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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发条橙》中的成长书写

2023-02-26张晗陈晨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6期
关键词:成长小说

张晗 陈晨

[摘  要] 《发条橙》以暴力书写与反乌托邦的特质而为人熟知,观其文本,作品在自我教育与展现女性引导作用这两方面呈现出向西方传统成长小说靠拢的趋势。同时,在无恶不作到决心回归生活的这一过程中,小说主人公亚历克斯也完成了心灵层面由幼稚到成熟的积极转变。

[关键词] 《发条橙》  成长小说  成长心理学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36-06

首次出版于1962年的长篇小说《发条橙》(A Clockwork Orange)是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的代表作之一,这部集暴力、幻想与社会问题于一体的小说一经出版,便引起了社会关注。作者本人也在引言《再吮发条橙》中表现了自己对该作广受瞩目的惊讶:“这部作品似乎可以天长地久,而我看重的其他作品却在堆灰。”[1]故事发生在人类顺利登月并可以长期定居在月球的未来,情节饱含讽刺与转折,也正因如此,学界对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科技伦理、人类精神文明前途及作品中所体现的颇富存在主义性质的自由选择思想等方面,研究者大多将其作为未来寓言解读。然而作者有意强调小说是建立在人生变迁的原则之上的艺术,所以主人公亚历克斯自身的变化和成长不应该被轻易忽视。

成长小说的概念最早由摩根斯坦教授提出,在两场相关讲座中,他将其概括为描写主人公从开始接受自我教育到几乎结束自我教育这一阶段的小说,并认为该类小说可以达到促进读者自我教育的效果。在此后的发展过程中,成长小说没有确切而统一的概念,但有研究者对它的主要特征进行了概括:关注“成长着的人”、注重“自我教育”、突出精神与审美追求、彰显思想与行动的冲突、以“认识自我”为主旨等。伯吉斯对小主人公亚历克斯的书写与上述观点契合。除美国版本因故删节,缺少最后一章,小说共二十一章,分三部,每部七章。作者意在以此为书中小主人公的最后结局作解——“二十一”这一特殊数字象征着人类由青年期走向成熟,来到了拥有选举权、开始承担责任的人生阶段。无恶不作的亚历克斯正是在末章幡然醒悟,显出重归社会的一丝希望。

一、继承传统

孙胜忠在《西方成长小说史》中将成长小说核心要素划分如下:自我教育、主人公、社会化与职业、教育及其实现途径、良师及女性在成长过程中的作用、文学体裁之流变。由《发条橙》中亚历克斯不断发展完善的成长经历可知,作者在有关他的叙述中继承了成长小说的书写传统。年轻气盛的亚历克斯由自身经历而非学校教育完成了自我教育,其对女性的认知也发生了由性主导到评价因素多元的转变,他渴望回归到工作与家庭中,重新融入社会。

1.自我教育

成长小说中的教育指的是自我教育,即威廉·狄尔泰所说的“‘与心理的内在发展相适应的自然教育,而不是正规的学校教育”[2]。这里提到的学校更像是米歇尔·福柯所认为的权力机构,由于有了纪律,它们变成这样一种机构,即任何客观化机制都可以被当作一种征服手段在它们里面使用,“任何权力的增长都可以在它们里面促成某种知识”[3]。学校筛选学生所学知识以控制他们的思想,通过纪律、制度与规则使权力效应最大化,促进学校中知识和技能的生产,同时增强系统内的驯顺性与实用性。简而言之,在学校进行的教育存在着一种基本预期,即受教者要尽可能满足社会對他们的期望。这与成长小说所倡导的成长主体主动探索自我并与社会相融的观念矛盾。

亚历克斯并非没有接受过学校教育,他房间的“墙上贴着各种旗帜,都是我从十一岁以后进教养学校生涯的纪念,亮闪闪的,印有名称或数字:‘南四‘城市科斯可蓝旗处‘优等男孩”[1]。他却将学校称为“那个练习愚蠢而无用的学问的伟大场所”[1]。亚历克斯并不认为在学校接受教育使他得到了正面的影响,学校就像他生活中的笑料,要对父母隐瞒自己夜晚的所作所为时,他才会心血来潮地去上学。亚历克斯在进入监狱后,被安排精读《圣经》、聆听福音,然而这对亚历克斯的悔过自新毫无用处,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穿着托加袍、成为对耶稣施暴的士兵这一幻想中。教养顾问也没对亚历克斯起到什么正面作用,“他的行为甚至显示了成人与青少年各自的暴力行为有着互为镜像的关系”[4]。本应担负职责的德尔托德来到公寓对亚历克斯进行一番劝诫后便转头离去,他实际上最在意的事情是希望亚历克斯不要给他添麻烦。在亚历克斯被正式逮捕后,德尔托德连表面态度都不屑于维持,不仅没有为他的学生提供援助,相反,他朝亚历克斯伤痕累累的脸啐了口唾沫。警官也认为,暴力滋生了暴力。亚历克斯并不处于能给予人优良身心教育的生活环境中。

“成长小说的教育观否定了学校教育,代之以世界或社会,主张人与社会的交往。这种社会交往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的‘社会经历,即作为一种教育形式的社会经历促使个体获得自我。”[2]小说中关于亚历克斯校园生涯的描写寥寥无几,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学校教育对他产生的影响几近于无。小说的第一部分介绍了亚历克斯及其同伙耀武扬威、危害治安的种种行径;第二部分承接前文,讲述了他获罪入狱后几经改造的经历;第三部分关注他重新回归社会后的情状。通篇的叙述重点都着眼于不同情景下主人公的个人经历,从以自由意志作恶、被迫向善再到呈现出以自由意志向善之可能,亚历克斯正是在亲历一系列事件后最终明白了自由选择的意义,而后获得成长。起初他放纵自己作恶,认为这是忠于自我的行为,罔顾道德,将欢乐建立在他人的苦痛上。此时,他与社会完全对立。之后亚历克斯被捕入狱,又自愿参加实验,自此被剥夺了自由意志,条件反射地避开恶行。被监狱释放后,他不断邂逅过去自己暴行的受害者,曾对他人加诸的暴力也作用到自己身上。图书馆的老人们、反戈一击的兄弟乃至原本心地善良的作家都对他展开了以牙还牙式的残酷报复,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接受这一切。这些经历带给亚历克斯的触动终于在他与昔日好友会面时爆发出来,他意识到了过去他所鄙夷的“无害”生活背后蕴藏着的力量,也理解了痴迷暴力与破坏只会使生活重蹈覆辙,陷入周而复始的恶性循环,由此亚历克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及因此生发的个人感悟完成了自我教育。

2.女性作用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自己的一间屋》(A Room of Ones Own)中写道:“几百年来,女人一直被用作镜子,那镜子具有把男人的外形以其自然大小两倍的方式给照出来的似魔术而又令人愉快的力量。”[5]自古希腊以来,女性虽然广泛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中,但常被视为男人的附庸,她们缺少独立价值,在作品中的功用不外乎作为陪衬,推动或阻挠男性主人公英雄气概的形成,在成长小说中也不例外。传统成长小说多以青年白人男性为主要叙述对象,来自女性的支持与抚慰被视为其自我发展途中的应有之物。同时,组建家庭、结成婚姻也是小说主角与社会达成和谐关系的途径之一,如莫雷蒂在其专著中所言:“据观测得知,自十八世纪末以来,婚姻成为一种社会契约的新范式:这种契约不再由个体之外的力量所决定(如社会地位),而建立在个人义务的基础上。”[6]换言之,由于婚姻被视为个人与世界缔结关系的新型契约,结婚与否也是衡量个体能否变得成熟及能否成功达成自我教育的重要标准。《发条橙》虽未以明确的话语宣告主人公的婚姻结局,但经由亚历克斯对女性态度的转变,读者也可从中一窥其回归经典成长小说的精神发展路径。

在小说开篇,女性对亚历克斯来说只是玩弄与性交的对象,他对女性最常见的称呼是小妞,并不把姑娘们当作与他平等的人来看待。为满足自我欲望,亚历克斯甚至以邀请对方来家中欣赏音乐为由,诱骗不到十岁的小姑娘与他发生性关系,并乐在其中。在监狱里学习《圣经》时,亚历克斯认为其中引人向善的布道内容乏味至极,吸引他读下去的是书中古犹太人自相残杀、酗酒、男女性交等刺激情节。即使在个性已被“成功改造”后,亚历克斯对姑娘的认识也与之前并无不同,他只把女性当成发泄欲望的对象。当舞台上的妙龄女郎衣衫半露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亚历克斯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当场把她放倒在地,野蛮地抽送。”[1]只是由于畏惧治疗所带来的恶心、头痛等生理反应,他才发掘出某种新方式,像小说中荒谬滑稽的骑士一样行事说话,做出符合人们预期的行动。过去亚历克斯追求女性只是出于本能的性欲冲动,直到小说尾声,亚历克斯偶然遇到彼得太太,他对女性的看法才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忽然,我发现同桌陪伴这位小伙子的姑娘十分姣好,不是那种诱人邪念,想要去放倒来性交一下的雌儿,而是体态优雅、面容美丽、头发金黄,诸如此类的废话。”[1]不同于之前只关注屁股、胸部等女性的第二性征,此次亚历克斯对彼得太太的观察更多从个人气质层面出发,他第一次以更加多元价值的标准来评价遇到的女性。他的评判体系正如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所说:“选择和中意的标准不单单是生物的,而且也是社会的、心理的。这就使人类的爱情高于动物的性关系,高于单纯的实现本能。”[7]而爱情又将引导人们缔结婚姻、建立家庭,走向稳定的社会生活。正是在見过彼得夫妇后,亚历克斯蓦然发现自己内心的空洞,也定下了渴望实现的目标:“当务之急,是寻找某位姑娘来做这儿子的母亲。明天就得着手找,我不断地想着。那是一项新任务,这是我要着手进行的,翻开新的一章。”[1]虽然小说并未以经典成长小说中主人公拥有了幸福完满的婚姻为结局,但却展现出了亚历克斯回归家庭与婚姻的希望,而这种可能性又与他能否步入稳定生活、融入社会相关,是主人公自我成长的重大转变。

二、心理变化

自我教育这一成长小说的核心概念最早来源于德国宗教术语“Bildung”,意指外形、形塑的过程等,也可指一个复杂的建筑,由此产生了指向人内在精神修养与心灵建构的比喻义。它的关注重点在于主人公心理或精神上的发展与成熟。而成长心理学则“相信人自身中有扩展、丰富、发展和完善自我的潜能”[8],并认为人可以发掘自身体内潜藏的能量,由此走向更具意义的人生。它在完善自我、实现个人潜能上的追求与自我教育的目标不谋而合。随着故事发展,亚历克斯的心理也逐渐发育完善,在诸多方面迥异于当初的自己。

1.消耗精力

奥尔波特的组织能量等级原理指出:“健康、成熟的人通常需要足够强烈与活跃的动机来消耗自身的能量。因此他认为精力必须找到出路,而且如果它没在建设性方面表现出来,那么就可能被释放在破坏性方面。”[8]作为身体完整、生理机能正常的青年,亚历克斯和他的小团体正是这一说法的有力佐证。这群青年白天无所事事,泡在奶吧、音像店或选择蒙头大睡,他们既不学习,也不工作,丝毫不创造价值。而夜晚则是纳查奇们的活动时间,他们无恶不作,撕毁老人借阅的珍贵藏书、暴打酒鬼、与比利仔进行帮派械斗,他们有无穷的精力想要发泄。青年们并非真的穷困潦倒,只为获得钱财铤而走险,他们在选择作案目标时也随心所欲。“下面玩什么花样呢?”[1]这句自问自答式的话语始终贯穿整部小说,也揭示了他们实行暴力的唯一动机:这些身体成熟但精神幼稚的青年把破坏公物、欺辱他人当作一种消耗过剩精力的游戏,他们整夜出游,乐此不疲。

而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交谈中彼得提到的“无害”活动使亚历克斯开始反思自我,在音乐领域就有与他截然相反的例子:“沃夫冈·阿玛丢斯十八岁就已经创作了协奏曲、交响曲、歌剧、神剧之类的垃圾,不,不是垃圾,是天籁。还有老门德尔松也是早早就创作了《仲夏夜之梦序曲》。还有其他的人。还有这位法国诗人,就是由英国的布里顿谱曲的那位,他十五岁就完成了全部的佳作,弟兄们哪。”[1]这些音乐家们正是专注于实现自我目标的人,以对音乐的热爱为动机,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建设性的活动当中,创作出了举世闻名的作品。以此为鉴,亚历克斯对自己过去的生活方式感到迷茫,并开始思考今后应当如何生活、生活的意义何在等问题,最终他决心以建立家庭这种积极的方式翻开人生的新篇章。

2.建立联系

弗洛姆认为自由与安全相互分离,二者间的鸿沟日益扩大,因此人们会自发地寻找联系以弥补这一缺憾,而获得联系的方法又有健康与否的区别。其中不健康的联系方式便是从属于某人、某一团体,或取得支配他人的权力,从而使自己与世界相连。亚历克斯最初正是这样做的,他与臭味相投的兄弟们组建帮派,并在四人小团体中混得如鱼得水。当丁姆与乔治企图争夺团体中的领导地位时,他以暴力行为出其不意地击败两人,迫使他们屈从于自己。这种错误的联系方式甚至被用于构建他的家庭关系,尽管亚历克斯没对父母拳脚相加,但毫无疑问在家中占据着领导地位。在与高大的儿子交谈时,母亲需采用恭敬的口吻,父亲则要委婉曲折地提出劝告。但这种居于人上的方法也意味着他对他人的依赖,自身的安全感反而由被支配的一方决定。在小说第一部分的末尾,亚历克斯被怀恨在心的同伴背叛,遭到逮捕后的他感到异常无力,不仅因为这些所谓的哥们早已溜之大吉,更因为孤身一人被关在监狱的亚历克斯失去了过去建立在他人身上的安全感,与世界断开了联系。出狱后,他仍采用过去的手段,试图重新修复自己与世界的联系,他回到家中,想给父母一个惊喜。然而现实却是他发现自己的位置已被他人占据,父母并不愿赶走鸠占鹊巢的房客。亚历克斯热泪滚滚,只得离开公寓、独自漂泊。他明白自己与家庭最后的联系也彻底断开。

“与世界的健康联系方法是通过爱。这个方法既满足了对于安全感的需要,同时也容许自我完整感和个性。”[8]小说最后一章中,亚历克斯幻想中出现的图景无疑是对爱的最好诠释,对他嘘寒问暖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儿子表明了一种不仅局限于性爱的包含一切形式的爱。这种联系不同于亚历克斯与兄弟们间时战时和、依靠个人暴力建立起来的强权关系。比起他们对他人的所作所为,丁姆只是对音乐稍微撒野,便遭到亚历克斯的迎头痛击。他不允许丁姆“破坏音乐”的个性存在,对方也对他的张扬举动怀恨在心。亚历克斯过去的生活里也很难找到真正来自家庭的温暖与亲情:虽然这个三口之家衣食无忧,但亲子关系十分紧张。亚历克斯深夜归来,在房间大放音乐,丝毫不顾父母工作辛劳,“隔壁卧室的P和M已经经过启蒙,不会敲击墙体抗议‘噪音震耳欲聋了”[1],他为自己的行为洋洋得意,更在之后将不义之财施舍般地赏给父母,以此作为止住他们喋喋不休的绝妙招数。父母有心改善这一局面,却始终囿于儿子在家中建立起的“威权”而不敢反抗。而在小说结尾卡通画式的景象中,炉火温暖、热饭上桌的房间是充足的安全感在脑内投射的映像,妻子对劳碌一天的丈夫关怀备至,一家三口都有自己的位置,且保证了各自的个性得以留存,个体依靠彼此间的爱紧密相连。

3.承担责任

皮尔斯认为社会会通过棍棒和催眠这两种方式来阻碍个体真正的成长。棍棒与灾祸预测原理息息相关,意指如果个体不按社会对他的期望行动,灾祸就会降临到他身上。“催眠包含一种宣传或劝导的企图,即号召你相信某种事情”[8]。小说中不难发现两者的影子,棍棒总在亚历克斯实行暴力行为后落下:他杀死无辜老太,为此蹲监狱;服刑期间杀死同住犯人,为此接受彻底改造。催眠则更为隐秘地渗入生活的各个层面,如德尔托德对亚历克斯的疑问:“你的家庭很不错,父母很慈爱,脑袋瓜也不赖。是不是有什么魔鬼附着你的身?”[1]这句话语暗含了社会对主人公的期许,既然他所在的家庭和睦安乐、温饱富足,那么他也应当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出一点问题。

责任则是皮尔斯评判个体是否成长的重要因素。在他的观点中,健康人要对自己做出的选择全权负责,但不对他人负责。亚历克斯的责任观在前文也有体现,虽然他乐意享受自由选择带来的愉悦情感,但他仍会想方设法地逃避责任,不愿背负做出选择后应当承担的责任。在袭击老太太、被警察逮捕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其余同伙也拖下水,并推卸自己在整件事中的罪责,同时指望教养顾问拯救他。而在经历几次“改造”后,亚历克斯的父母已完全将谁说了算的权力交给他了。此后无论是自以为天性痊愈的他重新组建小团体,或因烦闷决心追逐新生活,都将是由他本人做出并担负起相应责任的决定。而他也摆脱了對他人的责任。亚历克斯明白,即使他把自己的一切感悟与经历对儿子和盘托出也无济于事。“但我知道,他不会懂事的,或者压根儿不愿意去懂,一意孤行要去重蹈我的覆辙,直至杀害与猫群相依为命的可怜老太婆,我实在无法加以制止。而他呢,也无法制止他的儿子去作奸犯科。”[1]此刻他的观点正像皮尔斯所赞同的:健康人应当“允许他们成为他们的样子”[8],而不是成为他人生活中的干预者,削弱他人的独立性。

在以何种方式消耗精力、建立联系、承担责任这三个方面,亚历克斯的心理都转变得更为成熟。他学会将精力放在有建设性的目标上而非暴力破坏上,懂得应当以爱而非镇压与依赖和他人建立起健康的联系,懂得做出自由选择的同时还应负起相应的责任,在心理上寻找到了自我发展的新道路。

三、选择缘由

为何伯吉斯要采用成长书写的方式完成这部小说?这还要回归到伯吉斯想要探寻的主题及成长小说自身的特质上。

自问世之初,《发条橙》即被视作一部反乌托邦小说。反乌托邦意指“与乌托邦赖以建立的那些根本的思想原则或者哲学基础相对应,我们称之为反乌托邦思想,简称为反乌托邦”[9],也可认为是“‘乌托邦(utopia)主义进入人类社会的政治实践之后,这个本应完美的世界如何沦为了人间地狱”[10]。小说中呈现出的世界正如后者:虽然社会的福利机制还算完善,“除了小孩、孕妇、病人,人人都得出去上班”[1],但实际上它是混乱无序的,生活中充斥着毒品与暴力威胁,当权政府不再相信人类自身臻于完美的能力,已初步显现出剥夺个人自由的征兆:政府对监狱犯人施行路德维克疗法,妄图以此强制去除人心中向往与实施暴力的欲望,以达到维护社会治安的目的。这项作用于犯人的实验只是初步实践,不难想象,如果之后亚历克斯的经历没被揭露,这种实验措施被获准实行,监狱将承担类同“友爱部”的职能,人类被剥夺选择权,他们只能行善,由此构筑的世界实质上是处于极权统治下的世界。“值得指出的是,这部小说的反乌托邦特质并不仅仅是对英国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初所面临的社会困境的现实主义回应”[11],尽管它脱胎于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作者却有意把思考引向更加形而上的层面:“自由主义与威权主义对立的这一主题在伯吉斯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它通常是伯吉斯所称的伯拉基与奥古斯丁两种观点之间的冲突。”[12]正因如此,伯吉斯将一名无恶不作的小恶棍选为自己的主人公,再对任何诸如家庭、经济、童年经历等可能导致他作恶的外部因素加以剔除,确保亚历克斯具有遵从自我行动的、开放的可能性质,以此推演自由意志与道德选择间的关系。而伯吉斯所渴望呈现的、开放的、非决定性的性质,正与成长小说的核心特质不谋而合。

莫雷蒂认为成长小说及年轻的主人公正是现代性的代表,他在专著中指出:“在第一个方面,青年被‘选择为新时代的‘特定物质符号,它被选择在众多其他可能的符号中,因为它有能力强调现代性的活力和不稳定性。可以说,青年是现代性的‘本质,是一个在未来而不是在过去寻求意义的世界的标志。”[7]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成长小说主人公的性别、年龄、族裔身份逐渐趋向多元,但主要呈现的对象依然是处于生长期的青少年团体,而青春被看作是“现代性的动态性和不稳定的范式”,也是“其流动性和内在不安定的范式”[3],换言之,青春是未知的,充满着无限可能性。处于这一年龄段的孩子或许已获得了与成年人相似的旺盛精力与强健体魄,但他们的心理仍处于发展的状态。因此在心智尚未成熟的情况下,他们具有走向任何结局的可能。成长小说代表着一种动态的发展过程,更为注重追求个体精神层面的提高。尽管当代成长小说越来越展现出描写开放未定的结局或疏离社会的倾向,但即使是那些成长的“失败者”也在这一过程中有所收获。同时,成长小说注重展现主体的成长过程,它的核心问题是如何平衡个人意愿与社会要求间的关系,这与作者关注个体境遇与个人选择的观念不谋而合。引发读者深思的正是故事中被强制使用的路德维克疗法,它代表了国家意志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干涉,这种忧虑也是处于冷战背景下的人恐惧失去自由的普遍思考。

四、结语

伯吉斯曾写道:“小说家需要冒险,需要提出问题,需要引起人们的注意。”[13]他在《发条橙》中对于人性及自由意志问题的“探险”也正如亚历克斯的结局般没有明确指出方向。一切悬而未决,唯一的希望在于小说第二十一章里亚历克斯的浪子回头。但对结尾呈现出的解决方案,伯吉斯也并非确信无疑,他在手稿中曾写下:“我一点也不满意,但我显然不能放弃它。”[14]成长的经历并非一帆风顺,必定会经历曲折,而伯吉斯对道德、罪恶与自由的探寻也远未停止。

参考文献

[1] 伯吉斯.发条橙[M].王之光,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2] 孙胜忠.西方成长小说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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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瓦西列夫.情爱论[M]. 赵永穆,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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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Burgess A.The Manicheans[N].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1966(3).

[14] Biswell A.The Real Life of Anthony Burgess[M].London:Picador,2005.

[15] 王一平.《發条橙》《饥渴的种子》的反乌托邦思考[J].外国文学研究,2017(4).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张晗,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陈晨,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伊犁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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