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生念乱之嗟,一于倚声发之”
2021-02-08王纱纱
摘 要:朱祖谋生活在一个内外交困、祸乱不断的大动乱、大变革时期,他在创作中体现了强烈的“词史”意识,戊戌变法、庚子之乱至清朝覆灭等重大社会事件在其词作中都有深深的投影。得益于比兴寄托、借物遣怀、托景见意等艺术手法的运用,彊村笔下的“词史”呈现出沉抑绵邈的美学风貌。
关键词:朱祖谋 “词史” 沉抑绵邈
朱祖谋(1857—1931)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时代。其传砚弟子龙榆生云:“彊村先生四十始为词,时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袵沈陆之惧,忧生念乱之嗟,一于倚声发之。”a彊村遭逢乱世,感时伤怀是他词作的突出内容,反映时代盛衰、寄寓个人感慨的“词史”意识得到了充分体现。
一、“忧生念乱”:彊村词中的时代投影
1898年发生的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史上的重大事件。变法触动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利益,他们开始疯狂反扑,制造了杀害谭嗣同、刘光第等“戊戌六君子”的血案。事后不久,彊村经过京城西南门外的刘光第别业,极为悲痛,作《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以记之。词云:“野水斜桥又一时,愁心空诉故鸥知。凄迷南郭垂鞭过,清苦西峰侧帽窥。 新雪涕,旧弦诗。愔愔门馆蝶来稀。红萸白菊浑无恙,只是风前有所思。”b
重阳节本为友朋欢聚之佳节,这一年的重阳节“野水斜桥”依旧,但物是人非,是不同于往日的“又一时”了。老友已经不在,所以心中的无限情事也只能对盘旋在别业附近的“故鸥”诉说。虽然这些鸥鸟见证了词人之间的友谊,但鸥鸟不解人意,所以这些只是痴想。“垂鞭”“侧帽”对动作的细节刻画,形象地展现了词人低落无绪的心情。结尾以景结情,情景交融,“有所思”暗指词人追忆往事,思念友人。彊村又有《丹凤吟·和半塘四月二十七日雨霁之作依清真韵》感慨翁同龢罢相,《解连环·七月十四日坐雨有作》慨叹新政裁汰官员等词作。
王鹏运评价朱祖谋词“庚辛之际是一大界限”c,庚子之变也是彊村词的一大主题。八国联军入侵时,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三人受困危城,借寓在半塘四印斋,切身感受到了战乱带来的伤痛。王鹏运记下了当时的情景与感受:“光绪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驾西幸,独身陷危城中。于时归安朱古微学士,同邑刘伯崇殿撰,先后移榻,就余四印斋。古今之变既极,生死之计皆穷。偶于架上得丛残诗牌二百许叶……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骇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d彊村写过一组《菩萨蛮》专记庚子事。其中第五阕“茱萸锦束胡衫窄,乘肩倦态偎花立”为义和团“红灯照”而发。第七阕中“蜂衙蝶馆参差对,行轩四角流苏缀”谓事变中使馆林立,“蛮花委地红”句是指外交官被杀害。第八阕“驮金走马长楸道”“背丸珠错落,脱手翻阿鹊”均是谓董福祥纵兵抢掠之事。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慈禧仓皇携光绪西行。珍妃主张光绪帝应留京主持政局,而且之前也全力支持变法,深为慈禧所不满,所以慈禧命人趁机将她推入宁寿宫外的大井中,彊村作《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以记之。
1906年,朱祖谋从广东学政职上卸任,至1911年,大部分时间住在苏州,不时往来于苏、沪之间。《洞仙歌·丁未九日》是这时期悯时伤怀的代表性作品。全词云:“无名秋病,已三年止酒。但买萸囊作重九,亦知非吾土。强约登楼,闲坐到、淡淡斜阳时候。 浮云千万态,回指长安,却是江湖钓竿手。衰鬓侧西风,故国霜多,怕明日。黄花开瘦。问畅好秋光落谁家?有独客徘徊,凭高双袖。”这首词作于1907年的重阳节。“无名”意谓无可言状,亦无法排解的枨触。“秋病”到底为何?殆是由牵念朝政而生。重阳节是家人友朋相聚,饮酒赏菊登高游乐的节日,但是此时词人既无酒饮,亦远离家乡,从结句的“独客徘徊”可见也无亲朋,所以只能买几枝茱萸聊聊表示一下,“强约登楼”,实并无过节兴致。词人一直坐到日落,历时弥久,看起来很空闲、很悠闲,但其实内心思绪纷飞。“闲”,看似不经意,“淡淡”之晚霞看似不着色,但其实是写词人心绪之烦闷,心事之沉重。不着力却笔力千钧,不着色却色彩凝重,这都是为下文在铺垫蓄势。“太阳”象征着国运,而“斜阳”则是日落西山,象征着国运的式微,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园》)及据说几乎给辛弃疾招致不测的“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换头“浮云蔽日”象征着奸臣当政,扰乱朝纲,而“千万态”更是表明政局的紊乱动荡。“长安”则代指中央政权,这里化用“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和“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杜牧:《途中一绝》)。国势颓危,彊村虽有心为国家之前途披荆斩棘,但已身在江湖,无可作为矣。结句“独客徘徊”,表明词人仍是忧心忡忡,但也仍无办法,愁緒难遣。
进入民国,彊村作词虽然多带有遗民的色彩,但也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军阀混战带来的民生凋敝。如1924年9月,江苏直系军阀齐燮元与浙江皖系军阀卢永祥,为争夺上海的控制权发动战争。次年,朱氏途经黄渡,作《小重山·晚过黄渡》,描写了军阀混乱中人民的颠沛流离。再如《齐天乐·乙丑九日庸庵招集江楼》:“戍火空村,军笳坏堞,多难登临何地?霜飙四起,带惊雁声声,半含兵气。”《定风波·丙寅九日》:“多感。雁音兵气极沧江。”借雁声写战乱与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中“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有异曲同工之妙,都写出了饱经战争之劫的萧条衰败,满目疮痍。清人陈廷焯特别欣赏“犹厌言兵”四字,认为“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亦无此韵味”e。将这句话移用来评价彊村之作同样合适。
二、沉抑绵邈:彊村“词史”的书写方式
陈三立云:“(朱祖谋)晚处海滨,身世所遭与屈子泽畔行吟为类。故其词独幽忧怨悱,沈(沉)抑绵邈,莫可端倪。太史迁释《离骚》,明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固有旷百世与之冥合者,非可伪为也。”f可谓知言。沉抑绵邈正是彊村“词史”书写的一个显著特点。
沉抑绵邈词风的形成首先和朱祖谋的性格、人生遭遇有关。蔡嵩云《柯亭词论》曰:“(彊村)其词多性情语……较大鹤稍含蓄,殆如其为人。”g彊村的性格“不自表襮”h,内敛持重,一生遭际坎坷也促成其蕴藉的词风。朱祖谋的科举之路是比较顺利的,光绪九年(1883)殿试二甲第一名,但此时清王朝国势孱弱,彊村“盱衡世变,忧时之念甚深”i。慈禧太后的擅权与戊戌变法的失败,庚子的劫后余生与辛丑赔款的耻辱,特别是作为他精神支柱的清王朝的崩塌,均使他的性格蒙上了悲剧色彩。以上是就他的政治抱负而论。就家庭生活而言,彊村亦多不幸。朱祖谋之父为朱光第,字榜花,号杏簪,曾任邓州知州,列名《清史稿·循吏传》j。朱光第为官有直声,不畏强权,秉公执法,以民命为先。在邓州期间,他一力为王树汶冤狱平反。“树汶者,邓人,为镇平盗魁胡体安执爨。镇平令捕体安急,贿役以树汶伪冒。既定谳,临刑呼冤。重鞠,则檄邓州逮其父季福为验。前南阳守某,已擢开归陈许道,驰书阻勿逮季福,且诱怵之。邓州曰:‘吾安能惜此官以陷无辜?竟以季福上。”k王树汶终被释放,而朱光第因不肯依附权贵,为当道者所忌,罗织罪名将他罢官。朱祖谋为家中长子,又随父宦游多年,朱光第的正直忠孝之心必然会给他以深刻影响。彊村自是能秉记父亲的忠孝观念,但也不难想见,父亲的遭遇也是他难以释怀的伤痛。朱祖谋与诸弟笃于友爱,但季弟早世,叔弟仍居家乡,长期不得见面,只与仲弟孝威相依为命。彊村之子朱方饴,才隽有父风,但不幸于三十余岁即病殁,育有一孙亦早夭,乃过继弟孝威之子以为嗣。彊村夫妻间感情也不和睦,《鹧鸪天》绝笔词有句“眼中犀角非耶是,身后牛衣怨亦恩”,《天风阁学词日记》记其本事云:“彊老终身憾事,即为夫妇不睦。周梦坡谓其夫人悍妒异常,病中亦不敢令见。直至死刻,宿怨或消。本有一子,年三十余,以娶妇不贤,又不见爱于母,发狂疾以终,一孙亦不育。夫人、媳妇竟分居三处。现有一嗣子年十七八,夫人、媳妇皆不肯承认。绝笔词‘牛衣等句指此也。”l
朱祖谋曾谈到王鹏运的性情、经历对其创作的直接影响:“君天性和易而多忧戚,若别有不堪者……然卒以不得志去位,其遇厄穷,其才未竟厥施,故郁伊不聊之慨,一于倚声发之。”m这用来说明彊村自己的性格与创作的关系也是合适的。
在词学渊源上,彊村论词与自作词都可以看出常州词派比兴寄托理论的影响。常州词派推尊词体以“意内言外”论词,常派宗主张惠言认为:“(词)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诽不能自言之情,低回要眇以喻其志,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n朱祖谋对张惠言评价很高,认为他能力挽狂澜,“自是词源疏凿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又评价继承张氏学说的庄棫、谭献云:“皋文说,沆瀣得庄谭。感遇霜飞怜镜子,会心衣润费炉烟。妙不着言诠。”(《望江南》)可见其对常派迷离惝恍、不囿言诠风尚的肯定。
由各种因素造成的沉敛性格,使彊村倾向于幽约悱恻的抒情方式;兼之受常州词派的影响,朱祖谋笔下的“词史”呈现出沉抑绵邈的美学风貌。如《浪淘沙慢》(暝寒送),序云“辛亥岁不尽五日作”,即作于辛亥年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此日清帝发诏退位,清政府历经二百六十年的统治宣告结束。“是当日、鸾带亲结。问故径蘼芜梦何许,前尘竟抛撇。”这首词则以女子对故夫的情深义重来写朱祖谋作为臣子对前朝的不渝忠心。亲结鸾带是写彊村效忠于清室,庚子犯颜直谏,不计个人安危,而且受知于皇帝,“上以公为忠,一岁中,迭迁少詹事、内阁学士”o。如今虽前尘抛撇、锦书终缀,两相分离,但此情不能忘。“却刬连峰平于垤。黄尘拥、巨川顿竭。怒雷起、玄冬还夏雪。更千岁、倚杵天摧,厚地坼,深盟会与缠绵绝。”结句化用《河图挺佐辅》中“百世之后,地高天下,如此千岁之后,而天可倚杵,汹汹莫知终始”p句及汉乐府名篇《上邪》,谓即使山峰无陵,江水为竭,冬雷夏雪,天崩地坼,沧海桑田,词人忠于清廷之心不会改变。这首词悲壮凄凉,沈曾植和李岳瑞都非常欣赏,并有和作。q《六幺令·和况夔笙》云:“后期今夕。青天碧海,未道相思是无益。”“蜡炬灰犹有泪,惜别筵前滴。……能拚憔悴,知否金钗未堪擘。”当亦为以爱情痴挚来寄托遗民心志的作品。
除了以男女之情寄托君臣之义,沉抑绵邈词风的形成还得益于借物遣怀、托景见意的艺术手法。《齐天乐·鸦》是词人记录庚子战乱的代表作。词人以寒鸦为喻,“倦影偎烟,酸声噤月,城北城南尘满”,“乱烽明似炬,空外惊散”,都生动地再现了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恶行,以及包括词人在内的全城百姓朝不保夕、生死系于一线的危险处境和恐慌心理。辛亥后,彊村对清廷的眷怀变成了悼念、缅怀。《洞仙歌·过玉泉山》云:“残衫剩帻,悄不成游计。满马西风背城起。念沧江一卧,白发重来,浑未信、禾黍离离如此。”又《夜飞鹊·乙卯中秋》云:“当窗乱云雾,恣霓裳狂舞,换谱钧天……阑外秋香泣露,移盘清泪,消尽金仙。广寒殿阙,怕常娥,不许流连。共孤光谁与,不成把盏,北望凄然。”无论是所睹前朝之树,所遇故国之友,还是观月对花,故地重游,佳节把盏,都勾起彊村对前朝故国的追思和无尽的亡国悲悽。
龙榆生在整理彊村遗作时,曾经感慨词作旨意隐晦:“词中本事,不及时诠释,更百十年后,安知不如玉溪《锦瑟》一诗,聚颂纷如,翻滋疑窦乎?”r因此,其作《彊村本事词》,部分得自朱祖谋说明,有些根据创作时间、词序等进行考索,对了解彊村词提供了帮助。
三、结语
作为一代词宗,彊村词内容丰富,不乏思念亲友、咏物、题赠等作,但综观彊村的创作,最引人注目的是与时代紧密相连,感时伤怀、忧生念乱的“词史”之作。此外,在创作艺术上,彊村持律极为严格,有“律博士”之称,声律谨严也是彊村词的特色,限于篇幅且留待以后再论。
a 龙榆生:《彊村本事词》,见《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71页。
b 朱孝臧辑校编撰:《彊村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161页。(本文所引彊村词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c 〔清〕王鵬运:《彊村词原序》,见朱孝臧辑校编撰:《彊村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404页。
d 〔清〕王鹏运:《〈庚子秋词〉序》,见王鹏运、朱祖谋等:《庚子秋词》,上海有正书局1923年石印本。
e 〔清〕陈廷焯著、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30页。
fo 陈三立:《清故光禄大夫礼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铭》,见朱孝臧辑校编撰:《彊村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721页,第8719页。
g 蔡嵩云:《柯亭词论》,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914页。
hik 夏孙桐:《清故光禄大夫前礼部右侍郎朱公行状》,见朱孝臧辑校编撰:《彊村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685页,第8685页,第8684页。
j 赵尔巽等编:《清史稿》(卷四七九),中华书局1976—1977年版。
l 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浙江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页。
m 朱祖谋:《半塘定稿序》,见王鹏运:《半塘定稿》,陈乃乾辑:《清名家词》(第十册),上海书店1982年版,第2页。按朱祖谋晚岁以词为业,文章多为他人代笔。张尔田《与榆生论彊村遗文书》中言:“古丈素不作文,其中大半假手,有弟代作者,有宋澄之代作者。拙编《〈玉溪生年谱〉序》为沈绥成代作,《〈吷庵词〉序》为吴伯宛代作,《〈半塘定稿〉序》为钟西耘代作,王刻《〈梦窗词〉序》为曹某代作。”据此,这篇序言并非出自彊村之手。但是也可以看出,代作者均为朱氏故旧知交,他们所作内容至少应不与朱氏思想违背。所以,本文仍据以讨论。
n 〔清〕张惠言:《词选序》,见《张惠言文选》,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8页。
p 〔唐〕徐坚等:《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页。
q 见沈曾植《浪淘沙慢》(春非我),序云:“和彊村辛亥岁不尽五日韵。”(《曼陀罗寱词》,《彊村丛书》本)李岳瑞《浪淘沙慢》(晚寒酽),序云:“彊村赋此调,末阕用汉乐府《上邪》诗意,爱其奇横悲壮,效颦为此。”(《郢云词》,《彊村丛书》本)
r 龙榆生:《报张孟劬先生书》,《词学季刊》第一卷第四号(1934年4月)。
基金项目: 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20YJC751030)、2019年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19CZWJ13)研究成果
作 者: 王纱纱,文学博士,泰山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 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