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之错
2009-05-14易中天
易中天
晁错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有才华的人,有思想的人,不甘寂寞的人,但不等于是一个适合搞政治的人。他其实只适合做“政论家”,并不适合当“政治家”。
晁错的第一个问题,是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公元前157年,文帝驾崩,景帝即位,任命晁错为“内史”。内史相当于京城的市长,是首都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晁错自然春风得意,不断向景帝提出各种建议,景帝也言听计从,成为炙手可热的权贵。
俗话说,树大招风。第一个被惹毛了的是丞相申屠嘉,当时就找了个茬要杀他。事情是这样的:晁错因为内史府的门朝东开,出入不方便,就在南边开了两个门,把太上皇庙的围墙凿穿了。申屠嘉便打算拿这个说事,“奏请诛错”。晁错听说以后,连夜进宫向景帝自首。于是第二天上朝,景帝便为晁错开脱。景帝说,晁错凿的墙,不是真的庙墙,而是外面的墙。那个地方,是安置闲散官员的,没什么了不起。再说这事也是朕让他做的。申屠嘉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一病不起,吐血而死。
晁错的性格是不好的,《史记》《汉书》都说晁错为人“峭直刻深”。什么叫“峭直刻深”?峭,就是严厉;直,就是刚直;刻,就是苛刻;深,就是心狠。这可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不难想象晁错一定是咄咄逼人,逮住了理就不依不饶的。
晁错的性格中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执著。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和政治理想,他可以不顾一切,包括自己的身家性命。汉景帝二年八月,晁错由内史晋升御史大夫,极力推行削藩政策,引起舆论哗然。晁父特地从颍川赶来,问他:“皇上刚刚即位,大人为政用事,就侵削诸侯,离间人家骨肉,究竟是为什么?”晁错说:“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晁错的父亲说,他们刘家倒是安全安稳,我们晁家可就危险了。我走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遂饮药死”,也就是服毒自杀了。
做一个学问家,执著是好的。做政治家,执著就不好,而且是大忌。政治家不但要考虑“能不能做”,还要考虑是“现在就做”,还是“将来再做”。汉文帝就懂得这个道理。晁错向文帝上书,说“狂夫之言,而明主择焉”,文帝回答说:“作为建议,没有什么狂妄不狂妄的;作为决策,却有英明不英明的问题。因此应该道理归道理,事情归事情,建议归建议,决策归决策,不能混为一谈。”
调子唱得高的,手段不一定高。高瞻远瞩的人,可能看不清细节;深谋远虑的人,可能看不见眼前。所谓“知人善任”,就是要把策划与执行、设计与操作区分开来,让他们各就各位。汉文帝欣赏晁错,却不委以重任授予实权,除晁错资历尚浅外,恐怕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晁错极力主张要做的事情,用苏东坡的话说,是最难做的。苏东坡在《晁错论》这篇文章中,一开始就讲了这个道理。他说,一个国家一个王朝,最难对付的患难,是表面上看天下太平,实际上潜伏着危机,而且难以预测。这是非常难办的。为什么呢?因为坐观其变,静待其时,解决问题的条件虽然更成熟,就怕那时政治已彻底糜烂,局面已不可收拾;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强行着手消除隐患。则承平日久,天下无事,谁又相信我们说的危机呢?这就两难。在大家都认为天下太平一片祥和的情况下,无缘无故地挑起一场风波,是要担极大的风险,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除非你能收放自如,还能对天下人有个交代。否则,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削藩,恰恰就是苏东坡说的这种事;晁错,却不是苏东坡肯定的人。也就是说,决定削藩是对的,起用晁错是错的。汉景帝用晁错来主持削藩之事,恐怕确实是一个历史性的错误。
(孟宪忠摘自《帝国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