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音乐美学构建中的齐鲁文化因素*①
2023-03-08曾繁仁
毛 睿 曾繁仁
(山东大学 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山东 济南,250000)
先秦音乐美学乃是中国音乐美学发展中的一座高峰,而我们在考察其成因时,发现涉及许多齐鲁地域的人士及他们的文化活动的影响,于是,一个重要而迫切的问题就摆在我们面前:究竟有哪些齐鲁人士直接参与了先秦音乐美学的建构?其理论贡献如何?齐鲁文化是通过何种机制推动先秦音乐美学形成与发展的?本文试图对此作出初步探索。
一、齐鲁人士音乐思想构成先秦音乐美学的核心内容
本文所讨论的先秦音乐美学,主要集中在春秋战国时期。“诸子不安而深邃的灵魂与思想,使得这一时代在中华文化史上充满了理性的光辉。”(1)王振复:《中国美学的文脉历程》,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9页。这一时期产生了许多重要的思想原典,如《论语》《孟子》《荀子》《墨子》《老子》《庄子》《韩非子》等。它们构成了中国学术文化发展之原始模型,这个“原始模型”对于中国古典思想有着极其重要的价值。中国音乐美学的系列重要命题,都产生和形成于这个时代(2)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先秦两汉编)》,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0页。,如“和同”“礼乐”“非乐”“中声”“天籁”“成于乐”“圣王作乐”“尽善尽美”“与民同乐”“乐与政通”“大音希声”“天人同度”等。这些命题奠定了千年中国音乐美学史的基调,其核心内容包括三大范畴:
第一,中国特色音乐自然观。“天人合一”“道法自然”乃是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思想。这一思想在先秦时期至为成熟,对中国文化艺术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音乐艺术方面,突出表现在自然音乐观的系统化表达。它发源于以阴阳辩证统一运动为基石的中国古典自然观和宇宙观,将阴阳二气自身变化作为音乐的本性,并由此推演出自然性的音乐本性、自然性的音乐领会、自然性的乐律构成、自然性的歌舞与乐器制作。这种以自然性为本体特征的音乐观念,凸显了高度系统化的音乐境界需要音乐的有限形式表达出来,但有限的音乐形式又不可能穷尽无限的阴阳之气的运动、变化。所以,对音乐的创造是以有限的形式表现无限的情感意韵,对音乐的鉴赏则是体会包含在有限的音乐形式中的无限韵味。(3)徐照明:《中国先秦儒道音乐美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4-25页。
第二,中国特色音乐德性观。音乐德性观主要是指儒家所倡导的音乐教化观,它倡导音乐内容上的德性追求,强调音乐对人及社会的教化作用。儒家思想认为,音乐的创作既不是理性的玄思,也不是感觉的游戏,而是以感性的形式表现伦理道德情感的独特历程。音乐的鉴赏既非感官的享受,也非理性的思索,而是从音乐的感性形式中体悟与其不可分的德性内容的深刻体验。由此可见,中国特色音乐德性观所倡导的音乐教化的终极目的不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而是具体社会群体中的个体单位,是让每个人都获得良好教育,过上完满的生活,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这真正意义上的人自然会拥有人性所赋予的各种特性,即自由、快乐、美好,它体现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与理念。(4)刘承华主编:《音乐美学教程》,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第180页。
第三,中国特色音乐哲学观。“龢”(古“和”字),是中国古代音乐美学思想史上一个基本且很早就出现的审美范畴,从理论的高度揭示其哲学、美学内涵是从先秦开始的,直接联系音乐以论述“和”的意义也是从先秦开始的。在这个问题上,先秦时期中国人达到的思辨高度是,只有“平”的行为参与其中,两个不同的乐音才能成为相协的统一体,这比古希腊音乐美学思想更为精到与深刻。音乐的“和”,是社会人文谐和系统中的重要环节,这正是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思想历来重视音乐与人生、人与社会关系的特点所在。这使得我们在分析音乐美学问题时,常将音乐审美现象放到现实社会生活中去思考与研究,而这一优秀传统正是从先秦形成的。(5)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20-121页。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时代的文化是这个时代精神的产物,高度发达的文化必然建构在高度发达的精神活动之上,而一切精神活动无疑都是人的理性、人的智慧、人的认识水平的同系物,就此而言,高度发达的先秦音乐美学成就当然离不开先秦人士的精神追求和探索。沿着这样的逻辑,认真审视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们获得一个有趣而重要的发现,对先秦音乐美学作出重要贡献的人中,齐鲁人士构成了突出的主体。就本文所考察的先秦音乐美学成就而言,齐国和鲁国两地人士的贡献极大。
齐国人士中直接参与了先秦音乐美学建构的有晏婴、荀子(6)荀子虽然是赵国人,但他15(一说50)岁来齐国游学,至襄王时代“最为老师”“三为祭酒”,出任稷下学宫的校长,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是在稷下度过的。他受学于稷下,成长于稷下,成熟于稷下,并最终成为稷下学宫中最负盛名的领袖人物,因此本文将他放在齐国人士中一起论述。参见中共临淄区委、临淄区人民政府编:《临淄稷下学宫简史》,济南:济南出版社,2016年,第39页。及管子,他们的理论贡献如下:
晏婴提出“和”的审美范畴,他认为美在于“和”,在于寓杂多于统一,他不仅肯定不同事物的相辅相成,也肯定对立因素的相反相济;他提出通过“济其不及,以泄其过”使异物达到平和状态的原则;他不仅以“和”为美,肯定客体之“和”,而且论及主体之“和”,认为客体之“和”能对主体产生影响,既“平其心”,使个体“心平德和”,又“成其政”,使群体“政平而不干,民无争心”。他强调音乐的美在于诸音乐要素之间的和谐统一,所谓“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7)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47页。,是将音乐的诸种特征的“相成”“相济”都归属到音乐审美的和谐统一之中。晏子的这一观点对先秦音乐美学的构建乃至整个中国古代音乐美学的发展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荀子重视乐教,其著作《乐论》充分论述了音乐的艺术特征和社会作用,是先秦儒家音乐理论的集大成之作,深刻地影响了后世乐论。他提出以乐(yuè)导乐(lè):一方面,乐(lè)发为乐(yuè)就需要引导,使之成为“礼乐”;另一方面,作乐(yuè)的目的更在引导,在于使人们“以道治欲”“美善相乐”,合于礼义,成为君子。荀子从性恶论出发,主张用音乐引导人们,使之化性起伪,由恶向善,他明确提出“礼乐”“中和”这两个重要范畴,标志着儒家音乐美学思想臻于成熟。此外,荀子在音乐的特征、审美感受、社会功能、审美准则等方面都有新颖的认识,其《乐论》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完整的音乐美学专论,他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其思想对以后两千多年的音乐美学思想均有深刻的影响。(8)蔡仲德注译:《中国音乐美学史资料注释》,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第41-42页。
管子论音乐,首先在于实现了阴阳与五行两种思想体系的合流。他建立了以“气”为本源,以阴阳五行四时为框架的时空宇宙图式,把五音(宫、商、角、徵、羽)与五色、五味、五臭、五方、五量、五藏、五官、五帝、五政、五德、五祀、五虫、五和等等,一一对应起来,构筑了一个严密而稳定的观念结构,也建立了以“二五”(阴阳、五行)为基本思维算子的方法论。而这一思想方法,一直影响了两千多年,后世多有这一思想方法的痕迹并汇入了诸家乐论之中,如《左传》《吕氏春秋·音律》《周礼·春官》、贾谊《新书·六术》、《淮南子·天文训》、董仲舒《五行五事》、《礼记·月令》《礼运》《乐记》、《史记·乐书》《律书》、《汉书·律历志》……一直到南宋的《路史》中关于五音与五行、五德、五性(意、魄、魂、神、志)的联系精神伦理的论述,再到明清时期的论乐言说,都几乎逃不开阴阳五行四时的思维,也就是管子的“二五”方法论。可见,管子除对先秦音乐美学的构建乃至对中国音乐美学的发展都有重要贡献。
鲁国人士中直接参与了先秦音乐美学建构的有众仲、孔子,他们的理论贡献如下:
众仲为鲁大夫之明礼乐大典者,他的理论贡献主要体现在其论羽数及乐舞“行风”。《左传·隐公五年》记载,鲁隐公为其庶母仲子之庙落成将行献礼、演《万》舞而问羽数于众仲,众仲说:“天子用八,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故自八以下。”此处“八”“六”“四”“二”指乐舞的行列,众仲此言是在强调乐舞的使用必须遵循礼制的等级规定,不得逾越。乐舞“行八风”,是指八方自然之风,这种“行风”说认为音乐之声不仅可以与阴阳之气、四时之风相通,而且能够作用于阴阳之气、四时之风,对风、气进行调节,使之和顺通畅,这一解释突出了音乐与自然的联系,也密切了天、人之间的关系,促进了先秦时期中国特色音乐自然观的形成。(9)蔡仲德:《中国音乐美学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3年,第202页。
孔子曾修《诗》《书》,定礼乐,序《周易》,作《春秋》。其思想及学说对整个先秦及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他对先秦音乐美学构建的贡献,可从四方面来谈:其审美理想是“尽善尽美”,但美与善有主次之分,善是指合于礼;他的审美准则是“思无邪”,所谓“无邪”是指不违于礼,“思无邪”就是非礼勿思;他进行“正乐”活动,崇雅乐,斥郑声,而雅与郑的根本区别就在是否合于礼义;他重视音乐的功用,是因为乐以礼为内容,可用以修身、治国、事父、事君,更是因为乐与礼相配合,可以使民“易使”,使等级统治得以维持。此外,孔子还规定乐的制作、乐的使用必须合于礼的等级差别而不能僭越(《礼记·中庸》《论语·八佾》),所以其音乐美学思想可以概称为礼乐思想,即立足于治国,以礼为规范,以“中庸”为准则的思想。这是儒家音乐美学思想的特征,也是中国传统音乐美学思想的主要特征,所以孔子为儒家礼乐思想奠定了基础,也为传统音乐美学思想奠定了基础。
二、齐鲁两地丰富的音乐实践是先秦音乐美学形成的实践逻辑
先秦音乐美学的发达,与齐鲁两地丰富多彩的音乐实践有密切的关系。繁荣的齐鲁音乐文化为齐鲁人士思考音乐美学相关问题提供了丰富的思考对象。齐鲁音乐文化的发达,是在继承本地东夷音乐文化和宗周文化流布的基础上的发达,这可以证之于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按音乐考古学家李纯一所说,远古山东的音乐文物是非常丰富的,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都有陶乐器如陶鼓、陶埙、陶角发现,殷商时期长清兴复河和益都苏埠屯的殷墓有青铜乐器铙、铃发现;在山东发现的“亚丑”铭文青铜乐器铙,居然也在河南殷墟有同样的发现,说明了上古时代的文化交流。两周时期的齐鲁,虽然齐文化发现的乐器多于鲁文化的发现、齐鲁两种文化的特点也不一样,齐文化“简其礼”,不那么强调礼的繁琐规范,鲁文化“崇其德”,强调礼乐治国(10)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卷一《长见》:“吕太公望封于齐,周公旦封于鲁,二君者甚相善也。相谓曰:‘何以治国?’太公望曰:‘尊贤上功’。周公旦曰:‘亲亲上恩’”。可见齐鲁风习差异。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605页。,但从音乐考古学发现和传世文献来看,它们都有极其发达的礼乐文化,不然不会发生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故事,也不可能发生让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文化现象。
齐国的音乐文化,主要受到两方面文化的影响,体现朝廷雅乐与地方俗乐的合流。
一方面,齐国的音乐文化保存有东夷旧有传统,所谓“因其俗”(《史记·齐世家》)。齐人祭祀“日主”(太阳神)、“月主”(月亮神),都有音乐活动,“吹埙篪之风,凿动金石之声”(《管子·轻重》),齐国有钟磬埙篪、歌乐舞蹈,显然音乐文化是发达的;史书说,齐国春秋时期有“四方之乐”,鲁人讽刺为“夷狄之乐”,其实也包含东夷的音乐(《史记·孔子世家》),音乐考古学家甚至发现了海滨地方莱夷的乐器,说齐人继承了东夷的音乐文化是可信的。
另一方面,齐国的音乐文化受到宗周礼乐文化的影响。在宗周音乐文化的影响方面,主要是礼乐文化的流布。齐相管子在与齐桓公的对话中,涉及许多礼乐知识和上古时期音乐史上著名的“女乐三万”的典故,提到钟磬竽瑟等乐器和乐悬歌舞,也反映了他的音乐思想(《管子》“内业”“心术下”“五行”“任法”“五辅”“霸行”“禁藏”“立政”等篇);齐庄公时期的叔夷编钟、编搏,有铭文的韶埙、太室埙、豹埙都有发现。在齐国稷下学宫“三为祭酒”(学术领袖)的荀子,提到了《韶》《夏》《濩》《武》《勺》《桓》《汋》《箾》《象》等史诗性大型乐舞,乐器有钟、鼓、管、磬、琴、瑟、竽、笙、箫、埙、篪、鼗、柷、抚、鞷、椌、楬(《荀子》),可以说,八音齐备,礼乐俱全。考古发现了齐国乐舞俑、演奏俑,乐器有钟、磬、琴、瑟、箫、鼓等,山东章丘女郎山战国墓乐舞俑就是明证。音乐史家认为,齐国出土的音乐文物,包括山东临淄“孔子闻《韶》处”出土的乐堂磬,东古墓地出土的彩陶舞俑,可能反映的正是孔子观听以后受到感动而“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11)吴钊:《中国音乐史·图典版》,重庆:重庆出版社,2020年,第96-100页。,考古还发现了专门演奏《韶乐》的“韶埙”(12)李纯一:《先秦音乐史》,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4年,第124页。。从俗乐方面来看,有“优倡侏儒”的娱乐活动(《孔子家语》)和“巎杂子女”的化妆表演(《乐记》),不然不可能发生“齐人馈女乐,而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的典故(《论语·微子》);而根据《晏子春秋》,齐人习俗喜舞乐,难以为禁,以至于“钟鼓成肆,干戚成舞”,齐景公“繁钟鼓之乐,极宫室之观”,以新乐佑酒,日夜相继,“夜听新乐而不朝”,自然也反映了当时的实际。
鲁国全面继承了周的礼乐文化,音乐传统非常发达,但却主要是与周文化关系密切。《史记·鲁周公世家》载周成王感恩周公之德,“乃命鲁得郊祭文王”,从而使“鲁有天子礼乐”。在国人暴动之后,周朝礼乐制度开始崩溃,反而鲁国保留了较为完整的周朝礼乐内容,形成“周礼尽在鲁”(《左传·昭公二年》)的现象,引起孔子的崇拜而恳切地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他没有理由不这样说,须知西周时有记载的乐器就有70余种(13)王子初:《中国音乐考古学》,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44页。,《国语·周语》伶州鸠论乐(前522年)已记载了全部十二律名。孔子赞美的《韶》《武》《雅》《颂》,当然也是大型的乐舞(《论语·八佾》);孔子的“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也就有了丰富的处理对象,汉代经学有“齐、鲁、韩”三家诗,也当然继承有自,学术史上讨论《齐诗》曾繁荣一时(14)陈璧生:《经学的瓦解》,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3页。,也反映了齐鲁歌诗之盛;孟子讲到“世俗之乐”和“钟鼓之声,管龠之音”,论述了五音六律和倡导“耳之于声,有同听焉”以及“仁声入人”“与民同乐”,当然也要有音乐基础(见《孟子》“梁惠王下”“告子上”“尽心上”等篇)。
鲁国不仅礼乐文化发达,还包括了周代各地的诗乐歌舞,所以吴公子季札访鲁时能够“以观周乐”,发表许多关于周代礼乐和歌诗的评论,常为美学史家所称赞(《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孔、孟都排斥的“郑声”俗乐也很盛行,孔子的弟子、曾在鲁国为官的子赣(端木赐)与乐师乙对话中讲到不同风格的各地乐歌,有《大雅》《小雅》《商》《齐》(《乐记·师乙》);子夏在与魏文侯对话时,讲到“古乐”“新乐”,郑、宋、卫、齐各地音乐和许多乐器如弦、匏、笙、簧、竽、琴、瑟、箫、管、鼗、鼓、椌、楬、埙、篪等(《乐记·魏文侯》),由此说来,这一时期俗乐不可谓不繁盛。
三、齐鲁两地频密的学术活动推动了先秦音乐美学的构建
齐鲁文化生活与音乐实践的丰富多彩固然可以影响先秦音乐美学的形成和发展,但作为一种高度理性化、高度哲学化和高度抽象化的理论形态,先秦音乐美学的生成毕竟必须直接源于部分前沿文化学者的独立思考、凝练和写作。在此方面,齐鲁人士同样做出了光辉的榜样,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一)齐鲁两地的人才交流
先秦是古代中国一个学术思想空前繁荣的时期,也是中国青铜时代音乐文化发达的巅峰时期。通过对思想史的观察可以发现,活跃的文化交流和思想交锋与音乐美学的发达有根本性联系。在春秋战国时代,存在着广泛的文化交流和人员流动现象,齐鲁是近邻,文化交流当然无可避免,新近考古发现的南昌西汉海昏侯墓《齐论语》证明了齐鲁的思想来往。孔子周游列国讲学,到过卫、曹、宋、齐、郑、晋、陈、蔡、楚等地,困陈、蔡而“弦歌于室”;孔门弟子中,也并非都是鲁国人,如子贡是卫国人,子张是陈国人,子夏是晋国人等等,当然有思想文化交流;孟子被齐国列为客卿,“养弟子以万钟……从者数百人”,思想受到管子的“心气论”影响,音乐美学史上推崇的孟子“浩然之气”说或与此有关,这是可以深入探讨的问题;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集大成者荀子,不仅长期任职于齐,也讲学周游于卫、赵、齐、秦、楚等地;而齐国的稷下学宫,汇聚了各国思想家,齐本土的有淳于髡、田骈、邹衍、尹文、接子、邹奭、鲁仲连;而慎到、荀子是赵人,宋钘、兒说为宋人,环渊(涓子)则是楚人,他们“不治而议论”,有所谓“啧室之议”,当然有思想交锋。孔子本人还说过齐国的“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论语·公冶长》),而晏婴(平仲)对孔子则有非常刻薄的批评,可见两人相互之间非常了解(《墨子·非儒下》);孔子对管仲也有不忿的评价,认为管子不过是胸无大志的“器小”之人,这无疑会带来思想的交锋。(15)《墨子·非儒篇》记载孔子见齐景公,景公“欲封之以尼溪”,被晏子强烈反对,认为其人不可用,“孔丘盛容修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累寿不能尽其学”,总之是“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于国于民都没有好处。1500多年后的朱熹还特别评论了另一桩思想史上的公案,认为孔子判断管仲“器小”,只不过有“九合之功”,以功利自强而已,不能见大利害。参见孙景琛总主编:《中国乐舞史料大典》(杂录编),上海:上海音乐出版社,2015年,第118页。而主张自然主义、养生贵我的杨朱,也曾托名管子说养生之道,假托晏子说送死之道,可见相互了解,也发生思想交流。(16)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80-181页。
(二)齐鲁两地人才交流对音乐美学的促进
齐鲁两地频繁的学术交流所带来的音乐交流事项亦有迹可循,《左传》中记载公元前544年季札访问鲁国,在鲁国听到了《国风》《大雅》《颂》和《象箭》《大武》《韶潢》《大夏》《韶箭》等四代乐舞。通过其对《齐风》的品评可以窥探到,鲁国乐师在继承齐国国风的基础上或可能加了钟鼓做伴奏,因此带来了宏大的音乐听觉效果;再如春秋后期,公室沦落,礼崩乐坏,以至于“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罄襄入于海”(《论语·微子》),鲁国乐师四海奔走,文化传播加剧;《论语》中更是记载齐国送歌姬舞女给鲁国,季桓子接受后而孔子负气出走的史实:“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此外,荀子在稷下学宫之际受齐国文化滋养所创作的《成相篇》,亦可视为音乐交流的产物。按章太炎观点,鲁国史官左丘明与孔子多有交往,无疑相互之间有影响,其所作《左传》,记载了西周末年至春秋时期的周、鲁、宋、齐、晋、郑、楚、吴、越等国的议乐言论,可以说是不同地方文化中音乐美学思想汇聚的一部大书,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思想资料,反映了这个历史时期来自众多封国的音乐美学思想,如鲁国众仲的“舞行八风”的观点(《隐公五年》)等,最著名的如鲁襄公二十九年吴国公子“季札观乐”论各国歌诗之美的记载,反映出非常广泛的音乐文化交流,周、邶、鄘、卫、郑、齐、豳、秦、魏、唐、陈、郐、曹等南北各国的诗乐都汇聚燕齐邹鲁之地。昭公二十年齐国晏婴论“和、同”,提出了中国音乐美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济其不足,以泄其过”观点;昭公二十五年郑国的执政子产论五声、五味、五色、六气、六志、六律的关系等。
从以上这些思想史实可以发现,在先秦音乐美学建构中,有些人是齐鲁思想家,有些人未必是齐鲁地方人物,但记载者却是鲁人;同时,反映了当时非常丰富和广泛的思想文化交流和交锋现象,这无疑推动了先秦音乐美学的构建。
结语
美学或美学思想,是“人”的头脑的产物,不谈“人”无所谓思想或美学,正是在齐鲁学人的积极参与与推动下,先秦音乐美学得以构建,也成就了先秦音乐美学的历史辉煌。这个时期的音乐美学不仅具有丰富的文字材料和思想材料,而且已经具有了自己的内在结构。打开先秦中国音乐美学史,不难发现,许多重要人物是在齐鲁思想文化的大背景下展开自己的思辨的,仅就文化条件来说,“好议论”的齐国“其民阔达多匿智”(《史记·齐太公世家》),社会风气是“举贤而上功”(《汉书·地理志》);鲁国则是列国的文化中心,“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庄子·天下篇》);“邹鲁滨洙泗,犹有周公遗风,俗好儒,备于礼”(《史记·货殖列传》),产生孔子和荀子这样影响巨大的人物是必然的。在战国时期,齐鲁大地上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十分重要的齐国“稷下学宫”,大批士人在这里著书立说,“不治而议论”(《史记·田完世家》),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多元、融合、创新的学术(17)白奚:《稷下学研究——中国古代的思想自由与百家争鸣》,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55-57页。,许多影响中国历史和思想的学派在齐鲁大地产生。其时,有学派之间争鸣,儒墨对立、道儒斗争、雅俗互斥、理性与迷信的对峙;也有学派内部分化,“儒分为八”“墨离为三”,道家“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汉书·艺文志》),都与这个时代的齐鲁文化有密切关系,也是先秦音乐美学之所以产生和繁盛的大背景。齐鲁音乐文化既是先秦音乐文化的发祥地,又长期享有音乐文化中心的崇高地位,对中国后世音乐文化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