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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沦陷时期中日文人交流场域与文学关系
——以《上海文学》同人为中心

2023-03-08吕慧君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同人内山新报

吕慧君

(上海外国语大学 日本文化经济学院,上海 200083)

一、前 言

上海沦陷时期的中日文学,在日本侵略统治下呈现萧条的态势,但上海这一地域为沦陷期的文学提供了异质的表达空间。笔者已就这一时期上海唯一的日本文学杂志《上海文学》的内部性质进行了初步探讨,揭示了此杂志在日本国策文学的底色之下显现出的地域色彩和文学特质[注]吕慧君:《日本国策文学在海外的蔓延和变异——以沦陷期日文杂志〈上海文学〉为中心》,《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上海文学研究会于1942年10月31日成立,陆续发行五期《上海文学》,分别是春季作品、夏秋作品、冬春作品、秋冬作品、春作品以及独立作品集《决战暦》,但后者至今未被发现。《上海文学》同人中,日本作家有内山完造、武田泰淳、多田裕计、小泉让、池田克己、朝岛雨之助、黑木清次、猛田章(武田芳一)、阿纪正嗣、梓云平、兼松信夫、野中爱三、中里廉、辻久一、小田实、月山雅、河肥荘平、八森虎太郎、妹尾贞男、会田纲雄、岩井五郎、关屋牧、佐藤政太郎、广濑库太郎、姬田嘉男,涵盖当时沪上主要的日本作家、后期来沪作家以及少数居于日本的作家。《上海文学》还以投稿作家的形式拉拢所谓“和平”阵营的亲日中国作家陶晶孙、予且、陶亢德、柳雨生、路易士、荻崖、刘守华、查士元,试图使日本国内的作家与沦陷区的日本作家相融合,并达到中日作家“合作”的愿景。

在日本占领上海(名义上处于汪伪政府统治下)的特殊时期,以《上海文学》为中心的中日文人言论空间也不可能是一个正常的、健全的交流空间。值得关注的是,日本作家也并非单色的官方背景,他们中甚至不乏原本具有左翼倾向、为避开日本当局的高压而躲避到上海来的文人(比如武田泰淳),即便是一般的日本文人,他们也呈现出不同的倾向,表现出不同的理念。而参与到这一空间来的中国作家,背景也各不相同。有的早期具有鲜明的左翼倾向,或许奉有某种政治使命而滞留上海(比如陶晶孙),更多的是屈于日本占领当局的淫威、为谋生计而不得不向日本表现出合作姿态(比如路易士),当然也不排除有对日本抱有幻想或主动投靠日本势力的人。这些中国文人被日方所利用,侵略者企图借助他们的手,或粉饰太平,或鼓吹战争,以此构筑所谓的“大东亚文学共荣圈”。因此这些中日文人表现出来的,并不只是体现“国策”坚硬、乏味的单色,它实际上是一个复杂的多元组合,这也使得这一空间具有了更多的研究价值。

通过对《上海文学》的进一步研究发现,这本开放期刊与上海乃至上海以外地区中日报刊媒体的交流屡屡可见。聚集在《上海文学》的中日文人,他们在上海文坛的表现非常活跃,在上世纪40年代前半期上海的日本文坛占据了主要的地位,并且将言论和活动空间拓展到与自己的文学阵地《上海文学》以外的日本、中国报刊和文化团体的联动当中。对于这一特殊的文学现象及其背后的内在肌理,在海内外尚未受到特别的关注。本文从外部的角度通过梳理与《上海文学》相关的中日一手资料,以同时期上海的日本报刊、团体和中国报刊为两条主轴,梳理《上海文学》同人与沦陷期上海的中日文人、中日报刊媒体、文学文化团体之间不可分割、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力图还原当时中日文学文化交流现场,使内山完造等《上海文学》同人为中心形成的在沪中日文人交流场域的轮廓更加清晰,内涵更加丰富,以促进这一特殊时期的中日文学关系的认知理解。

二、《上海文学》同人与日本报刊及文化团体的联动

《上海文学》从第2期开始,出版方由“上海文学研究会”变为“大陆新报社”,从第3期开始,主编也从同人武田芳一相继改为大陆新报社编辑清水投鬼和日高清磨瑳。仅从这些信息即可得知,《上海文学》在创刊不久,就得到了《大陆新报》在人力物力上的支持,两者的关系密不可分。从更深层面来看,大陆新报社对《上海文学》这部沦陷期唯一具有文学特色的期刊寄予了很大期望。同时,《大陆新报》作为当时唯一的日文大报,也为《上海文学》同人提供了广阔的言论空间。这份报纸从1939年1月1日创办,到1945年9月终刊,是日本当局侵占上海后为宣扬日本“国策”而炮制的一份在沦陷区的中国卓有影响的日文大报。除了报纸常设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新闻之外,《大陆新报》早报4版和晚报4版的“文艺栏”,以及“现地评壇”“南船北马”“长江余滴”等专栏刊载了大量小说、诗歌、随笔和评论,因此,这份报纸俨然成为中日学者全面研究战时上海日本文艺动态的一手资料。然而,在我国学界,单就这份报纸的研究寥寥可数,其与《上海文学》共同构建的中日文人交流的言论空间更无人触及。

《大陆新报》在《上海文学》创刊伊始,即给予了极大关注。从上海文学研究会成立仪式的报道,到《上海文学》各期的新刊目录,《大陆新报》都不遗余力地追踪报道和宣传,并评价其为“现地上海日本人唯一的文学同人杂志”,对《上海文学》同人全力以赴地实践日本文学创作的精神予以高度肯定[注]《新刊紹介》,《大陸新報》1944年4月22日,第4版。。伴随《上海文学》每期的发行,报纸相继刊载《上海文学春季作品批评》《有关诗精神、寄语〈上海文学〉第二期》《赠予决战三年的礼物》《我们的战斗:在编辑〈决战暦〉之际》等多篇评论,其中既有报社编辑代表的官方言论,也有文学评论家的畅所欲言。

《上海文学》同人中,内山完造、池田克己、武田泰淳、小泉让、黑木清次、多田裕计、猛田章、月山雅、朝岛雨之助、兼松信夫、广濑库太郎、中里廉、梓云平、辻久一、小田实、阿纪正嗣、八森虎太郎等日本作家在《大陆新报》都发表作品多篇,其中内山完造的作品和相关报道达到近两百篇,当之无愧居于首位。《上海文学》中黑木清次的《望乡》[注]黒木清次:《日本の暦:わがふるさと日向のために》,《大陸新報》1943年1月7日,第4版。和朝岛雨之助的《误解的核心》[注]朝島雨之助:《誤解の核心》,《大陸新報》1943年2月21日(晚报),第1版。《新国民运动飞向那里》[注]朝島雨之助:《新国民運動いづかたへ飛び去りしぞ》,《大陸新報》1944年3月21日,第4版。等诗作,均首发于《大陆新报》。池田克己作为《大陆新报》的记者,在《大陆新报》上发表了大量诗作、摄影作品和评论《内山完造论:匆匆写就的序说》[注]池田克己:《内山完造論:走り書き的序説》,《大陸新報》1941年5月28日、30日,6月1日,第4版。。

除《上海文学》同人发表的作品外,《大陆新报》还刊载与同人相关的大量文学文化活动报道,成为研究沦陷期中日文人在上海文艺界动向的第一手资料。1943年4月21日,上海文学研究会召集中日文学家50余人在日本俱乐部召开庆祝《上海文学》创刊号发行的上海文学研究会联谊会[注]《上海文学研究会懇親会》,《大陸新報》1943年4月22日(晚报),第2版。;1943年5月10日,上海文学研究会在青年馆召开以内山完造为中心的恳谈会[注]《今夜、文学研究会懇談会》,《大陸新報》1943年5月10日,第4版。。1943年12月25日,在大东放送局由多家文艺团体联合举办的“柴崎部队之夜”,河肥荘平、黑木清次进行了诗朗诵[注]《多彩“柴崎部隊の夕”》,《大陸新報》1943年12月25日,第3版。;1944年2月11日,大东放送局的纪元节庆祝节目中,池田克己、朝岛雨之助、中里廉进行了“爱国诗”朗诵[注]《奉祝記念放送番組》,《大陸新報》1944年2月11日,第4版。;1944年3月31日,召开了纪念还都[注]1940年3月30日,汪伪政府在南京举行所谓“国民政府”还都仪式,宣告南京汪伪政权的正式成立。四周年的“诗和散文朗读”活动[注]三浦桂祐:《朗読詩再論》,《大陸新報》1944年4月6日,第4版。;1944年5月20日,在日本海军纪念日庆祝活动周到来之际,在战队报道部和大陆新报社的后援下,上海文学研究会在上海青年馆举办“文艺讲演和诗朗读之夜”,以内山完造为中心的同人参与其中,还邀请了诗朗读研究所妇女部成员、来沪的日本大映摄影所所员石黑达也[注]《文芸講演と詩朗読の夕》,《大陸新報》1944年5月20日,第4版。;上海文学研究会还主办“日本作家花色纸展览会”[注]《日本作家色紙展》,《上海文学》(春作品)1945年第5期。活动,展览于1945年1月17日—20日在大陆新报社楼上的大陆画廊举行,出品方均为日本知名作家,有横光利一、佐藤春夫、高村光太郎、北原白秋、岛崎藤村、火野苇平、阿部知二、草野心平等,大陆新报社也进行了报道[注]《作家色紙展、けふ最終日》,《大陸新報》1945年1月20日,第2版。。从以上《大陆新报》中《上海文学》同人举办或参与的活动报道可知,这些文艺活动的成员已从同人内部拓展到中日两国的文人,活动内容也从文学、文化延伸到摄影、美术等领域。

除《大陆新报》外,《上海文学》同人与20世纪40年代上海的其他日文期刊也有紧密的互动关系,其中首推1940年8月在上海创刊的《大陆往来》。《大陆往来》由同年1月大陆交通俱乐部发行的《大陆交通》更名而来,《大陆新报》将其称为“当地首屈一指的月刊综合杂志”[注]《〈大陸往来〉〈大陸交通〉改題:8月号近日発売》,《大陸新報》1940年7月17日,第3版。。《上海文学》的“笔心剑心"栏目,曾多次提到《大陆往来》的作品并加以评论。显然,这部早于《上海文学》创刊的综合期刊,也得到了同人的关注。《大陆往来》刊有内山完造、小泉让、黑木清次、多田裕计、池田克己、河肥荘平、兼松信夫、小田实、柳雨生、陶晶孙等同人的作品,还刊登了内山完造参加《老上海讲述文化运动今昔谭座谈会》[注]《老上海が語る:文化運動今昔譚座談会》,《大陸往来》1941年第2卷第5期。和《日华文化的决心:与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出席者交谈》座谈会[注]《日華文化の決意:大東亜文学者大会出席者と語る》,《大陸往来》1944年第5卷第1期。的记录。经对比考证,内山完造在《上海文学》第4期发表的《初漫语》,其内容即来源于后者座谈会的发言。大陆往来社还积极出版《上海文学》同人作品集,比如:1944年7月出版小说集《新风土:大陆作品选》,收录了多田裕计的芥川奖获奖作品《长江三角洲》、原载《大陆往来》(原题为《新土》)的黑木清次的《棉花记》、小泉让的《桑园地带》和池田克己的《原木之灵》;1944年9月出版兼松信夫的《大陆诗集》。这些作品集代表了上海文学研究会成立以来,同人们的文学成果作为战时文学意识形态在中国的实践,在日本也引起极大反响。

日本濒临战败之际的1944年11月,大陆新报社新创日文期刊《大陆》,并称其为当时“现地唯一的综合杂志”[注]《現地唯一の総合雑誌〈大陸〉十一月創刊号、愈よ本社から発売》,《大陸新報》1944年10月21日,第2版。。在战时报纸版面缩减的情况下,月刊杂志《大陆》的发行即是对日本报纸媒体宣传的补充。内山完造、武田泰淳、池田克己、朝岛雨之助、阿纪正嗣、兼松信夫、小田实、广濑库太郎、关屋牧、陶晶孙、柳雨生等在《大陆》也发表大量作品。此外,《上海文学》同人与外部诗歌杂志也有关联,池田克己兼任上海唯一的日语诗歌杂志《亚细亚》的编辑,朝岛雨之助也参与其中。

《上海文学》同人与外部的联动,不仅限于同时期的报纸杂志,他们还与外部日本文化团体交流甚广,此处不得不提的是中日文化协会。中日文化协会是汪伪政府成立后,在日本“大使”阿部信行的指示下,由褚民谊提案,于1940年7月成立的文化组织,总部设在南京,上海分会于翌年开始活动。协会名义上鼓吹促进中日两国间的文化交流和睦邻友好,实际上受到日方文化统治政策影响,是为日军侵华服务的文化机构。同人中,武田泰淳、柳雨生、陶晶孙、予且都是中日文化协会成员,其中,陶晶孙(后期违背意愿做了总干事)和予且担任协会理事,武田泰淳于1944年6月来上海,就任中日文化协会上海分会附属东方文化编译馆主任,从事中日书籍的翻译工作。内山完造虽然不是协会成员,但作为“老上海”和“中国通”,曾被协会邀请出席座谈会,谈话内容刊载于《大陆新报》[注]《支那人の生活中心の座談会》,《大陸新報》1942年1月10日,第3版。。《上海文学》同人与其他中日文学团体之间的互动也屡见不鲜,特别是内山完造,经常在各类中日文艺座谈会上担任主角。

综上所述,《上海文学》同人在上海的日本文化界相当活跃,他们在《上海文学》《大陆新报》《大陆往来》《大陆》《亚细亚》等各大日文报刊上发文、从事期刊或书籍编辑、出版作品集、参与中日两国举办的各项文学座谈会等文艺活动。这些与《上海文学》同人产生关联的日文期刊,如同被一条主线“串联”起来,每种期刊都处于这条主线的不同位置,然而期刊之间、文人之间、文人与期刊之间又可互相连接、互相交流,各大文化团体和组织,又将这些期刊的文人以不同的排列组合方式聚集在一起。这条主线,可以视作为大陆新报社,其背后可以溯源到日本国内的朝日新闻社,《上海文学》正是这条主线上萌生的代表性文学期刊。当然,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些文化活动举办的目的主要是为日本的文化侵略政策和所谓的“中日提携”而服务,其中不乏有高唱赞歌的激进行为,同时也有出自不同目的的举动。更重要的是,以《上海文学》同人为中心,对上海沦陷时期日本文人交流互动的史实钩沉和对文人与日本报刊及文化团体之间文学文化交流现场的还原,对于我们重新审视日本近代文学的发展脉络以及中日文学关系,应当具有一定的价值。

三、《上海文学》同人与沦陷区中国报刊的联动

上海彻底沦陷后,中国抗日爱国作家纷纷遭到迫害,文艺报刊大多停刊或被日军“接管”,唯有《万象》等通俗作家主持的几本期刊得以幸存,予且即为《万象》的主力作家;1942年3月,《古今》在汪伪政府下创刊,陶亢德和柳雨生为主要投稿作家;1942年8月,《杂志》作为文艺综合性月刊复刊,给文坛带来新的气息。1943年后,中国作家为了生计等种种原因重新开始创作,文学期刊逐渐恢复活力,《上海文学》同人也活跃在以上期刊及《风雨谈》《文友》《诗领土》《光化》等中文报刊。

这些期刊,除《万象》外,大多具有日伪背景,其中《杂志》是个特殊的存在。《杂志》表面上是汪伪阵营刊物,然其本质上由中共地下组织创办与主导,创刊者袁殊是潜伏在汪伪政权内部的中共地下组织的主要成员之一。《杂志》主编拥有的多重身份和多元的编辑思想,使这部期刊呈现出杂糅的性格。《杂志》的作品题材多样,除文学领域的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和报告文学,还拓展到艺术和科学领域。《杂志》表面遵循日方主导、不引起中国人民族意识对立的文化政策,将作家纳入建设所谓大东亚新秩序的轨道之中,然而却暗中将文化界人士引向相反方向。虽然该杂志刊登了大量日本作家作品,但其实更多的是“国策”性质不强的作品,并且通过举行座谈会和笔谈会,邀请中日文化界人士,试图把他们争取到同一阵营。

与《杂志》关系最为密切的《上海文学》同人要数荻崖。他以《杂志》记者身份发表的专访《日本作家剪影》于 1944年12月刊登在《杂志》第14卷第3期,翌年5月发表在《上海文学》第5期。1944年11月在南京召开了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日本作家剪影》记录了此次参会的长与善郎、丰岛与志雄、阿部知二、高见顺、火野苇平、草野心平、池田克己、佐藤俊子、小林秀雄、河上彻太郎等日方代表人物以及栖居上海的诗人会田纲雄受杂志社一夜之邀的场景。《上海文学》同人内山完造、武田泰淳作为当地参会者,被大会寄予极大期望。然而,这次大会并未满足日方期待,参会的中国作家甚至借机讨论起文人的待遇问题。《杂志》还刊载了荻崖翻译的内山完造的《特约寄稿:甜蜜的回忆》和《特约寄稿:关于“义理”》以及森鸥外的《鱼玄机》。此外,《日本评论》《经纶月刊》《风雨谈》《女声(上海1942)》《新世纪》《新影坛》等中文期刊也纷纷揭载荻崖译介的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横光利一、阿部知二、石川达三、火野苇平等日本知名作家的小说。从内容来看,多为《鱼玄机》《庄子》《秋山图》等以中国古典为底本的作品,还有电影学等艺术领域的评论。其中,荻崖在《新影坛》译介的《马徐维邦与秋海棠》一文的作者即为《上海文学》同人辻久一,并且可知辻久一的身份是明治大学演剧科的讲师。《杂志》还刊有《上海文学》同人小田实的《鸟与护鸟》,同样通过《杂志》对作者的详细介绍,可知小田实是上海博物研究会会员,同时也是熟谙中国事情的作家。如上所述,《杂志》作为综合期刊,包罗万象,为《上海文人》同人提供了自由广阔的表现空间。

《杂志》还刊载了内山完造的六篇作品,这些随笔或座谈会发言与他在《上海文学》中的立场一致,均未涉及政治问题,多论及对中日文化差异的看法,记录与鲁迅交往的轶事等。总体而言,内山完造在《杂志》的发文保持中立立场,荻崖虽与日本文人交往密切,但在《杂志》的发文以译作为主,其言论也未触及对日合作的内容,因此二人对于中立的杂志社而言都是比较重要的存在。

《日本作家剪影》一文从《杂志》移译到《上海文学》,译者朝岛雨之助在译文中评价《杂志》为“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综合性杂志”。朝岛雨之助还在《上海文学》唯有的一期文化消息专栏中写道,小泉八云的中译本《神国日本》和当时中国文坛最具人气作家张爱玲的第一部短篇集《传奇》,均由杂志社出版[注]《上海文化消息》,《上海文学》(秋冬作品)1944年第4期。,由此可见《上海文学》也关注杂志社的动向。内山完造、草野心平、陶晶孙和池田克己(以大陆新报记者代表的身份)等参加大陆新报社主办的《中国文学之现状:还都四周年纪念鼎谈会》,此次报道分六次首登在《大陆新报》上,随后《杂志》转载中文版,可见《杂志》与《大陆新报》也保持着互动。营造亲日假象的《杂志》一方面关注日本文学团体动向,与《上海文学》《大陆新报》等日本报刊媒体都保持良好的关系,背后却抵抗日本的文化统制,巧妙地通过中国作家和内山完造等日本文人来保持中立立场。

与《杂志》性格迥异,中文诗刊《诗领土》由《上海文学》同人路易士创刊,与池田克己、黑木清次、朝岛雨之助等同人也产生了密不可分的关系。上海沦陷后,上海诗坛的现代派诗歌创作逐渐衰落,直至路易士在1944年3月发起“诗领土社”,创办诗刊《诗领土》。这是一本当时唯一推崇现代诗作的期刊,它的诞生为上海现代诗坛注入了新的活力。路易士在《诗领土》译有池田克己的《防空装》一诗,同时对他的第三诗集《上海杂草原》、第四诗集《中华民国居留》加以评论。池田克己在《上海杂草原》中,将自己从事建筑工作之际焦躁、孤独和昂奋的心境,置于上海郊外杂草丛生的广袤的原野中。《中华民国居留》“几乎是每一首都充满了一种战时下的国民的义务感,一种强烈的爱国心,并且几乎是每一首都涂抹了浓厚的日本的色彩”[注]路易士:《诗评三种》,《诗领土》1944年第5期。。路易士还在《诗领土》译介黑木清次的《望乡》,但他在诗中将含有作者故乡宫崎县地名“日向”的“日向之海”一词,误译为“向阳之海”。如前文所述,《望乡》[注]黑木清次著,路易士译:《望乡》,《诗领土》1944年第2期。首发《大陆新报》,因此,路易士是一位将《大陆新报》《上海文学》等日文报刊的诗作译介到《诗领土》的主要人物。

同样,路易士的诗友朝岛雨之助熟谙中文,他在《上海文学》的《鄱阳湖的鹰》一诗中表达了自己对路易士极大的喜爱和信任,并将路易士的《随笔之夜》译在《大陆新报》。上述《日本作家剪影》等《上海文学》发表的中国文人的文章,大多由他所译,因此,他对于中国文人作品的日文报刊发表,起到了主要作用。同时,他的诗作《新国民运动飞向那里》,首发《大陆新报》,接着由《上海文学》刊载,最后移译在《诗领土》。另一诗作《海底永眠的人们》也以中文在《光化》杂志发表,赤裸裸地颂扬了日本将士的武士道精神。

《上海文学》同人作品的舞台,不局限于上海发行的期刊。多田裕计作为《上海文学》中唯一住址在东京的同人[注]《同人住所録》,《上海文学》(冬春作品)1944年第3期。,他的芥川奖获奖作品《长江三角洲》由不同译者分别译在《国民杂志(北京)》[注]多田裕计著,黄钟译:《长江三角洲(上)》、《长江三角洲(下)》,《国民杂志(北京)》1942年第2卷第2期、第3期。和《东亚联盟(南京)》[注]多田裕计著,梅青译:《长江三角洲(二)》,《东亚联盟(南京)》1942年第2卷第1期。;武田泰淳的《中国人与日本文艺》和《中国与日本文艺》两篇评论,分两期刊载在北京出版的《敦邻》[注]武田泰淳著,野雀译:《中国人与日本文艺》,《敦邻》1944年第1卷第3期;武田泰淳著,倪尔生译:《中国与日本文艺》,《敦邻》1944年第2卷第3期。。从内容来看,《上海文学》发表的是多田裕计的评论和武田泰淳的小说,而同时期北京、南京两地中文期刊刊载的是多田裕计的小说和武田泰淳的评论,与《上海文学》形成互补的关系。

以上以综合期刊《杂志》和现代诗刊《诗领土》为代表,对《上海文学》同人与沦陷区中文报刊之间的事实联系进行了爬梳,体现了《上海文学》同人在中日两方报刊媒体的活跃程度,更以此揭示了中日报刊媒体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说,《上海文学》集结了《万象》《古今》《杂志》《风雨谈》《诗领土》等风格和政治倾向相异期刊的一些主要作者。与前述日文报刊作品移译到中文期刊的路径相反,路易士在《上海文学》发表的《非徒然草》和《向日葵》两篇随笔,均首发于汪伪报纸《中华日报》副刊。这一时期,仅以《上海文学》的作家为中心进行观察,即可发现中日期刊作品互译现象已经频频发生,并且,产生联动的中文期刊不仅局限在上海,已辐射到当时整个沦陷区的文坛,整体呈现出畸形繁荣的中日文学译介景象。由此,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把握日本占领时期由中日文化人和中日报刊媒体所形成的中日文人交流场域和中日文学关系网络。

四、日本文人围绕中国文学展开的论争

《上海文学》同人对中国文学的认知和态度,被上海日本报刊媒体一直视为争论的焦点。

同人小泉让指出,上海作为中国具有中心地位的城市,在沪日本文人应该起到日本文学界的带头作用[注]小泉譲:《编集後記》,《上海文学》(夏秋作品)1943年第2期。。《上海文学》是以日本作家为主场的日文杂志,重心自然以日本文学创作为主。在前两期,除了陶晶孙在第2期发表的《鸳鸯蝴蝶派文学》、第5期发表的《文学很难》之外,再无中国文学相关的作品或评论。反观第4期小泉让的《续诗圣故事》和第5期阿纪正嗣的《阿倍仲麻吕传》,两部作品均以李白的生平和阿倍仲麻吕与李白的交流为题材。可见,《上海文学》并不注重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反而侧重对中国历史上的文豪故事,以及对历史上中日文化交流渊源的追溯,意图借中日历史上文化和思想等方面的相通之处,在舆论上打造中日两国“合作”的基础,实现“大东亚共荣”的目的。因此,《上海文学》同人作为国策文学期刊表现出对近现代中国文学有所避忌的态度,与日本在沦陷期的上海推行文化侵占的政策不无关系。

《上海文学》第2期发行后第八天,曾在《大陆新报》发表过多篇中国话剧评论的清川草介即指出:“《上海文学》作为现地杂志,没有一篇研究中国文学的文章,是非常遗憾之事。有芥川奖获奖作品是好的,但更重要的是和中国文学的沟通。《诗经》《楚辞》这样的古典文学也好,五四以后的近代文学也好,充分地学习中国文学对你们的创作是有好处的。”[注]清川草介:《詩精神について、〈上海文学〉第二号に寄す》,《大陸新報》1943年10月28日,第4版。面对如此一针见血的批评,《上海文学》第3期给予如下回应:“对中国文学的学习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杂志上没有刊登研究文章,不能证明我们没有学习。”[注]《编集記》,《上海文学》(冬春作品)1944年第3期。其实,这样的回应显然有些苍白无力。《上海文学》同人一直强调的是,他们无论在和中国人的交往上,还是在中国文学的学习上,都要保持自己作为日本人的“纯粹的精神”,即对日本精神的道统护持[注]《筆心剣心》,《上海文学》(冬春作品)1944年第3期。。由此可见,他们对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的新文学,并未真正地接受与吸收。

《上海文学》同人还认为,“现地文学青年”在中国的文学创作,给中国作家带来了启发,已形成“自然的交流状态”,并把此现象称为“无需解说的文学交流”。日本作家对于中国文学,要像对待从焦土中好不容易长出的萌芽一般,不能急于扼杀和批评。日本作家的责任就是帮助中国作家成长,而不是对中国文学的理念指手画脚,要让他们看到“日本文学的文学姿态”是怎样的,中国文学才能成气候。“大东亚战争”最盛期的日本文学,应该向本国特色回归,怀着对道统的护持精神,与欧美的文学精神进行斗争。只有保持这样的姿态,才是对中国新文学的深刻启示[注]《编集記》,《上海文学》(冬春作品)1944年第3期。。此等言论,体现了日本作家对中国作家、日本文学对中国新文学的俯视和指导态度。由此可见,当时日本作家与中国作家之间看似频繁且热闹的交流背后,实际上是一种高低位、非平等的交流,中日文学关系处于异质、畸形的状态。

从同时期《大陆新报》对《上海文学》同人的评价,也可印证期刊的文学理念:“现在日本文学家对中国文学界有着盛气凌人的批判和诸多要求,与此相比更重要的是日本文人如何在文学上全力以赴。我们对勇敢实践此命题的同人诸氏的努力,给予高度肯定。”[注]《新刊紹介》,《大陸新報》1944年4月22日,第4版。在《上海文学》同人的认识中,除了全力以赴“做自己”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即“清英美”。日本对英美的对抗意识,在《上海文学》作品中已有所端倪。小泉让在小说《把太阳旗放到你的胸前》[注]小泉譲:《お前の胸に日の丸を》,《上海文学》(冬春作品)1944年第3期。中,将主人公设定成英日混血儿,自小接受西式教育,但在日语教师和日本军官的教化下,最终被日本文化同化,成长为“好样的日本人”。这一设定,对日本人来说是极大的精神安慰和鼓舞。通过《大陆新报》“长江余滴”文艺评论栏目还可发现,报纸除了对《上海文学》同人“无需解说的文学交流”之观点持肯定态度以外,还清晰地显露出日方拉拢中国文人的意图。《大陆新报》认为,太平洋战争后,日中“共同”的敌人是英美,日本作家首先要清除作品中“英美流”的元素,做到“主体确立”。尽管中国作家也在逐渐清除“英美流”元素,但日中两国文学家不能满足于此,一定要各自拥有自己国家文学的“强大组织”,在此基础上才可最终实现中日文化交流的“协议体”[注]《長江余滴》,《大陸新報》1944年4月27日,第1版。。1943年后,在汪伪政府配合日本军方向英美宣战的背景下,日方赤裸裸地显露出企图通过扫除欧美文学来影响中国文学的论调,最终实现所谓单一的“大东亚文学”占领上海乃至统领全中国,甚至整个东亚文学空间的野心。

在《大陆新报》的官舆思想指导下,《上海文学》同人显示出追随的姿态。然而,面对文学界内的批评,《上海文学》在会长内山完造及同人的努力下,也在积极予以改善和回应。比较明显的一点是,《上海文学》在第4期增设了“中国文化消息”专栏,开始对中日文化界的最新动态予以关注。其中涉及各中文期刊的新刊出版、前述张爱玲的《传奇》等中国作家著作的出版以及同人的出版动向、他们与外部期刊团体的文化交流动态等。然而为时已晚,无论是拉拢中国文人的企图,还是消除英美文化的幻想,随着翌年抗战的胜利最终破灭。

五、结 语

《上海文学》之所以能构建出中日文人的交流场域和言说空间,内山完造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核心角色。内山完造作为一名“老上海”,他比《上海文学》的大部分日本同人的活动轨迹都要长得多,影响范围大得多,号召力也大得多。内山完造在上海耕耘了数十年,在中日两边人脉都很深,他以前交往颇深的郁达夫、田汉、郭沫若、欧阳予倩等在抗战爆发后,都纷纷转往海外或内地,举起了抗日的大旗。但上海依然有一些文人滞留下来,内山完造力图将他们纳入《上海文学》同人的队伍,通过举办文学活动、座谈会和写稿的形式,试图在特殊时期的上海营造出一种中日文化交流的氛围,他或许真的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拉近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的情感距离,然而真正的现实却纷繁复杂。

以内山完造为核心的《上海文学》同人,不仅在《上海文学》找到了施展自己文学抱负的舞台,同时他们与上海乃至其他沦陷区的中日报刊媒体之间也保持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透过以《上海文学》为中心的研究,可管窥在当时特殊的政治文化语境下产生的异质的中日文学关系。从《上海文学》同人对中国文学的认知与态度来看,《上海文学》的编辑方针与文学理念,受到时代背景的裹挟和《大陆新报》的鼓动与制约。《大陆新报》起到思想统领的作用,推介《上海文学》,肯定同人的功绩。而独立评论家清川草介,针对其在国策文学意识形态笼罩下自然产生的结果,以旁观者的身份犀利地点出《上海文学》的短板所在。日本吹响“文学报国”的号角,企图通过排斥英美文学、指导中国文学,来树立起日本文学统领东亚甚至世界的野心显而易见。尽管《上海文学》的一些作品体现出作者希望实现自由创作的意图和部分文化人的良知与抵抗,但究其从《上海文学》辐射开来的中日文人交流、中日文学互译以及中日文学座谈会等活动的大力开展等热闹纷繁的交流史实背后,依然是日本自居占领者和指导者的姿态。日方所谓的“和平”,其实是为了扩大在东亚的权利而迫使沦陷区的中日文人为建设东亚所谓的“新秩序”服务。综上所述,《上海文学》正是我们从事上海沦陷时期中日文人交流场域、中日文学关系研究的一条不可忽视的主要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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