现了苏轼的词风。 胡云翼评价苏轼词,也肯定他突破了词为艳科,开辟了新的词风,同样引述了诸多绮丽小词,证明苏轼也可作情语。如此求“全”的心态,其实是词史全面评价词人的要求,而非词选的择优心态。

《词学通论》在1937 年被收入《大学丛书目录》,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作为现代学术出版物发行。 该书与胡云翼等人的词史著作相比,存在文献资料多、原创内容少的情况。 如果将视角放宽,早期文学史类著作都有类似的“选多论少”情况,在不知文学史如何编纂的情况下,传统的目录提要、正史的文苑传等都是可供参考的资料。 因此,吴梅《词学通论》的选本特质,是早期文学史类著作编纂的主要方式。 事实上,早期的词学、文学史著作多由教材改编而成。 作为课堂使用的教材,教师只需要罗列出文献材料即可,论述性的内容可以在课堂上口头讲授,无需形成逐字稿发给学生。 胡云翼的《宋词研究》是直接出版发行的学术专著,因此在行文论证上,一定会比《词学通论》更为细致,但这并不能降低《词学通论》的理论价值。

吴梅的词学课堂和《词学通论》是一体两面,都体现了吴梅词学的“新旧之间”。 旧的一面体现在课堂上教授填词,教材中记录了填词的声律规范与词风喜好;新的一面体现为基于填词法的词学研究。 《词学通论》的历代词概论部分,将传统词选、词话转化为词史论述,摆脱了传统词学印象式批评,形成了具有学理的论述分析。

四、填词的喜好与规范

吴梅在课堂上教授学生填词,将自己关于词风的喜好与声律规范写入教材。 从词学批评的角度来看,吴梅的词学理论,同样具备“新旧之间”的特征。 蔡嵩云认为清末朱祖谋等人“本张皋文意内言外之旨,参以凌次仲、戈顺卿审音持律之说,而益发挥光大之”[18],由此可以看出当时词坛的主流倾向,即综合了常州词派的“意内言外”与吴中词派的声律观。 吴梅在《清代辞章家略说》中说道:“武进张氏,别具论古之怀,大汰言情之作。 又有介存周子,接武毗陵,标赵宋为四家,合诸宗于一轨。 其壮气毅力,有非同时哲匠可并者。此一时也。”[19]7《词学通论》开篇便是“词之为学,意内言外”[14]1,直接引用张惠言《词选·序》,可见吴梅对张惠言观点的认可。 而吴梅词曲兼治,其曲学修养使得他对当时声势浩大的“梦窗热”与“四声词”保持一定距离,显示出当时词坛新的趋势。

在《词学通论》中,吴梅将周邦彦定为两宋成就最高的词人,引用了《乐府指迷》的“作词当以清真为主”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词至美成,乃有大宗。 前收苏秦之终,后开姜史之始。 自有词人以来,为万世不祧之宗祖”[14]59作为评价。 吴梅认为南宋词家:“自以稼轩、白石、碧山为优,梅溪、梦窗则次之,玉田、草窗又次之,至竹屋、竹山辈,纯疵互见矣。”[14]49总体而言,吴梅对学词路径的理解符合周济规定的“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20],但吴梅进姜夔、退吴文英。 他轻视吴文英词的原因有二:其一,从填词的路径来看,吴梅认为应该“历梦窗以达清真”,学习吴文英词最终是为了达到周邦彦词的境界,而“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往往未撷精华,先蹈晦涩”[21]。 因此他强调不要过度模仿吴文英词,是为了防止词风晦涩,无法进一步达到周邦彦词的境界。 其二,吴梅认为,“水流与花放,妙处在自然。 煌煌燕许笔,劝君姑舍旃”[22],与“燕许大手笔”不同,词体的文体风格在于写落花流水之事,并以“自然”的风格为尚。 吴梅十分强调“自然”词风,他强调:“词以自然为宗”[14]33,这种“自然”是“千古佳词,要在使人可解”[14]7。 因此,吴梅对时人追拟吴文英词而致词风晦涩的情况,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近人喜学梦窗,往往不得其精,而语意反觉晦涩,此病甚多,学者宜留意。[14]7

学梦窗,要于缜密中求清空。[14]33

造成语意晦涩还有一种原因就是多用典故,吴梅认为:“近人好用僻典,颇觉晦涩”[14]33,强调不能将咏物词写得“探索隐僻,满纸谰言”[14]4。出于对自然风格的偏爱,吴梅不仅不认可吴文英的词风,反而将姜夔提升为南宋最优词人之列。

吴梅对“自然”风格的推崇,是受到了他戏曲修养的影响,尤其是王骥德的《曲律》。 吴梅《词学通论》以及其他戏曲著作对《曲律》引用颇多,《词余讲义》便是“据王骥德《曲律》为本”[8]161。王骥德认为以表演为要义的戏曲应注重通俗,不能过度追求文词、过于晦涩,这一要求在《曲律》中随处可见:“纯用文词,复伤琱镂。”[23]154“用隐晦字样,彼庸众人何以易解?”[23]164“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务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23]173“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23]207“‘定场白’稍露才华,然不可深晦。”[23]219《曲律·论曲禁第二十三》中明确列有“太文语”,认为这是“不当行”[23]180。 戏曲是舞台艺术,演唱的戏文必须要让观众听懂。 戏曲追求的“自然”,是指语言表达的流畅,排斥过度雕琢、密集用典故、案头化,也即吴梅在《顾曲麈谈》中所说的“雅则宜浅显,俗则宜蕴藉,此曲家之必要者也”[15]99-100。

从填词规范的角度来看,《词学通论》对万树和戈载的观点多有引用,但吴梅针对当时的流行的“四声词”,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近人作词,往往就古人成作,守定四声,通体不易一音。 ……近则朱况,皆斤斤于此,一字不少假借。 夔笙更欲调以清浊,分订八音,守律愈细,而填词如处桎梏,分毫不能自由矣。[14]33

吴梅对近来填词苛求四声的现象表达了异议,认为如此填词,便无分毫自由可言。 吴梅虽然说过“词得彊村遗民”[24],但他更提倡一种通达的声律观:“凡在六十字下者,四声尽可不拘。 一则古人成作,彼此不符。 二则南曲引子,多用小令。上去出入,亦可按歌,固无须斤斤于此。 若夫长调,则宋时诸家,往往遵守。”[14]5吴梅自己填词也是如此践行,即长调涩体,概依四声;至于习词牌,“宋贤作者,不可胜数,去取从违,安敢臆定? 因止及平侧,聊以自宽。 中调小令,古人传作,尤多同异,亦无劳龂龂焉”[25]。

吴梅之所以对小令、中调和长调的要求不一致,原因在于“词惟不复可歌也,故一字不容增损;曲则可歌,板有赠,字有衬,滋自由矣”[26]。 对于可歌的戏曲,字数增减可以由乐工把握;但词已经不能演唱,不仅字数不能增减,平仄要求也更为严格。 宋代僻调作品少,故无四声可校,想要符合词体的规范,不得不依照原词四声来填;而习见调作品多,多词互校,可融通之处亦多,故仅止平仄而已。 陈匪石在《声执》中记述,填宋人的僻调,因为无词可校,甚至连撞韵处都要“审慎而照填一韵,愚与邵次公倡之,吴瞿安、乔大壮从而和之”。 “撞韵”是指“词中无韵之处忽填同韵之字”,宋代词人并不以此为禁忌,周邦彦、姜夔、吴文英词中多有此类,但是这些词人精于音律,而民国词人“不知节拍,乃觉徬徨”[27]。 尤其是僻调,在没有其它作品做参考的情况下,只能连撞韵处都依照原词填写了,这其实反映了词体的文字律和音乐律的差异。 对于词体的声律问题,吴梅在《词话》中说得更细致:

夫词之为道,律与韵为最要。 律则有万树《词律》,韵则有戈载《词林正韵》。 二书虽有未尽合宜处,但大体皆可遵守。 词律之律,非音律之律。 词韵之韵,非诗韵,亦非曲韵。此则所当注意者也。 盖音律论同律之变动,词律论四声之调和。[28]

吴梅的音乐修养,使得他能客观地看待文字律和音乐律。 填词的声律经历了从音乐谱到文字谱的转变过程,音乐谱有宋代的《乐府混成集》,已知最早的文字谱是明代的《词学筌蹄》。 填词在宋代以后,已是“律可求,音不可求”[29]。 到了清末,填词格律多以《词律》和《词林正韵》为准。吴梅在声律上并不强求学生恪守四声,这无疑与朱祖谋等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从民国时期词学批评的角度来看,吴梅的词学主张处于“新旧之间”。 “旧”的一面是对常州词派意内言外、比兴寄托的继承,“新”的一面是对当时“四声词”“梦窗热”的疏离。 吴梅秉持通达的声律观,倾向“自然”的词风,可见在民国“梦窗热”的主流下,也预伏着追求多元词风、排斥四声词的潜流。 此外,吴梅秉持通达的声律观,不主张过分追拟吴文英词,也与他教师身份有关。 对于学生而言,更重要的是教授其一般性知识,方便其入门和继续学习。

余 论

民国时期,更多的知识分子进入大学从事教学和科研工作。 吴梅、刘毓盘等便是最早在大学教授词曲的知识分子。 吴梅的“新旧之间”,从批评史、学术史的视角考察,既是新旧词风、填词旨趣的差异,也是传统学人适应高校教学的表现。

现代学术体制对学术研究的促进意义,可以通过吴梅的著述形态来作一考察。 吴梅既有《词学通论》《曲学通论》等学术专著,也有《读曲记》《汇校梦窗词札记》《奢摩他室曲话》《蠡言》等学术札记。 成系统的学术专著是现代学术的标志,对传统学者而言,注疏、札记才是更习惯的表达方式。然而吴梅的学术专著多是教材,以及应出版社邀请撰写的专书。 由于课堂的讲授需求,教师必须编订教材,这要求每节课都有固定主题,也就形成了《词学通论》等书中的章节标题。 此外,每学期的课程有时长限制,也使吴梅的《中国文学史》与《辽金元文学史》都是断代。 在词学教材的编写过程中,吴梅调动传统资源,这使得词选、词话等进入现代词学专著。 如果说况周颐、郑文焯等传统学者更擅长以词话、评点表达词学思想,龙榆生、唐圭璋、任中敏等现代学人则更多在报刊上发表论文,出版学术专著。 那么,吴梅的“新旧之间”便是词学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初始阶段,也是现代词学的起步阶段,是不应被忽视的关键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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