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澄之与阮大铖交游考
2023-03-14聂春艳方盛良
聂春艳,方盛良
(安徽大学文学院,合肥 230601)
明清时期,桐城文化鼎盛一时,这与桐城望族的迭兴代起、世代往还密不可分,其中,就有当地大族钱氏与阮氏。钱澄之自述:“吾家自淳安迁桐城……明正统三年,台宗名申同者,国子博士宰之孙也,至淳安……盖自桐邑始迁祖烈公历四世而有司寇时公。”[1]531可知,桐城钱氏源自南宋浙江淳安,由钱烈(字元悦)迁至桐城。马其昶《桐城耆旧考》卷二《阮爰公传》曰:“阮氏始祖曰枞江公,为唐征南将军,爱桐城偶山形胜,家焉。其后递迁他郡邑,然皆以偶山为大宗。”[2]42阮氏自唐代,由阮枞江迁入桐城,乃有桐城一系,“至阮大铖出生时,阮氏一族居桐城实已逾六百年”[3]。桐城阮氏人文秀出、累代仕宦,与当地世家大族多有交谊,与桐城钱氏更是数代通婚,交情匪浅。但在明末短短数十年间,钱氏钱澄之与阮氏阮大铖由亲而疏,间隙日深。
钱澄之(1612—1693),初名秉镫,字饮光,一字幼光。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人(今属安徽)。明万历年间诸生,崇祯时秀才。南明永历三年(1649),授翰林院庶吉士。明年,桂林陷落,东归途中,改名澄之。后落发为僧,法号西顽。晚年还俗归乡,自号田间老人。刻有《田间集》《田间诗集》《田间文集》《藏山阁集》等。钱澄之诗名颇盛,与顾炎武、吴嘉纪并称江南三大遗民诗人。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号圆海,一号石巢,又号百子山樵。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人(今属安徽)。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清顺治三年(1646)降清。作传奇《春灯谜》《燕子笺》《双金榜》《牟尼合》,合称“石巢四种”。
钱澄之与阮大铖本为世戚,二人走向决裂,并非简单的门户之争,而是与明末党争不断的政坛局势息息相关。因而,考详其恩怨始末,不仅可考镜桐城名家望族之间的交游往来,更可为明末复社与阉党之争的研究提供史实依据。
1 世代固亲、相互交善
钱澄之在《田间文集》中多次表述钱家与阮家的亲戚关系:“阮固吾世戚”[1]377“皖中髯固吾家旧戚”[1]356,两家应是通过姻亲关系而连接起来的。据阮路易编修的《阮氏宗谱》载:“七世阮咸,瑀长子熙子。传至三十世枞江,生唐咸通十四年,娶钱氏……”可以看出,钱、阮两家开亲至迟不超过唐代。至于钱澄之与阮大铖为何种关系,行辈如何,兹作一考。
钱澄之之子钱撝禄所撰《钱澄之先生年谱》载:“万历四十年壬子府君生,祖父年四十六,祖母年四十五,皆垂老……”[4]1。可以推算出,钱澄之父亲钱志立当生于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母亲当生于明嘉靖四十六年(1567)。
钱澄之在为其母撰写的《先母龙安人行略》中有提到:“郡阮翁家势豪贵,于府君舅氏行也,奇府君,许字以女,或忌之。”[4]554又有“安人……年十六归于府君”[4]554句,可知阮家欲嫁女于钱志立一事应发生于明万历十一年(1583)前后。此时,阮大铖尚未降生,阮大铖叔父辈中,年纪最大的为其嗣父阮以鼎。阮以鼎生于明嘉靖三十九年(1560),此时,年二十有余,嫁女可能性极小。阮大铖曾祖阮鹗逝于明隆庆元年(1567),更无可能“奇府君”。综合以上信息,可以推断出,上文所说“阮翁”应为阮大铖祖父辈。因此,钱澄之父亲当为阮大铖叔祖辈,钱澄之则是阮大铖的子侄辈表亲。明天启六年(1626),阮大铖写《寿钱尔卓先生六十大寿》为钱志立祝寿,诗中有“悲风老骥自喧枥,昂霄野鹤长梳翎”句,可以看出阮大铖对钱志立的褒奖及尊敬。此时,钱、阮两家的关系应是十分亲近的。
明崇祯四年(1631)年,钱澄之专门拜会阮大铖从祖阮自华。阮自华,字坚之,号澹宇。南直隶安庆府桐城县人。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除福州府推官,累迁至户部郎。著有《雾灵集》。《钱澄之先生年谱》载:“辛未年二十岁。府君至皖,见阮雾灵翁,大为称许。是年秋,作《海棠赋》。”[4]6据《道光桐城续修县志·文苑》称:“崇祯初,(阮自华)再起邵武,兴利剔蠹,不遗余力。后以病乞休,日与海门诸子修禊觞咏,以娱晚节。”[5]阮自华于崇祯三年(1630)罢职归乡后,与乡人共结诗社海门社。钱澄之拜会阮自华后不久即作《海棠赋》,那么,钱澄之作赋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向阮自华自荐,以求加入海门社。
钱澄之在拜会阮自华的第二年,即明崇祯五年(1632),就加入了中江社。《钱澄之先生年谱》载:“壬申年二十一岁。是年邑人举中江大社,六皖知名士皆在,府君与三伯与焉。”[4]6关于中江社,《钱澄之先生年谱》认为:“首事者潘次鲁、方圣羽也。次鲁为阉党汝桢子,圣羽则皖髯门人。皖髯阴为之主,以荐达名流饵诸士,由是一社皆在其门……府君乡居,不习朝事,漫从之入社。”[4]6按照钱撝禄所言,钱澄之并不知晓阮大铖为中江社的真正主事,因而误入社中。事实如何?
清康熙《安庆府志》卷四《名胜志》载:“中江楼,镇海门外,江浒磻矶之巅。明邑绅阮自华建结海门大社。”阮自华所建海门社是以中江楼为社址的,阮大铖以“中江”为其社命名,可以想见两社联系之密切。实际上,阮大铖作为阮自华的从孙,也是海门社中一重要成员,《咏怀堂诗集》中有《小春海门社集得中字》一诗,即可为证。
钱澄之对于这点,是否知晓?阮大铖《咏怀堂诗集》中有《钱尔卓先生偕令嗣幼安、幼光饮集园》一诗记载了钱志立偕二子钱秉镡及钱澄之与阮大铖宴饮的场景。结合叶灿所著《咏怀堂诗集序》中“崇祯乙亥秋眷弟叶灿顿首拜题”句,可知此集收录诗作于崇祯乙亥年(1635)前。明崇祯元年(1628),阮大铖因名列逆党而罢官乡居,时间长达八年。钱氏父子在此期间到访,首先说明他们对阮大铖“阉党余孽”的身份是并不介怀的。《钱澄之先生年谱》中有“皖髯与予家世戚,门人素不以为嫌”句,亦可佐证。其次,这首诗中,有“愿整羽翮,相从敖游”句,可看出阮大铖与钱氏父子相约一起共事的决心。再看,加入中江社的并非钱澄之一人,还有其三兄钱秉镡。因此可以看出,这次宴饮,应是发生在钱澄之拜会阮自华不久之后。钱氏兄弟不仅知晓中江社的真正组织者,而且他们的入社应是得到阮大铖的亲自首肯的。钱撝禄所言的“漫从之入社”当为阮大铖跻身南明罪魁,声名狼藉后,钱氏后人的伪讳之辞。
2 间次疏远、日益交恶
2.1 辨别气类
钱澄之与阮大铖关系恶化,始于明崇祯五年(1632),钱澄之加入中江社后不久。《钱澄之先生年谱》“壬申年二十一岁”条载:“会方密之吴游回,与府君言曰:‘吴下社事与朝局表里,先辨气类,凡阉党皆在所摒。吾辈奈何奉为盟主,曷早自异诸?’因私结数子课文,其中江社期谢不至,诸公既知有异心矣。”[4]6-7据此所说,钱澄之是听从了好友方以智“辨别气类、摒弃阉党”的劝告而拒绝参与中江社的集会活动的。那么,钱澄之是否真的是因为政治原因,而主动与阮大铖疏远的呢?其实不然。
据方苞《田间先生墓表》曰:“而先生(按:钱澄之)与陈卧子,夏彝仲交最善,遂为云龙社以联吴淞,冀接武于东林。”[6]337钱澄之加入“云龙社”,乃是讹误。方以智《宋子建秋士集序》云:“集目始于壬申,则余初过云间之岁也。当是时,合声倡雅,称‘云龙’焉。”[7]665由此可知,“云龙”并不是社团名称,而是“集目”,即云间、龙眠两地诗人会唱的一个称谓。
实际上,方以智“壬申遇卧子(按:陈子龙)于西湖,一歌而合”[8]481。明崇祯五年(1632),方以智在西湖结识云间诗派领袖陈子龙,返回桐城后,与同乡文友所结之社为永社。据台湾学者谢明阳考证,“永社的组成应以泽园方以智为首,主要成员尚有周歧、孙临、方文、吴道凝”[9]。他认为,钱澄之并未参与永社。但钱澄之在《通雅·序》中,记述:“往予与愚道人(按:方以智)同学时,窃见其帐中恒有秘书,不以示人,间掩而遽阅之,则其所手抄成帙者也。[8]481”结合方以智与钱澄之二人的人生经历来看,他们同窗而读的时间,只能在明崇祯六年(1633)方以智客居金陵之前。由《方以智年谱》可知,明天启五年(1625)夏,方以智遵循父亲期勉,与同里亲友共结泽社。钱澄之于当年结识方以智,“受知于中丞公,兄事曼公,弟畜直之”[1]7。《桐城耆旧考》卷六载:“(周歧)少与方尔止、密之、钱饮光、吴子远数辈友善,以博雅好奇闻四方。”[10]169周歧、方文、吴道凝均为泽社成员,钱澄之与他们驱驰相与,当在泽社之列。李圣华《方文年谱》“天启五年乙丑”条载:“泽社之创,当始于今年。崇祯五年冬,方以智、方文等在南园立永社,取而代之。泽社为文会,以备科举之用。”[11]35这段记载明确指出,泽社成立的初衷是应制举业、攻研时艺。明崇祯五年(1632),泽社改立为永社。《泽园兴永社》记载:“偶然游吴越,天下浪奔走……云间许同调,归来告亲友。结社诗永言,弦歌同杵臼。”[8]368泽社改为永社的原因,当在与云间派隔江呼应,共倡大雅,其性质更倾向于文学方面,政治色彩并不浓厚。方以智次子方中通诗《丁酉秋日父执冒朴巢大会世讲于白门》中有“云龙坛坫旧知名”句,下注:“老父与陈卧子先生力倡大雅,向有‘云龙’之称,谓云间、龙眠也。”[12]1087由此可知,方以智所创永社及其形成的诗歌流派,又被称为“龙眠诗派”。钱澄之曾作《忆龙眠》五首。综合种种信息,钱澄之为永社之一员。对于云间派领袖陈子龙,钱澄之也是仰慕已久。《钱澄之先生年谱》“庚午年十九岁”条载:“府君独喜陈卧子及施仲翔作,而不善吴骏公。”[4]6上文提及的《钱澄之先生年谱》中的“因私结数子课文,其中江社期谢不至”,当指钱澄之与方以智等人在永社探求经义、研习诗文。因此,钱澄之不去参与中江社活动,并不是因为政治原因,而是因为永社的文学主张更与他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钱澄之与阮大铖疏远的原因主要在于阮大铖。《钱澄之先生年谱》“壬申年二十一条”有如下记载:
其冬府汇试,生童俱集,大铖治酒,大会社友,独不招府君。既试毕,府君往谒其封君柱麓翁。翁语曰:“子为谁荐?”府君曰:“未有。”翁曰:“小儿云方仁植已荐子矣。”府君曰:“不知。”揖而出。仁植者,密之父也。已发案,府君第一,大铖居为己功。[4]7
钱澄之在此时过门拜访阮大铖生父阮以巽(按:阮以巽,人称柱麓翁),说明他与阮大铖并未决裂,但阮大铖前后做法则颇为矛盾。一方面,他在会试前,宴请中江社社友,却将钱澄之排除在外,说明他对钱澄之已有疏离之心。另一方面,在钱澄之高中榜首之后,阮大铖又将方以智之父方孔炤的举荐之功据为已有,似在有意拉拢钱澄之。朱倓《明季桐城中江社考》认为:“大铖……乃别立中江社,网罗六皖名士,以为己羽翼,一以标榜声名,思为复职之地,一以树立党援,冀为政挣之具,中江社成立之原因,盖不出乎此。”[13]9阮大铖成立中江社的目的为网罗名士,培养羽翼,积累政治资本。钱澄之退出中江社,加入与云间派联系颇深的永社,引起了阮大铖的反感。
关于云间派与复社之关系。明崇祯二年(1629),陈子龙与夏允彝、杜麟征等人在松江提倡复古,“绝学有再兴之几,而得知其神之义”,故结几社,时人称为“云间派”。同年,张溥等人招集几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中州端社、莱阳邑社等各地文社结盟,乃成复社。复社“无论是从地域分布还是从成员身份来说,所谓东林党的牵涉面都很广”[14]168,因此,复社又有“小东林”之称。阮大铖废斥匿居后,“始于东林党为难,而北都以亡,终与复社为难,而南都以亡,中江社之设,殆与东林党暗争以后,又与小东林之复社暗争也”[13]251。钱澄之接近与中江社势如水火的复社,造成了阮大铖对钱澄之的不满。但由于钱澄之此时并未加入复社,所以阮大铖对钱澄之的态度尚处在首鼠两端阶段。
《钱澄之先生年谱》“癸酉年二十二岁”条载:
刘用潜为婺源令,祖父受业门人也,遣迎祖父到任。过皖,大铖急语之曰:“今年婺源令必入闱,诸昆仲必应中一人,以报师恩,宜尽尺头长者,且才美不愧。”盖指府君也。因密传用关节法,祖父辞曰:“此子年幼,正宜用功,吾生不作侥幸一事,宁敢以误此子,并累刘使君耶?”[4]7-8
阮大铖建议钱澄之父亲钱志立利用师生关系,为钱澄之谋取功名一事,既凸显了阮氏投机钻营,功于算计的卑劣,也让钱澄之看清自己与阮氏不相为谋的性格差异。阮大铖死后,钱澄之对其作出的评价是“其人器量褊浅,几微得失,见于颜色,急权势,喜矜伐,悻悻然小丈夫也。”[15]149
明崇祯九年(1636),在方以智的引荐下,钱澄之结识左氏三兄弟,“正月入城,留龙眠山中,与三左共事”[4]11。钱澄之自述“予身家之祸,自此始也。”[1]356那么,左氏与阮大铖之间有何关联?
左氏三兄弟为东林党领袖左光斗之子。左光斗与阮大铖为同乡,并对阮大铖有提携之恩。明天启四年(1624),左光斗举荐阮大铖任吏科都给事中一职,因遭东林党其他领袖反对,而更以工科都给事中。阮大铖阳奉阴违,暗地里与阉党为伍,最终谋得吏科都给事中职位。明天启五年(1625)七月,左光斗遭阉党陷害,死于狱中,同狱死者六人,时称“东林六君子”。“东林六君子”罹难,阮大铖的态度是“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15]150。由此,阮氏为东林党所痛恨。钱澄之不顾与阮家的世戚关系,与左氏三兄弟往还,彻底激怒了阮大铖。《钱澄之先生年谱》载:
大铖闻之,谓祖父曰:“闻公家有人与左氏共笔砚,必非公子也。左氏固吾世仇,吾两家世戚,宁有此乎?”祖父曰:“有之,即吾少子也。彼少年宁知前事?意气相孚,自为投契,吾辈亦焉能禁之?”大铖从此衔恨于府君。[14]10
钱澄之在《左眠樵初度序》中表明与左氏三兄弟相交的原因:“崇祯丙子春,予过左伯子硕人于龙眠山居……是时,方密之名噪三吴,语予曰:‘吴中社事与朝局相表里,其分别气类甚严,凡死珰祸家诸子弟无不与焉。三左子未出门交,世无知者,曷劝之游乎?’会三左子避寇,流寓白门,密之所在为之推引,凡四方客过白门,莫不造三左子,于是三左子名一时大起,而与予情益亲。”[1]18可见,钱澄之与三左成为密友,源于方以智的引荐。钱澄之与方以智等复社清流过从甚密,表明他此时已经有意向复社靠拢,这也使阮大铖在心理上将钱澄之归为复社一派。
2.2 《南都防乱揭》
明崇祯十一年(1638)七月,复社成员沈眉生上书弹劾兵部尚书杨嗣昌“夺情”,并及阮大铖,“耕言(按:沈眉生,字耕言)劾杨(嗣昌)疏,尾有大铖妄画陈条,鼓煽丰芑之语,于是顾杲、吴应箕推耕岩之意,出《南都防乱揭》,合天下名士以攻之”[16]8。《南都防乱揭》一出,阮大铖成众矢之的,“怀宁愧且恨,恨乃次骨。”[17]9阮大铖把此事主谋归为方以智,方以智自述:“戊寅岁,吴下同社顾子方、吴次尾辈,以其(按:阮大铖)为逆党之魁宿而揭之,彼以为出自我,齰舌甘心,何所不至!”[8]529钱澄之此时,因与方以智共事,也遭到阮大铖的嫉恨。《钱澄之先生年谱》“戊寅年二十七岁”条载:“密之往楚,留都出防乱公揭,以逐大铖。大铖谓密之主谋,而府君适与同事,恨益甚。”[4]11实际上,《南都防乱揭》在南京刊刻时,方以智在楚,钱澄之也尚在家乡桐城避难,“(钱澄之)闻里中贼警,遽归,复移家避舞鸾乡度岁”。[4]10-11那么,阮大铖迁怒于方以智、钱澄之,究竟为何?
关于《南都防乱揭》的内容。此“揭”历数阮大铖在怀宁、南京种种招摇撞骗、贪诈勒索的劣迹,由此而积赃私数达十万之多。其中,还涉及乙亥年庐江民变和丙子年桐城民变时,阮大铖蛊惑人心、狭邪行私、陷害良臣、挟骗居民等几大罪状。“揭”中还引用了皖地民谣:“杀了阮大铖,安庆始得宁。”因此,阮大铖看到《南部防乱揭》时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此事与同乡方以智及钱澄之难脱干系。
《南都防乱揭》后,阮大铖与钱澄之的关系发展为公开的对立。明崇祯十三年(1640),钱澄之之父钱志立逝世,阮大铖不顾亲戚之谊,专门撰写祭文,诋毁钱志立。对于阮大铖此举,钱澄之的态度是“府君亦同诸伯往谢,随作行状。走白门,请何文端公为墓志铭,三左亦承密之旨,刻《桐山会业》,以别气类”。[4]12钱澄之虽登门致谢,但还是令伯兄钱秉铉写祭文,何如宠撰墓志铭,为其父辩白,他也从思想与价值观上与阮大铖正式分道扬镳,“吾邑社事之判自此始”。[4]12
明崇祯十五年(1642)春,内阁首辅大臣何如宠逝世一周年,复社文人举行公祭,嘱钱澄之撰写祭文。《钱澄之先生年谱》“壬午年三十一岁”条,载:“会何文端殁,复社公祭,属府君为文,其中略序朝局以及阉党至今为害等语,何氏悬堂之正中。大铖陪吊客于此堂更衣,客必览此数语,大铖知为府君笔,益恨。”[4]14此时,钱澄之与阮大铖虽均已迁居南京,但二人并无私下见面或其他交往的文献记录。
明崇祯十六年(1643),方以智之父方孔炤因遭时相杨嗣昌嫉妒,被逮系狱,清王夫之《方以智传》载:“父孔炤,万历丙辰进士,巡抚湖广,为时相所忌,以失律逮下狱。阮大铖与同郡,尤忮害之。时局翕然,欲致孔炤于死。”[18]阮大铖在此时幸灾乐祸,欲落井下石,很明显是在因前事而衔恨报复,可方家人对此却认识不清。《钱澄之先生年谱》载:“是时,方仁植以楚抚被逮下狱,密之新第,终日泣血呼冤,而阮大铖在白下眈眈于方氏,尔止连夜刻揭,揭出即拟送大铖;直之与默公未晓,叩门跪求救……府君以直之随造会所,拉尔止于诸君前述其本末……诸君子皆以府君言为然,众议毁板不行,祸遂止。”[4]16-17方孔炤下狱,其从弟方文的做法是刻意羞辱、攻击阮大铖,而其子方其义的做法则是“叩门跪求救”。前者是希望通过舆论来施压加力,迫使阮大铖从中营救;后者则是寄希望于阮顾忌两家情谊,出面周旋,但钱澄之清醒地意识到,不论哪种,都是不可实现的,因此,及时出面制止,才避免事态的进一步恶化。由此也可看出,钱澄之对阮大铖已不抱任何希望,二人彻底分途决裂。
2.3 甲申国变
明崇祯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李自成率农民军攻破北京,崇祯帝自缢煤山,是为“甲申国变”。钱澄之此时,正与好友吴鉴在同下三吴,寓居族人钱棅家中,闭户读书。惊闻崇祯帝死讯,三人相率痛哭。《钱澄之先生年谱》“甲申年三十三岁”条对此间经过,记述颇详,兹录如下:
一日,相公过南园,曰:“邸报一月不通,京师殆有变。”未数日,果闻三月十九日之变,相率痛哭,急劝府君回,致书史大司马及姜居之掌院,为早定迎立计。是时,潞藩舟泊无锡,三吴人士皆以桂藩至亲而远,潞藩少疏而近,意在潞而忘有福也。府君挟诸公函至丹阳,路上遇通家刘晋仲自留都来,云已迎立福世子监国,择十五日即位矣。比至留都,方安人先携子女买舟还里,府君遂寓方君则家,即何相公宅后也。知事已定,遂匿诸函。而旧德州雷介公以艰在籍,闻府君至,邀往问三吴人情,略道其状。介公,居之门人也。因言姜史前亦主此议,马士英先已有主,移书问两公。两公具以此对,马既得报,即拥福王渡江。又言姜公欲得一同志者办事,惟两君自择。鉴在推府君,因嘱宜极密,事恐未成也。而里有二愚生素妒府君,何氏兄弟妄语绐之以史相公登启事矣,其人急奔祖堂山告之阮大铖。大铖既已得气,暂避迹于此,闻之语仲伯及君则曰:“某为史公荐授职方,得志后期免予一死可耳。”力辩不信。府君叹曰:“祸作矣!不及至家,兄为我善藏妻子,余亡命矣!”仍回至嘉善,具言情事,诸公犹未信。未数日而大铖出山,大兴同文之狱,而府君竟挂名于宗师朱统键之章,以“拥戴疏藩、谋危社稷”为罪,缇骑四出,家人无处可匿,仲伯乃送之东来。[4]19-20
上述文字,透露几点信息:其一,钱澄之在得知京师之变后,奉钱棅之命,致书史可法与姜曰广,商定迎立潞王。其二,钱澄之“挟诸公函至丹阳”才得知,阮大铖、马士英等人已于南京拥立福王,阮氏因拥戴之功被重新起用。其三,阮大铖得势复出后,以“拥戴疏藩、谋危社稷”的罪名,大兴党祸,钱澄之也挂名其中。此后,钱澄之变换姓名,逃往吴市,匿迹吴门云间两地。
对于阮大铖的党同伐异,罗织罪名的行径,钱澄之满腔愤懑,“从前东林所争者,具有成案,固大铖可以借此发难报复之秋矣”。[19]151但更让他痛心的是阮氏的贪权误国,乃至多年后,他发出这样的感慨:“夫亡国者,主也;亡主者,马士英也;而马士英至此极者,阮大铖也。”[19]407为了祓除奸佞,匡扶汉室,钱澄之亡命途中,亦不忘加入族人钱棅组织的地方起义军,“弘光南渡,阮大铖柄用,刊章捕党人,遂亡命走吴越,入闽峤,犹从锋镝间支持名义不少屈。”但军行至震泽时,起义军遭清军围攻,钱棅就义,钱澄之的妻子及一儿一女也遇难身亡。
震泽之难,带给钱澄之的伤痛是巨大的,“每握笔悼亡,辄痛绝不能成笔”[19]133。妻子、儿女的罹难,钱澄之认为阮大铖难辞其咎,他在给妻子所写悼亡诗《伤心诗》的“每忆谢庭兄弟好,教人何处恨章惇”句中自注:“予遭马阮之害,亡命武水,予妻牵子女追寻至此,以及于难。”[19]134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到此时,钱澄之与阮大铖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不共水火的地步。
3 阮大铖身后
清顺治三年(1646)六月,清军渡钱塘,阮大铖降清,任内院职。后,在随清军入闽的途中,堕马而死。阮氏“始由首鼠魏珰东林之间,卒为东林所斥,而名列逆党。继乃南都福王之立,阿附权相,汲引佥壬,芟锄正士。南都复亡,后复降清室,终于走死,遂为士论所不齿。”[20]因此,在他死后,士君子皆深鄙其人,其事其诗,几没于世。而钱澄之却不计亡妻失子之恨,为其作传。钱澄之所作文《阮大铖本末小纪》(按:又名《皖髯事实》)及诗《髯绝篇》客观公允地呈现了阮大铖的一生,成为后人研究阮氏的第一手资料。钱澄之在集中曾自序:“兹编凡福州年月以前事,皆得诸闻者也。”[15]11“至于覆国之奸固系同郡,本末素悉,今惟纪其里居大略;乞降后,死仙霞岭事,皆得诸同时共事者之口。若其立朝误国诸状,海内自有信史也。”[1]11作者和阮大铖“固系同郡,本末素悉,今惟纪其里居大略”,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钱秉镫写书的严谨,因为同郡,所以很熟悉其居家的情况,但是也“惟纪其里居大略”,并不妄自发挥。抱着“文直事核”的原则,钱澄之在开篇即评价“大铖少有才誉”,并未以人废言。
此外,钱澄之虽与阮大铖交恶,但并没有因此而迁怒阮氏家族。事实上,在阮大铖死后,钱澄之与阮氏后人依然保持相当密切的联系。
其一,钱澄之晚年曾作《昝母阮孺人七十初度序》。《序》中,有“阮固吾世戚。其尊公前之翁(按:阮大铖胞弟)修洁自好,以风雅闻”一句,可知阮孺人为阮大铖侄女。另外,阮孺人为昝宏祖之母。朱彝尊《文学昝君墓志铭》中有:“大铖之母,君(按:昝宏祖)之姑也……”这表明,阮大铖与昝家血亲关系非常紧密,但阮大铖与钱澄之之间的矛盾,并未影响钱澄之与阮家以及阮大铖外祖昝家之间的交往。
其二,钱澄之在阮大铖死后,曾过访阮氏故居。他在《昝母阮孺人七十初度序》中有“吾三十年前,曾一过前之翁村庄”语,在见到阮氏倾家竭产、人丁单薄后,钱澄之甚至感慨:“间至皖上,过昔髯之遗墟,已为演武场。问其家,无遗种矣。”[1]357言语间,不免惋惜喟叹之意。
4 结 语
纵观钱澄之与阮大铖的交游,不难发现,二人之间由世代交往的姻亲走到彻底决裂,并不仅仅是简单的个人恩怨的转换,“明末的社会现实使文人的角色、处境发生了变化,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也显得更为密切。”[14]240语及个人,在明末党争大背景下,文人士子阵营分野及团体分化则是必然结果。诚如杜登春所言,“夫社局原与朝局相表里。明季以朝局为社局,君子、小人迥然分途。”小人代表的是挟持邪说,谬言惑众的阉党势力;君子则代表鞭挞邪说,匡护正义的复社清流。很显然,阮大铖是前者,而钱澄之是后者。因此,钱澄之与阮大铖之间矛盾的愈演愈烈是不可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