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东南赣语研究的突破与展望
——评祝敏《崇阳方言语法研究》
2023-03-13王宏佳
王宏佳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100)
时隔两年,祝敏博士的第二本崇阳方言研究专著《崇阳方言语法研究》(后文简称《语法研究》),于2022年9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是作者在2020年出版的《崇阳方言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的基础上,对崇阳方言语法部分进行更全面更深入的专项研究。
一、该书的写作背景
近些年,方言研究的热潮持续升温,尤其是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的大力推进下,各地方言的调研工作全面展开。就湖北省内而言,华中师范大学语言研究所所长汪国胜教授带领一批专家学者,对全省方言展开新一轮系统性、深入性调研工作,同时鼓励、资助各项方言专著等成果出版,先后打造了“湖北方言研究丛书”和“汉语方言语法研究丛书”两套丛书。在这一背景下,鄂东南赣语的研究成果丰硕喜人,呈现蓬勃之势。
鄂东南赣语是指鄂东南地区的方言,包括崇阳、嘉鱼、大冶、阳新、通山、咸宁、通城、赤壁(原名称为蒲圻)等八县(市)。该地区方言既不同于湖北省大多数地区的官话,也有别于江西境内的赣语,在学界被普遍认为是“湖北方言第三区”,且“第三区最特别,内部也最复杂,大致可以归入赣语系统”(《湖北方言调查报告》(1948)。《中国语言地图集》(1987)将该地区方言划归为赣语大通片。本文称其为“鄂东南赣语”,以指称其地理位置和方言归属。
从单点方言的研究成果来看,相对于大冶、咸宁等其他鄂东南赣语,崇阳方言的研究相对比较滞后。一则,崇阳方言的成果数量不多、影响力不大。2020年以前,咸宁、通山、通城、赤壁、大冶、阳新等地方言都先后出版了方言志或方言研究之类的著作,《蒲圻方言》(陈有恒,1989);《通城方言》(刘国斌;1991);《鄂南方言志》(黄群建,1994);《大冶方言语法研究》(汪国胜,1994);《阳新方言志》(黄群建,1995);《咸宁方言词汇研究》(王宏佳,2009);《咸安区方言志》(吴培根,2012);《咸宁方言研究》(王宏佳,2015)。崇阳和嘉鱼两地在这方面依然空白,直到2020年《崇阳方言研究》的出版才结束这一局面。二则,崇阳方言的研究系统性不强,缺乏可持续性,这也是鄂东南赣语研究的一个突出现象。从鄂东南方言的整体研究来看,仅以当前鄂东南八县市已出版的专著为例,研究成果呈现出研究不平衡、不系统、不深入特点。
研究不平衡主要体现在语音研究开展最早最充分,词汇和语法研究相对较滞后。194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湖北方言调查报告》记录了鄂东南各点赣语的语音系统,是最早研究该地音系的文献。此后2002年的《鄂东南方言音汇》(黄群建主编)主要是在记录了鄂东南各点方言的声韵调系统基础上,详述了其语音特点、含古今音的对比,同时制定了同音字表。同年,《鄂东南方音辩证》(陈有恒、尤翠云主编)以表格的形式呈现鄂东南8市县方音与普通话语音的对应关系。词汇方面的专项著作则仅有《咸宁方言词汇研究》(王宏佳,2009)。该书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整理出咸宁方言词汇表,并以此为依托,进行了纵、横两个方面的对比研究,描写了咸宁方言词汇特征词语。另有辞书性质的《通城方言词典》(刘国斌、黎立夏,2016)。语法方面的专著,则主要是《大冶方言语法研究》(汪国胜,1994)。
不系统和不深入体现在零散性和间断性上。鄂东南各方言点均有学者关注,但是某个问题的系统性研究还不够充分。就崇阳方言的语法研究来看,有关注被动句的,如《崇阳方言的“把得”被动句》(祝敏,2018);有关注某一词类的,《浅析崇阳方言中“刮”与“完”字的用法》(姜雯洁,2009),《湖北崇阳话中的“点子”和“点把”》(祝敏,2009);有关注特殊句式的,如《崇阳方言“X把两X”结构多视角考察》(王欢,2016),《崇阳方言中的动词重叠式“VV神”》 (聂环,2017),《湖北崇阳方言形容词重叠式“AAB崽”小议》(聂环,2017),《湖北崇阳方言语法札记》(徐琦,2008)等等。但是都没有形成对该方言语法的系统性描写和深入性挖掘。
但是,鄂东南赣语的研究意义重大,其方言资源具有丰富性和珍贵性,任意某个单点方言的研究缺失都将无比遗憾。基于此,近些年来,祝敏对崇阳方言的关注和研究更显重要。《语法研究》一书的出版,既是对她本人研究眼界的突破,由对崇阳方言的泛泛而论转入语法专项的深入研究。
二、该书的主要研究内容和特色
《语法研究》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对崇阳方言语法现象进行系统性介绍与分析,从词法到句法,各选取了多个语法范畴内的十余个语法现象进行描写和分析。词法部分,该书按照重叠、语缀、方所、时间、趋向、数量、代词、介引、关联、体貌、语气、助词等内容分类描写;句法方面则重点描写了处置句、被动句、致使句、双宾句、比较句、疑问句、否定句、存现句、祈使句、感叹句及述补结构。对其中的特色现象,在充分描写基础上,该书尽可能地深入分析其形成原因。比如崇阳方言重叠式的使用受限情况,作者从重叠式的主观性、描写性表达等角度分析重叠式的表意特点,而崇阳方言的特色状态形容词如“墨迹牯哒黑”等格式能充分满足表达所需的主观性和描写性,进而得出结论:崇阳方言重叠式的出现和使用,应该不是原生而是语言接触的结果。除开主体部分,全书的导言章节还介绍了崇阳方言的基本概况、研究现状,以及该书的研究方法等;最后一章的余论,对崇阳方言乃至鄂东南赣语研究的未来进行了合理设想;参考文献之后的语法例句附录,是按张振兴先生的《汉语方言语法调查例句》(248句),提供对应的崇阳方言例句。
《语法研究》一书采用这样的体系不无道理。崇阳方言的系统性语法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之前相关的研究成果呈零散状,无法展现其语法系统的全貌。因此能充分描写该方言各语法现象的基础性研究工作,就显得尤为迫切和重要。鉴于此,该书定位为“充分性描写”“可能性解释”和“尝试性扩展”:在详尽描写的基础上,针对不同语法现象,选取合适的语法理论进行分析和解释,包括但不限于语义语法、语法化理论、语言类型学、语言接触、方言地理学等多种理论;研究过程中,注重比较,从崇阳方言研究出发,系联到鄂东南赣语、吴语、官话等相关方言的语法现象,尤其是结合湘鄂赣交界处方言的融合和变迁,来考察崇阳方言语法特点在周边方言中的分布规律,并进一步探究其演变机制,以期从动态发展的角度,揭示鄂东南赣语语法层次。据此,该书的体系就兼顾词法和句法,尽力向“摆事实、讲道理”两个方面靠拢,不拘泥于崇阳方言与共同语的“异”,而是无论异同,均客观铺陈。如此,方能为方言研究者了解其大观提供较全面的语料依据。
三、该书的研究价值
诚如上文所言,《语法研究》一书的出版,从宏观上,对崇阳方言乃至鄂东南赣语的研究,都是一种突破,意义重大。具体来说,该书主要有如下几点研究价值。
首先,该书充分发掘语言事实,呈现丰富的方言语法材料。
详尽地记录和描写方言语法是方言研究的基础,也是关键性的一步。记录和描写看似简单,但要做好并不容易。其一,如何将错综复杂的各语法现象分类呈现,就涉及到择点和分类依据问题。通常的做法是以北京话作为参照,择取与北京话差异性比较大的语法现象,这些特色性的语法点当然值得探讨和研究,但那些语法现象与北京话差异不大(起码在现阶段的研究中感觉不到差异)的,同样具备记录价值。尤其是目前崇阳方言乃至整个鄂东南赣语的语法研究中,都还没有相对完整的基础材料,做好这项基础性工作就更是重中之重。再者,方言事实的发掘既需要细致耐心的观察和记录,还需要专业知识的积累和深入思考。比如,有些方言语法现象,由于调查者自己长期使用,习焉不察,未能敏锐感知到其特色;有些看似具备鲜明特色的方言语法现象,调查者很容易关注到,但是随着调查的深入或者与周边方言的比对,或者在各项专业知识的融会贯通之后,发现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的问题亟待解决。比如,《语法研究》中记录的崇阳方言被动句,因为被动标记词“把得”而特色鲜明,易于被研究者的目光捕捉。但是周边方言中类似被动标记“把得”的来源及演变途径是否与前人的研究一致?这类问题需要经过深入的思考和挖掘,作者给出了很好的答案:崇阳方言的被动标记“把得”虽然也经历过致使义,但它还经历了一个“换作”义,这是其他方言类似被动标记的演变机制中很少被提及的。因此,对于方言事实的发掘,不是太简单或方言没有特色,而是我们所做的、能做的,都太少太浅,一定还有大量的语法现象未被关注,还有更多演变机制在现阶段未能厘清。
因此,该书的框架设计,把注意力着重放在尽可能多地记录方言语法现象,并尽可能充分地发掘语言事实这一层面,是符合当下研究需求的。
另一方面,该书择取相关的语言理论,尽可能对某些语法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
如果说记录是第一步,是起点是基础,那么解释就应该是第二步,是过程是方向。方言语法的解释离不开语言理论框架,方言语法专著的体例构建也同样离不开合适的体系框架。
《语法研究》的理论框架,多是选用基于汉语语法研究而形成的本土理论。邢福义先生“两个三角”的理论本身就兼顾了汉语方言,其中“表-里-值”是描写分析具体语法现象的方法,“普方古”是深入解释语法现象的思路,都是汉语研究中具有普适性的框架。所以该书中大多数语法点都是采用该理论框架进行描写和分析。在大三角“普—方—古”的框架下,需要研究历时动态发展的,还需要结合语法化理论梳理演变机制,解释发展动因;涉及研究共时横向对比的,则需要结合类型学或语言接触等理论,对比共性和个性。比如在介绍重叠式时,先按照“表-里-值”的思路对其格式、表意和语用进行描写,再结合汉语重叠式的历时发展演变特点,对比北京话中丰富的重叠式,解释崇阳方言重叠不那么发达的原因。这样就能把崇阳方言的重叠式说得更清楚一些。当然,如果能对比周边方言的重叠式,进行类型学研究,就能把这一现象研究得更为透彻,这需要占领大量的各方言材料,将是下一步的研究计划。
四、该书的不足之处
《语法研究》一书是当下崇阳方言研究的一大突破,承载了作者对该方言乃至鄂东南赣语始终如一的热爱和脚踏实地的坚持。不可避免的是,由于某些主客观原因,该书依然存在着一些不足之处。
其一,该书详尽记录了崇阳方言语法材料,采用常见的词法和句法分篇的语法体系,对崇阳方言各语法现象进行分类罗列。但在分类过程中,出现了一些交叉或者彼此纠缠的现象。比如,词法下属框架中,通常按照语义表达范畴来分类,代词、介词、体貌等都比较纯粹,基本只涉及词法,但程度范畴就兼及词法部分的程度表达和句法部分的程度表达,前者的重叠式和后者的比较句,又分别与词法部分的重叠和句法部分的比较句有重合。这说明词法和句法的分列未必是最正确的,只能说是现阶段比较契合该书“详尽描写”这一写作意图的。
其二,有些语法现象的解释还有待商榷。比如“双宾句”一章,作者在论述过程中明确提到,典型的双宾句句式在崇阳方言中不常用,最优势的句式是给予类动词后紧接直接宾语,再用介引词“得”引进间接宾语,那么这一结构是否属于双宾句,在学术界是有争议的,将之划归为双及物结构是比较稳妥的做法。
总之,白璧微瑕,《语法研究》一书对鄂东南赣语的语法研究无疑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使命,鄂东南赣语的研究在当下呈萌发、勃然之势,在未来仍大有可为。
五、鄂东南赣语研究的展望
鄂东南赣语研究远未止步,亟待在以下几个方面取得更大突破。
首先,需要计算机辅助研究和数据库建设的步伐。如果说过去的方言研究,其基础性工作是田野调查和充分描写,那么当下以及未来的方言研究,还应该增加一项基础性工作——数据库建设。依托计算机辅助技术信息处理等数字科技,我们可以完善采录、记音等田野调查相关的基础工作,提升整理同音字表的效度和精度,并进一步建立健全鄂东南赣语的电子语料库,从文本到影音,从单字到词句到篇章,从研究者给定的例句到方言使用者的自然言说,都能为方言研究者和爱好者提供真实丰富且足量的宝贵语料。当然,其中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少。诚如作者在书中提到:语法例句的设计和筛选,方言语料的呈现体系,方言数据的完整性和准确性等问题,都对调查者和数据检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P273)。但无论多么困难,数据库的建立是方言保护和研究工作的大势所趋,鄂东南赣语数据库的建立也将在摸索中前进。
其次,是加强与其他方言的系联性、比对性、类型性研究。目前鄂东南赣语的研究呈散点状分布,即对各方言点的语言现象描写的工作成效显著,但片区内方言之间的对比性研究还不多见,与相邻片区或其他方言片区的相关性研究更是不突出。比如,崇阳方言是一个点,鄂东南赣语是由多个这样的点组成的面,再结合语言的历时纵向联系,点面体全方位研究鄂东南赣语的雏形就能基本具备了。再进一步,继续把研究推向湘鄂赣交界处方言的融合和变迁等语言接触现象,从动态演变的角度分析鄂东南赣语的发展层次。当然,这些研究需要做大量的调研工作。
最后,鄂东南赣语还应结合地域文化,形成语言文化融合研究的合力。鄂东南地区的地方戏文化、礼俗文化、地方文学、宗教文化等,无不与方言息息相关,比如进入国家“非遗”名录的崇阳提琴戏,登上央视的咸宁大屋雷祭月民俗,还有鄂东南民间叙事长歌,中华古瑶第一村等地方文化,无不璀璨夺目。而承载这些文化的方言,是如何记录、传播、发展和创新这些地方文化的?两者如何水乳交融、相互促进?这些问题都值得研究和探讨。
先贤的成就汇聚成鄂东南赣语研究的璀璨光芒,但仍存更为广阔的空间,等待更多如研究者们,投入其中去探索、去开拓、去深耕。我们满怀期待:鄂东南赣语的研究一路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