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对鲁迅人学思想及文学创作的影响
2023-03-11胡静
胡 静
(铜陵学院文学与艺术传媒学院,安徽铜陵 244061)
鲁迅研究经历了一个由后期向前期推进的过程。关于早期鲁迅研究,多关注“家道中落”对鲁迅的“创伤性”体验。1893 年周介孚科场舞弊案发生前,鲁迅在绍兴周家新台门度过了相对完整且无忧无虑的幸福童年。家庭及长者在日常生活和教育中予以鲁迅思想倾向、兴趣取向的诱导启发,触发、强化了鲁迅对自由的体验以及对历史特别是野史的偏爱。开明放达与重于史学的家庭教育,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鲁迅诗文创作主题的选择和审美特质的形成。
一、开明放达与重于史学的家庭教育
家庭教育是以家庭为单位,由家庭长者有意、无意在日常生活中,以言传身教、思想理念、情感交流、社会行为等方式对子孙晚辈施以一定教育和引导,继而影响终生的一种社会活动。家庭是人最初的,也是终身的学校。“家庭者,人生最初之学校也。一生之品性,所谓百变不离其宗,这大抵胚胎于家庭之中。”[1]作为世家望族的长子长孙,鲁迅一出生就被寄予了厚望,视为家族振兴的希望。在鲁迅的家庭教育上,因科举而兴的周家超越了传统“读书求仕”的功利色彩,呈现出开明放达和重于史学的特点。
1881 年9 月25 日,鲁迅出生于浙江省绍兴府会稽县东昌坊口新台门周家。此前,祖父周介孚已遵例捐任内阁中书,父亲周伯宜已考中秀才,家中尚有水田四五十亩,生计不愁,家中氛围诚朴而安宁。慈祥的曾祖母会给孩子们讲述谜语和民间故事。“有他的一套思想,和当时的人不很一致”的祖父虽远在京城,对小鲁迅也是关怀备至,在教育方面“主张先读《鉴略》”“认为首先应有一些历史基础知识”[2]。“严正”却并不“严厉”的父亲在鲁迅完成种痘仪式后,会送上可爱的玩具。生命初年的鲁迅,曾遭遇比自己大三四岁的沈八斤“戳伊杀,戳伊杀”的威吓。因家教禁止与别家小孩打架,心中闷气无处可出,鲁迅便在荆川纸上画下了“射杀八斤”的图画。周伯宜翻见了此种略有“暴力倾向”的图画,只是“叫了鲁迅去问,可是并不严厉,还有点笑嘻嘻的”[3],并将图画撕去,更没有责罚。母亲温和、平静,对待下人也是极尽含蓄、委婉。连家中的忙月庆叔,也会耐心地指导小鲁迅如何在大雪过后,捕捉各式各色的小鸟;同街的木匠甚至送过木头“关刀”。作为长子长孙,鲁迅一生下来便充分享受着整个大家庭的呵护,“我们全家人,上自爷爷,下自太先生和我,都想法设法,使他能顺利长大成人,因为他是周家我们这一房的长子、长孙”[4]。“在那时候,真是严厉的家庭,迎赛会根本就不会许可小孩子去看的”[2]8,鲁迅在完成课业背诵后依然得到了应允。在离世前的一个月,鲁迅还深情回忆儿时的自由与自在,“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5]少年鲁迅做出这种越矩之事并非一两次,而是数次、多次,只是从未被家人发现,进而躲过了父母的呵斥。此外,未曾研究过西学的周伯宜,在中日甲午海战惨败后,对子女未来前程的考量也颇为放达与“前卫”,“我们有四个儿子,我想将来可以将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留学。”[6]
在19 世纪晚期,鲁迅在一定程度依旧遭受着“读书求仕”传统的束缚与规约。鲁迅的出生促使周介孚生发了在台门口悬挂“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匾额的美好夙愿。在实际施教中,周介孚“主张孩子初学应该首先获得一点历史知识”[7],为鲁迅指定的第一本课本是历史类蒙学读物《鉴略》。“我最初去读书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读的是《鉴略》。”[5]140周作人曾回忆道:“小时候在书房里学做文章,最初大抵是史论。”[8]周建人也说道:“我们覆盆桥周家三台门,都不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诗》,而是读《鉴略》。”[9]从鲁迅到周作人,再到周建人,重于史学的家教传统得到了良好的延续。正是这一教育导向,为鲁迅日后养成深厚的史学修养和独特的历史眼光奠定了基础。诚然,鲁迅所具有的深厚史学修养并不是一本《鉴略》可以赋予的,与鲁迅日益趋向喜好“杂览”亦有关联。
1887年,7岁的鲁迅入本宅家塾读书,为其开蒙的是“虽是没什么成就”“但大概是个较有学问艺术趣味的文人”[3]109堂叔祖周玉田。恰是这个有些“不务正业”的老人引导鲁迅见到了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最爱看的”《花镜》,知晓了“万分渴慕”的绘图版《山海经》。此后,鲁迅或借阅或抄写了《唐代丛书》《茶经》《耒耜经》《五木经》《说郛录要》等。这些所谓的“世俗陋书”、闲书杂览等,让鲁迅对各种“杂学”特别是野史与杂记充满兴趣,并用功日深。鲁迅曾自白:“余少喜披览古说。”重于史学的家庭教育引发了鲁迅对兼具知识性和趣味性的野史杂览的喜好,进而为其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知识基础。
二、自由体验与鲁迅的人学思想
“自由是生命的内在要求,人的发展因此必须是自由的发展。”[10]对生命初年的儿童来说,自由意味着是否拥有生长、延续自我的独立意愿与喜好。在周家台门相对开明和宽松的氛围里,鲁迅充分体验着任意玩耍游戏、肆意阅读杂览的自由,也涵养了鲁迅渴慕自由、反抗束缚的性格。
游戏是儿童的天性,也是其生命的存在方式。值年大祭祀期间,当能装弶捉小鸟雀的闰土来家时,幼年鲁迅很快便和他混熟起来,进而知晓了跳跳鱼、彩色的贝壳、皮毛油滑的猹。在消夏时的外婆家,少时鲁迅不仅可以暂时免除背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等日课,还有许多小朋友来陪玩嬉戏。钓虾、放牛,甚至远游到赵庄看戏。多年后,鲁迅还深陷回忆:“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一向“严正”的父亲,在杭州参加完乡试后,也会为孩子们带回一木箱的玩物,其中不乏新式玩具。游戏之余,幼年鲁迅独立的人格也得到触发和满足。因“友舅舅”和玉田老人的引导,鲁迅喜爱上了买书和影写画谱。在购得《海仙画谱》后,因小兄弟的“告密”被父亲所知。但父亲仅仅是“拿去翻阅了一遍,并不说什么话,仍旧还了我们了。”[11]此后,鲁迅购书一发不可收拾。在享有游戏、阅读的自由之外,幼年鲁迅的个人自主性也得到了有效尊重和发展。鲁迅原号“豫山”,与“雨伞”同音,遭到了同学们的取笑。鲁迅心中不悦,请祖父改定。祖父得知后,欣然改为“豫才”。父亲虽然很爱喝酒,但却非常厌恶别人强行劝酒,在走亲访戚前,常常教诲:“你们到鲁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满了也让它流在桌子上面。”[3]95正是祖父、父亲对鲁迅此种个人自主性的尊重与助长,鲁迅深刻体验到了可以独立选择、自我决定的生命自由意志。在自由阅读中,鲁迅又遇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有助于其生命自由意志生发生长的精神食粮。在指定了第一本读物《鉴略》后,祖父周介孚还主张“小孩应该看小说,可以把他文理弄通,再读别的经书就容易了,而小说中则又以《西游记》为最适宜。”[3]125
从1908 年发表《文化偏至论》、提出“立人”思想,到1936 年生命的最后一刻,鲁迅以其卓绝而独特的文化实践构建起自己的人学思想体系,并逐步发展成为其思想的核心[12]。在鲁迅之前,面对国家和民族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困境,严复、康有为、梁启超等从不同角度作出思考。此间,梁启超对中国文化的认识和思考最为全面和深刻,指出中国的问题在于国人对传统权威的迷信、在于失掉了个人思想的自由和个性的自由发挥,并认为只有开民智才能保证维新变法的胜利,才有新制度和国家。然而,与梁启超等将个人自由置于国家民族命运之下、视新民为扭转国家与民族衰弱的手段不同,鲁迅则强调“个人”。“人”成为鲁迅思想和文化实践的核心和根本出发点。基于人是灵与肉的双重存在,“立人”需要灵肉的解放。在文学创作中,鲁迅不遗余力地批判国民劣根性和压迫、奴役人的社会规范,努力地唤醒主体意识、破除社会枷锁。“理论虽然会起到非常重要的启发作用,但是自身的经历、体验有时更重要。这种体验会渗透在血液中,产生重要的冲击作用,加深对原来的信仰的质疑;而经验、感性留下的痕迹,常常很难擦抹。”[13]从这个视角出发,开明放达的家庭教育予以孩童的自由体验,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鲁迅人学思想发生、发展的一种精神根基,使得鲁迅在自觉建构人学思想的过程中,锚定了个人自由的主题,逐步确认了把个体自由生命作为终极本体的人学思想。
三、野史、杂览与鲁迅的文学创作
重于史学的家教渊源,从祖父指定的开蒙读物《鉴略》,到玉田老人的引荐,使得鲁迅自幼喜欢读史,尤其是野史。即使进入绍兴城最严厉的私塾——三味书屋,在完成课业后,鲁迅依旧被允许自由选读野史杂览,“后一、二年,由我授课,其时我正阅览明季遗老诸书,如亭林、梨洲、船山,乃《明季稗史》《明史纪事本末》《林文忠全集》《经世文献》等书。鲁迅亦尽阅之,此时他已有古典文学的著述,如《续会稽典录》便是。”[14]鲁迅曾尖锐地指出,不管是学文艺的,还是从事科学的,都应该先看看简明且可靠的历史类书籍,因为“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5]143,“一治史学,就可以知道许多‘古已有之’的事”[15]。源于对野史、杂览的钟爱,鲁迅长期浸淫于野史杂览中。鲁迅所藏图书包括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东晋常璩的《华阳国志》、唐代李肇的《唐国史补》、南宋辛弃疾的《窃愤录》、明代宋端仪的《立斋闲录》、清代阮葵生的《茶余客话》等,甚至连《玉历至宝钞传》这一劝善书,他都有所涉猎。正是在此种浏览与阅读之中,鲁迅养成了深厚而又独特的史学眼光与思维,且深刻影响着其文学创作。
《狂人日记》自诞生起,“吃人”这一概括性、抽象式的表述深切揭露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本质,也显现出鲁迅对中国历史的决绝批判与深刻反思。关于《狂人日记》的创作缘起与题材由来,鲁迅在致友人的信件中早有坦白:“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中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16]野史、杂览对正统话语的疏离,也深刻影响了鲁迅的小说。《呐喊》《彷徨》两集中的诸篇小说,多有重大的政治历史背景,如《阿Q 正传》与辛亥革命、《风波》与张勋复辟等,但鲁迅选择从自己的所闻所见、感性经验出发,以自我的经历和体味为线索,构建起虽参与其中却又游离于外的宏大叙事背景下的私人叙事,成为历史的“一面镜子”。而在《故事新编》中,鲁迅更是直接以野史、杂览为材料。《补天》的情节与《太平御览》第七十八卷《风俗通》所述女娲之事大体一致;《奔月》根据的是《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的记载;《理水》提及的奇肱国可见于《山海经·海外西经》……诚然,取材于史并不意味着鲁迅简单把野史杂览中的素材铺叙成篇,而是杂合着鲁迅主观意愿的再创造、再演绎。此外,野史杂览“稗”的艺术特征和对底层民众的关切也深刻影响着鲁迅的散文、散文诗创作。前者关联着《野草》个人独白、内省式的言语风格,后者则影响着《朝花夕拾》对个人情绪、平民大众的关切。《山海经》一文,鲁迅以深情笔调向封建底层女工阿长致以崇高的敬意;又对无常的可爱可亲、目连戏的活泼生动加以描述。野史杂览对鲁迅杂文创作的浸染则更为显目。一方面,野史杂览成为鲁迅明古鉴今、以古例今、以古讽今重要的知识来源;另一方面,赋予了鲁迅一种尖锐而犀利的历史洞察力。面对错综复杂的形势与现实,鲁迅对问题的判断、对现实的思考,总是与过去、与历史相关联,透进事实的深远之处,进而得到全面的、本质的认知,形成鲁迅思想深刻、犀利的特色。可以说,野史杂览是鲁迅进行杂文创作的判断依据和参照体系,成为其重要的思想资源,也造就了其杂文有容乃大的美学特色。
要而言之,鲁迅从野史杂览中攫取了丰富的创作素材,提炼出创作主题。与此同时,野史杂览也赋予了鲁迅文学穿越历史与现实乃至未来的思想深度,孕育出其小说、散文、散文诗和杂文独特的艺术特质。
四、结 语
梳理家族长者和成员在家庭教育、日常生活中予以鲁迅思想理念、兴趣爱好的诸种诱导和启发,进而寻绎此种有意或无意引导对鲁迅思想及文学创作可能存在的关联,既是还原鲁迅的需要,也不失为走近鲁迅的路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