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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术发展的三重进路

2023-02-25丁昊阳

关键词:中国武术武术文明

丁昊阳,

(1.武汉体育学院 博士后流动站,湖北 武汉 430079;2.武汉体育学院 武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中国武术的本土发展成就与世界传播成效,一方面在国内呈现出竞赛、教育、学术、影视等多元繁荣的发展景象,另一方面也得到了国际诸多方面的认可,使武术覆盖了世界版图里的大部分国家及地区。但快速发展的中国武术,在其体育化改革、文化创新、国际化传播的过程中,始终没能找到一条与自身完全契合的发展路径,也没能在改革中厘定发展的目标靶向和具体范畴。这导致武术在当下“两个大局”的历史交汇节点,不仅自身缺失发展轴心(文化)、内卷(体育)严重,而且引起了外界对“何为武术”“武术何为”的质疑,甚至一度被当作“假大师”“伪神功”滋生的温床。换言之,当前的发展模式已经伤害到武术文化的安全,并加速散播了对武术文化的信任危机,使武术在与世界体育碰撞、融合的过程中既无法兼顾传统,也难以在文化传承、创新的过程中坚持守正。可以说,不同发展路径之间的张力在印证武术本质的同时,也暴露了武术传承与赓续的生命动力问题。鉴于此,我们亟须对武术发展的历史成就、现实问题及未来趋向进行学理性观照,剖析武术发展的时代意涵与形式特征,构建起既符合中国现实语境,又有利于国际传播的武术发展路径。这是武术健康有序发展的先决条件,也是武术主动对接国家顶层设计的必要条件。

一、“体育武术”与“文化武术”的百年寻绎

(一)由“发轫”到“兴盛”——中国武术体育化改革的角色定位

中国武术的近代发展与变革肇始于近代西方体育的“西学东渐”。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后,以李鸿章、曾国藩等为代表的洋务派积极主张“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中体西用”改革思想。光绪二十七年(1901),受洋务派“以西变中”的改革变法与救亡图存思潮影响,在“举国上下,莫不知其无用”的呼声中,清廷下令废止武科[1],武术也由此拉开了“体育化”变革的序幕。这一变革充满了历史的偶然性与复杂性,但也具有时代的必然性,其本质是在文化重构过程中封建统治者采取应对、模仿策略后的一种自我拯救的选择,其目的是以“武化”“铲除中国萎靡懦怯死气沉沉的病根,强身健神,救国保种”[2],振兴中华之国力。为斩断“封建之弊”,不论是发展的理念和思路,还是向世界推介的方式和内容,武术都走向了“以西变中”“以体变武”的“新武术”改良路径。对于“新武化”时期的武术,体育以“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一种讲述特别历史的方式,尤其是一种将理想转化成更明显、更具体的主题的方式”[3],赋予了武术全新的思想理念与实践方向,加速了武术的自我改革与自我拯救,奠定了武术的“体育化”发展基调。

其后,在武术发展的过程中,体育彰显出的属性优势及价值特征逐渐被相关部门及学者所认可和推广。直到1955年,国家体委运动司设立武术科专门负责武术体育运动的相关任务及工作,才使武术在“亲缘”上找到了体育归属,加速了武术体育属性的确立。1957年,国家体委从标准化、规范化出发,组织体育界、武术界专家研发创编出了面向不同层次人群的22个武术拳械套路,并于同年将武术列为体育竞赛项目。次年,北京体育学院、上海体育学院相继成立武术系,武术专业的体育人才培养体系初步建立起来。1959年,国家体委制定出台的《武术竞赛规则》标志着“中国武术的体育化角色定位”已基本实现[4]。

(二)从“消隐”到“回归”——中国武术文化主体的内涵重铸

在“西学东渐”的强大磁场下,中国的学术、思想、政治和社会经济并没有表现出“全盘接受”的态度,而是爆发了一次次中西文化的争辩。随着争论“从‘变器不变道’演进到‘能变则存,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中国内部关乎中西之争的最后结论,还是潜心学习西方的主张绝对占了上风”[5]。因此,无论是20世纪初的“新旧体育之争”,还是20世纪30年代的“土洋体育之争”,其争论的结果都进一步加速了体育对武术的覆盖。这似乎预示着武术将演变成以“项目”为核心的体育衍生品和体育附属品。

随着20世纪80年代末文化热的持续升温和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代表中国元素的中餐、书法和戏曲迅速流入国际市场,中国文化的世界认可度得以全面提升。许多学者将研究视线投射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领域,以武术、汉字等为代表的中国符号逐渐回归到传统文化的视域中。1988年,国家体委主办的《体育文史》学术期刊刊发了旷文楠《中国武术文化的历史作用与地位》一文。文章分别从“战争文化、养生文化、娱乐文化以及宗教文化”[6]等四个方面对武术的文化意涵进行了科学探讨与阐述。之后,武术界以上海体育学院邱丕相教授为代表的当代武术家发时代之先声,以高度的文化自觉与学术自觉探讨了武术的艺术特性、智慧特性、哲学特性等文化特性[7],从文化学角度开启了中国武术从“单一”体育属性到“多元”文化属性的认知转变、身份转换与话语转场。1997年,时任国家体委主任的伍绍祖在西安“全国武术专题论文研讨会”上明确指出“武术确实是有中国特色的东西,是中国文化的组成部分,是中国文化的瑰宝,与中国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8],从国家层面对武术的文化属性与文化立场给予了高度的肯定。进入21世纪,武术以“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多次出现在《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关于加强和改进中外人文交流工作的若干意见》等国家政策规划中。在政府部门与武术学界的呼吁和倡导下,武术的文化价值、文化地位和主体立场得以不断彰显和提升,逐渐回归于中华文化场域。

二、“体育武术”与“文化武术”的理论辨析

无论是迫于时局的“不得不变”,还是急于发展的“自我改变”,抑或是回归传统的“立场转变”,在过去百余年的历史潮流中,武术经历了“以体变武”—“体育改革”—“文化复归”的发展历程。但武术在迅速发展的同时,一些不足也随之暴露、扩大。对此,在巩固武术历史发展成就的同时,我们有必要从理性中立的视角出发,辩证地看待武术发展所存在的种种问题。

(一)中国武术围绕体育改革的良序共识:“竞技化”与“国际化”

就近代武术发展的初级阶段而言,选择“体育化”的模式与道路是不存歧见的。首先,体育概念的出现使原本被清政府“抛弃”的中国武术重新在亲缘上找到了身份归属,在地缘上获得了生存空间;其次,处在近代史剧变中的武术,无论是在发展理念的树立上还是发展路径的选择上,已然与当时社会发展不相匹配,借鉴西方体育的“运动项目”模式的分化训练,推动了武术技术体系的完善与进步;再次,体育化的道路选择使武术不得不接受现代科学的检验和洗礼,从侧面弥补了传统武术科学思维的缺位;最后,武术以“体育”的身份,顺理成章地走进了各级各类的体育课程和体育院校的教育体制之中,提升了“以体育人”的教育意义与价值。所以,“如果只是以体育的尺度进行评判,可以断言,现在的武术技术较之于传统要先进许多”[9]。在体育化的过程中,武术逐渐从模糊走向清晰,从散乱走向标准,从神秘走向科学,从无序走向有序,完成了发展与变革的跃迁。而武术借助体育化走向“现代化”的标志性成果便是“武术通过‘体育化’过程进入‘竞技化’发展”[10]。

在竞技体育的语境下,武术迅速与世界体育接轨,将内容复杂、体系庞大、风格各异的传统武术项目加以精炼与整合,形成了世界范围内的一个规范性体育运动项目——竞技武术。而“竞技武术的标准化、统一化使得武术能够借助国家的‘话语平台’实现武术的国际化传播”[11]。将“竞技武术”作为武术体育化的主要内容与形式,不仅加深了武术的体育内涵,还扩充了武术的体育外延,武术得以通过更为具体的形式(竞赛)呈现给世界,逐渐具备了进入奥林匹克运动的条件。

借竞技武术之东风,我们“将具有‘封闭’、‘排它’性极强的民族传统体育武术传遍了世界五大洲”[12],推动了中国武术从“民族性”向“世界性”、从“区域性”向“全球性”的转变与发展。国际武术联合会从1990年10月3日成立至今,已拥有来自158个国家(地区)的会员。以“体育运动”为表现形式、发展模式和传播载体的中国武术不断发展壮大。2020年1月8日,国际奥委会将武术确定为2022年达喀尔青奥会正式比赛项目,武术“入奥”事项取得突破性进展,宣示了世界体育、奥运体育对中国武术的高度认可。

总的来说,以体育理论为框架,以竞技体育为内容,以奥林匹克运动为目标的发展方略,使得武术改革从“毫无头绪”走上了“有抓手、有靶向”的清晰路径,有效地拓展了武术的生存空间,开阔了武术的发展思路。中国武术顺理成章地成为一门被世界普遍认可和接受的“中国民族传统体育”学科。

(二)中国武术依附体育发展的悖论争议:“程式化”与“异质化”

过去的百余年中,融入体育以求新、成为体育以求变的“纯体育化”发展路径似乎成了武术的唯一出路。但在西方体育体系中,武术总显得不够体育,似乎武术的“传统”正是导致它不能够“体育”的始作俑者。这种误读迫使“体育场域中的不同角色的人们——管理者、知识分子,甚至是武术人,在背负着中国武术体育化的事业压力下,将一切问题都归结为‘去传统化’不够彻底的问题之上”[4],武术也因此始终处于“体育”领域的边缘位置。造成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有很多。

首先,我们始终没有从中国的实际情况出发,给出“体育”和“武术”一个统一的、具有说服力的科学界定,在对武术“体育化”“竞技化”“奥运化”的解读中缺乏核心理论支撑,故难以摆脱“舶来品”的异域坐标。这也导致了百余年的武术发展始终难以摆脱西方体育的示范性的主导牵引,特别是在“举国体制”“金牌战略”的强大效能影响下,武术走进了一个“所有工作的展开以‘入奥’为中心的‘怪圈’”[13]。这种强制阐释的主观预设加速了“程式化”的竞技武术成为中国武术的主流与趋势,而传统武术的生存则不断受到挤压,发展日渐式微。

其次,竞技武术的发展并没有完全遵循传统武术文化的发展规律,没能依从自我本质既非“体”也非“舞”的事实。以“西方体育审美”为范式的技术改革、动作创新、难度模仿,使得原本极具中华传统文化特性的“招、法、套、拳”被强制灌注了西方的审美观和价值观。这一做法既未得到外国人的认可,也不被国人所接受。

再次,学校武术尽管被冠以体育武术之名以求发展,武术课程在学校体育中的分量却一再被削减。就学科设置而言,1997年就取消了武术的独立学科设置,并将其归属到“民族传统体育学”二级学科之内。就教学内容而言,在应试教育理念的影响下,学校武术课程逐渐“虚化”为“有教学大纲、有教学内容、有教学计划,但无人教、无兴趣学”[14]的现象。

因此,单纯拿“竞技体育”“金牌”“入奥”等西方体育的话语标准来权衡中国武术的发展显然是有待商榷的,甚至是粗暴的。中国武术的体育化改革应服务于当下,更要着眼于未来,从中国实际出发,以中国传统文化为理论基础,走具有中国特色的体育化改革之路。

(三)中国武术坚守文化立场的善治共识:“主体化”与“多元化”

站在体育的视角,“中国武术具有鲜明的体育特征,也具有体育运动所表现出的基本特点”[15],但将中国武术的社会发展、文化价值以及教育意义完全划归在“体育”概念范畴内的做法,显然是不全面的。就内涵与特征而言,诞生于海洋文明的西方体育,贯穿了西方的“骑士精神”和“英雄主义”,是西方“理性”身体观的仪式化表现;而诞生于农耕文明的中国武术,融摄中国传统“一天人、合知性、同真善、兼内外”[16]的文化内涵,所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所成就的是“舍生取义的侠义精神”。当这两种容量庞大且平行对等的文化在接触、碰撞、融合时,如果只是一味地站在体育的立场,用体育的方法和手段去改造、发展和利用武术,不仅不会巩固武术在“世界体育领域”的地位和作用,反而会使武术所蕴含的传统文化因子被剥离,丧失其独有的民族特色和丰富的文化内涵。因此,我们有责任也有义务对一个多世纪以来武术体育化的发展进行“文化意义”上的反思和追问,并从“文化主体性”出发对武术的文化内容与文化价值进行深度挖掘和正确阐释。

首先,从文化主体性的立场重新审视武术,是唤醒武术文化自觉、树立武术文化认同、恪守武术文化自信的坚实基础,是找回武术在身体文化领域中“话语主权”的必要条件。

其次,武术文化主体性的确立于“武学”而言,是对其厚重历史性与独特经验性的保护与激活,弥补了“武术体育学科”主体缺少核心、学术内容缺乏特质、话语表达缺失立场的空白,是武术“从我国的实际出发,提出具有主体性、原创性的理论观点,构建具有自身特质的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17]的根基与底蕴所在。

再次,文化主体视域下的“武化教育”,以“礼法”为约束,以“履德”为归旨,以“成人”为目标,不仅与新时代立德树人教育体系从理念到实践都具有高度的统一性,而且“武化教育”所倡导的“武术精神”也是对“弘扬中华体育精神”呼声的时代回应。

最后,鉴于文化交流传播形式的多样性和传播内容的丰富性,中国武术文化成为助推“一带一路”的重要媒介与有机构成,应借助太极拳、少林武术等武术拳种的国际优势,挖掘和拓展武术文化的多元特性,为武术文化走出去提供动力支持,让武术在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提高国际话语权的世界文化交流中发挥更为持久和深远的作用。

(四)中国武术产生文化危机的现实争议:“同质化”与“全球化”

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等政策的实施,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发展问题被提升至国家战略高度。“将武术与文化勾连,既是武术自身内在质素及其作为一种独特社会存在的要求使然,同时也是武术人与时俱进的一个鲜明体现”[9]。“武文化”在迎来巨大发展机遇与发展空间的同时,自身所肩负的责任与使命也更加艰巨。

谈及中国“古典的文化”,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作为“文治教化”的省称,而“文与化配合使用,首见于《周易》”[18]70,距今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文化’获得现义,是在日本人以此词对译西洋术语的过程中开始的”[18]70,关于其现代意义的界定也早已有过百种之多。但迄今为止,人们并没有形成关于文化的普遍公认的定义。当博大精深、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内涵与众说纷纭、各执己见的现代文化释义同时施加于武术时,其巨大的文化冲击力使武术文化在对概念的界定、目标的预设、主体的确立、内容的倾向、模式的选择上缺乏规定性、边界感,甚至产生了武术文化等同于中国传统文化的错觉,以至于武术的先天文化优势没有转化成相应的正向效能,反而产生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隔阂。

回顾近四十余年的“武术文化”研究,我们似乎太过急于摆脱“体育”的身份,试图通过对武术具有的共性文化特征的挖掘和阐释来突出武术文化的“中华性”特质,以此提升自己的文化身份与文化地位。在“天人合一”“技近乎道”“阴阳互补”等适用于其他传统文化的“形上理念”相继被应用、推广于武术文化的同时,却忽略了对武术本体“不可复制的文化核心竞争力”的开发与研究,导致武术的原创性内容供给乏力、文化特性趋于同质化,不仅在文化圈层没有立足之本,而且在体育领域也逐渐被推至边缘位置,陷入了进不去(文化)也走不出(体育)的“围城”困境。在全球化浪潮中,历史惯性和现实环境的双重作用使武术正面临内部和外部的双重文化危机。

概而言之,在讨论武术文化时,我们认可它的民族性,努力彰显它的中华性,但在具体实践层面,鉴于“文化”本身复杂且庞大的内涵特征,我们常常忽略了“武术文化”之“武术”,而仅对“文化”泛泛而谈。在全球化时代背景下,武术应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对“自我”进行再认知与再界定,以廓清“武术文化”的迷雾。

三、中国武术文明化发展体系的理论构建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走进新时代,以“体育”来认知武术早已成为过去式,在西方文化霸权、文化抵拒的时代背景中,以文化来诠释、发展、传播武术也略显偏颇、难以深入。“武术在‘体育’中的失语,在‘文化’中的缺场,已经开始不约而同地汇成一股叠加合力与汹涌潮流,猛烈地冲击、拍打着中国武术文化防线和堤岸,形成国人对中国武术‘我是谁’的质疑”[4]。故此,武术之发展须从更基础更广泛的维度去挖掘和诠释其深厚内蕴,激活其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文化特质,并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具体形式。

(一)构建中国武术文明化发展体系的历史契机

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炼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19]这为武术文化的发展指明了新目标和新方向。因此,我们尝试性提出:中国武术要在从体育走向文化的基础上,从文化迈向文明,从文明的高度重新检视武术所内隐的中华文明内涵、价值和意义,构建以中华文明为核心理念的中国武术发展体系。

何谓文明?“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逸周书·谥法解》),而“文明”一词早在《周易》中就出现六次之多。根据《辞源》的归纳总结,“在中国古代典籍中,文明的含义主要有‘文采光明,文德辉耀’和‘有文化的状态’两种解释”[20]。现代意义的“文明”(civilization)与“文化”(culture)同样肇始于明治时期日本人对西洋术语的译介。不论就用法的复杂多样而言,还是从含义的驳杂混乱来看,与“文化”相比,“文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为避免在解读和使用“文明”时落入类似“文化”的“围城”现象,本文仅从“要素构成”的文化学角度对“武术文明”进行结构分析与理论阐释。

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的智慧结晶和精华所在,是中华民族的根和魂,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根基”[21]的论述来看,文明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它首先必须立足于传统文化,缺少传统文化积淀的文明就是无稽之谈。从这个意义出发,武术中的传统文化精华是其立足和发展的根与魂,它奠定了武术文明的核心本质与发展基调。换言之,武术通过独有的文化特性展示了自身的文明内涵,它既是文化的创造,也是文明的结果。将武术置于文明范畴的方式——武术的“文明化”,为其本体回归传统和重建传统提供了过滤、筛选的机制,其实质是用文明的概念对中国武术进行整体、全面的解构,以文明的价值透视传统、摒弃弊病、挖掘精华,自觉地批判、调适、整合自己的文化内涵与文化特质,揭示其适应新时代要求的“现代化过程”。因此,首先要以共同价值的理性考察其发生和发展的文化原动力,其次要从当代世界的发展潮流与当代中国的客观需要出发,站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立场,培育和践行文明的中国武术。唯有此,才能构建起既不脱离世界文明发展大道,又不失民族文化特色的中国武术文明体系。

(二)构建中国武术文明化发展体系的概念辨析

进入21世纪以来,关于中国武术是一种文明的观点已有部分学者提及,但至今还未曾有对其进行深入论述的学术成果。为避免逻辑混乱,我们有必要对“文化的武术”和“文明的武术”进行对比分析。

从历史逻辑来看,进入文明阶段的标志有三:“文字发明与使用、金属工具发明与使用、城市出现(意味城乡差别及国家出现)”[18]74,故中华文明被冠以“五千年未曾断裂的文明”,中国的文化史则有百万年之久。从“民物相攫而有武矣”(清魏禧《兵迹》)的描述来看,武术文明的(战争)文化形态出现仅有四千余年(自阪泉之战始),但作为人与生俱来的“生存文化”,武术文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百万年前。

就内涵特征而言,“文化有精华与糟粕之分,文明主要是指文化成果中的精华部分”[22]。要推动武术从文化走向文明的发展,就是要以文明为尺度,对武术文化中的“糟粕成分”加以过滤和剔除,对武术文化中的“精华成果”给予还原和发展。进而站在文明的立场,将武术文化中更细微、更弥散的人类共同价值加以挖掘和阐释,以破除武术文化之围城,纠正武术认知之偏差,把“属于体育,但高于体育”的文化力量全方位地展现出来,把“源于中国,又属于世界”的中国武术推向世界,以“人类文明成果”的角色身份惠及全人类。

就“文明的传播”而言,是以“人”为本,“以‘文’为媒,以‘明’为妙”[23],通过对共同文明因子的募集和共鸣,践行“人为邦本”的平等交流与互鉴。这种交流方式尊重差异而不扩大分歧,在文化理念的冲突与调试、文化个性的认同与接纳过程中,顺理成章地构建“东、西方身体文化”合作共赢的新型国家关系与文化格局。正如陈炎所指出的,“凡是有文明价值的文化产品,无论东方西方,都可以兼收并蓄”[24]。要以武术这种“非意识形态”的身体文化为媒介载体,以“世界通用语言”的特性彰显武术的文明优势,以文明交流打破文化隔阂、以文明互鉴消解文化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化优越,“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助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现。

中国武术不仅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也是打开中华文明宝库的钥匙。作为“以哲学引领,与中医为伴,与兵法融通,与道家交融,与佛家牵手,与艺术勾连,与教育同工”[25]的中国身体符号,武术打破了一般体育或文化的固有规限,兼顾了文明“平等、互鉴、包容”的特性。今天,从先验的“文明”视角来认识和解读中国武术,并不是一味地强调“中国武术已经成为一种文明”,而是旨在以“象征着中华民族、东方文化及其精神的文明身份”来定位、传播和发展中国武术,纠正武术的尴尬发展路径,寻找武术失落的文明根脉;以武术文明是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组成部分为话语表述的起点,开启武术文明发展的新理念、新范畴、新模式和新策略的顶层设计与实施路径,全方位释放武术的正向文化能量。

(三)构建中国武术文明化发展体系的路径探索

武术的文明化是一种综合性、包容性的发展理念,是一种共同、普惠的价值取向,昭示着对武术未来发展的宏观思考和实践把握。但是,以文明为核心理念的宏观发展框架,绝不是全盘否定之前体育化武术与文化武术的发展成就,而是在“两个大局”的时代背景下,在“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的顶层设计中,以全人类共通共同的价值为理论依据,聚焦人类困境,集合人类智慧,继续发挥武术体育之所长,挖掘武术文化之所优。在此基础上,将中华文明矩阵中蕴含着“人类文明”的文化因子浇筑在武术的内核中,使武术在发展的过程中重获中华文明的归属感与责任感,赋予中国武术真正的“文明之心”,铸造中国武术真正的“文明之身”。在“人类文明新形态”视域下,透过武术这一“文明化的文化符号”,展现出普惠普适的中华文明和创造创新的中国文化,“从‘武’的维度向世人阐释中国‘和’的理念”[26],并以“人类文明新形态”打破现有的文化冲突、文化隔阂、文化差异,衔接中国与世界文明,构建起武术文明的发展体系。唯其如此,中国武术才能“走进去”“留下来”,找到适合扎根他者的文化土壤和继续生长的社会空间,武术的本土发展与世界传播才会更具有文明意义、文明价值和文明力量。这是中国武术最终发展的必然方向,也是我们向世界推介武术的最佳理由和依据。

首先,武术“以人为本”的生命智慧高度契合人类文明的健康需求。当今社会,健康的获得早已超越了“经验”认知成为一种“先验认知”,成为全世界、全人类的公共命题。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民健康是社会文明进步的基础,是民族昌盛和国家富强的重要标志,也是广大人民群众的共同追求”[27]。就目标而言,武术自古就有“搏刺强士体”“拳勇股胧之力,筋骨秀出于众”的论述,太极拳歌诀“详推用意终何在?延年益寿不老春”的记载更是一语道出了武术的健康观。就学理而言,武术“拳起于易,理成于医”,它与中医“同根同理,互参共荣”,共同构建了“武医一体”“治未病”的健康文明典范。就理念而言,武术追求的是“从整体出发,将技术、心理和社会适应融为一体的身体行为”[28],这与世界卫生组织(WHO)所给出的健康定义“躯体健康、心理健康、社会适应良好和道德健康”完全吻合,更能够满足当代人对健康生活目标的追求和实现。另外,武术习练并不需要非常完备的公共服务体系供给,正所谓“拳打卧牛之地,脚踢方寸之间”,这种不受时间、空间以及人员限制的优势理应成为大众健身的首选。武术所彰显的诸多健康智慧与独特身体优势,在“弥合免疫鸿沟”、共建“人类卫生健康共同体”的议题中,更加凸显出其身体文化的“全面性”与“先进性”。

其次,武术“以武明身”的修炼理念精准对接世界文明的和平需求。“‘技所达’因‘德所在’而行‘礼所为’”[29]的中国武术,其目标本质是通过对“人”的原本动物属性的身心教化,规训“人”成为“一种有良知的身体”。注重“修身”的目标旨归,引导并约束着武者在习武、用武的过程中不与他人比较,而是注重个人境界的提升,因而使得“中国武术的习练者普遍具有‘不战’、‘不争’的特点”[30]。其所秉持的“不战、不争”的信条理念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武术“以武明身”的身体化育。从这个意义上讲,被文明赋能的武术,其话语表达中所展现的“身体良知”,正以中华文明独特的方式来感知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奉献于这个世界。这样的武术早已不再是一味追求技击上的造诣,而是追求同修身共助人、“以和为美”的处世之道。

今日之中国,不仅是中国之中国,而且是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今日之武术也不仅是中国之武术,而且是亚洲之武术、世界之武术。中国武术所蕴含的中国智慧、所实践的中国方案、所传播的中国声音,都在以“武术文明”的方式向世界讲述我们对人类文明走向的中国判断。未来之武术,也必将以更加开放包容、多元绽放的文明形态有序发展。

四、结束语

中国武术发展的三重进路是从体育走向文化进而迈向文明的继承与扬弃的演变历程。概而言之,是以文明的尺度审视、解读和评价武术的成就与不足,以体育彰显武术的身体文化优势,以文化弥合武术的东西体育代际,实现中国武术的创造性体育改革、创新性文化转化和人类共同文明的发展。站在世界之需与人类之需的立场,通过“文明”的先验性理论预设激活武术文明具有“核心竞争力”的文化特质,以融通古今的理论框架和具有普适意义的概念表述开释和解构文明的中国武术,凸显武术作为中华文化组成的先进性与全面性,构建起既不脱离世界文明发展大道,又不失民族文化特色的武术发展体系,从而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作出更大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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