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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刘呐鸥《都市风景线》中都市男女的精神困境

2023-02-26沈志宏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7期
关键词:都市

[摘  要] 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收录了多篇描写都市生活的小说作品,这部作品不仅对都市物质层面做了景观式的书写,还对生活在都市中的男女的精神层面有所展现。本文结合具体文本,对其中展现的都市男女的精神困境从个体的孤独和精神病态、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以及对都市的复杂情感这三个方面进行了细致分析,重点关注都市婚恋故事的书写及其表现出的都市两性关系,借此了解刘呐鸥笔下的都市空间以及当时都市中的个体、人际、人与社会的状态,如果将这种文学书写与更广阔的现实语境结合,可以发现其间的奇妙联系。

[关键词] 《都市风景线》  都市  精神困境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7-0019-04

刘呐鸥的短篇小说集《都市风景线》主要书写了20世纪30年代上海形形色色的都市男女以及他们的生存状态。其中的多篇小说花了不少笔墨来描绘都市的物质生活,摩登男女在喧嚣迷乱的舞厅、高速飞驰的列车、赛马场、电影院、咖啡厅、滨海浴场等场所上演着一幕幕纵情声色、邂逅追逐的场景,小说中现代派手法的运用使得都市生活场景更显得光怪陆离。在都市物欲生活的大幕下,刘呐鸥的笔触也伸向了都市男女的精神世界,展示出都市人的精神困境,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个体的孤独和精神病态、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以及对都市的复杂情感,由此指向个体本身、人与人、人与社会这些联系紧密的层面。

一、个体的孤独和精神病态

在大都市里,摩登男女享受着灯红酒绿的生活,每天过得热热闹闹、有声有色,看起来似乎与孤独寂寞绝缘,但《都市风景线》这本小说集里偏偏出现了很多精神上孤独的个体形象。

《游戏》中的歩青在都市里感到:“总之,我的心实在寂寞不过了。”[1]歩青是一个忧郁敏感的青年,深陷在和移光的“恋爱”中,想要得到对方的爱,但这对于摩登女郎移光来说只是一场恋爱游戏。歩青忧郁多思、为爱神伤的心境是他一个人的孤独体验。《流》中镜秋的孤独首先来自他尴尬的身份地位,他是老厂长为女儿挑选的女婿后备役,家里的正式成员和他更像是主仆关系,生活在这个家里没有人可以真正感受到他寄人篱下的心境和情感上的孤独。他狂热地爱着家庭教师晓瑛,“晓瑛,我爱着你哪,我这心你不懂吗?”[1]但晓瑛却不为所动,两人有了肉体关系后晓瑛也并没把他放在心上,而是忙于社会活动,镜秋始终是孤独的。《热情之骨》中的男主人公比也尔身上的这种孤独感更加明显。他是一个法国青年,厌倦了巴黎的物欲横流,于是来到了东方,期待遇到神秘动人的东方女子,发生罗曼小说中的爱情故事,但最后他想谈爱情的东方女子却跟他谈金钱,还给他留信写道:“你每开口就像诗人一样地作诗。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种诗,在这个时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诗的内容已经变换了。”[1]比也尔的美梦破灭了。一个异国人在异域寻找与都市时代完全不相符合的爱情神话,他必然会失望,也会走向孤独忧郁。而《残留》中,作者直接描写了霞玲在丈夫新丧后的夜晚大段的心理独白,她无声呐喊“这夜太好了!呵,我是孤独,我无聊哪”[1],霞玲反复直言自己的孤独与无聊,失去爱人的寂寞空虚一览无余,更透露出某些病态的狂想。

如果说以上这些小说展现了主人公或求爱不得或被抛弃或希望落空的种种孤独心境,那么《杀人未遂》这一篇则是犯罪嫌疑人回忆激情杀人的过程的自述。主人公暗中观察、遐想甚至意淫着一位银行女职员,产生了许多扭曲、畸形的联想,流露出了一种精神上的异常和病态。故事的最后,叙述人变成了辩护律师,从他的角度看来,这个嫌疑人“他讲时神气并不坏,他似不觉得他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1]他甚至带着兴奋,完全是一个精神变态者。结合小说文本的细节,或许可以推测出主人公走向犯罪的某些原因:“极端的寂寞揪住了我老不放,有时竟驱使我跑去站在那大镜的前头照照我消沉了的脸孔。”“真的,在我家人里头,在我的朋友当中能有几个像这只小手的主人一样理会我的目的,理解我的心事,顺从我,帮助我,体贴入微地合作着使我成功?”[1]嫌疑人在自述中还反复强调“共同的”“共有的”,其实女职员只是帮助他一起打开保险箱,完成自己的本職工作而已,是他自己单方面将其幻想为神圣的挚友。可以想见,他在家庭关系、社会关系中都难以得到心灵上的契合、精神上的抚慰,在极端的孤独与寂寞中走向了精神上的病态,在自己的臆想和扭曲的欲望驱使下犯下了杀人未遂的罪行。这是个体的精神孤独走向极端、在压抑中爆发的一种表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人的异化。

个体的精神孤独往往是在内外部因素共同作用下形成的。前面提到的这些人物形象有着不同的性格特质、人生经历,但都是生活在大都市中深受都市环境影响的个体,都市生活使他们的孤独一点点加深,郁积心间而无力摆脱,最终深陷寂寞、荒芜的境地。

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

个体的孤独正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紧密联系。从《都市风景线》中这些透露出精神孤独的个体可以看出,他们周围的人都很难理解并帮助消解这种孤独,这体现出都市人之间存在的隔膜对个体精神上的消极影响。与此同时,这种精神孤独又会进一步加深人与人之间的隔膜,进而出现更多孤零零的个体。

人与人之间存在隔膜是难以避免的,但都市人之间的这种隔膜却极大影响了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往和人际相处,无形中割裂了都市社会的人际关系,夸张地说,这种隔膜犹如天堑,横在都市个体与个体之间。都市男女来自四面八方,缺乏共同的生活背景,像是无根萍草汇集于都市,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和想法,很难交付足够的真诚与宝贵的信任,人与人之间仿佛筑起了厚厚的墙,难以打破。因而都市中的人们在人际交往中显示出很深的隔阂。

在作品中,这种普遍的隔膜集中体现在都市男女的两性关系中。《游戏》《流》《热情之骨》《两个时间的不感症者》等小说都有某种相似的两性关系结构,那就是男性对女性的求而不得甚至被抛弃。这些男性或怀抱某种旧情怀而追求罗曼蒂克的爱情,或渴望得到女性的真诚、理解和爱,或被情欲驱使,或是自以为掌握了女性的心理和都市恋爱的法则,最后都没看透这些被自己观察的“近代都市的产物”,没能得到理想的两性关系。歩青要谈爱情时,移光只享受情欲,把爱情当游戏;比也尔沉浸于爱情幻想中时,菊子却问他要五百元;H和T尚以为自己和这个美丽的女人正在三角关系的激烈角逐中,女人却说“还未曾跟一个gentleman一块儿过过三个小时以上呢”[1],转而去赴下一个约会。当然,这些女性未必全然不知这些男性的想法,但她们有意无意地忽视或不愿满足甚至表现出了某种嘲弄和戏谑——至少在男性视角看起来是这样的。男女两性的相处是如此的虚无缥缈、貌合神离,存在着很难打破的隔膜,无法达到心灵上的沟通和契合。《都市风景线》中的婚恋故事大多创作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自五四新文学开始便一直有许多作家将写作目光投向婚恋领域,创作出了许多婚恋题材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有的是抨击封建传统婚姻制度以及种种落后婚俗,比如王鲁彦《菊英的出嫁》、台静农《烛焰》等乡土文学作品,还有的是以知识分子为主角的爱情故事,比如卢隐《海滨故人》等,这种婚恋主题的写作有一定的历史渊源。五四时期提出了新式婚恋的理想模式——两性以纯洁爱情为基础的自由结合。这种灵肉合一的完美爱情想象中,爱情是神圣的、纯洁的、浪漫的、张扬的。当时的人们将爱情的意义极度夸大,仿佛爱情自由了,其他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这有其深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背景。“当这种主体想象的诉求与伦理革命的目标相结合后,与日常生活最为切近的婚恋领域毫无疑问首当其冲,一种新的爱情话语获得了极大的想象和实践空间,并与男女社交自由、男女平权等社会思潮充分互动。伴随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罗曼蒂克的、超越性的精神追求,这一爱情话语也逐渐获得其合法性根基:它被视为‘原本就存在于‘内在精神中,具有‘天然的合法性,此前一切针对个体爱情的限制和压抑都违背了‘生命根本处的正当要求。这种以现代观念上的‘自然为价值标准的普遍性话语同样也被用于描述个体的生理,诉诸身体自由的‘天乳运动与‘天足运动,与此同时,作为‘内在自然的身体以及性欲也具备了前所未有的正当性,并与超然于物质的‘灵魂一起,共同构成了‘灵肉结合的完美爱情想象。”[2]这种五四式知识分子的完美爱情想象实质上指向对旧伦理道德的颠覆,对个体自由、平等、独立的张扬,对理想主体的个体意识和内在情感的追求等等,与当时启蒙的主题是紧密联系的。但想象毕竟是想象,爱情神话是虚妄的,它落到现实层面会遇到很多无法回避的困难,在与现实的碰撞中消解、破灭。之后,有丁玲《梦珂》这样充满幻灭、挣扎和苦闷的作品,追求的纯洁爱情与现实社会的处境相去甚远,知识分子本身也显示出内在的矛盾性。鲁迅于1925年创作的《伤逝》则更早地觉察到了这种理想爱情与现实的割裂,对启蒙本身的局限性进行了反省和思考。

而在刘呐鸥的作品中,纯洁爱情被激烈情欲取代,纯真爱情理想被金钱价值击败,尤其是《残留》一篇,似乎可以看作是作家对新式婚恋想象和爱情神话在都市空间中的落实状况的书写。小说《残留》的题目本身带有丰富的暧昧性和多重的隐喻空间。这里主要说一说《残留》有着对一种新式爱情的纪念,小说写道:“我真不能相信我们一年来建设在爱情上的奋斗生活,我们的理想、憧憬、将来的希望,和我一个多月来的尽心的看护竟在一刹那间成为永久的梦”[1]。与房东一家四口在猪圈般的地方合住,时时受到生活紧张交不出房租的窘迫,“恋爱!恋爱!恋爱并不是可吃的哪!”[1]这些无一不是对新文学里出走模式的一种呼应,是对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和《伤逝》里探讨的爱情与经济问题的互文。显然,五四的完美爱情想象在都市里不得不让位于欲望和金钱结合而形成的都市婚恋观,新式婚恋想象在都市现实的状态,尤其是在金钱的困窘面前,只能消散、颓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怀有浪漫婚恋想象的男女在物欲都市中难以逃脱的一种困局。

三、对都市的复杂情感

《都市风景线》中的都市男女,主要是男主人公,都对都市表现出了既沉迷依附又厌恶抗拒的复杂情感。如何面对、处理这种复杂情感也成为都市人的精神困境之一。

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享受着都市的繁华与便利,沉迷于声色的放纵和快感,在物质和身体上得到满足,但他们又时常在都市里感到孤寂。身与心仿佛被割裂,身体沉溺于都市的享乐,心灵却难以找到栖息的地方。同时,都市光鲜亮丽的背面是糜烂堕落的,这也让他们对都市有所抗拒,种种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也造就了又一个精神困境。

他们对都市的这种矛盾情感与自身性格有关,多思多虑、情感细腻才能对生活有所觉察。比如《游戏》中忧郁敏感的步青说:“我今天上午从朋友的家里出来,从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过的时候,我感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失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的沉默。”[1]在这样死寂的都市中,他感到非常寂寞。这种寂寞还与快节奏工业社会中时间的高速运转带来的身份焦虑有关。都市里的许多人都像无根浮萍,在都市里是漂泊者的身份,他们缺乏对都市社会的认同感,精神上难以安定。

这还与作者本人的经历、态度有关。刘呐鸥生在中国台湾,后来在日本求学,学成归来后生活在上海,他对都市的了解是比较深的。他既可以自如地享受都市的繁华,又可以敏锐觉察到繁华背后的糜烂。他作为都市的外来者,随时可以抽身而出来审视都市生活,他对都市的复杂观感自然会影响到笔下的人物创作。

这种复杂情感涉及了都市现代化和文明病等问题。在都市这个空间中,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碰撞异常激烈,很容易造成文化上的无可依托。在这里,传统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体系逐渐失去作用,而依托于科技发展和商业贸易的都市文明又尚未建立起成熟完善的现代理性秩序,于是物欲至上、金钱至上的价值标准乘机大行其道,都市生活越发腐化堕落,走向病态。生活在其中的都市男女在清醒与沉沦之间挣扎,心绪不可谓不复杂。

当然这也离不开当时现实的社会环境,当时的中国的确已经出现了如上海这样的大都市。如此种种皆影响着刘呐鸥对都市的复杂情感的表达,也是其作品中这些人物身处种种精神困境而难以挣脱的一些社会性、时代性因素之所在。

四、结语

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中的精神困境展现出了一种有趣的现象:文学书写与现实经验呼应而引起了共鸣。《都市风景线》出版于1930年4月,当时的评论者认为这部作品还有着“非中国即非现实”的缺点。但有了当下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全新的现代都市相关的现实空间的生存经验和精神体验后,再来看这部作品,或许能对作者笔下的都市文学空间有更真切的感受和更多的思考。正如有研究者提到的,“发生在《都市风景线》中的写作正是基于这样一种奇妙的对应关系:一种由都市的高度流动性激发的人物和场景的‘幻象式写作在若干年后的当下却取得了充分而饱满的现实语境”[3],文学书写与现实状况形成了一定意义上的对应。

《都市风景线》中的小说常被诟病形式创新大于内容,刘呐鸥在这些小说中对都市人的精神层面的挖掘深度也不及穆时英,但他毕竟把大都市这一文学空间率先展现在读者面前,对都市生活有其独特的捕捉与表达。随后新感觉派一起扩展了现代文学的都市书写空间,“30年代新感觉派作家在尝试着打开都市文学道路方面是有功的”[4]。劉呐鸥作品中对那个时代都市男女精神困境的展示在一定程度上预示和呼应了当下都市男女的一些精神困境,仍然能唤起带有新的都市生存体验的当代都市人的阅读感悟,这体现了文学穿越时空的魅力。

参考文献

[1] 刘呐鸥.都市风景线[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

[2] 冯妮.“五四”现代爱情观念的确立与启蒙思想的限度[J].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

[3] 张伯男.想象的主体性:对《都市风景线》的符号解读[J].学术交流,2012(10).

[4] 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M].北京:新星出版社,2021.

(责任编辑 罗  芳)

作者简介:沈志宏,郑州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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