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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化群体的创伤叙事与生存意义探寻

2023-02-26周玉明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6期

[摘  要] 创伤记忆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的重要主题之一,它以查理的进步报告为特殊载体贯穿了整部小说,勾勒出主人公跌宕起伏的人生。在破碎而凌乱的创伤叙事中,这部作品深刻地揭露了以心智障碍者为代表的边缘化群体所遭受的常见精神创伤及相关症候,借此批判了这一群体面临的不公正待遇。本文将从创伤记忆的复苏,创伤叙事中自我身份的重构、解构及消亡来探讨该小说文本的社会及伦理价值。

[关键词]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创伤叙事  生存意义

[中图分类号] I106.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6-0024-04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Flowers for Algernon)得到了世界科幻小说的两项大奖——“星云奖”与“雨果奖”,是一部感动了无数读者的杰作。解构主义创伤文学批评理论的代表学者卡鲁斯在其学术著作中曾指出:“文学语言在传达创伤经验方面具有优势,因为它是挑战和对抗我们理解能力的一种语言,尤其是当理解活动被局限于理性化的限定时。”[1]该书作者丹尼尔·凯斯(Daniel Keyes)深谙心理学理论,曾著有多重人格分裂纪实小说《24个比利》(The Minds of Billy Milligan),擅长在小说中深入探讨人类最幽微、最深层的心理问题,这一点在此作品中亦有体现。他在此书中运用了精妙绝伦的叙事技巧,借助进步报告这一特殊的文体形式从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主人公查理如何在科学实验的干预下由心智障碍者蜕变为天才,又不幸受实验后遗症影响,从目空一切的天才再度逐步退化成混沌无知的心智障碍者的故事。“回忆录通常带有创伤的痕迹、断裂和空白,就像原初的伤疤;小说、诗歌和电影可以创造一个更受保护的空间,由此可以从嵌入在想象的日常生活中的多种声音中探索暴力的影响。”[2]在创伤叙事的隐喻书写中,《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揭露了边缘化群体共同的创伤性体验,带领读者走进了他们身处的“黑暗洞穴”深处,以便观察受创个体的应激反应如何在潜在创伤事件的影响下被长期激活。这碎片化的叙事塑造了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受创者形象,描述了长期的心理创伤对他们身体、认知、情感和行为所造成的一系列复杂且难以摆脱的影响。小说试图通过重现相应的社会创伤图景来挖掘出人物背后的创伤根源,因而颇具丰富的意蕴及文学价值。本文主要探究了创伤小说的叙事特征及常见结构,从其支离破碎的创伤叙事结构着手来剖析作为心智障碍者的主人公在与曲折命运对抗过程中所进行的自我意识及自我身份的探索。同时,本文以故事发展情节为主要脉络,梳理主人公创伤记忆的复苏、创伤叙事中自我身份的重构及最终的解构与消亡,通过分析其失语、错乱及分裂等创伤体验来揭露创伤与身份及伦理间的紧密联系。

一、创伤记忆的复苏

安妮·懷特赫德在《创伤小说》(Trauma Fiction)一书中谈道:“不同文化群体间力图表现或呈现历史上的创伤性事件的欲望催生了许多重要的当代小说。”[3]群体性的创伤性记忆成了许多文学作品的基调,性别、阶级、身份种族等问题的引入进一步彰显了创伤的集体属性。本雅明曾指出个体记忆是对公共记忆的重构,创伤小说对于大规模创伤的重构是由创伤事件重述所构建的,叙述者的叙事既包含个人层面又包括超个人层面。正如《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查理术后在梦境中回忆起自己曾经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被父母遗弃、被他人轻蔑、在社会上难以立足等窘境及复杂交错的创伤性体验是他个人苦难的印记,亦是心智障碍者这一群体普遍的苦难体验。查理的进步报告及术后诱发的梦境是其创伤性记忆的特殊载体,它整合了碎片化的创伤性记忆并融入了受创个体对其的理解,由此塑造出新的文学及阅读形态的独特创伤叙事形式。这种意识鲜明的叙事模式模糊了虚构与非虚构间的界限,使作者身份与人物身份、实际体验与文学想象相互交错。

在早期,查理的进步报告错字连篇、逻辑混乱,充分展现了主人公的迷茫无措以及对获得他人认同的极度渴望。随着实验不断深入,他的智商有了显著提升,开始牙牙学语式地学习单词及标点符号的正确书写形式。报告中有逐渐清晰化的记忆、愈发有条理的语言及创伤性记忆复苏后所带来的混乱与情绪冲击。“面对创伤事件,无论是亲历者,还是旁观者,语言乃至更广泛意义上的叙事都发生了变化。创伤事件造成了表达的困境,这来自语言、伦理等多方面。”[4]创伤小说往往为受创者构建一个叙述创伤性事件的场所,并巧妙地凭借文体和形式上的创新来象征性地传递创伤的症候性反应。智力的飞跃让查理得以重新审视自身与他人的关系,并逐渐了解正常人看待心智障碍者的视角,突破了认知和意识上的障碍。与此同时,在斯特劳斯医生的引导下,他开始刻意地攻破潜意识的防御来探索自己曾经的创伤体验,敏锐地察觉到童年的自己是如何被欺凌、被排挤,甚至一度被边缘化而浑然不知的。与过往创伤相关的负面情绪在回忆中再度被激活时,受创个体会继续把过往的创伤当成当下的经验,并重新体验那些创伤所诱发的情绪、信念、感觉等,受到广泛性焦虑症状和特定恐惧的双重折磨。在闪回、侵扰思维、噩梦或幻觉等持续和无意识的重演中,他多次在脑海中重返创伤性场景,无法自控地在情感上伤害自己或他人。而创伤记忆的逐步恢复也让他饱受多种常见创伤症候的折磨,如恐惧、人际交往障碍和过度警惕(hyperarousal)等,困于记忆侵扰(intrusion)和禁闭畏缩(constriction)的泥沼中。

二、自我身份的重构

怀特赫德认为,“创伤叙事的主要特征是重复、碎片化和互文性”[3]。“而创伤小说通常以类似的叙事结构着力表现创伤主体精神心理发展的四个阶段:固着与强制重复、破碎与分裂、麻木与退化、重新整合。它们模仿精神创伤的形式与症候,重新建构灾难事件中那些不可理喻的细节,使之变得可以理解、表达和接受。”[5]混乱不堪心理状态、回忆与过去的创伤事件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其所述报告中,构成了不连贯的碎片化叙事。查理在进行实验改造前的自我意识是模糊且残缺的,报告中多用孩童般的口吻来描述斯特劳斯医生、纪安妮小姐、尼姆教授等他者对其的评价,查理这时难以建立起对自我的充分认识。根据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人的自我并非一个先验的、固定的思想实体,因此在语言结构、社会象征秩序、历史发展等因素的支配与影响下会有所变化,自我中亦掺杂着他者或异质的因素。当他拼凑起那些模糊零碎的记忆时,才终于获得了审视自我及探索自我的机会。

在创伤记忆的追溯中,他悲哀地发现自己竟几乎从未获得他人的尊重,孤苦的童年里充斥着他人对其的嘲讽与恶作剧,甚至无法被家人理解和接纳。习惯性的被忽视及父母缺席的童年造成了查理的发展性创伤,他难以建立起安全的依恋关系。“精神创伤同时兼具短时间的强烈刺激和持久的永恒骚动,并以被压抑的方式不断回返。”[4]查理缺乏足够的整合能力和心理技能去处理自己的悲惨经历和可怕记忆,即便他获得了超高的智力水平也一直无法压抑个人欲望及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无助感和孤立感是精神创伤的核心情感经历,重获自主权和再建联系感则是复原的核心经历。”[6]他试着以崭新的面貌融入之前工作的面包店,但尚未发展起来的社交能力让他依然如异类般难以融入社会,工友们大多以异样的眼光看待他,甚至决定将他逐出面包店。他也曾试图与自己心仪的纪安妮小姐建立亲密关系,但内心那个充满恐惧的小男孩所承载的创伤阴影让他反复摇摆于强烈依恋和害怕退缩之间。情感上的极度匮乏和心理创伤带来的后遗症让查理承受不了心理创伤所带来的伤害,缺乏区分内在现实和外在现实的能力,也较容易在社交和人际关系中受到遗弃、孤独和拒绝等的伤害。这些遭遇诱发了强烈的羞耻感、自我厌恶感及孤独带来的空虚感,让查理在那段时期反复陷入溺水或被幽灵纠缠的梦魇中。未经照料者引导和发展的心理技能是他心智水平发展的最大障碍,因此他难以像一般成年人那样成熟地应对情绪困扰和困难处境。此外,飞速增长的智慧也逐渐让他变得傲慢自大,不再似以往他人眼中那般亲切坦诚。从前那些高深莫测的难题在他眼里也变得粗浅幼稚,促使他不断去挑战那些被视为权威的学者们,这种狂妄最终再度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始终处在社会边缘的查理屡次尝试重建社会联结却不幸反复受挫,这进一步削弱了他对社会群体的连接感并加剧了他对社会的不信任感,也成为他日后走向悲剧的导火索之一。

查理想变聪明的渴望实际上源自母亲对其的期望,或许他在实验前并不理解聪明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在其潜意识深处却始终有一种持久的希望,期盼着自己变成一个聪明且正常的小孩。归属感和被爱是人类作为社会动物最核心的体验与需求。他对母爱的极度渴望导致了一种病态的幻想,坚信自己只要变聪明就能获得母亲的关注和认可,也就能因此修复自己与重要他者之间无形的纽带。但术后被唤起的那些痛苦而沉重的回忆催生了他对旁人的怀疑与愤怒,使他难以面对过往的创伤体验以及产生了相关的应激反应,他试图隐藏这些反应以便将自己与曾经的心智障碍者的身份隔绝。他本能地回避任何与之相关的场景、人物、话语或语境,以压抑和否认等防御机制应对。即便是在创伤性回忆的叙述中,他也在竭力与过往的自我制造出旁观者的距离,借由一个近似陌生人的眼光来回望和审视自己。他将过去和当下的自己切分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格,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智慧和迟钝的两级人格时常相互对立纠缠,而人格解离(dissociation)正是创伤一个主要且必然的特征。

三、自我意识的解构与消亡

尽管他通过实验被改造成了天才,也依然逃不过被众人批判、审视、观察的命运,如笼中之鸟,又如实验室里任人摆布操纵的小白鼠阿尔吉侬,他在所有报告中所记录的内容也不可避免地作为实验成果被人阅读分析。在科学发表会上,他作为实验成果被展览,连尼姆教授在介绍他时也只是冷冰冰地将其描述为“在实验之前并未真正存在的查理·高登、现代心理学实验的产物、弱智的躯壳”等。他携阿尔吉侬出逃后,内心愈发强烈地想要和家人重聚,幻想着父母会因为自己的聪慧而感到骄傲,却在见到当理发师的父亲时怯懦得无法与其相认。从前他为自己的愚笨深感羞耻,而彼时他担忧自己的成长会使他人觉得渺小。

实验后,查理的智力呈爆炸性提升,但到达某个临界点后便和阿尔吉侬及其他同样参与实验的动物一样经历“阿尔吉侬-高登效应”,智力走向衰退。术后带来的后遗症是相当恐怖的,甚至会使实验体的心智退化到比之前更迟钝的地步。阿尔吉侬每况愈下的身體及精神状态和其最终逝去的悲惨遭遇引发了查理的焦虑不安与恐惧,仿佛预示着自己终将陨落的命运。两者共同的知识、情感与经历使查理对其产生了身份认同及“心灵感应”(telepathy),当阿尔吉侬被束缚着用注射的方式强行喂食时,查理也莫名地感到窒息和反胃,在这一层面上,相似命运的两个体由此构成了复影关系。

查理试图与时间竞赛,夜以继日地进行研究,企图在短短数周内做出巨大的成就,可惜他并未寻得解决措施,最终迎来了阿尔吉侬的死亡。在他即将失去自己天才般的头脑时,他迫切地希望找到自己的母亲,希望通过她来更充分地了解自己的过去及母亲缘何抛弃自己,但神志不清的母亲早已无法正常与人交谈。创伤疗愈的接连受阻和各种巨大冲击成了他难以结束的噩梦,被击垮而变得混乱无序的自我防御系统使查理渐渐沦为行尸走肉。一些消极性的症状开始遏制查理的内心世界与外在活动,让他一度想要轻生。在日常的谈话治疗中,他亦无自觉地出现了较严重的负性解离症状,不受控地被灵魂出窍般的迷失感裹挟着。随着时间推移,查理如罹患阿尔茨海默病一般痛苦且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急剧退化的记忆力、脑力和体力,最后只能麻木地等待着与阿尔吉侬相似的“凌迟”。这种极度漠然的状态体现在他深夜的游荡、在家里浑浑噩噩度日看电视消磨时间等行为,生活目标似乎退化到只是活着,等待“旧查理”回归并重新占据这具躯壳。种种迹象都表明了他的感知能力可能已麻痹或受到扭曲,陷入一种情绪体验彻底被屏蔽的疏离状态,且内在自我被进一步压抑。天才查理再度变成了懵懂无知的心智障碍患者,从光明遁入黑暗中。主人公在意识状态上的巨大转变恰恰体现了创伤小说常见的叙事结构中的退化阶段,即通过模仿或无限接近死亡的状态来探究弗洛伊德所述的死亡本能。正如查理在拜访完沃伦之家后在报告中痛苦地写下:“那种感觉就像活生生的死亡……或是更糟,根本不曾充分活着与了解。灵魂从一开始就在枯萎,并注定要对着每一天的时间与空间凝望。”[7]

四、结语

在文学作品中,创伤是亘古不变的主题,它揭露了社会、时代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小说《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以独特的叙事形式呈现了叙述者、主人公和隐含作者之间那种创伤化似的混同,以文学想象的形式重塑了心智障碍者等边缘化群体的创伤性记忆与残酷现实,细致地描述了精神创伤的种种典型症候,开拓出新的表达空间。“通过挑选这些文学体验——在这些文学体验中,我们首先借助被边缘化或被压迫群体中的个体成员的眼睛去看世界,然后以旁观者的身份对看到的东西进行反思,这样我们就同情地认同了这些个体成员——而拓展我们的文学性的理解也非常有价值。”[8]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以第一人称视角深入挖掘了边缘化群体的生存困境及与之相伴的精神重创,描述了受创个体如何积极地与生存、环境、命运等因素进行奋力抗争,探索了创伤个体言说的空间与可能性,以此彰显了人文关怀。它还将个人创伤记忆与社会历史相融合并借由异质化的创伤叙事形态呈现于读者面前,运用边缘化群体的独特话语模式来表现作者对相关社会现象的批判与抨击。边缘化群体的创伤叙事融为了构建集体认知的一部分,最终转化成一种社会认知的隐喻性纽带,以联结更广泛的集体认同。

参考文献

[1] 陶东风.心理分析与解构主义的视野融合——论卡鲁斯的创伤文学批评理论[J].学术研究,2023(8).

[2] Schwab G.Haunting Legacies:Violent Histories and Transgenerational Trauma[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10.

[3] Whitehead A.Trauma Fiction[M].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2004.

[4] 李亚婷.创伤叙事的文化社会学分析[D].南京:南京大学,2019.

[5] 柯倩婷.破碎、退化与整合——从《浮现》和《白色旅馆》看创伤小说的叙事结构[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2).

[6] 赫尔曼.创伤与复原[M]. 施宏达,陈文琪,译.北京:机械工业出版社,2015.

[7] 凯斯.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M].陈澄和,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

[8] 努斯鲍姆.诗性正义[M].丁晓东,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周玉明,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外国语文化学院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