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书》以汉德为尚之叙事手法
——以《史记》《汉书》异同为讨论中心
2023-02-25潘铭基
潘铭基
(香港中文大学 中国语言及文学系,香港特别行政区 999077)
《汉书》纪录西汉之事,继《史记》而作,以为汉得天统,故得代秦而立。班固以后汉臣子的身份撰写前史,袭取《史记》之余又作补充,难度甚大。崇尚汉德是《汉书》作者编撰全书的重要思想。史书以能做到褒贬美刺的效果为佳,因此《汉书》在歌颂汉德之余,褒贬美刺仍在其中。本篇之撰,比较《史记》与《汉书》的互见文献,论其同异,并从叙事传统、叙事手法等方面分析《汉书》以汉德为尚的叙事原则。
一、述而不作的叙事传统
孔子云:“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1]此言阐述而不创作,以相信的态度喜爱古代文化,孔子以为这是自己可与老彭相比之处。皇侃《论语义疏》以为“述者,传于旧章也;作者,新制礼乐也”[2]。皇疏乃言述者在于传授旧事,而作者则在于崭新制作。在《墨子·非儒》引儒者所言里,也有“君子循而不作”[3]之句。《说文解字·辵部》云:“述,循也。”[4]是“述”与“循”二字于义无别。李零指出“述而不作”四字只是“继承延续,不创造发明。今人所谓‘发明’,古人叫‘作’”[5],此说可商而未可尽信。其实,任何程度的承续旧事,不可能只是照本宣科,而是必然有一定程度的创造,增添了继承者的己意。李泽厚说:“任何‘述’中都有‘作’,孔子以‘仁’解‘礼’,便是‘作’。”[6]李说是矣。例言之,今天所见古代典籍众多,何以要特别指定袭取某典籍某段落?背后在“述”以外,必然有“作”的成分在其中。又如集句诗,诗人摘取来自不同诗作的诗句形成一首新的诗作,诗句皆其来有自,无疑是“述”。然而,述后产生了新的诗意,这便是“作”了。如王安石《梅花》云:“白玉堂前一树梅,为谁零落为谁开。惟有春风最相惜,一年一度一归来。”[7]此中首句出自唐代诗人蒋维翰《春女怨》,第二句出自唐代诗人严恽《落花》,第三句出自唐代诗人杨巨源《和练秀才杨柳》,末句出自宋代诗人詹茂光妻《寄远》。集句一方面可见诗人学富五车,见识甚广;一方面四诗各有本意,而集句诗则又翻出新意,“述”中有“作”。
“述”中有“作”,唐宋类书引用旧典亦然。例言之,唐人魏征奉太宗李世民之命,编撰《群书治要》一书。全书五十卷,援引了经史子三部合共六十六种典籍。至其引用原则,据清人王念孙考证,乃是只删而不增原有文字。据此,其述旧之意昭然若揭。观乎此书之名,题为“群书治要”,便知其书乃是从旧典里辑取与治国大道相关的段落,合为一书。质言之,《群书治要》卷三十七引用了《庄子》之文,却只引用了《庄子》外篇之《胠箧》《天地》《天道》《知北游》,以及属于杂篇之《徐无鬼》,不及庄子道论之余,在《天道》所引文字,或非出自庄周学派之手。前人于此讨论极多,或谓属儒家、法家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因《治要》所关注仅为引文与治国之相关度,是否属于该书之中心思想,并不重要。方勇云:“在《胠箧》等五篇中,有不少文字是论述‘无为而治’的思想。魏征等认为这部分文字对治理国家有帮助,就把它们节选出来,使之成了《庄子治要》的主体。”[8]155又云:“就整部《庄子》来看,其所包含的‘无为’思想是具有多层意义的。大致来说,内篇所说的‘无为’,即是超然于现实之外的逍遥无为;而外篇、杂篇所谓的‘无为’,却已转向现实政治关怀,即属于《汉书·艺文志》所说的‘君人南面之术’。我们从《庄子治要》中可以清楚看到,魏征等人节选《庄子》的文字,完全是从现实关怀出发,所以他们抛弃了最能代表庄周本人思想的内篇,而对外篇、杂篇中的有关文字却给予了充分重视,但对于其中那些不合于‘君人南面之术’的句子仍要予以删削。”[8]156二文所论皆是,可见《治要》采录《庄子》文字时之重心。准此,《群书治要》引述旧籍文字,却赋予了引用者的新义,“述”中有“作”,正是一例。
即使遍观全书,显为撰作,作者亦谦不敢当,司马迁《史记》便见如此情况。《史记·太史公自序》载有上大夫壶遂与司马迁的讨论,壶遂询问司马迁“孔子何为而作《春秋》”,用“作”以论《春秋》之编撰。然后,司马迁详论孔子编撰《春秋》之因由,乃是在于拨乱反正,作为量度世间万事万物的标准。壶遂复言,以为孔子之时政治黑暗,不受重用,“故作《春秋》”,但司马迁生于汉武盛世,何以仍要撰写《史记》。壶遂将司马迁《史记》,与孔子撰《春秋》相提并论,并就二人的撰述之意作比较,司马迁回应如下:“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9]3299-3300司马迁清楚地指出己作不过是述说故事,将古代帝王、诸侯以及英雄豪杰的家世、事迹加以排列,使之系统化。壶遂将之与孔子作《春秋》相比较,司马迁以此为荒谬。其实,质诸《太史公自序》前文,司马谈之遗训即尝提及“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而司马迁对于父亲所言,也是“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9]3295。可见司马迁本承父命继孔子作《春秋》而成新者,及至与壶遂讨论则又不敢高攀《春秋》,谦厚敦和。
司马迁指出古代贤圣皆多发愤为文,成就不朽巨著,包括西伯、孔子、屈原、左丘明、孙子、吕不韦、韩非、《诗》之作者群等。《史记·太史公自序》补充,“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9]3300。据司马迁说,他们的著述都是“述往事”。如果“述”就是继承延续,用这个角度来重新审视《周易》《春秋》《国语》等,我们的认知或许大有不同。除了分析前作以外,司马迁也特别指出《史记》乃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9]3300。陶唐即尧帝,这里说明了《史记》载事之断限,始自传说时代的帝尧,直至汉武帝获麟而停笔。司马迁特别用了“述”字,显然跟“作”有所抗衡。
较诸前代典籍,《汉书》更重视“述”。《汉书》之末篇为《叙传》,其作用类似《史记·太史公自序》,撰作目的主要可分为三:一是历叙班氏先祖;二是班彪、班固父子之生平;三是说明全书各篇述作之由。以下就纪、表、志、传各选一篇之相关文字,并取《史记·太史公自序》之文字作一比较,则《汉书》重述之意可见:
《史记·太史公自序》:“汉既初兴,继嗣不明,迎王践祚,天下归心;蠲除肉刑,开通关梁,广恩博施,厥称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9]3303
《汉书·叙传》:“太宗穆穆,允恭玄默,化民以躬,帅下以德。农不供贡,罪不收孥,宫不新馆,陵不崇墓。我德如风,民应如草,国富刑清,登我汉道。述《文纪》第四。”[10]4237
《史记·太史公自序》:“汉兴已来,至于太初百年,诸侯废立分削,谱纪不明,有司靡踵,强弱之原云以世。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9]3304
《汉书·叙传》:“太祖元勋,启立辅臣,支庶藩屏,侯王并尊。述《诸侯王表》第二。”[10]4240
《史记·太史公自序》:“维币之行,以通农商;其极则玩巧,并兼兹殖,争于机利,去本趋末。作《平准书》以观事变,第八。”[9]3306
《汉书·叙传》:“厥初生民,食货惟先。割制庐井,定尔土田,什一供贡,下富上尊。商以足用,茂迁有无,货自龟贝,至此五铢。扬搉古今,监世盈虚。述《食货志》第四。”[10]4242
《史记·太史公自序》:“直曲塞,广河南,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作《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9]3317
《汉书·叙传》:“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恢我朔边,戎车七征,冲輣闲闲,合围单于,北登阗颜。票骑冠军,猋勇纷纭,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翰海,封狼居山,西规大河,列郡祁连。述《卫青霍去病传》第二十五。”[10]4254
以上四篇,《史记》和《汉书》的内文虽然不是完全相同,但也差异不大。有趣的是,文字差异不大的文章,司马迁和班固在介绍各篇撰作原因之时,却大相径庭。即使在此处不去仔细考证马、班的叙述文字,而各篇的末句,或言“作”某篇,或言“述”某篇,此正反映了《汉书》特重“述而不作”的传统。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尝以表格形式,讨论《史》《汉》各篇的异同,在《文帝纪》之下,朴氏云:
《汉书·文帝纪》基本上袭用《史记·孝文本纪》,加上多少删略、改写,多加增补而成。其篇名“文帝”即“孝文皇帝”之略称,是用谥号。
删略部分中,除收帑诸相坐律令事与除肉刑事,移入于《汉书·刑法志》;《遣灌婴击匈奴诏》,移入于《匈奴传》;景帝《议定孝文帝庙乐诏》及其议论,移入于《景帝纪》。
增录元年《议振贷诏》《养老诏》、二年《劝农诏》、十二年《劝农诏》与《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员诏》、十三年《耕桑诏》、十五年《举贤良诏》、后元年《求言诏》等诏八条。文帝四年、五年、七年至十二年、后三年至五年,《史记》记事都缺,而《汉书》依年月各增写一些零碎的纲目性史事。
《汉书》将《史记》后六年写文帝敦朴之风与德化之治部分,移写为《文帝纪赞》。
因此,《汉书》赞语虽袭用《史记》篇末部分,但不袭用其“太史公曰”。
总之,《汉书·文帝纪》基本上袭用《史记·孝文本纪》,但有删有增有移,变化较多。[11]80-81
诚如朴氏所言,《汉书·文帝纪》基本上取用《史记》相关文字,所补充者则属《史记·孝文本纪》缺文。此外,赵翼《廿二史札记》云:“今以《汉书》各传与《史记》比对,多有《史记》所无而《汉书》增载者,皆系经世有用之文,则不得以繁冗议之也。”[12]此言是矣。《汉书》补充文章奏疏,既可足传主之生平,亦可明前汉之国策。《汉书·文帝纪》所补之奏疏正属后者。由是观之,两篇文字终究相去不远,然《史记·太史公自序》谓“作《孝文本纪》第十”,而《汉书·叙传》谓“述《文纪》第四”,是《汉书》之撰史精神重在“述而不作”矣。
《汉书》之于《史记》,更多的是“述”《史记》,或述《史记》所记史事,而非改写《史记》,更非重写前汉历史。因此,在下文讨论《汉书》如何歌颂汉德以前,我们必须了解《汉书》是怎样袭取了早被视为“谤书”的《史记》。《汉书》“述而不作”的谨慎态度,客观记载了与《史记》相同的汉史,侧面认同了不少司马迁对西汉历史的看法。
“太史公曰”改为“赞曰”,改易主观的抒发史家个人所见所感,而题为“赞曰”,更见客观。纯为用词上的改变。例言之,《史记》与《汉书》有关卫青、霍去病之“太史公曰”与“赞曰”,可排比对读如下:
太史公曰:苏建语余曰:“吾尝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大夫毋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择贤者,勉之哉。大将军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附士大夫,招贤绌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骠骑亦放此意,其为将如此[9]2946。
赞曰:苏建尝说责“大将军至尊重,而天下之贤士大夫无称焉,愿将军观古名将所招选者,勉之哉!”青谢曰:“自魏其、武安之厚宾客,天子常切齿,彼亲待士大夫,招贤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职而已,何与招士!”票骑亦方此意,为将如此[10]2493。
史书篇末之议论当由撰史者亲自为之,就上文所见,班固《汉书》“赞曰”亦袭取司马迁《史记》“太史公曰”关于卫青、霍去病之总评,述而不作。然而,苏建(苏武之父)与司马迁时代相若,故言“语余”;而班固已是后汉人,苏建自不可能“语余”,故《汉书》改为“苏建尝说责”云云,《汉书》袭取《史记》对卫青、霍去病之评语,可见两书对二人评价无异。准此而论,《汉书》取用《史记》篇章颇多,如两书对某人评价无异,则其“太史公曰”与“赞曰”亦几乎不作改易。反之,如两书对某人评价有别,则“赞曰”便当重写其文。因此,在“述而不作”的叙事方式下,是否与《史记》之文相同,即可见《汉书》之用心。
二、歌颂汉德的叙事手法
尊汉是《汉书》编撰的唯一目的。班氏父子批评《史记》未能歌颂汉德,且详于前代史事而忽略汉史。《汉书·司马迁传》:“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天〕汉。其言秦汉,详矣。”[10]2737这里指出了《史记》史事的资料来源,以及《史记》载事下限。《史记》乃纪传体通史,其书载录了始自轩辕黄帝,下至汉武帝天汉年间的史事。此中各段时期记载史事的文献依据,包括了春秋时期的《春秋》《左传》,战国时期的《战国策》,秦亡以至刘邦得天下时期的《楚汉春秋》等。
在《汉书·叙传》里,班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纂前记,缀辑所闻,以述《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10]4235这里表明汉代继承帝尧之德,必须有人利用文字将汉之盛德传之后世。班固指出,《诗》《书》记载了尧舜盛世,而司马迁编撰《史记》却无法记录前汉一代之盛,只有汉室前六世君主的事迹得以载录。另一方面,通史体的《史记》也使汉代无可避免地置于全书的最末。所谓“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将伟大的汉代位次百王之末位,只与暴秦、西楚霸王项羽相若,未免委屈。因此,班固才要另撰新著,改通史为断代史,作一部歌颂汉室的断代史书。在《汉书》里,班氏父子可以集中篇幅,极言汉德。王明通《汉书义法》以为《汉书》“全书实在扬汉之功德,欲媲美唐虞三代”[13]33。
司马迁撰史重在探讨天意、人事之间,何者为重,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0]2735。班固《汉书》未有极言此天人之论,只言其书“探纂前记,缀辑所闻”[10]4235,以颂汉德。惟就《高帝纪》所见,既言高祖有帝皇之相,终践天子之位;及其晚年,尝为流矢所伤,复以为“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10]79,然后不使治病。可见高祖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仍以为死生有命,命乃在天,强调天命不可违。
又《汉书·高帝纪》赞语,几乎未有因袭《史记·高祖本纪》“太史公曰”。惟其中仅四字相同,即“得天统矣”[10]82是也。准此,班固虽非全计史迁所论,但以为高祖得天命,代秦而兴,灭羽而立,二人持见盖亦同矣。
秦末,各地豪杰纷纷起义,最后刘邦得以一统天下,开汉世四百年之基业。秦亡以后,天下主为刘邦、项羽之争,但史载项羽“力能扛鼎”[9]296,徒具力气而已。反之,高祖则深具帝皇之相,所谓“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9]3050,信哉其言也。《高帝纪》谓高祖“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10]2,只“龙颜”二字便见其天子之相。又高祖之生,乃刘媪“梦与神遇”,与商代始祖契、周代始祖后稷之出生相类,皆是异于常人,与众不同。
又高祖尝夜行,醉斩白蛇,后见一老妇夜哭,史载该老妇仿若神人,并谓“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10]7,将高祖形象神化,用以号召群众。斩白帝子事后,“诸从者日益畏之”[10]7,正见此事之功效。
又从秦始皇、吕后、范增等人口中,极言高祖头上有“天子气”[10]8,24,置高祖为神人,高祖心自喜之,而“沛中子弟或闻之,多欲附者矣”[10]8。总之,此等神怪之事,皆帝皇之征,汉时去古未远,倘能借神力而增强号召力,从之者必众;从者既众矣,而可得天下者,殆必然矣。总言之,《汉书·高帝纪》赞语谓“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10]82,《叙传》复言“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10]4236,皆强调汉之能够得天下,乃属上天旨意,毋庸置疑。
《汉书》叙写项羽与王莽,亦可见其以汉德为尚。《史记》置项羽于本纪,以为当时“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9]338-339。因项羽领导群雄,政令出自项氏,因此其霸王之位虽然只有数年,但也是当世罕见,故司马迁置项羽于本纪。此外,本纪旨在纪年,在秦亡而汉高祖刘邦未一统天下前,如不为项羽立本纪,则有数年之史事,无从系年。此亦司马迁立项羽于本纪的另一原因。《汉书》则不然。刘成项败,《汉书》虽有及于亡秦群雄,但在体例上明言“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10]4235,因此“本纪”之部已无载录项羽的必要。刘邦于公元前206年攻进咸阳,秦亡,《史记》有《秦楚之际月表》,表里有九栏,依次为秦、楚、项、赵、齐、汉、燕、魏、韩,显为秦末各路诸侯。《汉书》叙事尊汉,记秦楚之际事则立《异姓诸侯王表》,服膺“起元高祖”之大原则,表里各栏依次为汉、楚、赵、齐、雍、塞、翟、燕、魏、韩。其实,项羽封刘邦为汉王,都南郑,而《汉书·异姓诸侯王表》反先列汉,后方及楚,则《汉书》尊汉之用意皎然。此乃叙事以汉为本之一例。
叙写王莽,同样可见《汉书》尊汉之叙事法则。汉家姓刘,王莽姓王,其篡汉代表着前汉已亡。但《汉书》既言“终于孝平王莽之诛”[10]4235,则是其叙事兼及王莽矣。本纪意在编年,此前文已述。在《汉书·王莽传》里,显见编年意味在其中。《王莽传(中)》载云:“始建国元年正月朔,莽帅公侯卿士奉皇太后玺韨,上太皇太后,顺符命,去汉号焉。”[10]4099王莽篡汉,年号改为始建国,去除汉号,则是前汉已告结束。何以《汉书》接续载以王莽新朝?又,《汉书·王莽传(中)》与《王莽传(下)》两篇,仍按本纪编年之叙写方法,可是《汉书》不置王莽于本纪,仅将“余分闰位”[10]4194者置于列传之末,此《春秋》褒贬之义也。刘咸炘云:“莽固据位十五年,十五年事不可无纲纪,故其文仍兼用纪体,牵连外戚,置之于末,使居东西二京之间,明为其一代事当为纪,而书体不可纪,乃纪其实而传其名,此正孟坚斟酌精惬之处。”[14]229刘氏所言是也。王莽篡汉,而《汉书》仍当行纪年之事,故叙写其事,但不置其于本纪,盖此为《汉书》尊汉之大原则。
事情如有损汉室声威,《汉书》或不详细纪录。例如在汉高祖七年(前200)冬十月,刘邦亲自领兵在铜鞮(今山西省沁县南)攻打韩王信,并且杀死了韩王信的部将。后来,韩王信逃跑至匈奴,其部将曼丘臣、王黄共同拥立了从前赵国的后代赵利为王,又收集了韩王信逃散的士兵,与匈奴联手对抗汉军。高祖刘邦从晋阳(今山西省太原市)连续作战,乘胜追击,到达楼烦(今山西省西北部)。此时碰巧天气严寒,十分之二三的士兵被冻掉了手指。刘邦军队于是退到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受到匈奴围困。七天后,汉军采用了陈平的秘计得以撤出。至于陈平究竟使用了什么秘计,《汉书》并不具录。《汉书·高帝纪》云:“遂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用陈平秘计得出。”[10]63《汉书·陈平传》则云:“至平城,为匈奴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平奇计,使单于阏氏解,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10]2045同样没有揭开秘计的面纱。《汉书》正文虽没有明言陈平的秘计,但颜师古援引应劭曰:“陈平使画工图美女,间遣人遗阏氏,云汉有美女如此,今皇帝困厄,欲献之。阏氏畏其夺己宠,因谓单于曰:‘汉天子亦有神灵,得其土地,非能有也。’于是匈奴开其一角,得突出。”又引郑氏曰:“以计鄙陋,故秘不传。”[10]63应劭说明了陈平秘计,原来乃是使画工制作汉美女图,使人游说阏氏,谓单于如得汉地,汉人美女便成囊中物,而阏氏之地位或许不保。如此计谋,并非正道直行,不能彰显大汉之风,故《汉书》回护之,但谓为“秘计”而不及详情。
三、互见之例以见褒贬忌讳
班固《汉书》凡百篇,自汉武帝以前多本《史记》。王利器云:“马迁之史,下迄汉武,班固之书,上起汉高,凡此高、惠、文、景、武五朝之史事,皆龙门之所网罗,而兰台之所取资也。”[15]113朴宰雨《史记汉书比较研究》详细列举《汉书》因袭《史记》篇章,计有六十一篇。刘咸炘《汉书知意》云:“通古、断代,体裁不同,班虽用马文,而自成其为班书,犹之裁冕服以为深衣也。”[14]173可见即使袭取《史记》,《汉书》之叙事依然自成一体,与《史记》有所不同。吕祖谦《西汉精华》云:“班固以汉人作汉史,大抵用微婉之法,既所载系兴亡成败大节,事不美者,互见他传。”[16]因此,即为一人之事,如不利于汉室,《汉书》以尊汉为本,唯将事之不美者载于他传,欲得一人事迹之全貌,只得遍观全书所载而后得之。
班氏编纂《汉书》,出于对《史记》之不满,以为《史记》将汉室置于百王之末。但在两书大量互见篇章之下,或同或异,有见《史》《汉》对史事之褒贬。举例而言,《史记》《汉书》同写汉文帝,《史记·孝文本纪》称赞其“除肉刑”[9]428,《汉书·文帝纪》基本上袭取《史记》之文,所补充者则属《史记·孝文本纪》缺文。但《汉书·刑法志》则指出文帝“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10]1099。《汉书》不单不就文景之治加以歌颂,更揭露文帝之施政轻用刑罚。朱东润云:“史传有了互见之例,不但重复可以避免,而且可以示褒贬,明忌讳,但是必待研讨全书而后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倘使仅读本传,那么不但不能得到真相,甚至所得的印像(象),止会是朦胧而不确实。”[17]又说:“《史记》写作的特长,在于运用互见之例,常能使读者对于当前的人物,从不同的方面,加以认识。这一特点,在《汉书》里是保留下来的,有时在运用上使人感觉到比《史记》更大胆,更灵活,因为班固所触及的人物,常常是几乎已经论定的,但是他提出其他的事实,我们不能不重加考虑。”[18]朱说是也。利用史传互见之法,结合本纪与各篇所记,读之便能更为立体地了解汉文帝之为人。然在本纪之中,《汉书》主力歌颂文帝,在《刑法志》则可见文帝的另一面,此正是以互见之法以见褒贬之一例。
叙写汉景帝,同样可见《汉书》采用互见之法。《史记·孝景本纪》属《史记》十篇亡篇之一,故《汉书》记汉景帝,不得不另作新篇。朴宰雨云:“《汉书·景帝纪》基本上可谓班固重新写作。”[11]81《汉书·景帝纪》“赞曰”:
孔子称“斯民,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信哉!周秦之敝,罔密文峻,而奸宄不胜。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10]153
《汉书》于此援引孔子所说,以为当时的老百姓,经夏、商、周三代淳一教化,故能够直道而行事。班固以为孔子所言可信。秦的弊端,乃在法网严密而律令苛峻,但违法作乱之事依然不可胜数。及至汉朝兴起,扫除烦苛,与民休养生息。到了汉文帝在位之时,加之以恭俭,而汉景帝遵循父业而不变,使汉代在五六十年之间达至移风易俗、百姓淳厚的境地。周代有成康盛世,汉代则称道文景,同样是美好的盛世。在赞语里,难以洞察《汉书》对汉景帝的真实评价。此因景帝的优点,仅仅在于遵循父业。可是,我们在整篇《景帝纪》,也没有看到对汉景帝的批评。王明通云:“统赞文景,但称遵业,而略其恶,此乃隐约其言以见意者也。”[13]36汉景帝的恶行,在《汉书·景帝纪》并不载录,但观乎另外三篇《汉书》文字,即可见之,此三事分别为:为太子时以棋盘击杀吴王太子;即位后将老师石奋调官;吴楚七国之乱时以晁错之命抵祸,《汉书》皆直书而不隐。
景帝为太子时以棋盘击杀吴王太子事,见《汉书·吴王濞传》:“孝文时,吴太子入见,得侍皇太子饮博。吴太子师傅皆楚人,轻悍,又素骄。博争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吴太子,杀之。”[10]1904汉景帝刘启于公元前157年即位,当时31岁。刘启于公元前180年得立为太子,当时只有8岁。究竟“引博局提吴太子”之事发生在什么年份,史无明文,但刘启为人之凶残却由此可见。《汉书》具载此事,但不在《景帝纪》里,需互见《吴王濞传》才可得知。
即位后将老师石奋调官之事,见《汉书·石奋传》。石奋本为太子太傅,教育后来即位的汉景帝刘启。此篇云:“及孝景即位,以奋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10]2193-2194此可见在景帝即位以后,石奋虽然曾经官至九卿,但在朝廷中,时常近在皇帝身边,景帝不堪其拘谨,于是将石奋调任为诸侯相。大抵“迫近”是小事,但景帝有点害怕老师,故只能将其调离京畿中心之地。汉景帝之忘恩负义,不报师恩,此可考见。同样,《汉书》亦不载此在本纪之中,只见于他篇文字。
吴楚七国之乱时以晁错之命抵祸之事,见《汉书·晁错传》,其曰:“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10]2300-2301此言吴楚七国以诛杀晁错为名起事,后汉景帝与晁错讨论如何出兵平定叛乱,晁错希望景帝能够亲自率兵出征,而自己留守京师。接着,《晁错传》云:
后十余日,丞相青翟、中尉嘉、廷尉欧劾奏错曰:“吴王反逆亡道,欲危宗庙,天下所当共诛。今御史大夫错议曰:‘兵数百万,独属群臣,不可信,陛下不如自出临兵,使错居守。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不称陛下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亡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巿。臣请论如法。”制曰:“可。”错殊不知。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10]2302
晁错原为太子家令,在景帝仍是太子之时已经陪伴在侧,出谋献计,号为“智囊”。面对地方诸侯势力过于强大的问题,晁错远承贾谊“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政策,提出了“削藩”之计,意在协助汉室排难解忧。可惜的是,到了前元三年(前154)吴楚七国起兵,以“诛晁错,清君侧”为名,汉景帝不但没有采用晁错提出御驾亲征的建议,最后更听从袁盎等议,以晁错作为代罪羔羊而处死。当时,丞相、中尉、廷尉等皆弹劾晁错,上奏以为吴王反叛大逆不道,妄图倾覆宗庙,天下人当共诛之。而晁错却指出将百万士兵交给臣下统领,乃不可信任,当请景帝本人亲率士兵到临前线,自己则留守京师。至于徐县、僮县等吴军尚未攻下的地方,则可以留给吴。群臣以为晁错不称颂皇帝的信义,企图使景帝与满朝文武百官疏远,又企图将城邑予以吴国,不遵臣子之礼,属大逆不道。臣子们以为晁错罪当腰斩,其父母妻子兄弟姐妹无论老小都应该斩首示众。群臣乃请景帝依法论罪。景帝听从之,批示为可。到了这个阶段,晁错仍然全不知情。接着,派中尉召来晁错,骗他一起乘车去巡视市集。就这样,晁错穿着朝服在上朝的途中被押往东市处以腰斩。可见,晁错不但没有抗辩的机会,甚至连知悉因何事而受罚的机会也没有。晁错在景帝身边侍奉多年,景帝的冷酷无情却至于此,怎不教人心寒!《汉书·景帝纪》有载此事,但甚简略,如下:
吴王濞、胶西王卬、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菑川王贤、胶东王雄渠皆举兵反。大赦天下。遣太尉亚夫、大将军窦婴将兵击之。斩御史大夫晁错以谢七国。[10]142
本纪里只言七国起兵作乱,而景帝大赦天下,复以周亚夫、窦婴等领军抗击之,最后处斩御史大夫晁错以安抚作乱的七国。这也是利用互见之法,以见汉景帝之不美。钱穆《秦汉史》云:“景帝虽遵业,慈祥之性,不能如其父。”[19]钱说诚是。景帝不单不如父亲慈祥之性,甚至是带点残酷不仁。
又,徐复观云:“《史记·孝景本纪》的全文不可见,但由保存下来的赞,与《汉书·景帝纪》的赞,两相比较,史公与班氏两人对景帝的观点,并不相同,但班氏下笔是相当技巧的。”[20]497“班氏对景帝的称颂,也止用‘遵业’两字,则他仍未跳出史公所作批评的范围。但他不提七国之变,即是不打景帝的痛脚,而转一个弯,把汉的文景,比之周的成康,这便把景帝的地位提得很高了。”[20]497徐氏所言甚有道理。两两相较,可知班固《汉书》对汉景帝真实的看法。由是观之,所谓互见之法有二:一是《史记》与《汉书》互见;二是在《汉书》里的各篇互见,合而观之,方知《汉书》叙事之法。
又如《汉书·景十三王传》,揭露汉代宗室之荒淫无度。所谓“景十三王”,指汉景帝之十三个儿子。景帝有十四男,其中汉武帝后来继位,自有“纪”,因此不在此篇。《史记》将十三位诸侯王以母亲为中心,划分为五部分,置于世家。《史记·五宗世家》云:
孝景皇帝子凡十三人为王,而母五人,同母者为宗亲。栗姬子曰荣、德、阏于。程姬子曰馀、非、端。贾夫人子曰彭祖、胜。唐姬子曰发。王夫人儿姁子曰越、寄、乘、舜。[9]2093
同母便是一宗,《史记》以此叙写景帝十三男之行谊。就《史记》所见,除河间献王刘德“好儒学”以外,其余诸侯王皆生活糜烂,穷奢极侈,荒淫无度。《汉书》所载亦本诸《史记》。《汉书·景十三王传》总写诸王云:“汉兴,至于孝平,诸侯王以百数,率在骄淫失道。”[10]2436直接指出诸王不法,而朝廷亦不过问,如胶西于王端犯法杀人;而常山宪王舜“骄淫,数犯禁”[10]2434,其太子勃“私奸”“入狱视囚”“天子遣大行骞验问,逮诸证者,王又匿之。吏求捕,勃使人致击笞掠,擅出汉所疑囚”[10]2434。惟天子亦“常宽之”[10]2436及“不忍致诛”[10]2434。此如胶西于王端犯法杀人,而“汉公卿数请诛端,天子弗忍,而端所为滋甚”[10]2418,朝廷对诸侯王的宽仁政策,致其气焰日盛[21]。其言江都王即使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亦长期逍遥法外。其死为干犯朝廷无法忍受之谋反罪,与其暴殄人命无关[22]。此可见诸侯王得朝廷容忍而日渐猖狂犯禁。
整篇《汉书·景十三王传》乃从不同角度批判汉景帝的十三个儿子,其中包括后宫乱政、只顾私利、垄断财富、贪敛无度等。先论后宫乱政。广川王去的王后昭信为人奸险,心狠手辣,诬告广川王去的宠妃望卿与画工及郎吏有私情。广川王去信以为真,与昭信及诸姬到望卿住处,“裸其身,更击之”[10]2429,并命诸姬以烧红的铁灼烫望卿。望卿投井自尽后,昭信竟把她从井捞出,将木桩钉入其阴,割去鼻唇,断掉舌头,支解后取来桃木灰毒药一起烹煮,还杀了她的妹妹都,凶残至极。后来,刘去数次召姬荣爱饮酒,昭信又诬告她有私情。刘去再次信以为真,于是“缚系柱,烧刀灼溃两目,生割两股”[10]2430,将溶了的铅灌入其口中。凡刘去所喜爱的他姬,昭信都加以诬陷杀害,前后共有十四人,皆埋在太后居住的长寿宫。自此宫人惧怕,“莫敢复迕”[10]2430。后来,昭信更胡诌“淫乱难禁”[10]2431,唆使刘去“闭诸姬舍门,无令出敖”[10]2431。后来,广川王刘去与王后昭信的恶行被揭发,至宣帝本始三年(前71)遭逮捕。天子终“不忍致王于法”[10]2432,官员遂更议“请废勿王,与妻子徙上庸”[10]2432,还赐“汤沐邑百户”[10]2432。最后,刘去在途中自杀,昭信则被弃市。可见,后宫教唆诸侯王犯法,为害不浅。《汉书》毫无忌讳地细细道来,并无维护汉室之举。
在班固笔下,《汉书·景十三王传》所载诸侯王,大多是只顾私利,不理政事。如中山靖王刘胜,“为人乐酒好内”[10]2425,尝言:“王者当日听音乐,御声色。”[10]2426赵王彭祖更尝直接批评刘胜,以为其“但淫奢,不佐天子拊循百姓,何以称为藩臣”[10]2426。此前,班固在同篇详述刘胜如何在汉武帝面前诉苦,担心遭受谗言攻击,令“宗室摈却,骨肉冰释”[10]2425。但刘胜不过是刻意铺陈言辞而已,旨在控诉官吏如何侵犯诸侯,使皇帝“省有司所奏诸侯事”[10]2425。班固既写中山靖王刘胜如何在皇帝面前装作忠臣,大谈亲情,却又极写其淫奢,讽刺辛辣,足以突显刘胜个性虚伪,只顾私利。其余诸侯王如鲁恭王刘余,亦只是“好治宫室苑囿狗马”[10]2413,于民生毫无建树。又如胶西于王刘端因“数犯法”[10]2418,而为汉室惩治,及后心中恼怒,竟不再省视资财,任由“府库坏漏,尽腐财物,以巨万计”[10]2418。然而,府库的财物亦来自民脂民膏,关系民生。胶西于王刘端因私事而荒废公事,足见其只顾私利。诸王徒顾私利,甚至无视亲情。如赏山宪王刘舜患重病时,“太子勃不自尝药,又不宿留侍疾”[10]2434,到宪王死后六日,太子刘勃即“私奸、饮酒、博戏、击筑,与女子载驰,环城过市,入狱视囚”[10]2434,不但有违礼教,更足见刘勃对父亲毫无顾念之情。
诸侯王大多富甲一方,垄断天下财富。例如赵王彭祖派遣使节“即县为贾人榷会”[10]2420,赵王的收入竟多于国家的租税。班固以此揭发诸王垄断财富,与民争利。安王刘光晚年贪啬,“唯恐不足于财”[10]2413。班固以此暗示诸王只知搜刮民利,没有藏富于民。总之,《汉书》在编撰史事之时,与《史记·五宗世家》同样批评荒淫无度的同姓诸侯王,做到了“不虚美,不隐恶”[10]2738,与《史记》并无二致。
四、结束语
本文讨论了《汉书》以汉德为尚的叙事手法,并援引《史记》与《汉书》之文为例。全篇可总之如下:
述而不作的叙事传统。自孔子提出了“述而不作”的说法后,文人雅士亦以此为叙事之一法,史家自不例外,更视此为撰史之重要原则。在此原则之下,相较之《史记》与《汉书》,可见后者更加重视“述”之叙事传统。《汉书》继《史记》而撰,全书取用《史记》篇章颇多,如马、班二人对某人某事评价无异,《汉书》几乎不改易《史记》之文。反之,如评价有别,《汉书》自当另著文字。因此,在“述而不作”的叙事方式下,《汉书》之持见如何,即反映在与《史记》文字是否相同上。
歌颂汉德的叙事手法。作为以汉人撰汉史的著作,班氏父子批评《史记》未能歌颂汉德,且详于前代史事而略汉史。在《汉书》里,则一切以汉室为本,以歌颂汉德为尚。全书起于汉高祖,终于王莽之诛,文中以《汉书》之叙写汉高祖刘邦、西楚霸王项羽、陈平、王莽等为例,以证其歌颂汉德的叙事手法。
利用互见之例以见对人事之褒贬忌讳。朱东润以为《史记》的特长在于运用互见之例,而《汉书》不但将此保留了下来,而且在运用上比《史记》更大胆、更灵活。所谓互见之法,大抵有两大类别:一是《史记》与《汉书》互见;二是在《汉书》里的各篇互见,合而观之,方知《汉书》叙事法则。上文援引汉文帝、汉景帝,以至《景十三王传》所载同姓诸侯王为例,以见必须《史记》与《汉书》对读,或在《汉书》各篇里寻觅某人之记载,如此方得见《汉书》叙事之匠心独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