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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粤方言动后限止算子“得”的比较研究

2023-11-23刘丹青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吴语粤语吴江

刘丹青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深圳 518060)

一、引 言

有一些在普通话中用副词状语表达的语义,在粤语等南方方言中使用动词后的成分表达,如广州话“你走先”(你先走)“吃一碗添”(再吃一碗)中的“先”“添”。曹志耘汇聚的多种南方方言中这类动词“后置成分”有十多个[注]曹志耘:《东南方言里动词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编:《东方语言与文化》,上海:东方出版社,2002年。,卢笑予的博士论文以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畴为重点讨论了南方诸语言方言中的若干动后成分[注]卢笑予:《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畴的跨语言研究 ——以东南亚语言区域为重点考察对象》,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句法上,这类动后成分可分两大类。“先”“添”等是“句末类”,有时甚至派生出语气词功能[注]参看刘丹青《粤语“先”、“添”虚实两用的跨域投射解释》及该文所引文献,《语言暨语言学》专刊之五十《Breaking Down the Barriers: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Chinese Linguistics and Beyond》(《综古述今 钩深取极》),Vol.2,台北“中研院”,2013年。;若有宾语,须在动词和“先”“添”类之间;后面可以跟更虚的语气助词。另一大类为“句中类”,如邓思颖归入粤语动词后缀的那些[注]邓思颖:《粤语语法讲义》,香港:商务印书馆,2015年,“七 动词后缀”,第70~137、116~118页。,都紧接动词,若有宾语,则位于这类动后成分之后,如“晒”(食晒啲嘢:把东西都吃了)、“翻”(教翻书:再教书)、“过”(买过一本:重买一本)、“得”(睇得一本书:只看了一本书)等。大体上,这些动后成分越往北越少,南部吴语还有一些,太湖片吴语已很少见,尤其难见句末类的。

我们注意到,邓思颖所述的粤语动词后缀中表示限止义(“只”/only义)的后缀“得”[注]邓思颖:《粤语语法讲义》,香港:商务印书馆,2015年,“七 动词后缀”,第70~137、116~118页。,在上引曹志耘文、卢笑予文中都没有提到,姚玉敏通过查验文献认为这种“得”不见于粤语以外的其他方言[注]姚玉敏:《粤语“得”只有义的产生》,《方言》2019年第2期。。不过,我们在北部吴语中发现了其存在,只是以前文献尚未提及。笔者首先注意到吴江话中动后限止义“得”的显著存在。本文初稿在会议报告后,香港科技大学博士生郁孙豪又给笔者提供了在早期上海话资料中发现的动后限止义“得”的用例,证明它不是吴江话的孤立现象。不过,在当代吴方言中,目前仅见吴江话尚有其活态存在。限止义副词或同义的后附成分,是语言中重要的限止算子,兼具量化算子和焦点敏感算子功能。在粤语之外孤悬于数千里之外北部吴语的动后限止义“得”,尚未得到过描写。它与粤语后缀“得”有何异同?在汉语方言类型学和语言类型学上有何意义?本文先简述粤语“得”的特点以作本文背景,主要以吴江话为例描写吴语的动后算子“得”,包括它与动前副词“只”类词的异同,然后比较动后限止算子“得”在吴粤两种方言中的异同及其形成机制。

先看一下文献中仅见的动后限止算子,即粤语的“得”[注]邓思颖:《粤语语法讲义》,第116~117页。港澳作者所说的粤语就指通行于大湾区的广州话。下文“粤语”同此。据与单韵鸣教授个人交流,这些例句也可以代表广州方言的情况。:

(1) 佢睇得一本书。‘他只看了一本书’

(2) 佢去得一次。‘他只去了一次’

(3) 佢瞓得三个钟。‘他只睡了三个小时’

姚玉敏指出:“‘得’作动词、助词、表情态等在汉语方言中普遍存在,而表‘只、只有’的用法却不常见。许宝华、宫田一郎( 1999) 列出‘得’在 80 多个汉语方言点的用法,仅粤语广州话能表示‘只有’义。‘得’在汉语历史上也没有这种用法。”[注]姚玉敏:《粤语“得”只有义的产生》,《方言》2019年第2期。姚文对粤语“得”这一用法的语法化来源做了较令人信服的推断(详后)。

如粤语“得”般在动词后表示限止义的“得”,在笔者母语之一的吴江方言中(以同里镇为例)存在且常用,例(1)-(3)各句都可以直译为吴江话:“夷看得一本书”“夷去得一埭”“夷睏得三个钟头”,但除了近代上海话文献有少量此类例句,当代各地吴语包括吴江周边的上海苏州等地都未见真正的动后限止算子“得”。另一些吴方言中“得”的某些近似用法,并不是真正的限制算子,详后。下面先基于作者调查和母语语感就吴江话的“得”展开讨论,发音人为周小平先生,男,1955年生,同里镇人,邮局退休职工。

二、吴江话动后“得”的句法语义属性

表示“他只带了三本书”这种限止义的句子,吴江话有限止算子前置(只、就、剩)、后置(得)和前后置并用三种表达法,比较:

(4) 夷只/就/剩带仔[注]吴江话完成体标记“仔”音[z],是苏州话“仔”[ts]的浊化形式。为便于比较,仍写作“仔“。三本书。

(5) 夷带得三本书。

(6) 夷只/就/剩带得三本书。

这三句语义相同。副词“只”在吴江话口语中常换用“就”,下文以“只”赅“就”。此外还有一个更常用更本土的副词“剩”,但“剩”只用于已然义句子,“只/就”无此限制。

仅从(4)-(6)例看,“得”跟“只/剩”的限止义完全相同,区别只在语序的动后动前之别。但是,进一步的观察可发现这些词项间诸多句法语义差异。

(一) “得”的句法特性及其与动前副词的比较

“得”字的下列句法特点值得注意。

1.“得”紧跟在动词之后或黏合动补式(动结式、动趋式)之后,后面须有数量成分。

虽然吴语作为话题最显赫的汉语方言,大量使用受事话题句[注]刘丹青:《吴语的句法类型特点》,《方言》2001年第4期;《吴语和汉语西北方言受事前置语序的类型比较》,《方言》2015年第2期。,但是作为右向量化限止算子,吴江话“得”字后必须出现含数量成分的宾语或时量动量成分,“得”不能用于句末。下面只举单独用“得”表限止义的句子。如:

(7) 阿明过年买得五斤肉。‘阿明过年只买了五斤肉’

(8) 夷出差带得两双洋袜,肯定不够嘅。‘他出差只带了两双袜子,肯定不够的’

(9)吾到上海蹲得三日天。‘我到上海只呆了三天’

(11) 搿桩事体商量得一歇歇就决定特。‘这件事只商量了一小会儿就决定了’

(12)老王种仔十棵树,种活得两棵。‘老王种了十棵树,只种活了两棵’

(13)一窠老鼠,捉牢得两只,多来侪逃脱特。‘一窝老鼠,只抓住了两只,其余都跑了’

(14) 来仔一帮客人,跑进来得五个,还有点客人弗宁进来。‘来了一帮客人,只走进来五个,还有些客人没进来’

(15) 造仔半年,房子造好得一半。‘盖了半年,房子只盖好了一半’

某些形容词如果后面有时量动量成分,也可以带“得”:

(16) 夷开心得两日天。‘他只高兴了两天’

(17) 碰着搿桩事体,老王歹昷塞得一歇歇就想开特。‘遇到这事儿,老王只郁闷了一小会儿就想开了’

“得”只能量化“V得”后的成分,所以,即使在其他句子中数量成分可以前置于动词,在“得”字限止句中数量成分只能在动词后,比较(15)和(18):

(18) a.造仔半年,房子一半造好特。‘盖了半年,房子一半盖好了’

b.*造仔半年,房子一半造好得。‘盖了半年,房子只有一半盖好了’

2.带“得”的动词排斥体标记,不管在“得”之前还是之后。

在前举例(4)-(6)中,单用“只”的例(4),动词后有完成体标记“仔”,而用“得”的例(5)(6)中,就不能用“仔”。经历体标记“歇”“过”等也不能出现,但是遗留补语属性的动相补语或半虚化体标记,如“牢”“好”,则可以用在动词和“得”之间,占据的仍是补语槽位,如(13)(15)。由此看来,“得”带有后附缀(enclitic)的属性,前面须有实词充当其宿主;韵律上,它也总是依附于前面的动词或动补式。体标记导致的不合格如:

(19)*夷带仔得三本书。(比较(4)和(5))

(20)*吾到上海蹲仔得三日天。(比较(9),再比较:吾到上海蹲仔三日天。)

(21)*跑进来仔得五个客人。(比较(14),再比较:跑进来仔五个客人。)

再比较经历体标记“歇”(可替换形式“过、歇过、过歇”)的例子:

(22) a.吾只/剩吃歇两转羊肉。‘我只吃过两次羊肉’

b.*吾吃歇得两转羊肉。

c.吾吃得两转羊肉。

由于“得”前不能用体标记,因此“得”字句无法表现完成体(仔)和经历体(歇、过、歇过、过歇)的对立,这一对立在“得”后被中和,但“得”维持着两种体共享的已然义。体标记也不能用在“得”字之后,如:

(23)*夷带得仔三本书。(比较(4)、(5)和(19))

(24)*吾到上海蹲得仔三日天。(比较(9)(20))

(25)*跑进来得仔五个客人。(比较(14)(21))

“得”前后都不能带体标记,这就不能仅归因于附缀属性。后文将就此做进一步探讨。

下面比较“得”和与之同义的副词“只”“剩”。它们之间除位置前后有别,其他方面亦非完全对应,特别是“得”跟“只”差别较大,“得“跟“剩”则共享更多属性。

第一,“得”的后接成分必须是数量性单位,或宾语,或时量动量成分,其中名词核心可省,数量成分不可省;“剩”字句也要求后接数量性单位。“只”字句无此限制,后接成分可以是数量性的,也可以是无数量成分的名词性宾语,但“只”“得”同现的“只V得”句也必须后接数量成分,即有“得”必跟数量。比较:

(26) a.吾只/剩带仔三本课本。‘我只带了三本课本’

b.吾只/剩带仔三本。‘我只带了三本’

c.吾只带仔课本。‘我只带了课本’

d.*吾剩带仔课本。

(27) a.吾带得三本课本。‘我只带了三本课本’

b.吾带得三本。‘我只带了三本’

c.*吾带得课本。‘我只带了课本’

(28) a.夷只养仔一个儿子。‘他只生了一个儿子’

b.夷只养仔儿子。‘他只生了儿子’

(29) a.夷养得一个儿子。‘他只生了一个儿子’

b.*夷养得儿子。‘他只生了儿子’

(30) a.夷只养得一个儿子。‘他只生了一个儿子’

b.*夷只养得儿子。‘他只生了儿子’

第二,“得”具有明显的附缀性质,必须紧跟在动词或黏合式动结式之后,即不能与谓语核心板块分离;而“只”完全可以与谓语核心板块分离,如:

(31) 夷只勒房间里一家子吃仔半碗饭。‘他只在房间里一个人吃了半碗饭’

“剩”语感上不宜离动词太远,但是不必紧跟动词,如:

(32) 夷剩勒房间里吃仔半碗饭。‘他只在房间里吃了半碗饭’

相比而言,“得”有强依附性,以保证跟谓语动词同处一个韵律词,在带宾语时就不会突破汉语的动后限制,从而迥异于没有动后限制的VO-前置词语言里常见的后置状语,如英语的only,first,again,well,soon,now等后置时都没有对前面动词的依附性。

第三,“只”对动词没有选择性,而“得”只能用于行为动词,不能用于词义较虚的状态动词和关系动词,如“是、有、勒(在)、像”;这些词前也不加“剩”。如:

(33) a.*夷是得一家头。‘他只是一个人’

b.夷只/就是一家头。‘他只是一个人’

c.*夷剩是一家头。义同上

(34) a.*老王有得一间房子。‘老王只有一间房子’

b.老王只有一间房子。‘老王只有一间房子’

c.老王只得一间房子。义同上

d.老王剩得一间房子。义同上

e.老王剩一间房子。义同上

(35) a.*夷勒得两个地方,单位,宿舍。‘他只在两个地方,单位,宿舍’

b.夷只勒两个地方,单位,宿舍。‘他只在两个地方,单位,宿舍’

c.*夷剩勒两个地方,单位,宿舍 义同上

(36) a.*小明像得两个人,爷勒阿爹。‘小明只像两个人,父亲和祖父’

b.小明只像两个人,爷勒阿爹。‘小明只像两个人,父亲和祖父’

c.*小明剩像两个人,爷勒阿爹。 义同上

从(34c-e)可见,“有”虽然不能后接“得”,但是可以由限止副词“只”“剩”直接跟“得”组合,表示“只有”,或单用“剩”表示“只有”。由于“得”在吴江方言中没有动词“有”的含义,因此“只得”“剩得”都已经词汇化,词库中为“有+得”的缺失提供了补偿。

(36) a.老王剩一间房子。‘老王只有一间房子’

b.老王剩仔一间房子。‘老王剩了一间房子’

“有”不能带限止义“得”另有一项库藏制约。吴江话词库中已有“有得”一词,表示积极性的或主观大量的拥有(夷有得三只船:他有三条船呢/吾有得物事吃:我有东西可以吃),更常用做助动词表示被允许、有资格、可以(有得进去看戏:‘有机会或资格进去看戏’)。这一功能与“得”的限止义正好相反,因此阻止了限止义的“有+得”。

(二) “得”的语义特性

“得”和“只”不但句法上有别,也存在与句法差别直接相关的语义差异。

邓思颖指出粤语“得”“有一种量化的作用,表示限制焦点”[注]邓思颖:《粤语语法讲义》,第116页。。这一语义定性基本适合于吴江话“得”。吴江话“只”也表示限止义,是同类算子,而且也是右向量化的;但是,“只”与“数量名”短语同现时,或同时与动量时量成分和宾语同现时,焦点的辖域可以不同,会导致焦点歧义,如例(37)(38)都有abc三种解读,“只”所量化的语义焦点随重音变化而异(换成普通话“只”也一样):

(37) 夷只吃仔两块山芋。

a.他吃的只是两块红薯。(普通念法)

b.他吃的红薯只有两块。(重读“两块”)

c.他吃了两块的只是红薯(不是别的食品)(重读“山芋”)

(38) 小王只种歇三年西瓜。

a.小王干过的(农活)只是种三年西瓜。(普通念法)

b.小王种西瓜只有三年。(重读“三年”)

c.小王种过三年的只是西瓜。(重读“西瓜”)

(37)(38)诸句如果换成“得”或“剩”来表达,就只能量化数量成分“两块”,句子只能获得(37)(38)之b的解读,a和c都被排除了,同时“歇”的经历义也不再明示。如:

(39) 夷吃得两块山芋。=夷剩吃两块山芋。(他吃的红薯只有两块)

(40)小王种得三年西瓜。=小王剩种三年西瓜。(小王种西瓜只有三年)

“得”字句“剩”字句的焦点单义性和“只”字句的焦点多义性,源于两者的辖域差异,并有相应的句法表征。两者都是右向量化的焦点算子,但“只/就”所辖的焦点域是右边动词后的任何成分或其中的一部分,有时指向动词本身(他只看球,自己不打球),因此留下辖域歧义的空间;而“得”和“剩”的辖域指向右边的数量成分,因此句法上强制性要求右边数量成分的共现,不会有歧义。

“只”和“得”“剩”的另一项语义差别在于时体范畴,也有相应的句法表征。“只”适合于各种时体状况,“只V”后可加体助词;“得”“剩”只适合已然类时体,主要是完成体,也涵盖经历体,“得”后不能带体标记,但是隐含已然义,不能用于将行体、进行体,如:

(41) 阿明吃得一碗馄饨,弗宁吃两碗。‘阿明只吃了一碗馄饨,没吃两碗’(完成)

(42) 阿明去得一趟,弗宁去歇两趟。‘阿明只去过一趟,没去过两趟’(经历)

(43) 门口摆得一只石狮子,弗是两只。‘门口只放了一只石狮子,不是两只’(成续)

(44)*阿明明朝吃得一碗馄饨,弗吃两碗。‘阿明明天只吃一碗馄饨,不吃两碗’(将行)

(45)*阿明勒海烧得两个人嘅中饭。‘小明只在做两个人的午饭’(进行)

(46)*阿明明朝剩吃一碗馄饨,弗吃两碗。‘阿明明天只吃一碗馄饨,不吃两碗’(将行)

(47)*阿明剩勒海烧两个人嘅中饭。‘小明只在做两个人的午饭’(进行)

例(44)-(47)都表示将行体或进行体,都不能用“得”及“剩”;余例均表已然类体,都可以带“得”和“剩”,但是带“得”的句子不能再带体助词。其中例(43)虽然对应于普通话的持续体,但是苏州话用“仔”表示的持续体本质上是动作完成之后的状态持续,我们简称为成续体[注]刘丹青:《苏州方言的体范畴系统与半虚化体标记》,胡明扬主编:《汉语方言体貌论文集》,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所以仍被识解为已然类的体,可以带“得”。这也进一步证实我们之前的观点:吴语“仔”表示的持续跟完成体同类,而跟进行体不同类。这是由库藏结构决定的,因为持续体由完成体标记兼表,在义项非独立性[注]刘丹青:《语言单位的义项非独立观》,《世界汉语教学》2021年第2期。的影响下,持续体(成续体)仍被识解为完成体的一种。

“剩”可以单独表示限止义,可以带完成体或经历体标记。但是“剩”排斥未然类体标记,从而寄生了已然义,因此即使省略体标记也不影响已然义的表达,如:

(48) 阿明剩吃(仔)一碗馄饨。‘阿明只吃了一碗馄饨’

跟“得”的量化功能类似,“得”对时体功能的选择性,也适应于“只V得”,只要出现了“得”,就带上“得”在句法和语义方面的选择性,不再呈现“只”在句法语义方面的更大包容性。从共时角度看,吴江话“得”的完成体义是限止算子的寄生范畴,即量化范畴寄生时体范畴。但是,如果结合历史角度看,则可以看到几乎相反的画面:“得”的限止算子功能是由完成体发展而来的。详见后文的讨论。

三、限止算子“得”的库藏背景、历时背景和演变路径:吴粤方言比较

(一) 吴江话“得”与粤语“得”的比较

综上可知,吴江话动后“得”在核心功能上与上引邓书和姚文描写的香港粤语限止后缀“得”是一致的,都是量化焦点算子,动词后有数量成分,“得”将语义焦点指派给后面的数量成分。此外,从这些文献的描写和用例看,粤语“得”都用于“实现”体,与本文所说的已然类体一致。但是吴江话跟粤语在限止算子“得”上也存在一些句法语义差异。

1.粤语后缀“得”只能加在单音节动词后,后缀(suffix)性质明显。吴江话“得”可以加在双音节动词、形容词、动结式、动趋式等语类后,并非单词的后缀,更符合后附缀(enclitic)的属性,是一种附缀化的后置副词。

2.姚文所引的李行德、邓思颖等学者都认为,粤语限止后缀“得”后面必须有数量成分,但是姚文举出早期粤语文献和当代粤语中“得”后没有数量成分的用例,如:

(49) 佢独系买得龙虾共鱼啫。‘他只是买了龙虾和鱼’ (Dennys 1874)

(50) 我乜都唔知,独系闻得嗰只船碰着石啫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听到这条船撞到石头’( Dennys 1874)

(51) 听日个会我约得张三同李四。‘明天的会我只约到了张三和李四’(当代粤语)

这几例在吴江话中都不能用“V得”,只能用“只V”句来表达。不过,仔细分析,“得”也并非没有量化要求。(49)和(51)两例,“得”后都是并列成分,这恐非偶然,并列成分带有数量超过1的含义,暗含数量义(“龙虾共鱼两样”,“张三同李四两人”),“得”在此凸显数量而非名词的内涵。而(50)限止义已有“独”和语气词“啫”表达,“得”在此处不是焦点算子,只是实现体助词。可见粤语“得”只比吴江话“得”的搭配略微放宽,扩大到并列结构,但宾语仍带一定的数量义。

3.粤语“得”可以作为拥有和存在动词做谓语核心表示“只有/只存在”,如姚玉敏文所举(其中(54)来自姚文所转引的邓思颖文):

(52) 枱上面得一杯水。‘桌子上只有一杯水’

(53) 我得一把遮。‘我只有一把伞’

(54) 得张三嚟咗。‘只有张三来了’

(55) 得我发表意见。‘只有我发表意见’( Tang 2002:281)

姚文认为:“动词‘得’表‘只、只有’义和后缀‘得’表‘只、只有’义是各自独立发展出来的,而并不是动词‘得’先发展出‘只、只有’义,再虚化成表‘只、只有’义的后缀‘得’。”动词“得”原表存在、拥有,后缀“得”原表实现体,但是姚文通过语料统计分析,认为两者的限止义都是由于“得”与句中表示限止的副词、助词(如(49)(50)中的“啫”)及反预期成分经常共现后逐渐带上的。换言之,动词“得”和后缀“得”的限止义都来自同现限止成分的组合感染,产生机制一致。语义上,动词“得”的限止义不一定指向数量成分,如(54)(55)两例就是指向名词“张三”和“我”。所以,粤语动词“得”和后缀“得”确实不一定相互派生而来,但仍是同义同形同源成分(均为得到义动词后代),在词库中密切相关。而吴江话限止义“得”只出现在动后附缀位置,没有动词用法,是一个更独立的虚化库藏成分,而且焦点只能指向数量成分。表示动词“只有”,吴江话词库中已有词汇化的“只得”“剩得”和单纯词“剩”表示,不再需要“得”表达此义。

4.吴江话限止义后附缀“得”有与它反义的动后成分与它对立,构成反义聚合库藏。笔者曾报道,吴江话“到”有动词后主观大量标记的用法[注]刘丹青:《“到”字语法化的新去向:吴江同里话的条件标记及主观大量标记“到”》,《语文研究》2018年第2期。,而限止义功能词除了客观量化限止功能外,都有主观小量功能。如“只吃了一碗饭”在限止吃饭数量的同时也表达了言者认为“一碗饭”是个小数目的态度。动词后的“到”的含义与之相反,在句末“啦”的配合下表示主观大量,即说话人认为这是个大数目。所以人们也可以说“吃到一碗饭啦”,这可以用在重病人恢复健康、进食增加到一碗的情景下。再引拙文两例:

(56) 老王买到三套房子啦。‘老王买了三套(这么多)房子呢’

(57) 我勒青海住到半年啦。‘我在青海住了半年(这么长)呢’

这里的“到”假如换成“得”同时去掉句末的“啦”,句义就变成主观小量。

语言都有专表限止及主观小量的“只”/only义功能词,像吴江话“到”这样的专表主观大量的功能词,在语言中少见得多,粤语也未见有此类标记的报道。与此一致的是,很多语言都有名词小称,但是只有很少的语言有名词大称[注]参看李旭平、刘鸿勇、吴 芳:《湘西苗语中的大称和小称标记》,《当代语言学》2016年第4期。。因此,“到”[tɑ423] ~“得”[t5]对立是语言中一种少见的库藏结构,正好也符合大小语音象似性。

(二) 吴语文献中与限止功能相关的“得”。

姚玉敏(2019)指出,“许宝华、宫田一郎(1999) 列出‘得’在 80 多个汉语方言点的用法,仅粤语广州话能表示‘只有’义”。姚文第169页加了一条注,提到余霭芹(Hashimoto 1993:11)曾有一例嵊县吴语句子“得”表“只”义,但许、宫田词典未提:

(58) 借得一升米你贷(我只借了你一升米)。

此例余书的引用和理解都有误。原例出自钱曾怡文[注]钱曾怡:《嵊县长乐话语法两则》,《吴语研究》第3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其句末的“货”被余文误记为“贷”。“货”在嵊县话中有主观小量语气词用法(义近粤语语气词“啫/嗻”),限止义是由“货”表示的[注]感谢盛益民教授帮助此例的分析。,比较徽州方言也用句末的“物/物事”表主观小量[注]赵日新:《徽州方言“物/物事”的量级用法》,《中国语文》2009年第3期。。例中“得”只表完成体“了”,无关数量,如钱文又例:“晏饭我食得[t]一碗货,介小货倒食得[ta]三碗!”(晚饭我只吃了一碗,这个小孩倒吃了三碗),读钱文原文可知,上句“得”[t]主要表完成体,限止义靠“货”表示;下句“得”[ta]则有主观大量义,无“货”字。可见嵊县似不能算有限止算子“得”。我们也查检了基于41个方言点的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得”字条[注]李荣主编:《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综合本),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未见广州话之外任何方言的“得”有限止义。曹志耘论及官话、晋语之外所有大方言区的动词后置成分十余个,没有谈到“只”义成分[注]参见曹志耘:《东南方言里动词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编:《东方语言与文化》。。

不过,吴语研究文献中确有个别方言的“得”似与限止功能有关。但这些“得”基本上都在句中与限止义功能词同现,无法证明“得”本身能带限止义,但是能帮助说明“得”获得限止义或如粤语“得”一样来自与限止义副词、语气词的同现感染。许宝华、陶寰提到上海松江方言“‘得’相当于‘了1’,通常表示‘得到’,与‘只’连用,例如:只写得一半,还要写落去”[注]见许宝华、陶寰:《松江方言研究》,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5页。,这里由“只”表示限止义,“得”相当于“了1”,不是限止算子。石汝杰专文讨论明末吴语(主要是苏州一带)“得”的虚词用法,其第6种用法是“‘得’用在动词后,与表示数量少,动作量少(或刚发生)的词语连用,常和限定数量、范围的副词‘只’连用”,其例子除一例外,都是“只V得”等含限止副词之例[注]石汝杰:《明末吴语“得”的虚词用法》,日本神户市外国语大学《学術情報リホジトリ》,2008年。。许、陶书和石文都只说“得”跟“只”类词连用,未说表示“只”,措辞审慎可赞。明末吴语如:

(59) 走了半日,只丢得一苕,肚里有介点饿哉(《山歌》8卷10)(……只下肚了一个红薯,肚子有点饿了)

唯一不带限止副词的例句是:

(60) 啰道是伴得你年把也不上,你就要弃旧恋新。(党人碑9出)(哪知伴你不到年把,……)

此例“年把也不上”本是强调主观小量的构式,若删去“得”,全句仍能表示限止义,还没有发展到“得”单独表示限止义的阶段。

我们查检了手头各种吴语调研成果,如钱乃荣《当代吴语的研究》[注]钱乃荣:《当代吴语的研究》,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年。及各种地点专著,都未发现吴江话以外任何当代吴方言“得“字有单独表限止的情况。但是,在早期上海话的语料中,存在这种情况。以下是香港科技大学博士生郁孙豪从上海口语教材麦高温(MacGowan,1886)编《上海方言习语集》和土山湾慈母堂出版的《土话指南》(1889)搜得的“得”表限止义的用例:

(61) 大概拉买十两银子一担,我伲只买得九两。(麦高温1862 17.44)

(62) 就到武彝山上去白相二日,茶叶卖得勿多点,送得一眼眼。(1.9馈送茶叶)

(63) 夜深者,我想箇时候,三点钟有来者,我刻刻听见自鸣钟当当响,恰像敲得两记味,勿要第只钟勿准个。(1.26钟慢表准)

(64) 老弟自家几时转来个?- 我转来得勿多几日里。(2.24幕客谈情)

(65) 伊拉栈里是收得九十九包,缺一包棉花。(《土话指南》2.33百包棉花)

其中1862年的(61)例,“得”还是跟“只”同现,尚未显示“得”单独有限止义;1989年的(62)-(65)里,“得”所在小句都没有其他限止义功能词,但是所在语境能够清楚显示其表示限止义,如(63)说有三点钟了,但是钟“敲得两记”,这里肯定是表示“只敲了两记”,所以下句怀疑“可别这只钟是不准的”。

这些例句说明了两点:第一,周边吴语(松江、苏州)“得”经常跟限止副词等同现,但只有这时才有限止义,而上海话“得”已经能够单独表示限止义了;第二,这一情况可能发生在1862—1889年这一时间段。

完成这一演变的还有吴江话,但今天上海话的“得”已经没有这种功能,吴江话目前可能是唯一保持这一演变结果的吴方言(“说无难”,所以加个“可能”)。

上引石汝杰文谈到明末吴语“得”字还有第4种功能:“‘得’还用于表示动作行为的完成,形式主要为:V+得+宾语。有的时候,‘得’同时还保留着‘得到’的含义”,如:

(66) 谢天谢地,赚得十二个铜钱来里,……(党人碑9出)

(67) 我老人家苦苦凑得本钱,做好日开这酒店……(韩湘子全传11回)

值得注意的是,(66)“得”所在句子还有主观大量义,“谢天谢地”本身表示对赚钱所得表示满意,而句末的“来里”(在这儿)在苏州方言中常用于主观大量义,后来还发展成表主观大量或夸张语气的语气词,如“三万块洋钿勒里!”(三万块钱呢!)。可见,吴语中与得到、完成有关的动后“得”本身不必有限止义。只有长期与限止义功能词同现,沾染上限止义,并脱离限止义功能词表限止,才能固化限止义。苏州话、松江话等没有达到这一阶段。

(三) 吴语限止义“得”的库藏背景及历时来源

在语言库藏类型学看来,语言是一个系统性的库藏(inventory),包含不同层级的子库,其中每个成分都处在与库藏中其他成分的关联中,相互制约和影响,共同决定一种语言的类型属性。这就构成库藏背景或库藏结构。语言又是历时演变的产物。本小节以吴江话为例从这两方面来深化对限止附缀“得”的性质的认识,并探求其历时来源。

根据前文描写及比较,再适当补充相关事实,以下情况构成了“得”的关键库藏背景。

1.吴江话有动前动后多个限止焦点算子,两者可以分别单用,也可以合用。其中“只、就”是右向指派的限止算子,但语义焦点可以指派给量化成分,也可以指派给非量化名词,而“得”“剩”只能将焦点右向指派给量化成分,后面必须接数量成分。

2.“得”“剩”仅用于已然事件句,因此寄生了完成等已然类体范畴义,“只、就”则无此限制,没有时体寄生范畴。“得”的前后均排斥体标记,但完成体本身已成冗余信息。

3.动后“得”在今天的吴江及上海、苏州方言中都已没有单纯的体标记功能。

4.限止算子“得”仅仅作为后附缀存在,不能像粤语“得”那样做限止义存在动词,但是吴江话有“剩”做限止义存在动词,只是“剩”兼了动前副词而非动词的后附缀。

5.吴江话还有动后主观大量标记“到”和重行体“过”(后者也见于很多东南方言[注]参见曹志耘:《东南方言里动词的后置成分》,潘悟云主编:《东方语言与文化》;卢笑予:《先行、再次及重行范畴的跨语言研究 ——以东南亚语言区域为重点考察对象》第4章。),形成了语法库藏中的一个小语类,“得~到”并形成了主观小量和大量的对立,成为主观量范畴的小库藏,在汉语方言中罕见。

依托这些库藏背景,再结合早期吴语文献和周边吴语材料,并比较粤语“得”的研究,我们可以推知限止附缀“得”的来历。

在早期北部吴语中,看似表数量限止义的“得”字句都另有表示数量限止及主观小量的成分,“得”只表示完成。这个时期,“得”自身有完成体标记功能并残留某种获得义。大量带“得”的句子表完成时并无数量限止及主观小量义。这些情况都与早期粤语的“得”相似。姚玉敏(2019)认为粤语“得”作为实现体标记出现在各种事件句中,早期大部分不与限止副词等同现,也没有数量限止义。后来,随着完成体“得”字句更常与限止义词语同现,逐渐感染上限止义,最终成为可以单独表限止的标记,同时“得”也不再有单纯的实现体标记的用法(让位给了“咗”)。姚文认为粤语动词“得”也就是按此路径获得限止义的,只不过两者是平行发生的,没有相互派生。

类似的过程也在上海及与上海青浦区接壤的吴江发生,限止义“得”在老上海话中最终规约化为单表限止义的专用功能词,其时间可能为1862—1889年间,而苏州、松江等其他吴方言没有完成该过程,限止义仍主要由副词“只”等表示。与此同时,“得”在北部吴语中也逐渐失去完成体标记功能,在苏州、吴江等地都让位给更强势的完成体“仔”,犹如粤语让位给“咗”;上海则由“仔”逐渐让位给来自官话的“了”。上海“得”的限止义功能也在“得”的衰落中一并丢失,目前材料显示吴江成为唯一保留限止义“得”的吴语方言。

这一演变路径也解释了为什么吴江话“得”只用于已然事件,后面不能带体标记。“得”的前身是完成体标记,演变过程中维持着已然事件的状态,当“得”成为限止义专用标记后,完成体不再是目标范畴,而降级为寄生范畴,“得”承载的完成和限止两个功能发生了库藏地位的主次换位。同时,“得”继承了体标记的句法槽位,容不下另加的体标记。

粤语和吴江话的“得”都是在完成类体标记的基础上通过与限止义功能词的同现而感染上限止义的。“得”最终成为独立表达限止义的后缀/附缀,尚需一个关键条件:限止义“得”不再做单纯的完成体标记,因为两者的出现环境趋同,若兼有这两种功能,大量句子将成为歧义句。例如“小明吃得一碗饭”,听者无法分辨言者说的是“吃了一碗饭”还是“只吃了一碗饭”。当代粤语和北部吴语分别经历了“咗”和“仔”覆盖“得”的完成体功能的进程,该进程正好成全了“得”的限止功能的独立,同时将完成体降级为寄生范畴。限止算子和完成体标记的明确分工,背后是语言库藏物尽其用原则的驱动。据此预测:在“得”尚能充当单纯的完成类标记的方言中,如上引松江话,“得”难以成为独立表限止的标记,至多跟“只”类词语共同表达限止义。

北部吴语区和粤语广府片相距遥远,中间也没有同类型方言过渡,两者共享“得”的限止功能与接触无关,而且拥有同样的库藏条件,遵循了同样的语义演变路径和机制——同现语义感染、物尽其用原则。这是起点终点都相近的平行演变的好例,显示了语言学规律的强大动能。另一方面,用“得”作为完成类体标记,是粤语吴语从汉语共同源头的得到义动词发展而来的,分离已久仍能平行发展,也印证了萨丕尔提出的沿流(drift)说[注]萨丕尔 (E.Sapir)著,陆卓元译:《语言论——言语研究导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2年。原版1921年。。

正因为是平行发展而不是接触,所以两地的“得”仍表现出若干句法语义差异,粤语的限止义“得”有存在动词用法,吴江话没有;粤语的“得”是后缀,只能加在单音节动词后;吴江话的“得”是附缀,可以加在单双音节动词之后和黏合动补式之后;粤语的“得”不强求后接数量词语,吴江话“得”后必须跟数量词语。这些差异是平行演变的正常现象。

另一引人关注的现象是,粤语和吴江话都存在以单音节语素表示“只有”/only have的动词:粤语的“得”和吴语的“剩”,这似为一种罕见的语言现象。就我们的跨语言知识所及,语言方言通常至少用两个词的组合来表示该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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