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玫瑰门》中的空间隐喻
2023-02-26全婉仪
[摘 要] 《玫瑰门》是铁凝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其转型之作。铁凝在小说中将三代女性的个体命运融进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之中叙说,表现其对女性命运及人性、历史的深刻思考。小说中几位女性主人公活动的主要空间值得注意,其不仅是人物生活的主要场所,也是女性角色之间的矛盾冲突、宿命纠葛的承载体。本文以空间理论分析小说中几个主要空间的隐喻功能与具体内涵,发现其空间书写与女性书写的紧密联系,以期总结作品中空间与人物结合的独特意义。
[关键词] 《玫瑰门》 空间 女性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20-04
近年来,随着空间理论日趋成熟,文学研究越来越关注空间理论在剖析作品时的运用;文学创作也越来越注重空间的主体性,将空间与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用文字表现人类复杂的空间体验。铁凝的《玫瑰门》便是典型的以特定空间中的人为主角的作品。《玫瑰门》中,人物的病态、痛苦、生存的艰难都在其所处的小空间内得到展现。有学者指出:“铁凝将人物活动集中在小空间中。在一个个小空间中探究人性的深度,通过外聚焦与内聚焦的切换,展现不同人的心理,从不同角度看待生命,从而拓宽了生命的深度。”[1]《玫瑰门》中女性形象的经典性、生命力都与铁凝匠心独运的空间叙事密不可分。作品中人物活动的几个主要空间由大至小为四合院、北屋、南屋,以及易被忽略的床,这些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个体空间,在作品中都被剥夺了独立性,成为具有隐喻意味的开放空间,承载着作品中几代女性的苦痛挣扎与命运纠葛,也成了集体记忆、人性、权力的象征实体。
一、四合院——女性主导的社会空间
四合院在傳统意义上来说是家庭空间的象征,而《玫瑰门》中,铁凝将胡同主任罗大妈一家安排住进原本是司猗纹私人财产的四合院,就将这一家庭空间变成公共空间,其原本的封闭性消失,成为作品中不同阶级女性活动的主要社会空间。
在小说开篇,作者便介绍了四合院由私人空间变为公共空间的过程:司猗纹为了获得政治上的认可而主动请求抄家,交出贵重家具、财物,腾出象征尊位的北屋,随即贫民罗大妈一家搬入四合院。由此,四合院成了“不同阶级的共享空间”[2]。司猗纹曾是剥削阶级,而罗大妈一家则是刚刚翻身成为主人的劳动人民以及被剥削阶级,二者作为完全对立的两个阶级,注定要将四合院变成人际斗争的复杂场域和一个不太平的社会空间。许子东在评析《玫瑰门》时,曾将作品中四合院里的斗争分为暴力对抗、虚假和解、报应与颠覆三种状态[2]。这三种斗争状态先后出现在作品中,几乎成为小说的主要脉络。第一种斗争形式主要体现在姑爸身上,也是其中最惨烈的一种。小说中描写姑爸的篇幅不多,却是最为血腥的部分:姑爸相依为命的大黄被二旗等人“车裂”,姑爸本人也被他们以最惨无人道的方式虐待致死,“惩罚阶级敌人”的名义掩盖了其残酷暴力的实质,姑爸之死最终未在小小的四合院里掀起任何波澜。第二种斗争形式贯穿作品,主要是司猗纹与罗大妈之间的暗暗交锋:司猗纹表面对罗大妈毕恭毕敬、阿谀奉承,实际对其反感无比,一切与罗大妈的交涉几乎都出于其政治上的目的。她在四合院里尤其在罗大妈一家面前试图构造出一个滴水不漏的形象,正如作品中所写:“从罗大妈一家决定搬进来,司猗纹就明白,现在院里就要住进新人,你就要把囫囵个儿的你亮给人家。你亮着自己还要装得欢欣鼓舞、如饥如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3]第三种斗争形式主要涉及竹西与大旗,他们的恋爱生子是对司猗纹与罗大妈的无差别报复,也几乎颠覆了四合院的权力格局。
由上文对四合院中斗争形式的简单总结不难发现,小说中无论是斗争、报复还是和解,几乎都是由女性主导的,这也正是这个四合院中发生的矛盾里最为显著的特点。铁凝在一开始就将这个四合院限定为女性的“王国”,其中虽有男性,但都已被“去势”,他们或孱弱、或沉默,最终都被剔除在斗争之外,由此这个普通的四合院成为一个完全由女性掌控的社会空间。庄坦是司猗纹家中唯一的男性,却戏剧般地死在了厨房,被一锅正在沸腾的花生米惊吓至死。厨房在传统意义上是属于女性的空间,而铁凝却别具匠心地让庄坦这样一位男性被吓死在厨房,无疑具有嘲弄与讽刺意义。姑爸一开始也是带着男性意味出现的,作品曾借女童眉眉的视角描写姑爸诡异的出场:“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3]一连三个“不”,使得姑爸的性征迅速由女性倒向男性,但后文也很快将姑爸这一具有男性意味的形象消灭在四合院中。罗大妈家中的男性唯一较为突出的是大旗,但大旗最终也被竹西引导和掌控,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男性主导权。因此在这个四合院中最鲜活、最复杂的便是命运相连的几代女性,她们将原本不具备性别意义的四合院变成了真正的“玫瑰门”。
铁凝别具匠心地将四合院塑造成纯粹的女性社会空间,便显示出她对于女性命运的思考:在由女性主导的空间内,女性的苦痛与纠葛依旧与男性相关甚至有些仍旧直接来自男性。以司猗纹为代表的老一代女性几乎将自身痛苦完整地传递给了下一代,乃至影响到第三代女性苏眉与苏玮。苏眉一边与司猗纹对抗,一边又不可抗地与她越来越像,最终以伤害身体为代价生出了带着司猗纹痕迹的女儿,这无疑都表现了女性的生命之痛,甚至她们就算“毁灭自己”也无法抵挡命运的传承,这种不可逆转的特质将当时女性命运的悲剧性更淋漓尽致地凸显了出来。
二、北屋与南屋——作为权力表征的两极
“在铁凝笔下,四合院、胡同都是权力场,生活于其间的人们都受到无形的权力压迫。”[1]小说中,四合院这个权力场的格局由北屋与南屋主导,北屋的罗大妈与南屋的司猗纹像两个房屋所处的方位一般,在权力两极各据一端。西屋虽不是四合院中权力格局的组成部分,但也曾有影响南北屋平衡状态的倾向。因此,不论西屋内是姑爸,还是叶龙北,都最终会被司猗纹或罗大妈的权力清除,以保持南北屋的稳定状态。但司猗纹与罗大妈所掌握的权力完全不同。经济方面的权力由司猗纹掌握,司猗纹归根结底是这个四合院的主人,是真正的“城市人”,更是曾经的剥削阶级,经济实力使得她在四合院中不至于沦为完全的被支配者。她依靠经济上的优越性鄙视罗大妈一家的生活方式与行为方式,而罗大妈身上有当时部分由乡入城者面对城市的那种畸形的自傲,用以掩盖其面对城市冲击时的自卑。她以虽城的口音与生活习气面对高门大户出生的司猗纹时甚至十分骄傲,这不仅有政治上的原因,也证明她始终对于自己的乡村身份十分在意,愈在意便愈寻求其合理性,这种内在的焦虑便导致其精神上的分裂:她与司猗纹针锋相对,但也对她不无羡慕,并且时时被其以经济利益收买,这使得罗大妈这一形象的设定变得极为微妙。与经济相对的是政治,四合院里的政治权力由罗大妈掌握。她是胡同里的主任,是胡同里真正的当权者。依靠阶级地位上的优越性,罗大妈一家居住在象征尊贵地位的北屋,与司猗纹一家所处的象征低阶的南屋形成了一个对峙而又平衡的权力场:经济地位低的罗大妈利用司猗纹在政治权力上的弱势与其“上街道”的心愿为自己谋求利益;而社会地位低的司猗纹同样也以经济上的恩惠和伏小做低的行为来换取政治地位上一点一滴的“进步”。
北屋与南屋原本只是四合院中朝向不同的两个房间,但《玫瑰门》中,北屋与南屋都被赋予了隐喻意味,成为四合院中权力斗争的表征。表面上平静的两处居所实际暗潮汹涌,其中的人也因不同的目的各自谋划甚至自我规训,使其所处的空间完全脱离了家庭的象征意味而成为压抑、扭曲的处所。
三、床——承载女性身体的隐秘角落
房间原本是具有私密意义的个人空间,但《玫瑰门》中,女性所处的空间都已经被迫解除了私密性。因此作品中能够作为隐秘空间以供女性展露真实自我的只有床。床是古代小说中常见的意象,其不仅可以作为情节发生的空间背景,还可以成为承担叙事功能的重要聚焦物,甚至可能被提升為空间意象,用以表达特定审美意蕴。从象征角度来说,床是感性世界的缩影,提供给人类一个逃避现实理性世界的港湾。在床这一微观空间内,没有现实道德伦理的束缚,也无须小心提防,因此在这一空间内人物能够回归自然本真的状态,展露真实的人性与欲望。
《玫瑰门》的文本中,女性身体与欲望书写较为集中的空间之一便她们的床。这是她们拥有的真正独立的女性空间。“一个独立的女性空间,就是女性暂时脱离社会所赋予的既定身份,抛去身份所带来的责任的一块暂时的休憩之地,只有在这样一个不被打扰、女性享有完全的自主权利的空间里,女性才能脱下各种身份面具,直面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各种欲望和想法。”[4]在床这一隐秘空间之中,行尸走肉般的司猗纹才能真正张扬她身为人、身为女人的欲望,去反抗她的压抑、她的痛苦。她在床上把自己摆开,试图正视自己、拯救自己,最终彻底地接纳自己的女性欲望。爬上公公的床则是她在有限范围内能做出的最畅快淋漓的报复,是对庄家宅院这个封闭世界内父权代表的有力嘲弄。与司猗纹不同,姑爸对于女性身体与女性表征都是拒绝的,因此她的床也不再具有隐秘性,当她的床被二旗等人闯入,姑爸也被剥夺了她苦心营造的伪男性表征,被原始的男性暴力重新打回到她所逃离的女性身份之中。当然姑爸对于女性表征的拒绝不仅体现在外在打扮和举止上,还在于其频繁寻求男性生理行为的代偿。作品中最微妙的细节是姑爸喜欢给别人掏耳朵,尤其是借苏眉的眼睛写姑爸将司猗纹控制在床上给她掏耳朵的情节,气氛暧昧而复杂。在两人发生冲突后,姑爸利用掏耳朵的行为在生理上占据上风,最终两人和解。在这一段描写中,掏耳朵实际上具有一种性隐喻的功能,姑爸通过给人掏耳朵并收集“战果”这一行为实现一种类似男性在生理上控制女性的效果。也有学者认为此段描写也暗示着姑爸是真正的性倒错者。但无论哪一种解释,她们此刻所处的床是女性隐秘欲望的载体,是自由的、安全的女性空间,承载着女性身体私密的交流,苏眉作为幼年女性在此刻的观望,其实也暗指这种隐秘欲望在女性代与代之间的悄然继承。随即,作品也写到眉眉在床上感受自己女性特质的浮现,这正是其女性意识在床这一独立空间之中的发芽生长。
四、空间中的冲突——权力下的女性异变
《玫瑰门》全文都带着一种诡异、扭曲的气氛。四合院是压抑的、人物是复杂的,而人之间的感情则是淡漠疏离的。因此冲突与对抗、监视与被监视是人物生存的主要状态,如罗大妈与司猗纹、司猗纹与竹西。北屋中权力冲突不甚明显。而在南屋内部,竹西与司猗纹的冲突,甚至司猗纹与眉眉的隔代冲突等都是极其激烈的。但其中与权力最相关的冲突双方是竹西与司猗纹。作为婆婆,在儿媳竹西到来之前,司猗纹是不容置疑的一家之主、南屋的掌权者,但在竹西出现之后,权力便在婆媳之间不断游移。此外,极富生命力、敢于正视和接纳自身欲望的竹西是镜像化的司猗纹,但司猗纹始终在与自己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对抗,因此二者必然互相依赖而又互相折磨。作品从眉眉刚到南屋开始,便开始书写竹西与司猗纹的暗暗较劲。司猗纹处处想显示自己在家中的主导地位,但竹西刻意的反叛又在不断消解她的主导性,二者的较劲一直延续到司猗纹生命结束。在南屋的权力之争下,每个人都饱尝精神折磨,也不断伤害着至亲:司猗纹窥探儿子儿媳的性事,甚至为儿子儿媳性生活的不和而暗喜;竹西冷漠地解剖母鼠,间接导致了孱弱的庄坦的死亡;苏眉始终活在司猗纹的阴影之下,也在最后直接结束了司猗纹的生命。房间成为吞噬生命力的深渊,关联最深的三代女性却互相给予对方最深的伤害,这无疑是对人性最深刻的嘲讽。
罗大妈与司猗纹的冲突是有些戏剧化的。罗大妈入住后,司猗纹几乎过上了“表演”似的生活:“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3]由于畏惧罗大妈的政治权力,司猗纹在时刻被监视的想象中为自己与家人戴上了镣铐,在这种非常态的生活下,人物也逐渐异化乃至变态。罗大妈则始终利用自己阶级地位上的优越性压制司猗纹,即使最终时局扭转,居住北屋的她需要给司猗纹缴纳房租,她还是采取诸如给零碎钱等有些戏剧化的手段来让司猗纹不甚痛快。
在四合院中的权力争斗之中,每个人都显露过人性虚假、丑陋的一面。代表着团圆祥和的四合院实际上处处不合,矛盾的两个主导人物——罗大妈与司猗纹也始终在有意无意地扼杀院子里其他生物的生命力。西屋中的“异质”姑爸被消灭、青春萌动的眉眉被压制、沉默的叶龙北被针对,甚至叶龙北家拥有自由的鸡都只有灭亡的结局。在这种压抑、恐怖的氛围之下,每个人都趋于异化。时代的特殊、人性的博弈将三代人都困在了这个女性专属的循环与枷锁之中,但尽管罗大妈与竹西、眉眉的形象都耐人寻味,司猗纹仍然是这个空间中被异化得最为严重的形象。她通过摧毁自己的隐私空间来尽力融入社会空间、融入时代,为此不惜自欺欺人,时时刻刻带着假面生活。然而其内心深处的另外一种司猗纹却始终存在,与现实的司猗纹对峙,因此她始终在不断地进行“自我改造”,通过泯灭真正的女性自我而锻造出一个符合她想象的、也符合在权力场域中获得高位而需要的社会自我。司猗纹的一生都在压抑她的灵魂,这种压抑增加了这一形象的厚度。
五、结语
有论者曾直言:若将《玫瑰门》定格在女性写作,就小看了《玫瑰门》的重要意义。面对《玫瑰门》这样一部厚重复杂的长篇小说,无论从女性书写、城市书写还是空间书写等角度都能解析出不同的意味。本文主要涉及作品中人物存在的四个空间:四合院、北屋、南屋、床,这些空间既与人物性格密不可分,又是人物行动的基点,其隐喻意义也成为人物命运纠葛、苦难挣扎的具体表征。作品中几位女性的焦虑与异化与空间有着根本的联系。这是铁凝将女性命运与空间、历史结合所做出的重要写作实践。
参考文献
[1] 熊小琴.铁凝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D].南昌:江西师范大学,2021.
[2] 许子东.重读铁凝的《玫瑰门》[J].文艺争鸣,2021(4).
[3] 铁凝.玫瑰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 罗雯.新时期女性家族小说中的空间研究[D].南宁:广西大学,2012.
[5] 雎雯英.铁凝小说“房间”意象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22.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全婉仪,郑州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