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6至19世纪现代背景下的壮游、欧洲旅行及中国元素

2023-11-23吉尔贝尔唐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旅行者世纪旅行

[法] 吉尔·贝尔唐

(法国格勒诺布尔-阿尔卑斯大学 欧洲-意大利历史文化研究所)

壮游是一种旅行模式,其演变与中世纪以来欧洲人旅行目的和方式演变密切相关。虽然壮游在现代社会具有一定象征意义[注]杰里米·布莱克(Jeremy Black)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参见Jeremy Black,The British Abroad,The Grand Tour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Stroud:Sutton,1992).,但它只是欧洲旅行经验的一部分:事实上,16世纪以后,它指的是年轻贵族在欧洲境内的教育旅行,当时欧洲也存在域外旅行或欧洲境内其他形式的旅行,不同旅行形式与壮游并存。因此,我们必须从内部理解哪些规则使壮游是其所是,并兼顾外部对比,确定它与同时代其他旅行形式的差异。

正因如此,中国元素具有宝贵的启发性。事实上,壮游能产生并发展,就是因为欧洲年轻精英在其他欧洲人(尽管这样的人很少)离开欧洲的旅行面前,对欧洲本身的知识产生了渴望。在欧洲内部进行的旅行、学习与带领欧洲人到达非洲海岸(葡萄牙人始于14世纪,盛于15世纪的旅行)并通过海路前往其他大陆的大发现之间存在某种平行关系,且无疑具有复杂的相互作用力。中国与许多其他国家一样,被视作目的地[注]关于欧洲人在中国旅行,参见Ninette Boothroyd et Muriel Détrie,Le voyage en Chine. Anthologie des voyageurs occidentaux du Moyen Age à la chute de l’Empire chinois (Paris:Robert Laffont,Bouquins,1992).,本文第一部分正是要讨论不同旅行类型的意义:我们试图解释,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主导对已知世界大部分地区的探索的同时,壮游如何诞生。第二部分将从两个角度理解壮游:一方面,由于欧洲国家竞逐于世界市场,欧洲发现了自身财富和国家的多样性;另一方面,由于欧洲欢迎其他地区的物产,欧洲品味的提升与异域情调关系紧密,而欧洲对异域情调的渴望又与对各种相异性形式的占有交织在一起。最后将讨论18世纪下半叶到19世纪上半叶壮游的发展和巨变。由于欧洲人在现代时期受到“他者”启发,在这一部分,我们将再次站在欧洲发现的转折点上,接受作为“他者”的中国元素引导。

一、一种表达的历史,一种实践的历史

欧洲悠久的圣地朝圣传统始于3世纪,彼时人们到福音书记载的地方朝圣。4世纪,朝圣的目的地演变为殉道者墓碑。卡洛林时期(8世纪至10世纪),保护朝圣者的法律出台并很快惠及学生。现代时期,所有旅行者都需持有护照以获得保护。中世纪的朝圣以小团体的形式进行,尽管11世纪,受9次十字军东征的影响,德国甚至出现过几次千人同行的耶路撒冷朝圣。从1096年到1291年,十字军东征越来越频繁地从选择陆路转向选择水路。在这两个世纪的末尾,1291年,马穆鲁克人攻占阿卡的圣约翰,而耶路撒冷王国的陷落导致圣地朝圣人数下降。这有利于两个欧洲境内旅行地的发展:一处是罗马,罗马之旅在1300年教皇博尼法斯八世(pape Boniface VIII)宣布第一个大赦年后得到推广;另一处是西班牙加利西亚的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那里出土了西庇太之子大雅各(Jacques de Zébédée,dit le Majeur)的圣骨,9世纪成为朝圣之旅目的地,并在1492年格拉纳达战役后得到官方认可。朝圣者还前往基督教世界的其他圣地朝圣。在经历高峰(15、17世纪)和低谷(16世纪)之后,欧洲的朝圣活动数量在18世纪急剧减少,又在19世纪有所回升。朝圣的目的不同于壮游,是通过圣物崇拜来寻求救赎,所以朝圣者在原则上反对好奇心理:但他们途经了许多国家,因而又对城市、风景和人产生了好奇。

游学,或称学生旅行,随13世纪西方基督教大学的建立应运而生:1088年的博洛尼亚大学,12世纪中叶的巴黎大学(1200年被国王承认,1215年被教皇承认),1096年和1167年的牛津大学,1209年的剑桥大学,1218年的萨拉曼卡大学,1222年的帕多瓦大学,1289年的蒙彼利埃大学,以及后来依次建立的许多大学。学生是贵族子女,他们通常离开北欧,前往南方的意大利、西班牙或法国求学,度过几年学习时光。浩大的流动以教育为目的,16世纪初在意大利达到顶峰,但宗教改革之后,其空间和方式均发生了变化。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和北欧国家在宗教改革后都创办了大学,学生更可能在离家近的机构获得博士学位。如果来自德意志、联省共和国(荷兰)或斯堪的纳维亚(丹麦、瑞典)的学生继续前往意大利,那就是在尚未毕业的情况下从一所大学转至另一所,进而参观那些拥有艺术品的城市,了解风俗习惯,巩固同胞之谊。因此,即使18世纪博洛尼亚大学招收的学生中包含25%的德国人或荷兰人,自16世纪末以来,尤其在17世纪,游学的教育行程也已发生改变,以至于在很大程度上被壮游取代。

现代时期的文本很少出现“壮游”一词,直到20世纪,人们才在文学批评中正式谈论这一概念。此前,英国人托马斯·纽金特(Thomas Nugent)曾在1749年的旅行指南标题中使用该词:《壮游,或穿越荷兰、德国、意大利和法国的旅程,包括对主要城市和城镇的描述,关于它们的位置、起源和古代遗迹》(TheGrandTour,orajourneythroughtheNetherlands,Germany,ItalyandFrance,containingadescriptionoftheprincipalcitiesandtowns,theirsituation,originandancientmonuments)。这一表述定义了英国教育革命背景下于16世纪40年代开始在年轻贵族群体间流行的行为。访问欧洲大陆,以经验核实从家庭教师或学校所得知识的习惯,在17世纪和18世纪进一步影响了欧洲各国的年轻贵族或精英人士。他们主要从欧洲大陆的北部(英格兰、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先后属于西班牙和奥地利的荷兰、德语世界、斯堪的纳维亚、波兰、俄罗斯、波西米亚、匈牙利和奥地利)向南旅行,有时也从欧洲南部(托斯卡纳、西班牙等)向北旅行。虽然壮游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已经被实践,但“壮游”的表述要到理查德·拉塞尔斯(Richard Lassels)1670年的《意大利之行》(VoyageofItaly)才出现:“没人比这位在法国进行壮游、在意大利进行巡游的人更理解李维和凯撒、吉夏尔迪尼(Guicciardini)和蒙吕克(Monluc)。”[注]Richard Lassels,The Voyage of Italy,or a Compleat Journey through Italy,t.1 (Paris/Londres:John Starkey,1670) Preface.壮游的概念与不归路相反,与流浪和冒险无关。当年轻的亨利·德·罗翰(Henri de Rohan)于1600年出发前往欧洲,依次访问天主教、路德教、加尔文教和圣公会国家时,他遵循的是壮游的逻辑,而不是后来以新教徒身份在威尼斯寻求庇护的流浪者逻辑。

正如一个世纪后英国贵族托马斯·科克(Thomas Coke)在1712至1718年间纵横欧洲的旅行,壮游指涉一个循环旅程,是旅行的叠加——法国之行、意大利之行、德国之行——最后回到起点。原理上,它是一场验证和重复的旅程,是个体对从世间伟大书籍中所获教诲的确认。通过数月或数年时间,壮游者在学习的同时得到娱乐。它使人与同一社会领域的其他人在剧院、宫殿、骑术课或舞会等贵族聚集的场所相遇。它要确保旅行者能在所处的文明内部进行深入研究,于是,为了寻根,现代时期越来越多的欧洲年轻人访问希腊和罗马的古代文明,并从18世纪末开始访问埃及和地中海东部的其他地区(叙利亚),必要时甚至前往波斯和印度。旅行者们通过发现上述地区及当地遗迹,确认自身的历史起源。

这种类型的旅行至少表面上不同于域外旅行。壮游是在离家相当近的地方进行的,更利于本土适应。它与赴非洲、美洲或亚洲的旅行无甚相通之处,因此与前往中国的旅行更不相同。壮游者的调查空间跨越欧洲中心区域,以所经国家的历史、大都市为标志:大致从英国南部到意大利,经过莱茵河国家、瑞士和德语世界。米森(Misson)在他著名的1691年指南中甚至规划了一条更短的路线,从荷兰经阿尔卑斯山到意大利。宽泛地说,壮游排除了对欧洲“边缘”的了解——从斯堪的纳维亚到西伯利亚和巴尔干——那些区域只留给少数学者、商人、外交官和冒险家。这种最初旨在加强贵族归属感的做法逐渐将伊比利亚半岛排除在现代时期的访问地区之外。

无论是中世纪还是16世纪至18世纪,欧洲域外旅行都具有另一种性质。它们提供了对迄今未知的新世界的知识,且组织方式和壮游全然不同。虽然域外旅行与欧洲旅行一样,吸引了部分商人和外交官,但多数域外旅行都是宗教任务、水手和科学家的发现探索或纯粹的殖民行为。殖民旅行具有多变的形式和一整套经验,其主体涉及士兵和同样需要工作的志愿军、奴隶和未必拥护奴隶制的奴隶主。

13世纪中叶,也即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建立元朝的蒙古人统治时期,欧洲人已经梦想占有彼时被他们称作“契丹”(Cathay)的中国,他们曾打算将中国并入祭司王约翰的王国。柏朗嘉宾(Jean du Plan Carpin)和鲁布鲁克(Guillaume de Rubroek)等方济各会士被派往蒙古,他们同时身负宗教职能和政治职能,还寄托着观察新发现的愿望。马可·波罗和叔叔的旅行(1271—1295年)与中欧联络、商业关系和外交实践逻辑相似,但就像所有欧洲域外旅行一样,对奇珍异宝的追求也促使欧洲人质疑向相异世界开放的意义。欧洲旅行者主要通过两条陆上路线前往中国:经俄罗斯、蒙古和戈壁沙漠(鲁布鲁克)或从黑海前往叙利亚和伊拉克、奥尔穆兹、伊朗、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帕米尔和新疆(马可·波罗)。还有一条海上路线,是马可·波罗回程的路线(中国海、印度洋、印度、波斯湾),从16世纪开始,选择水路还要经好望角绕过非洲。这些交流对壮游也产生了影响。

二、欧洲是内向型还是外向型?

爬梳13世纪以来的旅行有助于理解什么是欧洲的壮游。漫长的演变细致地展现了壮游如何在15世纪末的大发现之前,作为一项知识工作与欧洲的域外开放产生联系。以中国为例,地域开放在一段时间内是相互的,这解释了忽必烈对马可·波罗和他叔叔们的热情款待。但后来明朝对外国人采取封闭政策,在1368—1644年的明统治时期,商人和传教士处境艰难,文明交流被一些人以为发生了延迟。中国在16世纪中期重新开放,但外国人希望能更自由地行动。众所周知,耶稣会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从1582年抵达澳门起,想方设法进行了为期18年的传教,才于1601年进入北京万历皇帝的宫廷并获得接受。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在16世纪下半叶抵达远东,欧洲人的视野也随之拓宽,正如安东尼娜·洛马诺(Antonella Romano)的解释,“吞并地球”的渴望促使他们将自己的知识与中国人的知识进行对照比较。[注]Antonella Romano,Impressions de Chine. L’Europe et l’englobement du monde (XVIe-XVIIe siècle) (Paris,Fayard,2016).1644—1911年满清王朝统治期间,人们对知识互惠的渴望进一步增强,和元朝一样,清朝是对外开放的朝代。

在世界另一头的欧洲,壮游也无法囊括现代旅行的所有可能形式。中年旅行者或以贸易为目的的旅行者也可能被对知识的渴望驱动,从这个角度看,壮游与严格意义上不属于其范围的其他旅行存在相似性。这也说明了为什么人们会谈到——无疑是滥用——孟德斯鸠的壮游,他在1728年启程游历欧洲时已近不惑之年。壮游作为从一座宫廷进入另一座宫廷的世俗之旅,也可以存在哲学层面的意义。我们有理由相信,壮游者划分欧洲的空间逻辑使他们与年长者及离开欧洲的人分享了求知欲并促使知识增长。因为在欧洲,精英成员创造了一整套规范,他们偏重欧洲内部的旅行网络,只与同类人见面并访问已知之域,这套规范与水手、商人、学者甚至传教士等远行者的规范并不完全对立。

为理解远行和壮游之间的平行关系,我们可以追踪16世纪至18世纪的制图历史,从德国人马丁·瓦尔德泽米勒(Martin Waldseemüller)1507年在孚日的圣迪耶地区组织出版的第一张包含美洲的平面图,到亚伯拉罕·奥特柳斯(Abraham Ortelius)1570年出版的《世界概貌》(Teatrum orbi terrarium),再到18世纪30年代有利于精确测量子午线的远征。利玛窦1604—1608年的世界地图将太平洋置于地图中心并展现了南方的土地轮廓,这反映了壮游和欧洲域外旅行间好奇心的交汇。不如将弗朗西斯·培根在1625年《论旅行》(Of travail[Des voyages] )中提出的著名戒律与让·沙佩兰(Jean Chapelain)在1661年给“前往印度的旅行者”的建议进行比较。前一篇是壮游的基础文本之一:它要求年轻旅行者通过阅读为旅行做足准备,通过地方长官的帮助学习当地语言,并通过日记保存学习的内容。在后一篇文章中,沙佩兰指出,了解“这些民族的重要著作和广受好评的书籍”,进而了解他们将怎样的知识教授予人。当书籍有限时,他要求旅行者“不忘努力找寻书籍间的确定关系,以便以之为材料编写书籍并保障自己所著著作的权威性,因为这将意味着自己的作品是在良好的保障、恰当的选择和精确性中编写的”[注]Jean Chapelain,Lettre du 13 novembre 1661 à François Bernier contenant des conseils à un voyageur se rendant aux Indes,in A.C.Hunter(dir.),Opuscules critiques (Genève:Droz,1936) 447-449.。沙佩兰给印度旅行者的建议与路易十四的大臣科尔贝尔(Colbert)给儿子塞涅莱( Seignelay)的建议相似,塞涅莱在1671年前往意大利: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在出发前做好万全准备,并通过书面记忆来观察和还原所见。

但壮游也可能站在远游的对立面。一个半世纪后的1764年,理查德·赫德(Richard Hurd)在关于国外旅行作用的《对话》(Dialogues)中回答了壮游为其他地区的旅行保留了怎样的位置,这部作品出版于七年战争结束之际,当时法国和英国曾作为殖民国家发生冲突。赫德想象洛克(Locke)和沙夫茨伯里(Shaftesbury)的对立,呈现了两个以真实作家为原型的虚构人物之对抗。洛克是1693年《教育漫话》(SomeThoughtsConcerningEducation)的作者,该书建议儿童在7至14岁进行旅行,而壮游理论家的主张是16至25岁。因此,赫德认为他表达了对欧洲青年旅行的敌视态度,乃至更推崇欧洲域外旅行:

为有效研究人性,旅行者必须选择一条远超欧洲范围的路线。[……]欧洲旅行意义有限,只能提供单一、统一、贫乏的视角,除了趋同的高雅礼仪和人为政策,什么也领略不到[……]在欧洲最专制的君主国中,人们只发现朝臣。

赫德重塑的沙夫茨伯里则采取壮游者立场,强调旅行观念的形成在文明欧洲的价值:

你欲阻止他在其他国家研究一个建立在理性和文明之上的社会,但理性和文明显然才是人类最自然的状态。你还希望他浪费时间研究奴隶、疯子或野蛮人,他们不仅和理性和文明无关,而且几乎不通人性。[注]Richard Hurd,Dialogues on the uses of foreign travel (Londres/Cambridge:1764),trad.française par l’abbé Le Blanc,Dialogues sur les mœurs des Anglois,et sur les voyages considérés comme faisant partie de l’éducation de la jeunesse(Londres/Paris:Barthelemi Hochereau le jeune,1765).

壮游和远游的战争在此拉开帷幕。

在域外旅行之侧,壮游也为它所标榜的真正品味收集来自其他大陆的文化资源。为替注定担任高级公职的年轻人培养审美意识,艺术家们陪同出行。蓬巴杜(Pompadour)侯爵夫人之兄范迪耶尔(Vandières)侯爵与一位雕刻家、一位建筑师以及一位文学家一同前往意大利。意大利的优先地位无疑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和古代遗迹。每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人都愿意一掷千金前去参观。特雷维萨尼(Trevisani)为18世纪初罗马壮游者们所作的肖像画和18世纪末蓬佩奥·巴托尼(Pompeo Batoni)的作品都揭示了这种古代记忆。英国贵族很欣赏帕拉迪奥(Palladio)在维琴察(Vicence)的建筑,托马斯·科克——我们在诺福克贵族1712—1718年间的旅程中曾提到——在返回英国后甚至试图将其复制出来。

然而,地理上的远方也可以融入近处。在米森推荐给旅行者的众多景点中,中国通过大量饰以亭子的英中花园和宫殿中的扇子、瓷器与欧洲相遇。在阿尔卑斯山中部的多菲尼地区,人们可以参观18世纪末的英中花园,例如格勒诺布尔附近的萨斯纳热城堡(chteau de Sassenage)。壮游加深了人们对欧洲以外的记号的渴望。从联省共和国到意大利半岛,从普鲁士到俄罗斯,旅行者在欧洲各地欣赏这些记号。在《维米尔的帽子》(LeChapeaudeVermeer)中,卜正民(Timothy Brook)解释了这些东方物品如何从17世纪开始在欧洲流通,又如何进入维米尔的画作。[注]Timothy Brook,Le Chapeau de Vermeer :le XVIIe siècle à l’aube de la mondialisation(Paris:Payot &Rivages,2009),éd.orig.Vermeer’s Hat:The Seveteenth Century and the Dawn of the Global World (New York:Bloomsbury Press,2008).

虽然孟德斯鸠并非参与壮游的年轻人,但也是富有教养的旅行者,他在1728—1729年的意大利旅行日记——这是至1731年为止广义欧洲旅行的一部分——显示了许多本世纪旅行者从欧洲大陆转向欧洲大陆外部的足迹。1729年,在那不勒斯,他对马国贤神父(Père Matteo Ripa)的作品产生了兴趣。马国贤于1724年从中国返回,建立中国学院(Collegio dei Cinesi),该校1732年被教皇承认,是如今东方大学的雏形:

对于物,孟德斯鸠也以急于摆脱大众意见的眼光进行观察——即使他并不总是逃避他人意见——并给出个人的精辟见解。例如,谈论佛罗伦萨乌菲兹美术馆(la galerie des Offices à Florence)的中国古瓷和新瓷上的蓝色:

另一间展室藏着几件日本和中国的古瓷与新瓷[注]中国和日本的古瓷瓶目前已不藏于孟德斯鸠曾参观的乌菲兹美术馆。,两国瓷器的区别在于中国瓷完全是白色和蓝色的,日本瓷则色彩缤纷有不同色彩[。] 中国古瓷的积蓝[注]费雷蒂埃(Furetière)在1690年的《字典》中将其形容为“一种很深的蓝”。呈色幽深,新瓷则色调浅淡,古瓷的蓝以大色块呈现,新瓷则正如意大利人所说,有更多的混合和小笔触痕[注]意大利语“tritura”指被划为小块状,所以这里应该理解为:新瓷的蓝色由很多细小的笔触绘成。[。]作品上的龙纹暗示了作品了价值,它是中国皇帝的章纹。[注]Montesquieu,Mes voyages,éd.Jean Ehrard avec la collaboration de Gilles Bertrand (Paris/Lyon:Classiques Garnier/ENS de Lyon,2012) 582.

孟德斯鸠在回忆斯洛伐克和德国矿山时也提到中国:“在中国,同一个地方不许太多人聚集,所以禁止开矿,毕竟只要出现一个牟取暴利的人,就会带动一群工人跟着干。”[注]Montesquieu,Mes voyages,éd.Jean Ehrard avec la collaboration de Gilles Bertrand (Paris/Lyon:Classiques.Garnier/ENS de Lyon,2012) 651.

贬华派包括马勒伯朗士(Malebranche)、孟德斯鸠、狄德罗(Diderot)、他的朋友霍尔巴赫(D’Holbach)、格林 (Grimm),甚至还有卢梭(Rousseau)。例如孟德斯鸠利用中国专制主义的负面形象构建《论法的精神》的分权理论。与之相对,继莱布尼茨、比埃尔·培尔(Pierre Bayle)以及稍晚一些的德国人克里斯蒂安·沃尔夫(Christian Wolff)之后,伏尔泰(Voltaire)和魁奈(Quesnay)等重农论者则加入崇华派,他们深受耶稣会士著作启发,继孟德斯鸠之后再次寻找通过中国思考欧洲的理由。远在多菲内地区的格勒诺布尔:格勒诺布尔附近,罗曼斯上伊泽尔的地方法官和刑事律师约瑟夫·米歇尔·安托万·塞尔万(Joseph Michel Antoine Servan)也推崇中国,他被伏尔泰称为“多菲内的西塞罗”。伏尔泰则旅行经历不多,但米歇尔·杜歇(Michèle Duchet)研究的伏尔泰藏书中也包含关于中国的书籍。[注]Michèle Duchet,Anthropologie et histoire au siècle des Lumières (Paris:Albin Michel,1995) 69.最重要的是,他在大量作品中从未停止谈论中国。巴西尔·居伊(Basil Guy)在《伏尔泰前后的法国中国形象》(TheFrenchImageofChinabeforeandafterVoltaire)中附上一份令人印象深刻的伏尔泰中国论清单。[注]Basil Guy,The French Image of China before and after Voltaire,Studies on Voltaire and the Enlightenment,vol.21(1963,Annexe D) 440-441.其中,以成吉思汗为主人公的五幕悲剧《中国孤儿》(L’OrphelindelaChine)于1755年创作并上演。安尼塞特·雷蒙尼尔(Anicet Lemonnier)绘于1812年的画作重现了所有启蒙运动哲学家在杰弗林夫人(Geoffrin)的沙龙中阅读《中国孤儿》的场景,孟德斯鸠也身处其间,据说表演时他昏昏欲睡。这幅画是哲学领域借用中国元素的视觉证据。广义上,这也是欧洲人迷恋其他世界知识的一个标志,尽管根据壮游和诸多启蒙运动著作的逻辑,这首先指向更好地了解自己并尽可能改善自身的问题。

三、壮游的发展和巨变

若按安东尼娜·洛马诺的解释,经过16世纪和17世纪初,欧洲人眼中的世界中心已经发生偏移,不得不彻底反思地理和文化知识;又或者18世纪30年代,法国人在拉普兰和秘鲁的知识性旅行使得重新测量子午线成为可能,而这对于制作精确地图不可或缺,那么,正是在18世纪中期,变化真正发生并开始影响欧洲人的旅行实践。不妨观察1750年左右“文人共和国”的变化。这一诞生于16世纪初,作为文人自由空间的非政府跨国机构在欧洲经历了一些导向自身消亡的演变。当时哲学家进入公共领域,破坏了其成员自伊拉斯谟(Erasmus)以来在两个半世纪里从国家和贵族索要的自治空间。与之相似,在18世纪的最后几十年里,壮游的组织方式也经历了深刻变革,甚至在19世纪初让位于其他旅行组织观念。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长达一个世纪的“礼仪之争”后,中国逐渐开始闭关锁国,耶稣会士也因这一相对性的失败在1742年受到教皇责备。但欧洲哲学对中国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17世纪已经展示在艺术品和家具中的“中国风”品味也从未像在18世纪下半期这样强烈地征服欧洲。然而,欧洲人从中国蔓延到其他大陆的求知欲侵占了欧洲本身。被观察对象的扩张反映在壮游实践中,因为就在欧洲内部,一系列巨变已然改变其框架。首先是道德上的转变。英国的辉格党文化提倡通过与艺术品接触培养美德。这是18世纪英国人对意大利趋之若鹜的原因之一,被称为著名的“意大利的诱惑”[注]Grand Tour:The Lure of Italy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catalogue d’exposition,éd.par Andrew Wilton et Ilaria Bignamini (Londres:Tate Gallery,1996).。此后,18世纪80年代前后出现了一种新的旅行道德,其中歌德在1786—1788年进行、在1816年公开的意大利壮游可提供案例。他像前人一样重视学习和观察,但与此同时,他也提倡个体间和情感上的联系,这就为利己主义开辟了道路。他未按壮游对年轻人的要求寻求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在1780—1810年这个重视个人情感的新阶段,皮奥奇夫人(Piozzi)、查理·杜帕蒂(Charles Dupaty)、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斯塔尔夫人(Mme de Sta⊇l)、拜伦勋爵(Lord Byron)和司汤达亦是如此(Stendhal)。在社会顶层群体间共享知识不再是衡量年轻人旅行有效性的标准。

壮游的巨变也具有社会性。因为从18世纪下半叶起,欧洲人的旅行,包括欧洲年轻人的欧洲旅行,都不再是独属于年轻贵族学生的无所跨越的现实,而逐渐向更多主体开放。19世纪上半叶的贵族确实仍保留壮游习惯,在仆人的陪同下游历欧洲大陆,但是,他们以拉马丁(Lamartine)或夏多布里昂为榜样,自己成为作家或艺术家,拿起画笔或羽毛笔书写奇特经验,特别爱创作浪漫主义游记。

矛盾的是,从18世纪70年代末到法国大革命爆发前,也就是自我体验成为主要追求的阶段,旅行者的身体也越来越频繁地被用以衡量世界。社会上出现了呼吁旅行者放下个人,为人类而旅行的声音。从狄德罗到柏赫托德(Berchtold)再到沃尔尼(Volney),爱国主义之旅的路线被开拓出来。这种旅行定义了为人类、为国家,甚至为自己所在的法国某省份服务的路线。其演变回荡着哲学之旅的回声,壮游的原则变得更加难以辨认。

启蒙运动后期,壮游的巨变最终发生在地理上:曾经被认为蛮荒、动荡或充斥异国情调的新空间吸引了原本在欧洲旅行的欧洲旅行者。首先,旅行者的兴趣从拥有教堂和宫殿的“现代”城市转移到考古发掘的遗址。正如阿兰·施纳普(Alain Schnapp)所说,赫库兰尼姆(1738年)和庞贝(1748年)[注]Alain Schnapp,La conquête du passé :aux origines de l’archéologie(Paris:Carré,2020);Une histoire universelle des ruines des origines aux Lumières (Paris:Seuil,2020).遗址证明人们热衷于在地中海附近和北欧发掘被埋葬的城市。从这种兴趣中,人对被地震摧毁的城市产生了既排斥又迷恋的情感,例如1755年,里斯本曾激发伏尔泰创作一首著名的诗;又如1783年,墨西拿总督府倒塌的一刻在让·乌尔(Jean Hou⊇l)的版画中获得不朽。另一方面,从18世纪70年代末,人们迷上山峰。就像不久后的海岸线和岛屿旅行一样,它将壮游者带离舒适的城市。城市不再是旅行的起点和终点。18世纪80年代的风景游记追忆了远离城市的山川海岸如何突然闯入欧洲人的意识和行动。奇怪的是,与之平行,正是在这个浪漫主义开始的时刻,欧洲国家开始塑造中国负面化的刻板印象,其目的似是为西方侵占广袤土地的主权进行准备,它们的进攻将在接下来几十年里达到高潮。在过去几个世纪与欧洲享有同等地位,甚至因圣人传说而凌驾于欧洲之上的中国,正陷入一种无政府状态,欧洲对中国进行的批判性解构奠定了19世纪新的秩序抑或说无序——殖民主义秩序。

四、总 结

尽管壮游只涉及17世纪和18世纪的欧洲,且远未涵盖欧洲所有旅行实践,但它构成了欧洲旅行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它证明该地区旅行者对空间体验的重视以及与同类人相遇的重视。这些人相似却不全然相同,他们属于同一个社会圈,但有着相异的民族习惯和传统。因此壮游应被视为一个旅行矩阵,它植根于世界主义,植根于了解他人的需要,植根于精英们属于共同、普遍的文明的信念,他们因自由、社会性和学习的合理性走遍大洲甚至超越大洲,认识自我。

壮游不只关乎朝圣、游学以及手工业者、艺术家、商人和学者在本国范围内或欧洲以学艺为目标的教育旅行。壮游也与穿越海峡或大陆的探索平行展开,那些探索从16世纪开始改变欧洲的边界。虽然被培根、洛克或赫德的旅行艺术所滋养的贵族壮游者与离开欧洲的传教士、探险家、商人、士兵或冒险家之间没有必然联系,但他们的好奇心和对知识的渴求具有相似逻辑。通过欧洲境内从首都到首都的旅行,他们学着建立一个属于未来统治者和管理者的群体——他们在获得权力之后也会鼓励前往远方的探险活动。

在这方面,中国元素具有启发意义。13世纪的欧洲人曾表达对中国的强烈渴望,当时中国北部地区还被称为契丹。耶稣会第一次传教发生在明朝时期,这种渴望在那时一度受阻。随着1644年清政府建立,欧洲人有机会更新16世纪以后定居在中国的耶稣会士所搜集的知识并进入中国——正如安东尼娜·洛马诺的《中国印象》(ImpressionsdeChine)研究,该书副标题是“欧洲和吞并世界(16—17世纪)”。欧洲人在中国和世界其他地方,尤其是美洲,获得了大量的知识并创作了一批文本和地图。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在自己的土地上旅行,而这正是通过壮游来实现的。壮游能巩固后方基地——欧洲——通过接触其他大陆的人和文化,欧洲人将在现代早期坚定信念,保持野心。

猜你喜欢

旅行者世纪旅行
成为更可持续的旅行者
做负责任的旅行者
世纪赞歌
20世纪50年代的春节都忙啥
1999,世纪大阅兵
My School Life
旅行者之歌
不可能旅行
小黑的旅行
夏日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