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指航 恩师如父
——深切怀念我国胚胎学家刘斌教授
2023-03-05陈曦
陈曦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生殖医学中心,北京 100044)
1999 年,我还在白求恩医科大学组织胚胎教研室任讲师,我的硕士生导师聂毓秀教授安排我与陈东主任一同前往吉林市,参加由第四军医大学吉林军医学院承办的中国解剖学会第六届组织学胚胎学专业青年学术研讨会。正是这届青组会(即组织学胚胎学专业青年学术研讨会的简称)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也让我开始与刘斌教授有了交集。
青组会的大会报告多是由在读博士研究生或者留学归国的年轻学者组成,讲台第一排就坐的都是各医学院校的教授,无论哪一个讲座都宛若论文答辩一样,精彩纷呈。1999 年8 月16 日上午,我听到了一个让我耳目一新的大会报告——“转基因动物”,报告人叫潘秀芳。会后的交流让我知道了这个有点微胖的男生是北京医科大学刘斌教授的博士研究生,他的课题方向就是转基因动物的制备和鉴定。潘秀芳博士的讲座让我对刘斌教授的生殖工程研究方向充满兴趣和好奇。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通过青组会了解到北京医科大学组织胚胎学教研室,正是他们筹建了一届又一届的青组会,也通过博学稳重的潘师兄知道了大名鼎鼎的刘斌教授,并下定决心报考北医刘斌教授的博士研究生。
20 世纪90 年代,我毕业并留校任职的白求恩医科大学,要求我们工作两年才能考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将再次留校,我需要工作3 年才能报考校外博士研究生。2000 年,我已经30 岁,依旧还差1 年才满足3 年期限,但我还是提出了求学申请,那年我是白求恩医大唯一申请报考北医博士的工作人员。当时的教研室主任陈东教授刚刚从日本留学归来,是一位非常有能力又有魅力的年轻教授。当我把报考校外研究生的申请书递交给她时,她说出了改变我人生命运并让我在今后工作中常常回想的一句话:“必须支持年轻人出去学习呀,要不她会后悔的。”陈东教授的支持,使我后期的调档也非常顺利。在那个签字的下午,陈老师给了我很多叮嘱,“你要是去刘斌教授那里读博,可一定要做好挨批评的准备啊。”我通过陈老师了解了组胚届同仁对刘斌教授的评价:博学多才,对同行要求高,对学生要求更高,而且性格有些孤冷清高。我一一默记,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
在复习考试阶段,我给潘师兄打去电话,询问考博事项,他告诉我要好好复习胚胎和生殖方面的内容,他说除了成令忠教授主编的那本《组织学与胚胎学》教材之外,还要好好阅读刘斌教授和高英茂教授共同主编的那本《人体胚胎学》(图1)。我非常听话地去买了《人体胚胎学》回来,这部关于胚胎发育和生殖工程前沿进展的宏篇巨著让我对刘斌教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在那个还不能用互联网查阅资料、所有的胚胎发育图谱都需要手工绘制的年代,刘斌教授和高英茂教授克服重重困难,组织国内各医学院校的老师,编写了我国第一部人体胚胎发育方面的专著,难度超乎想象。当然,那时的我还不知道编写这本书的艰难,只是欣喜遇到了一部对人类胚胎发育阐述如此详实、内容如此丰富、逻辑结构又如此清晰的好书。这本被我密密麻麻记了好多知识点的《人体胚胎学》后来遗失在北大医院生殖中心了,所幸我的另一个出国的师兄买了一本送我做纪念,他知道这本书对我的意义和重要性。直到最近,刘老师驾鹤西去,我整理他生平资料时,才发现这部被我奉为至宝的《人体胚胎学》当年被评为国家级科技进步二等奖。
2000 年4 月初,我到北京参加博士研究生考试,面试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刘斌教授。刘老师穿着白大衣,一直都笑呵呵的,儒雅的样子完全没有我先前脑海中刻画的那般严厉,这让我放轻松不少。他领着几个来面试的学生先参观了他的实验室,我对实验室里的液氮罐和培养室里的显微操作仪记忆深刻,在一个实验室里,我还看到了一台医院里才能看见的B 超机。后来在我面试的时候,刘老师问我的问题是受精过程中关于钙振荡的问题。现在想来,刘老师对生殖的把握是非常敏锐的,他牢牢抓住了生殖中最重要的第一个事件,就是受精过程中的钙振荡。精子如果不能诱发卵母细胞发生钙振荡,则很难完成受精,也就没有了后续的胚胎发育。我们在辅助生殖临床上同样关注患者的体外受精情况,就在刘老师辞世前的一个月,我刚刚把《人工辅助卵母细胞激活技术的知情同意书》在我院申请批复成功。有意思的是在我面试结束后,刘老师笑呵呵地对我说了:“陈曦看起来确实有点瘦啊!”这句话让我有点懵,我赶紧说:“我身体很好,很健康!”告别刘老师,回到长春后,我就把考试的事情放下了,因为那年有4 名考生报考刘老师的博士生,其中有一个是已经考了两年的来自湖北的潘玉琼,我觉得自己被录取的希望并不大。然而幸运女神还是眷顾了我,有一天上午,组胚教研室外面的走廊被阳光照得格外温暖,我接到了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原来那一年北医和北大合并了。我兴奋异常,飞快地跑去告诉陈东主任,告诉聂毓秀老师,告诉每一位教研室同事,大家都为我高兴,也有不舍。
后来过了好多年,刘斌老师也退休有段时日了,有一次我去拜望他,他提起说当年我考试之前,我的硕士导师聂毓秀教授曾利用她去人民卫生出版社交书稿的机会,特意去北医和刘斌教授提到了我要报考他研究生的事情。聂老师对刘老师说:“陈曦看上去很瘦,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她非常能干。”所以刘老师当时就想,只要我的英语不被人家落下5分,就会录取我。刘老师的理由是我年龄大了,要抓紧给我念书的机会,而其他人还年轻,还有机会,他会为他们争取来年的读书机会。结果我的英语成绩没有为难刘老师,而执着的小潘第二年也被刘老师录取,成了我的师妹。多年后,知道这件事情的我恍然大悟,才知道在我考博士过程中,其实不只有陈东教授顶着人事压力放我出来念书的恩情,更有两位恩师在我身后的默默支持。正所谓师者匠心,止于至善,刘老师不但在学术上追求至善完美,对待学生更是心地善良醇厚。
入学北医后,我成了潘师兄的得力助手,学会了整个转基因小鼠的制备和鉴定过程。可是潘师兄的论文即将完成,而刘老师当年申请下来的课题是人胚干细胞的建系。我放下做转基因动物的那套本领,开始着手进行人胚干细胞建系研究。人胚干细胞建系没有捐赠的人类胚胎很难做下去,我为此被安排到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做了一段时间的课题,但是依旧没有材料。后来刘老师想到了人胚的原始生殖细胞,用原始生殖细胞建立人胚生殖干细胞系是可以找到材料来源的。为此,我严格按着老师的教诲,做好了一套各周龄的人胚连续切片,在观察这些切片的过程中,我也掌握了人胚生殖嵴的发育过程,对生殖嵴的取材也越来越顺利,初步建立了原始生殖干细胞系,但是在传代方面却始终无法突破6 代以上。现在想来,因为当时从各种理论书籍和文献看到的是人胚6 周后生殖嵴内的原始生殖细胞已经开始分化,所以我建系所用的生殖嵴胚龄主要以5 周以内为主,因此,我建系能用的细胞数量非常少,受当时培养条件的限制细胞分化也一直无法突破。直到聪明灵动的小师妹潘玉琼打破了传统观念,选择了6 ~7 周龄的人胚生殖嵴,继续完成了我们的课题任务。
在整理刘老师生平资料和事迹的时候,我意识到刘老师对我国辅助生殖医学技术的推动和发展具有功不可没的开创性贡献。我国大陆第一例 “试管婴儿”的诞生,源于刘老师在培养液上的开拓性改善、研发和临床应用,他对每一批次的培养液的质量控制得非常严格。在当时的培养条件下,刘老师就将体外受精的胚胎的卵裂率提高到85%以上。1988年“试管婴儿”在北医三院诞生后,光环笼罩着生殖团队,但是刘老师退到了幕后,他没有将自主研发的培养液临床转化,这可能与当时的社会环境有关,也可能与刘老师的学者风度有关,因为淡薄名利的刘老师很快就将整个培养体系,整体交给了更适合进行胚胎移植的临床医院。而刘老师则继续在生殖领域探索新的前沿课题,包括:显微授精显微操作技术、人未成熟卵体外成熟培养、动物胚胎低温冷冻保存、植入前胚胎遗传学诊断技术、转基因动物和人胚干细胞的建系,等等。
师者父也,刘老师一直像爱护自己孩子一样保护着我们,默默地帮助着我们。在追求更高的科研成果面前,学生的前途是他的第一位考量。我的大师姐,王燕蓉教授,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留在国内的研究生。她当年的课题就是聚焦于胚胎的低温冷冻保存,后来回到宁夏的大师姐在宁夏医科大学创建了全国第一家生育力保持教育部重点实验室,这应该是她对导师致敬的最好献礼吧。沈浣教授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临床医生,也是刘老师的唯一一名在职博士研究生,当时她工作繁忙,一直没有时间做论文,刘老师一遍一遍地催促她,发动我们这些小师弟小师妹来帮助她,最终沈浣教授如愿以偿学成毕业,而她论文答辩的前几天,还在作为国家卫健委的评审专家到广州庄广伦教授的生殖中心进行评审校验。沈浣教授一直是刘老师的一名得意弟子,另一位则是当年帮助刘老师做成第一例“试管婴儿”的北医三院的刘平教授,虽然她是张丽珠教授的学生,但是刘老师心目中,刘平教授也是他的学生。在老师晚年有些“糊涂”的时候,他会和我说起刘平和沈浣,但是经常把她们两个搞混淆了。
我知道自己是最不让老师放心的一个学生,虽然不是关门弟子,但是我的确是他关门拿到博士学位的一个。让老师骄傲的学生都在国外各领风骚,而我则守在了老师身边,继续着他为之奉献一生的人体胚胎学事业,也慢慢成了他无话不谈的女儿一样的存在。在老师退休离开北医的最初几年,他还会经常给我邮寄他看到的好文章和杂志,但是后来,再看老师时,老师的关注点已经不再有任何科研和工作上的事情了,都是生活上的琐琐碎碎。而每次去看老师,师母给我带回来的花花草草成了我的心心念念。刘老师因为师母给我带的东西多,每次都会拎着大包小包,送我到上车。后来他“糊涂”了,每次我都担心他回不去家,他便主动告诉我,院子里哪个地方是社区服务站,哪个地方有小广场,其实老师是让我放心,好安心开车回家。如今老师离开我们一个月了,想起戴着小帽笑眯眯送我回家的模样,我还是会泪如泉涌。因疫情的阻隔,我和老师最后一面竟是视频电话。我答应老师说疫情结束了就去看他,我看到了老师眼睛里的光,但是我终究因为各种原因而没有去成。我约了理发的师傅要去为他理发,甚至做了准备要帮他修牙,而我一直为之努力的一本《临床胚胎学》专著的编写也依旧没有完成,所有这些没有实现的愿望在老师离开之后,都成了挥之不去的遗憾。如今博士毕业20 年后的我,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生殖中心实验室,在沈浣教授的带领下,已经开始应用自体干细胞改善高龄患者卵母细胞质量,并希望这一成果能获得临床推广和转化。不知当年那个让刘老师费力拉扯着毕业的我,是否算是完成了导师的一点关于干细胞临床应用的心愿呢?我同时以未成熟卵母细胞的临床应用作为课题在进行不断的探索,为预后差的患者获得更多高质量胚胎而努力,只因刘老师在1995年就开始研究人未成熟卵母细胞的体外成熟培养方法了。
我愿意用我的加倍努力,来告慰恩师的在天之灵。希望有一天能带着我取得的成就,前往北医解剖楼和恩师分享喜悦。尽管那里只展示了刘老师的骨架,但我心中清楚,这是曾经的您——一位既高贵又充满善意的胚胎学大师。我不禁思考,未来的学子们是否能够领悟到老师的骨架背后的深刻故事,理解它所代表的卓越学术精神和独特的人格魅力。一念及此,不禁泣泪潸然。
谨作此文以纪念伴我成长、如父般爱护我的恩师刘斌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