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与瞿式耜的交游述论
2023-03-11吴立发
吴立发
(安徽大学历史学院,安徽合肥 230031)
方以智(1611—1671 年),字密之,号弘智、无可道人等,桐城人,活跃于明清之际,学问“博涉多通”[1],交游甚广,与顾炎武、王夫之、黄宗羲等齐名[2]。据崔晨的研究,方以智的交游对象至少87位[3],但并未涉及瞿式耜及其相关内容。瞿式耜(1590—1650 年),字起田,一字伯略,号稼轩,常熟人,在南明永历朝时,历任吏部右侍郎、东阁大学士等。方以智与瞿式耜的友谊始于明崇祯三年(1630年),终于明永历四年(1650 年)。梳理二人友谊的演变,浅析二人在岭南情谊日渐深厚的原因,探讨二人的来往对方以智产生的影响。
一、相识过程
方以智与瞿式耜的交游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以崇祯十七年(1644 年)为时间分界。此前,二人初识常熟,交集甚寥,后于岭南重逢,交往渐密。
(一)初见常熟
方以智与瞿式耜于崇祯三年的常熟虞山初识。据方以智回忆:“余二十游吴,公(瞿式耜)开东皋饭之”[4]。方以智生于万历三十九年(1611 年),其弱冠之年便是崇祯三年。他之所以出游吴会,原因有二:第一,晚明交游之风盛行,士人以出游为乐,以结交名士为荣[5]。受此濡染,方以智走出书斋,外出交游。第二,青年时的方以智注重交游,认为“男儿贵结交,道路常苦艰。逍遥上河梁,河水暮潺谖。读书无所用,何为空闭关”[6]。方以智将读书与交游对比,肯定交游的价值,提出雅游论。不仅如此,方以智心中还“慕子长出游”[4]268。司马迁,字子长,曾为完成《史记》而出游天下。方以智渴望像司马迁那样寓学于游,撰写不朽名著。因此他的交游怀有学术目的,他曾坦言:“遍访诸藏书家,就抄其目,许借者借之”[4]244。这些原因的共同作用促使方以智出游吴会。此时瞿式耜受温体仁和周延儒的排挤而削职归家①。谪居期间,他居于东皋别业。别业由其父瞿汝说所建,瞿式耜在原有的基础上增设浣溪草堂、贯清堂等,使东皋成为藏书、读书、种花、育药之所[7]。在东皋,瞿式耜教导他:“女毋好游,游吾数郡,皆好名,鲜为学,游见世所谓名士如是而已”[4]247。瞿式耜此言显然是针对方以智雅游论而发,给方以智留下深刻印象,使其多年后仍能回忆起瞿式耜的言论。但此时的方以智并未认真对待,于崇祯五年(1632 年)出游吴会,继续与名士交流,致使“名噪吴会间籍甚”[6]123。
虽如此,瞿式耜仍欢迎方以智的到来。其缘由非但与方以智的才名相关,还涉及方以智之父方孔炤与瞿式耜的关系。方孔炤(1590—1655 年),字潜夫,号仁植,万历四十四年(1616 年)考中进士,与瞿式耜同榜。二人青年时便结识,共同探讨济世报国之道,互为知己[8]。瞿式耜因方孔炤之才而举荐方孔炤[9]。而瞿式耜在岭南遇难后,方孔炤为其写赋招魂,谓其家门“文烈世所无”[10]。面对友人之子的到来,瞿式耜心中异常喜悦。基于此,方孔炤知晓方以智载籍出游时,“命智候先生(瞿式耜)虞山”[4]247。可见,方孔炤是方以智与瞿式耜结识的纽带和关键。
总之,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甲申国难虽有短晤,但在方以智早年的交游中,瞿式耜只是众多交游对象中的一位。据《方以智先生年谱》和《方以智年谱》,自方以智出生至崇祯十七年,与方以智有所交集的士人不少于百余位。在方以智早期著作中,述及方以智与周歧、王宣、陈子龙等诗文相赠、交往密切,却无瞿式耜的踪迹。纵览《瞿式耜集》,在崇祯十七年前的作品中,亦无有关方以智的记载。因而,此时的方以智与瞿式耜只是泛泛之交。
(二)相逢岭南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而亡,旋即清人入主中原,出现清廷与南明并立的局面。在此种环境下,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隆武元年(1645 年)重逢于德庆。当时方以智从北京逃出,又在弘光朝受到阮大铖的陷害,经由福建流亡至岭南。他在岭南以卖药为生,在街上与姚奇胤相逢,瞿式耜最终经由姚奇胤而知方以智的踪迹。弘光朝成立后,瞿式耜出任应天府丞,旋升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西。隆武立朝后,他因对隆武帝的合法性产生游离而受罚,卸任广西巡抚,调任行在兵部添注左侍郎[11]。在此背景下,二人再次会面。至于重逢情形,依方以智所言:“智时卜寓康州,先生从苍梧东赴行在,维舟城下,犹子进一饭,辱长者之手,语如再生。因随舟至崧台,日侍辟咡,遂得尽先生数十年诗歌,伏而诵之”[4]247。瞿式耜的主动造访使方以智感触颇深,为后来二人在政治和文化两方面的频繁来往提供可能。
他们二人在政治上的来往主要体现在两件事上:第一件事是拥戴桂王朱由榔,筹建永历朝。隆武政权覆灭后,瞿式耜主张拥立朱由榔,“与宗室朱容藩、词林方以智、部郎周鼎瀚、肇守朱治憪等,亟亟谋监国之举”[9]256。方以智等亦认为朱由榔“王统系正,贤而当立”[12]。最终在瞿式耜、丁魁楚、吕大器、方以智等配合下,朱由榔践极称帝,史称永历帝[13]。方以智“以与推戴功,擢右中允”[14]。在永历朝的成立过程中,瞿式耜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但方以智在其中亦非消极无为。方以智针对南明政权官员冗杂的现象,曾建言永历帝:
以行在为大营盘,天子如总督,群臣如偏裨。不设百官,不用部覆。君臣同心,文武戮力,鱼水之深,义犹朋友。词林台省,罢兼六曹,而统于政府。如汉之东西曹司,有所为,则帷幄商之,朝谋而朝发,毋复文法纷纭,体貌隔绝。[4]326
但这种“不设百官”、不分等级的行政建制难以实现,即便他一度在永历朝中活动[15],迫于宦官王坤的刁难,后离开朝廷,此事史书有细载:
司礼太监王坤奏荐大臣数十人,给事中刘鼒抗疏言:“内臣不得荐人,况大臣乎!坤所荐者皆海内人望,方且以间关不得至为忧,若闻坤荐,当益裹足不前,则是名荐之而实止之,拒人于千里之外也。”坤怒,将逐鼒,且疑鼒疏出以智手,为寝经筵。以智既无宦情,讲官之命为式耜所强受,又不见庸,遂决挂冠去,客桂、柳间。[7]48
王夫之从“既无宦情”的名士心态和“又不见庸”的政治失落两方面分析了方以智远离朝局、隐遁山林的原因。这两个因素汇聚于王坤的刁难之中,最终致使方以智出游方外。
第二件体现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政治上合作的事是方以智向永历朝举荐姚端。姚端是方以智同科好友姚奇胤之子。方以智流离岭南时,曾寓居姚奇胤家中教导姚端,故与姚端相知。方以智认为姚端有才气,又抱建功之志,于是向瞿式耜极力推荐。针对姚端的特点,他建议“因其饥而用之,使以台省监军,奔走营伍,必得其用。”最终在瞿式耜人等共同努力下,此事“曲成矣”[4]284-285。
除政治活动外,二人还诗歌唱酬和结伴出游。在诗歌方面,方以智和瞿式耜都是传统教育模式下培养出的士大夫,对诗学都有所涉猎,方以智造诣尤深。方以智沉迷诗学,《博依集》《方子流寓草》等是其诗歌的代表作。他还创造诗学理论,意欲纠正明代的不良诗风[16]。瞿式耜虽活跃于政坛,但他也钟爱诗歌,诗歌甚至成为其仕途挫厄时的精神依托。在备受党争之苦时,他“借诗酒园林,以消磨块垒,非如土木形骸,耽情逸豫者也”[8]。即使身陷囹圄②,他仍吟咏自娱,诗歌俨然成为瞿式耜舒缓心境的良药。这契合张英“古之骚人类以所遇不偶,发为激楚忼慨之音”[17]的论说。据《瞿式耜集》统计,瞿式耜所作诗歌共有153 首,其中家居所作的有91首,约占59.48%。据李小松等人的考察,发现瞿式耜在流宦肇庆半年多时间内写下22 首诗[18]。因此诗歌成为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在岭南交流的话题之一。在岭南重逢后,二人抚手言诗。在逢年过节时,不乏诗歌唱和之举。如在元旦佳节,瞿式耜的唱和:
依然阊阖五云间,拜舞欣瞻玉笋班。
百粤衣冠仍汉殿,六年陵寝隔燕山。
烽烟此日营销尽,旄节从今可望还。
犹忆昨年朝罢后,盈庭啮指说严关。
云开星动曙光摇,瑞霭缤纷接绛霄。
岂为行都留地主,偏多名彦拜皇朝。
群山百里峰如绣,独树千年翠未消。
赖有昌黎真史笔,摩崖指日颂平辽。[9]212
瞿式耜诗的经世色彩浓厚,与方以智的“悲”形成鲜明的对比,但方以智通过阅读瞿式耜诗,“想治世之音,宜可以忘悲”[4]247。可见二人诗风之异不足以造成二人交往的障碍。在娱乐活动方面,二人游赏岭南地区的人文美景,如七星岩、虞帝祠、靖江王府、广西虞山等地。这正如方以智所言:“自去秋今春,铃阁之暇,时乘兴登临虞山诸胜,麾置导从,散履郊野,载酒招集,挥尘啸歌”[4]296。方以智、瞿式耜二人性爱山水,岭南美景无疑成为他们互动的媒介,文、娱混融。如二人同游七星岩后,方以智作《同瞿稼轩年伯、林六长、徐巢友饮朱子暇七星岩分韵》,抒写“兵戈秋兴几曾经”[19]的时代感伤。瞿式耜挥墨唱和,写下“莫以伤时叹逐萍”回应[19]。情感是诗歌创作的源泉和基础,诗人可通过诗歌来传达情感,并通过情感将诗歌升华[20]。明季社会动荡,兵革未息,面对此种现象,方以智写下“避世边陲慕士安”[19]155-156直抒心愿。瞿式耜与之唱和道“但使兵戈残劫尽,肯教泉石旧盟寒。凭将竹林闲挑月,试把松枝学挂冠”[19]155-156。二人借助诗歌表达对隐居的向往,引发精神共鸣,聊以慰藉。
综上言之,以甲申国难为分野,此前方以智、瞿式耜二人关系若即若离。此后二人在岭南相逢,通过政治上的多次合作、诗文上的唱酬,情谊日趋深厚,形成忘年契。
二、二人交游密切的原因
方以智、瞿式耜二人的友情自常熟相识至岭南升温,展现出不同特色的两个阶段。甲申之后,瞿式耜就职梧州,而方以智受阮大铖的政治迫害而避居德庆。除距离缩进为二人的来往提供了方便外,二人关系的改进还因为甲申之难后政治立场的契合和隐仕参半的人生取向。
(一)甲申之难后政治立场的契合
明清更迭之际,政权并立,士人的政治取向不一,陈名夏、龚鼎孳、曹溶等降清,黄道周、刘湘客等坚持抗清,还有蒙正发等反叛不定。在明清易鼎的时代,方以智与瞿式耜也不得不做出各自的抉择。他们始终奉明为朔,否认清廷的合法地位,这在方以智身上得到明显体现。他于崇祯十七年主张“东宫临留都,二王分藩,总宪大臣,已有此议,至万全也”[4]116。弘光立朝虽与方以智的设想有出入③,但他并未否认弘光政权的合法性。于是自北京逃离至南京后,他主动向南明汇报北京情况[4]227。后他遭人陷害而流亡岭南,但仍念故主。其后,方以智虽未在隆武朝任职,但仍尊称隆武帝为“皇帝”[4]274。隆武政权覆灭后,他又与瞿式耜拥立南明新帝。瞿式耜虽曾以游离态度对待隆武帝的地位,但其至终效忠于明。桂林沦陷后,瞿式耜沦为阶下囚,孔有德劝降不果,“又遣官王三元、彭■往劝谕之,令薙发,不可;令自请为僧,亦不可。曰:‘为僧,薙发之渐也。发短命长,吾不为也。’”后瞿式耜暗中联络焦琏,事泄遭戮[13]60。瞿式耜为国殉难的行为,正是方以智“至于受主之官爵而反面事仇,守国之封疆而以城降贼,三尺孺子亦得诛之矣”观点的最好注脚[4]255。因而他认为“瞿阁部精忠,今古无两”[21]。
在反清方面,二人有各自的方式。就瞿式耜言,他于明弘光元年(1645 年)巡抚广西,在永历朝又留守桂林,对抗清廷,力图收复河山。而方以智则是从早期参军积极反清到后来成为逃僧消极抵抗。早年,方以智也曾想弃笔从戎。崇祯二年(1629 年),面对清军入关,他写下“安得虎符当一阵,单于早避五千军”[6]295,意欲披甲杀敌。入仕后他“即请缨,终以锐气指陈,圣明赏之,而为时相所沮”[4]231。尔后在永历初年,又有“楚蜀之请”,然因缺少“资籍”而无果[4]325。自此之后,方以智便少提从军想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清廷的妥协,而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抵抗。他在幕后向明廷建言献策,如《刍荛妄言》中的六项提议。被捕后,剃发为僧,不仕清廷,采取消极的方式与清廷抗衡。甚至在逃禅后,他仍与余飏议论时事,以至有学者认为他密谋复明④。方以智欣赏瞿式耜的直接抗清行为,从正面肯定瞿式耜的功绩[4]262。
毋论是以明为朔还是与清为敌,归根结底都是对故朝的忠诚。这种情感基调在明清对峙、清廷势大、南明微弱的情景下更显强烈,尤其是方以智在隐居后回顾国家往事,异常愤慨。他们二人在岭南时期,以诗歌传递这种情感,并互相慰勉。如明永历三年(1649 年),二人游玩桂林虞山时,方以智作诗言道:“谁让市南箕踞者,弄丸千古慕宜辽⑤。”瞿式耜唱和道:“赖有昌黎真史笔,摩崖指日颂平辽。”[19]155-156时瞿式耜为永历朝留守桂林,抵御清军,为国解难,方以智将其与熊宜僚相比,一方面是出于对瞿式耜的感激,另一方面则是激励瞿式耜效仿熊宜僚为国解难。此时方以智为南明永历修撰国史,因而瞿式耜诗中“昌黎”应指方以智,可见瞿式耜诗中传达出勉励方以智为国撰史的内容。就在这种诗歌互勉中,二人的情感得以共鸣,心灵得以慰藉,情谊得以增进。
(二)隐仕共存的趋向
出世与入世看似矛盾的两者紧密结合,使隐仕共存于中国传统士人的内心。这在方以智与瞿式耜身上得到很好的诠释。
方以智在科举入仕、经世之学等方面积极进取。与此同时,他归隐出世的想法也在萌蘖。他生于名门世家,其外祖吴应宾是儒释道融合的思想家。在吴应宾的影响下,方以智较早接触老庄之学,甚至在弱冠之年便有归隐之念[19]45。但此时他积极参加科举,有建功之志,心中以入世为重。而隐居想法随其中举后在政坛上的“不得遇”愈加明显。中举后,从军报国想法的夭折以及政治主张的落空,使他感到“得遇犹不遇然”[4]164。在这种情况下,老庄之学成为方以智的精神支柱。冯友兰先生认为道家的重要代表是隐士,他们通过提供一种精神境界来慰藉不得志之士[22]。老庄之道正符合方以智的困顿现状。因此,较之前方以智在北京时写下诸如《书晋贤传后》《幼安论》《孔北海论》《清谈论》《即事而隐说》等多篇有关道家隐士之文时,内心的归隐之意日益显著。只是与入世相较,隐居心态在此时期仍未占主导,直至永历朝中发生武冈劫驾之事,才最终改变这一状况。方以智曾向友人阐明离开永历朝的过程:
永历改元,权珰乱政,智辞中允之命,留病梧州,而肇庆、广州又变。翠华西幸,智扶病入夫夷山。刘承胤自全阳劫驾如武冈,智遂苦辞阁衔,弃家孤隐,变姓名于沅州天雷苗中;而武冈又变。[4]267
此处有两件事与方以智归隐相关:王坤刁难和武冈劫驾,其中武冈劫驾之事给方以智的冲击最大。刘承胤驱逐王坤后,便“与(马)吉翔内外交结,益跋扈不可制”,挟制天子至武冈。此后,刘承胤更为专横,形成“政事皆决于承允(胤)矣”的局面[13]28。这种专权局面使“涣发丝纶不达城外”,方以智看到此种政治乱象后,便“弃妻子而去”[15]20。这种勋将凌主的乱象正符合方以智先前所言的“天下所以不治者,上下之情不通也”[4]35。所以武冈劫驾之事后,他“耻见逼系,故负石灌园,掉头不顾”[4]260。如果说王坤弹劾之事是方以智远离朝务的开端,那么武冈劫驾一事是方以智决定远离朝廷、隐居深山的直接原因。以故他屡次辞退永历朝的邀请,决心隐居,甚至在《祭鹿公叔祖文》中,更直接阐明归隐之愿,“又遭不世之难,磨不世之险,反被不世之冤,而逆旅饥寒之间,毫无愁容,尝云以旷达行其谨介,今脱略生死,超然得失,真有老庄之风,念与求隐,老以歌诗,其愿同也”[4]308。然而他身处变局之内,无法真正做到超脱。实际上,他心中依旧牵挂时局。他在隐居期间,从亲友处获取时闻,“幸有姚年侄端,漂泊之余,忽依闻问,时令其间探要领,阴行鼓倡,今遂人心勃然,所在起义矣”[4]263。此外,他还向何腾蛟、程源等朝中官宦提供建议。正如任道斌先生所考察般,方以智此时与友人交游时仍兼及时事[19]158。只是此时方以智在隐仕共存的状态下,以遁隐为主,踯躅隐仕之间。
瞿式耜居家期间,与友人饮酒赋诗,惬意生活,“遥望祖墓,佳气郁葱,松涛万顷,蔽空而下,每一登临,辄有出世之想”[8]。然而面对“江南早已最堪哀”的局面时,他仍毅然受命[9]203。瞿式耜的归隐之意也未消弭,因此瞿式耜在看到方以智自制的小舟后,便立刻明白方以智的归隐意向,并赋诗二首以赞:
三年危浪拍天经,近耗传来未忍听。
制艇自藏同泛宅,浮槎乘便一占星。
登仙时谱游仙曲,揽胜何须择胜亭?
春岸云帆随处好,风波从不到闲萍。
与客穷搜山海经,鱼龙静夜也知听。
才名共拟同魁宿,沦隐反疑是客星。
泛泛岂能忘击楫,劳劳无复问离亭。
相期共入桃源去,铁网从来不钓萍。[9]212
瞿式耜心中虽以入仕为主,却并未贬低或排斥隐居,他认可方以智的出世想法,甚至相邀共入桃源。因而方以智才觉得瞿式耜是“知己至爱”[4]286。方以智也深知瞿式耜心中的归隐之意,在《冰井记代瞿年伯作》中他代入瞿式耜的角色,写道:“越明年,谢事将归,复泊此地”[4]248。这正是瞿式耜“今冬、明春,吾与诸君且衣锦还故乡耳,此地那得有忧”[13]63想法的再现。
三、二人交游的影响
在长达20年的交往过程中,瞿式耜对方以智影响颇大,岭南时期尤为突出,这可从隐居活动和学术来往中窥见。方以智在岭南的闲适隐居生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瞿式耜。方以智流落岭南之初,生活困顿,曾弄墨鬻画,后隐居苗地,“淡饭愁中饱”[19]149。在举目无亲的情况下,他得到瞿式耜的资助,称“自去冬亦蒙缣金之惠矣。桂林长者所给,足支今年”[4]283。“桂林长者”应指瞿式耜,瞿式耜于永历元年(1647年)至永历四年留守桂林。在政治方面,瞿式耜也给予方以智庇护。自武冈劫驾一事后,南明政权内斗更加激烈,与清廷对抗也处下风,跼蹐的朝局使金堡、刘湘客、吴炳等屡次劝说方以智复仕。瞿式耜洞察时局,深晓方以智的归隐之意,有意保全他,使其远离乱局、安逸山水。故方以智感戴瞿式耜说“瞿相国函中寄语,劝智勿入”[4]286。这更坚定他归隐的想法。虽然这并不意味着瞿式耜真正地希望方以智老死山林,但至少在事实上为其提供政治庇护,给予他莫大的精神支持。除此之外,二人的交游对方以智的交游观产生重要影响。如前所述,崇祯三年,方以智牢记瞿式耜的“毋游”教诲。崇祯十年(1637 年),方以智又受伯姑方孟式的教导“讲求实学,何从苦吟痛饮耶?”[23]此后,方以智作风大改[23],并将读书和著述视为人生理想[24]。依据《方以智年谱》《方以智先生年谱》《方以智晚节考》《浮山文集》等现有资料,瞿式耜、方孟式、余飏三人与方以智有过交游方面的交流。而余飏在方以智晚年逃禅后才谈论到此话题[25]。换言之,在方以智心中,交游的重要性在瞿式耜和方孟式的影响下渐渐让位于读书治学,故流亡岭南后鲜有主动交游。
在瞿式耜的帮助下,方以智不仅远离政治,安定生活,也逐渐接续中断已久的学术研究。朝代更迭之际,战争频发,方以智流离失所,无暇学术,而且据他本人回忆,先前著作毁于战火,“矢死幸还后,一切生平著作,所博记经史之疑,所收金石、古文、文字之原,所考天官、舆图、律历、异记,所讯边事土情,俱灰烬矣”[4]268。而且广西“徭猹杂处,构书为难”[4]300。这为他在岭南的学术活动造成不便。而瞿式耜在桂林的藏书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这一难题。瞿式耜酷好读书,居家期间,他与琴书为乐,且“留心于掌故,凡国宪家献,稗官野史,可备采访者,无不网罗搜辑”[10]。流宦岭南时又嗜读不倦,为满足读书需求,他广泛搜罗书籍。方以智知晓瞿式耜的藏书情况,向其借书。瞿式耜表现得甚为热情,不仅将多数藏书借给方以智,甚至直接为其购买书籍[4]321。瞿式耜的藏书正好弥补了方以智在书籍方面的不足,可使其读书研究。故方以智在岭南纂述的《通雅》和《物理小识》,瞿式耜实有襄赞之功。比如瞿式耜知道方以智晓畅医学,所以在桂林发现药方“印之见寄”[26]。又如瞿式耜在广西发现四种妙药,“取以济人,极验”,尔后又送给方以智[26]266。这缩短了方以智验证药效的时间,这些也直接成为《物理小识》的重要内容之一。另外,瞿式耜还向方以智提供施展才华的机会。永历二年(1648 年),金声桓和李成栋的先后反正使永历臣民觉得“中兴”有望。一方面,永历帝命方以智纂述史书。另一方面,瞿式耜认为“为圣治方新,国史愈急”,特请方以智编纂国史,以襄盛世[4]318。方以智自幼学习经史,在岭南时,“雅志在经史”[4]245,其史学著作《史疑》就是此时所纂。因而瞿式耜此举正符合其心愿和能力,为其专研经史提供官方背景。于是,方以智以“史局自效”[13]63。他还主动邀张尔烈共纂国史,呈现出极大的热情。非但如此,瞿式耜身为南明永历的朝内中枢,接触朝中机密,信息来源多元,掌握多样消息,他“荟蕞近年事”,而方以智“为之檃括”[4]298。这有利于方以智掌握近年之事,便于修纂国史,可以说瞿式耜为方以智的修史之业提供了资料来源。
他们二人的交游不仅有助于方以智在岭南的生活,对瞿式耜后人也产生积极影响,尤其在助瞿式耜之孙瞿昌文⑥逃离岭南一事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瞿昌文于永历三年至岭南,万里省亲,受到方以智等人的赞赏。永历四年,桂林易主后,瞿昌文冒险入桂林探询瞿式耜消息而为马蛟麟所执。为救瞿昌文,方以智先向马蛟麟求情,后又教导瞿昌文“当道有发归之语,可疾往见,无令其转念”。最终瞿昌文获得马蛟麟的授权,安然离粤[27]。在这一过程中,方以智利用马蛟麟的倚重,积极周旋,发挥巨大作用。在与瞿式耜长子瞿玄锡⑥的书信中,方以智与瞿式耜的交游情况成为重要内容[25]224。可见他们二人的情谊延续至瞿式耜后人。
四、结 语
方以智与瞿式耜相识20 年,在可考的文献中,方以智、瞿式耜二人的交游经历两个阶段,交往由疏到密。第一阶段二人相见于常熟,交集寥寥,此时瞿式耜只是方以智众多交游对象之一,而其关系纽带主要基于瞿式耜的父执身份。基于此,瞿式耜不仅款待方以智,并且出于长者身份训导他,给方以智留下深刻印象。第二阶段二人重逢于岭南,在政治上多有合作、诗歌上屡次唱酬,同览岭南美景,交往频繁,成为忘年交,以至于方以智逃禅后,仍能回忆起与瞿式耜的交游。除瞿式耜的父执身份和同在岭南之地外,同仕南明、相近的政治立场和贴近的隐仕态度,更无形中拉近二人的距离,促使二人友谊升温。二人的交游对方以智颇有影响,为方以智在岭南的活动带来诸多便利。瞿式耜不仅为方以智提供物质支持和政治庇护,使其安心隐居,还在精神上予以砥砺,为方以智提供书籍和史料资源,推动他在岭南时期的学术研究。而方以智与瞿式耜的家族关系以方孔炤与瞿式耜的同年情谊为开端,经方以智传衍,涉及瞿式耜之孙瞿昌文,历经三代,终成世交。
注释:
①崇祯元年(1628 年),朝廷通过枚卜方法重组新阁,但因会推时名单中有钱谦益无温体仁和周延儒而引发新一轮党争。这场党争双方都未成功入阁,但在崇祯二年,周延儒、温体仁相继入阁。因而钱谦益一党在周、温二人执掌政权后便受到排挤和打压。瞿式耜是钱谦益的门人,自会受到牵连。参见谢国桢著《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转引自谢小彬、杨璐主编《谢国桢全集》第5册,北京出版社2013年版,第59—60页。
②瞿式耜在崇祯元年受温体仁和周延儒的联合排挤而谪居于家,后崇祯十年,瞿式耜又被张汉儒、温体仁以与钱谦益结党营私、诽谤朝廷、侵吞国家资产等罪名陷害入狱。直至温体仁失势、张汉儒被处死后,由张国维、郑三峻、刘之风等人为其伸冤而陆续上疏,瞿式耜才得以洗白。参见王夫之著《永历实录》,岳麓书社1982年版,第20—21页。
③北京沦陷,崇祯帝自缢,其子被俘,陪都南京的官员经过一番政治争斗后,由福王朱由崧登极称帝。朱由崧是万历帝之孙、崇祯帝的堂兄。参见顾诚著《南明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30—38页。
④如余英时认为,“姑妄测之:大抵密之之复明活动常居幕后为暗地之策划,而实际之执行联络或皆由其三子为之。”参见余英时著《方以智晚节考(增订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 年版,第199 页。方叔文认为,“然处淫威之下,公开结社,又不可能,故只好以抵支为避路,借贝叶而传木铎,乃可从事著述,作民族主义之宣传。公(方以智)抱为国牺牲之决心,虽遇浩劫万死,而此志不渝,虽历千辛万苦,而此心不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公(方以智)抱坚苦卓绝之精神,专心致力于著作,以期激励民族精神,匡复祖国于万一。”参见方叔文编著《方以智先生年谱》,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59—160页、第172页。
⑤宜辽即熊宜僚,春秋楚国人,勇士,一人可挡五百人,面对白公的威胁不为所动,后楚国与宋国大战,宜僚在军前弄丸,宋军停战观,随败。参见庄汉新、郭居园编纂《中国古今名人大辞典》,警官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767页。
⑥瞿昌文,是瞿玄锡之长子,瞿玄锡又是瞿式耜之子。参见李峰、汤钰林编著《苏州历代人物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10—1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