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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重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2023-02-25梁晓萍

关键词:中华传统艺术

梁晓萍

(山西大学 音乐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是中国当代文化建设的战略命题,其相关思考离不开对中华传统艺术关系性存在的深刻体认。中华传统艺术是一个与时间相关的集合概念,其与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由交相并峙而至交融对峙,又至交流互鉴的历史紧密相关,也与中华早期的史前艺术和当代艺术关系密切;中华传统艺术又是一项自成体系的艺术活动,在其体系内部,艺术家、艺术作品与接受者构成了一个彼此关联的关系群;中华传统艺术还是一种具有地域限定的艺术现象,其艺术主张、创作理念、审美选择等均与其时其地的哲学思想、社会思潮、宗教理念、审美风尚、伦理追求等文化内容,以及政治、文化、经济、教育、民俗等重要的文化活动领域和文化展演窗口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华传统艺术是多方关联的一个关系性存在,因此,有必要在多重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问题。

一、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思考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问题,应当首先弄清“什么是中华传统艺术”“哪些是传统艺术”“为什么要传承中华传统艺术”这几个关键性问题,即要弄清“传承什么”和“为什么传承”的问题[1]。然而,精确的界定历来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因此,我们不如换一种思路,在“关系”中把握中华传统艺术的内涵、特征与界定,理解其传承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从而在摆脱胡塞尔所说的“自然的思想态度”(各种经不起反思的假定、信念)和李贽所言之“偏见”的努力中力争逼近“中华传统艺术”本身。那么,我们需要厘清哪些关系呢?首先便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即我们需要在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

中华传统艺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如同草原上的花朵之于草原、大海中的鱼儿之于大海,花朵、鱼儿离不开草原与大海的孕育与补给,中华传统艺术离不开传统文化的吐哺与滋养。传统文化是一个内蕴丰富的、复杂的、多层次的存在。丰富是指中国传统文化包括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名家、阴阳家,以及本土化了的佛学等多元文化。复杂不仅指诸家文化常常呈现出既互相矛盾,甚至互相对立却又互相补充的微妙状态,同一家文化也常常因历史、社会等境遇的变化而不断幻化出多种内涵与样态;而且,传统文化作为一种实践,既包含着实践的理念与方式预设,也包含着实践的结果与符号表征;此外,“传统文化”是一个集合概念,是集体力量的生成物,在这一集合概念中常常包含着传统与现代的古今矛盾,甚至包含着在今天看来极不合理的因素,譬如政治关系中的愚忠,家族关系中的愚孝,夫妻(性)关系中的“从德”观等。多层次指传统文化有工艺技术、制度、价值系统等多个层次,从日常生活方式、风俗礼节到科学技术、政治制度、人文科学,再到伦理、审美、宗教,从低到高,由外而内,构成了一个变中不变、动静结合的价值序列。中华传统艺术就是在如此多元、复杂、多层次的传统文化烛照下的精华之物,它脱胎于传统文化这一母体,又是传统文化的有机构成。中华传统艺术,无论是民歌、舞蹈、戏曲、杂技,还是书法、绘画、皮影、木偶,抑或是建筑、雕塑、壁画、工艺等,无一不承载着仁义、诚信、友爱和中和、自然、天人合一等传统的伦理价值和审美取向。代表着母爱与人类意志的青铜后母戊(原称司母戊)大方鼎;象征着古人天人合一观与白玉崇拜的白圭白璧;彰显着唐代佛教文化和审美风采的佛光寺建筑、雕塑与壁画;装载着苏轼的亲情、对苍凉人生的慨叹、慨叹后的执着,以及充满奔放气势的《黄州寒食帖》;呼吁“天下有情的人终成眷属”的元杂剧《西厢记》;活泼大胆或忧郁伤感的山陕民歌《想亲亲》《走西口》等——哪一件艺术精品及其所属的艺术种类不因其对传统文化的精心表达而直抵今人之心?

中华传统艺术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还体现为另一面,即传统艺术是传统文化中最为直观、鲜活、灵动,影响最为广泛、持久且深远的部分。中国传统文化,就其内容而言,实际上是近代中国与西方、中学与西学“碰面”之后被格外关注的一种文化,其内涵与20世纪90年代的“国学”基本相同。1993年5月,南怀瑾在《国学研究》年刊首刊卷首致辞中写道:“中国固有文化,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因有别于西洋文明,故有国学之名兴起。实则所谓国学,并非专指写古文辞旧体诗词等文字范畴,中国文化自古及今素来文哲不分、文史不分,而且文法、文政亦不可或分。如以现代言之,国学一词,内涵统括固有之文史科哲等学,并非仅限于词章义理考据而已。”[2]1993年8月16日《人民日报》于《国学,在燕园又悄然兴起》一文“编者按”中以“中国传统文化即‘国学’”加以引述,基本概括和代表了当时人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身份表述及认同的理解。从学术的角度讲,中国传统文化内涵浩瀚,“包括哲学、经学、史学、政治学、军事学、自然科学以及宗教、艺术等等,其中自然科学有天文、算学、地理、农学、水利、医学等”[3],既是一种学术形态,也是一种价值形态。而中华传统艺术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表达,是利用独特的语言、声音、线条、色彩、形体、动作等符号,借助材料的选择、结构的安排、颜色的搭配、动作的编排等手段,表达对个体、族群、家国、人生、社会、世界的智慧性理解和审美性展望。这其中,无论是符号选择还是结构布局,无论是包蕴的内涵还是倡导的审美风格,都具有不同于西方和受西方影响极深的当代中国艺术的独特之处,并因其独特而成为世界艺术之林中极具特色的“这一个”。

在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辨析中观照中华传统艺术,旨在从外在的关系和内蕴的角度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归属及其可以穿越古今的必然,可知中华传统艺术既融入并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同时,它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文化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是其中最为鲜活、最为直观、最富有审美意味的部分。因此,我们在探讨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问题时就务必从中华文化的命运说起,进而再探讨中华传统艺术的传承史及其在今天的发展。

二、在艺术活动内部体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中华传统艺术不仅与外部的传统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其本身而言,借用美国学者M·H·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浪漫主义文论及批评传统》中对“文学”的理解,我们同样可以将中华传统艺术看作一种相对自足的活动体系。从逻辑的维度讲,作为一个概念,中华传统艺术至少可以有或狭或广的两种理解,一是指具体的艺术文本,二是指包含具体的艺术文本的活动。我们更倾向于选择广义的理解,因为广义的理解更符合中华传统艺术的生成过程与存在特征。广义地讲,中华传统艺术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或曰四个要素。第一是中华传统艺术作品,如《诗经》、《九歌》、《二泉映月》、《窦娥冤》、《贵妃醉酒》、《兰亭集序》、昭陵六骏、敦煌飞天壁画、苏州园林、五台山南禅寺唐代建筑、元代戏台、景德镇陶瓷等传统文学、音乐、戏曲、书法、美术、壁画、建筑、园林、工艺等作品。第二是中华传统艺术作品的生产者,即艺术家。传承中华传统艺术不仅要了解艺术作品,还需深入艺术作品的生产过程了解艺术作品生产者的创作缘起、心路历程、审美期待,了解传统艺术第一直接生产者、第二直接生产者(如戏曲表演者)的生存状况,了解艺术间接生产者如赞助人、收藏家、供养人等的艺术趣味、艺术情怀与艺术影响力,了解他们的艺术活动境遇及其生存与传统艺术之间的关系。第三是“世界”,即与中华传统艺术紧密关联的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这一主客观兼具的世界是中华传统艺术活动孕育、产生、形成和发展的客观基础,是传统艺术作品的关注对象,也是传统艺术生产者与接受者的基本生活环境。第四是接受者,即中华传统艺术作品的“伯乐群”和传承者。试想,几百岁甚至上千岁的中华优秀艺术作品,如果离开一代代接受者的传承热情与传承之举,何以能穿越时空与今人相见?缺少了直观感受和体验之流的跨时空流淌,今人又何以能与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前的“艺术”互望与对话?以上四个要素是中华传统艺术的有机组成,代表认识中华传统艺术的四个不同维度,故我们今天谈论对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不仅是对某一部或某一些作品的符号解读与传承,还是对生产这些作品的生产者的体悟、感受与传承,也是对一代代接受者不同体验、对话与传承的再体验、再对话和再传承,还是与古人曾经生存体验过的“世界”的跨时空对话、交流与反思。

将中华传统艺术视为一种活动至少有以下几点益处。其一,有利于我们树立整体思维,对中华传统艺术进行系统性观照,而不是以割裂的态度进行局部窥视,或仅以某一段时期盛行的形式主义观机械地理解中华传统艺术。如此,则我们传承中华传统艺术绝非简单地对艺术作品本身进行传承,或仅对某一种技艺进行传承,而更应当是一种文化传承,即对于中华传统艺术的传承既是“技”的传承,也是“道”的传承;既是作品的传承,更是基于对人的保护的传承(1)譬如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存立之本是传承人,然而,非物质文化遗产口传身授的特点是“艺随人走”,这就意味着中华传统艺术中许多珍贵的技艺,既会随着传承人的活动而流转,也会随着传承人的离世而消亡。如果有人愿意“接班”,成为青年一代的传承人还好,尽管传承人少,也可绵延不断;如果没有人愿意承担此任,那么“艺随人走”的第二层意思就会凸显,令人遗憾的事实就会出现。。其二,有利于我们辩证地对待中华传统艺术。中华传统艺术是特定历史阶段的活动,无论是“技”还是“道”,也都是特定历史水平的符号表征,即使“技”再高、再娴熟、再精湛、再出神入化,也一定会有时代的局限;即使“道”再广、再深刻、再掷地有声、再深入人心,也一定会有时空隔阂。因此,对于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绝非不假思索的膜拜,而是建立在辨别、选择基础上的接力与传递。辩证地理解中华传统艺术,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中华传统艺术活动中,“艺术”的维度固然重要,“传承主体”的维度亦不可忽略,即艺术生产者与艺术再生产者(接受者)同等重要,强调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自然应强调对传统艺术主体的深度观照。其三,有利于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再创造。当今时代是一个技术的时代,对中华传统艺术的有效传承既要坚持艺术本真,避免因噎废食,但也不能固守农耕时代形成的一切艺术之“本来”。正确的做法是合理利用现代技术并依本而建,譬如传统乐器艺术的声效传递、戏剧艺术的舞台布置、陶瓷艺术的制作工艺、杂技的光影叙述、新型材料的有效选择、非遗传承的技术保存等,以此提高当代人尤其是有许多精神娱乐选择的青年人对于传统艺术的欣赏兴趣,扩大传统艺术的接受力度、强度、热度和效度。当今时代,无论世界格局,还是中国的经济、政治,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等,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道”的内涵亦因时而变,中华传统艺术作为活动,当然应该在“世界”的层面“审时度势”“察言观行”,将“新酒”装入其中,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

从内部关系的角度探讨中华传统艺术,思考其当代传承,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理解:中华传统艺术是指拥有优秀的作品、稳定的生产者和接受者的艺术活动,传承中华传统艺术既包括对这些优秀作品的再阐释、再学习,也包括与作品生产者和不同时代接受者的再对话、再交流,还包括对当下传承者队伍的再建设、再提升。

三、在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与冲突是中华传统艺术传承问题凸显的重要缘起和背景。清末民初为东西文化讨论的初始阶段,到五四时期,有关东西文化的讨论相对深入,然而无论南陈(独秀)还是北李(大钊),抑或早期的冯友兰[4],都以地理区域或民族文明的差别来解释东西方文化的差别。随着讨论的进一步深入,人们逐渐抛弃了这种表面且过于“现象化”的理解,转向以“古今别中西”,强调时代的差异是形成中西文化冲突的主要原因。譬如胡适指出:“在历史上,我们看出那现在科学化(实在还是很浅薄的科学化)的欧洲民族也曾经过一千年的黑暗时代,也曾十分迷信宗教,也曾有过寺院制度,也曾做过种种苦修的生活,也曾极力压抑科学,也曾有过严厉的清净教风,也曾为卫道的热心烧死多少独立思想的人。究竟民族的根本区分在什么地方?至于欧洲文化今日的特色,科学与德谟克拉西,事事都可用历史的事实来说明:我们只可以说欧洲民族在这三百年中受了环境的逼迫,赶上了几步,在征服环境方面的成绩比较其余的民族确是大的多多。”[5]常燕生(乃德)还用列表的方式比较了“东西”的“古今”之别(2)常燕生(字燕生,名乃德,以字行)列表指出:东方文明的特色是重阶级,重过去,重保守,重玄想,重宗教,重退让,重自然,重出世;西方文明的特色是重平等,重现在,重进取,重实际,重科学,重竞争,重人为,重入世,并认为差别比较明显的东西方文明的关系是前后的,不是对峙的,即认为东洋文明的几种要素,往往在古代西洋诸国可以找出来,故“一般所谓东洋文明和西洋文明之异点实在就是古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的特点”。(参见:常乃德.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M].北京:国民杂志社,1920.)常燕生的这一观点,将东西文化差异的讨论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凸显了东西文化的传统与现代之争,也凸显了文明的现代化意义,故为当时学人所普遍接受。但这一观点也存在明显的不足,一是关于东西方文明的表述互有交叉,并不确切,缺少真正的区别之义,一是对于东西方文明的概括并不完全。事实上,对于文明的概括绝非几个词可以完成。。而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讨论中,人们又区分并辨别“价值理性”(value rationality)与“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普遍认为,工具理性因其唯“目的”马首是瞻,甚至罔顾手段,故而极易摧毁人类的情感与精神价值,而价值理性的传统与之不同,它是人类文明中需要连续存在、不可须臾离弃的东西,并非需要即刻抛弃的与“今”对立的“古”,或与“新”对立的“旧”,中西方各自的价值理性传统并无高低之别。在中西文化比较视域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主要通过强调其承载着中华传统的审美价值和伦理价值,且有不同于西方文化和艺术的风格特点,指明其在今天依然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中华传统艺术在西方学者书写的世界艺术史中的被动缺席,从另一个维度提醒我们当举起传承之旗。我们谈论世界艺术,常常从古希腊、古罗马、文艺复兴,直至21世纪今天的西方,对其轮换上场的各种艺术流派也如数家珍,并毫不吝啬地给西方艺术以很大的篇幅,这是我们敢于也善于睁眼看世界的充分体现。当我们在翻看西方学者编著的世界艺术史时,同样发现一个事实,即整体而言,无论其叙述风格如何不同,对艺术发生发展的观念如何相异,或者对艺术文本的选择又如何有别,其目光多聚焦于欧洲,延展区域或为西亚、非洲、拉美,而承载着绵延五千年未断之文化的中华传统艺术却如草蛇灰线般隐秘存在,或局促于有限的篇幅内,其独特性及对世界艺术史的重要贡献未被深入发掘,当然便也难以真正彰显自身在世界艺术史中的地位。在闻名于世的卢浮宫、大英博物馆中,世界艺术由西方艺术以及与西方艺术并置的亚非拉组成的“他者”艺术构成,而亚洲艺术中中国艺术几近于无。这种现象的出现可能与世界艺术史的学术研究源于西方以及囿于西方思维有关。不过,如果说这种世界艺术史观在交流受空间阻隔的古代尚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在全球化发展的今天显然漏洞百出,既不利于全面了解人类艺术的全部历史,不利于世界艺术地图的正确描绘,也不利于中国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及其全面实施。

从与西方文化关系的角度进行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建设性思考,我们更强调世界艺术的多元性、中华传统艺术的独特性,强调中华传统艺术之于世界艺术史以及人类精神塑造的重要价值,强调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意义与文化自信的必要性。从这一维度理解中华传统艺术,我们认为,中华传统艺术彰显着中国传统文化,承载着中和、意境、气韵等重要的审美理念,表征着涵虚韬养、知行兼顾、自强不息等艺术活动主体精神,体现着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含蓄蕴藉等艺术审美特征。传承中华传统艺术既包括弘扬中华传统艺术的“技”与“道”,也包括以开放的姿态、比较的视域,积极谋求西方文化、西方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经验与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和谐对接,谋求中华传统艺术在世界范围内影响力的扩大与深化。

四、在与“古”“今”艺术的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对于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理解,还应有与史前艺术和当代艺术相比较的维度。中华史前时期(没有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的艺术,即“前艺术”,与世界上其他地方同一时期的“艺术”相近,其存在主要为了实用。这一时期的绝大部分“艺术品”,无论是原始雕塑、原始建筑、原始绘画、原始陶器,还是原始舞蹈和原始音乐等,都并非仅为满足人们的审美需要而生产出来,更多满足的是人的实用需求。这些被后人称为“艺术品”的实物和被称为“艺术”的活动的出现,或为祭拜神灵,或因巫术仪式,或因生活和生存所需而记录生产,传递渔猎过程与结果的信息,其中所体现出来的原始人征服自然的愿望、对自然与神灵的畏惧与膜拜,即今人从中所感受到的情感体验与审美诉求,更多是从接受角度寻觅出来的美学意味。与前艺术相比,中华传统艺术无论从生产的角度,还是从接受的角度,都更倾向于一种审美的活动,更多满足的是精神的需求,即更加注重形式因素的发掘、创建与丰富。在与生活的关系中,中华传统艺术既与生活保持着紧密的关联,又主张与生活之间适度隔离,强调审美和艺术对现世的超越与精神的解放,这也就是康德所谓的“审美无利害”与“艺术自律”。尽管在不同的时期,传统艺术与生活的关系不同,譬如明中晚期,传统艺术的审美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化,但整体而言,传统艺术基本坚持审美的主张,到清末王国维,直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与八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传统艺术价值观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

自20世纪90年代起,随着中国改革开放与大众物质生活的日益富裕,原先孤高独迥的艺术开始主动而紧密地拥抱日常生活,“对美的追求”成为国人基本的生活态度,人们在衣、食、住、行等各个方面都升腾起对时尚和形式美的向往与追求,感性愉悦的合法性不断受到鼓励,艺术不断拓展自己的存在边界,艺术审美的内涵也增加了新的维度。大众不再执念于崇高与精英审美,而更倾向于日常生活的舒适与美化,以终极价值为核心的非功利化审美范式因欲望、身体等感性要素的凸显而不再那么“强势”,相反,它低调地与大众和谐相处,体贴地出现在大众所生活的房屋、庭院、广场、购物中心、公园、图书馆、道路、桥梁等各种场合与各个角落。这种景况既是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大环境,也是当代艺术所处的生存境遇。

当代艺术在时间上指当下的艺术,在内涵上则侧重指艺术家基于当下生活的“当代性”与“现代性”,在形式上又侧重指具备现代艺术语言的艺术。当代艺术的艺术性已然发生了转变,它并非传统的形式艺术性或技法艺术性,而是强调为艺术目的和创作意图服务的艺术性。与当代艺术相比,传统艺术在创作理念、表现手段、传播媒介与技术、受众域等各个方面均表现出不同特点。传统艺术多满足人的视、听之需,强调技艺的自然与化工之美,强调道与艺的紧密结合,强调艺术与政治、社会及人生的紧密关联,这些特点均在中国当代艺术中一脉相承。然而,传统艺术传承还应当有效汲取当代艺术的多媒介性,多借助科技的力量,也多学习当代艺术对社会和生活更为积极的参与性和介入性品质。

历史如淘沙之大浪,在历史中被淘汰的事物无数,新陈代谢是万物存在之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华传统艺术有其繁盛,也就一定有其存在的限度。然而,中华传统艺术是当今中国艺术的生成和存在之根,无论媒介如何变化,手段如何更替,观念如何演绎,都正在并将一定成为中华传统艺术基因链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在与“前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其目的并非为了强调彼此间的“分别”与“断裂”,恰恰是为了强调彼此间的“相近”与“关联”。抛弃传统,等于割断了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精神命脉;忽视当代,等于放弃了中华传统艺术继续征程的生机活力。因此,在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相关思考中,既需看到中华传统艺术的史前基因,亦需看到其与当代艺术之间的紧密关联,尤其对于后者的借鉴。具体而言,在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中,当自觉思考其可能实现的“当代性”与“现代性”,努力使其与人们的当下生活发生密切多样的关联。

五、在存在的共生关系中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

与世界各地的艺术多为满足人的视听感受、传递和连接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相同,孕育并长期流播于漫长农耕时代的中华传统艺术也往往通过音符、旋律、线条、色彩、语言等艺术符号,长短、轻重、快慢、明暗、深浅、繁简等艺术手法,身体、笔、纸、刀、乐器等创作器物,以及木、石、铁、冰、玉、泥、陶、金属等艺术载体,将中华先民对世界与人生的直观感受、深入看法及未来想象展现出来。于是,依据不同的标准——存在方式(时空)、媒介、创作展现方式(造型、表演等)、艺术表现与世界和情感的关系(模仿、表现等)、读者接受方式(视听之需)等,艺术便也有了不同的分类。中华传统艺术的分类可据不同的标准形成不同的结果,主要分为造型艺术(偏重借助外物通过空间呈象表达)和表演艺术(偏重借助人的音形表情等变化进行时间呈象表达)两大类。前者主要包括国画、书法、篆刻、雕塑、壁画、工艺美术、建筑和园林等,后者主要包括音乐、舞蹈、戏曲、曲艺、杂技和魔术等。前者主要以空间的独特布局取胜,多满足人的视觉之需,后者则主要在时间的流淌中通过艺人的表演展现艺术形象,往往兼顾人们的视听之感。前者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均可分享,亦可以在独处中完成,后者则更需要在分享中传递和体验艺术之乐,形成情感共振。无论是哪种类型的传统艺术,其生存、发展与繁荣,都离不开培植、滋养的生态环境。

“在传统农耕社会,艺术是由政治、文化、教育、民俗、商业等五大领域支撑的精神形态,是由礼乐为统领,宫廷艺术、文人艺术、民间艺术三大系统并行的艺术形态,包含了表演艺术、造型艺术两大门类的艺术形式”[6]。这些形成于特定历史时期与历史环境中的中华传统艺术,既紧密依赖于政治、文化、教育、民俗、商业等文化领域,离不开这些领域的积极助推,又对由这些文化领域构成的存在生态有一定的条件要求。来自统治者的礼乐需求与审美喜好,来自统治者人才培养的科目选择与方向引领,来自文人阶层修身养性、抒情达意的自觉追求与雅好趣味,来自民俗活动的精神需求与娱乐崇尚,来自市井勾栏的利益驱动与商业效应等,都一起参与了中华传统艺术的生成建构与发展助推。为配合周王朝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之需要,“礼乐”制度应运而生,“礼之所及乐必从之”,五声八音随之兴盛。宋代文人苏东坡在散文、诗歌、书法、绘画等方面的才华展示,及其彰显出来的进退自如、宠辱不惊的文人精神,成为中华传统艺术活动中具有典型意义的主体精神品格,增强了文人艺术创作的积极性。宋代市坊混杂局面的形成、都市经济的繁荣[7]、市民阶层的形成,催生出一批市民艺术接受者,聚集于勾栏瓦舍“花碌碌”的“纸榜”前。正是因为中华传统艺术是统治者、文人、普通百姓不可或缺的精神给养,是宫廷、庭院、广场等场域中所需的文化生活,拥有广泛且忠实的受众,才使其得以蓬勃发展,佳作不断。

当今时代,构建与当代社会的共生机制依然是中华传统艺术传承的重要目标,唯有从战略上整体思考中华传统艺术与当代中国社会生活体系的有机融合,通过教育、保护、产业、传播、消费等实施路径,使其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民俗等紧密结合,成为政府与民间、虚拟世界与真实生活、社区与学校的有机组成,成为国家与百姓、精英与大众、家长与学生生活的有机组成与自觉选择,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才能真正落地、生根,不断焕发新的生机。与有着发生、发展、成熟直至消亡过程而又在消亡中同时孕育着新的生命群落的生物群落演替性相近,中华传统艺术的生态体系也具有演替性。也就是说,中华传统艺术尽管在一定的时空内遭遇到传承困境,但随着其生态有机体和环境朝着积极方向的演进,其发生时空上的动态变化并非不可能。基于此种理解,我们需要努力营造一种有利于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生态环境。在此过程中,需要警惕的是,这一有机生态体系内的诸元素既应共同创设传统艺术传承的有机生态,又当与传统艺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可“过度干预”“过度关爱”。政治、经济、教育、科技,任何一维的“过度关爱”,都有可能造成传统艺术之花的实际凋零。而《贵妃醉酒》《赵氏孤儿》《霸王别姬》《二进宫》《金锁记》《野猪林》《四进士》《空城计》等优秀传统剧目与《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等文学名著曾一度被遗弃的历史教训,传统艺术曾沦为经济附庸的惨痛经历,以及过度追求炫技、忽视传统艺术本真的诸多实践,从不同维度为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提供了反面参照。

从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构成的生态关系维度理解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其认识基础在于承认传统艺术并非独立的自足物,认定其生成、发展、相传与承续等并非仅在艺术领域内部完成,而是有赖于政治、经济、文化等构成的良好生态环境。因此,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重点之一便是构建良好的、彼此相携相长的共生机制。而共生机制的核心在于“共生”,在于发生关联的事物间的相互支撑,即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思考当以“共生”为宗旨,既要求政治、经济等诸领域不断为中华传统艺术的传承创设各种条件,也要求中华传统艺术能够不断调整自身,积极融入政治、经济等诸领域,有益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民俗与科技等的良性发展。

六、结论与建议

“真正的历史对象根本就不是对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统一体,或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中同时存在着历史的实在以及历史理解的实在。”[8]伽达默尔的这一观点给我们以如下启示:中华艺术的历史本由传统构成,它赋予我们以前见,理解、阐释和传承中华传统艺术并非要将自身置入历史处境进行实质性取代,而是要在“他性”中认识自身,在关系中认识对象。当然,中华传统艺术是一个“多维”的存在,理解其或仍需要有更多的参照,不过,通过几组主要关系的梳理,大略可以见出其“模样”,品出其质地,悟出其价值。中华传统艺术孕育、生长于并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具有稳定的生产者、接受者与优秀的艺术作品,运用一定的符号表征并形成了独特的民族风格。作为一种活动,中华传统艺术既体现出中国古人观照世界、把握世界的独特方式,也沉淀出中国古人独特的精神活动结晶。就其存在作用而言,中华传统艺术既是中国人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也是世界艺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就其存在历史而言,中华传统艺术上承史前艺术,下连当代艺术,是中华艺术史链条上的一种持续性存在;就其当代存在而言,其与共时存在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科技等当为一种共生互撑关系。基于以上“关系”性理解,对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战略构想不可忽略其自身的系统性、其存在的历史延续性与当下性、其在多元世界艺术中的独特性、其与政治、经济等诸领域的共生性,并当基于对中国文化在未来世界范围内之地位与走向的正确估计,以及其在国人生活实践中应当扮演“参与者”角色的热忱期待。

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是一个系统工程,其战略思考不仅需要梳理上述诸种关系,建构共生机制和良好的生态环境,还需要处理好与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理论、制度、组织和实践之间的关系。在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体系中,宏观战略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层面,其与理论、制度、组织和实践一起,共同构成了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系统表达。战略制定离不开观念与理论的指导,又影响着理论表达的高度、方式与内容;战略实施离不开制度的建构与完善、组织的规划与部署、实践的落实与支撑,又对制度出台、组织运行、实践操作具有宏观和方向的引领作用。脱离了战略定位和战略设计的理论、制度、组织与实践很有可能因偏离航向而无法抵达最初的目标,而没有理论、制度、组织和实践支撑的战略则无法落地。

在多重关系中探讨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问题,尚需进一步考察中华传统艺术传承的当代危机,重塑作为文化的传统艺术观。传统艺术曾经是国家文化中最为鲜活、最具直观性,也最具标识性的部分,但在当代面临重重危机,以致忽视和剥离了其作为文化的重要身份。从自身来看,传统艺术创作因作者主体性的缺失等原因,“去深度化”现象严重,难出精品;因缺少精雕细琢,“同质化”倾向明显,难以深入人心;因重技艺轻文化内涵而止于表面的热闹,背离了艺术的初衷;因创作人才相对缺乏而难以产出足够数量的传统艺术作品;因传播媒介由舞台到“镜像”的变化,一些传统艺术由于“屏幕之隔”或创新不够而难以引人。从与他者的关系来看,受大众娱乐心态影响,传统艺术的接受有“去价值化”的不良倾向;受西方艺术、当代艺术及相应观念的冲击,以及文艺评论的相对缺位,中华传统艺术渐受冷落。解决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问题的关键在于形象重塑,其前提是正确估量传承中华传统艺术的重要意义。在文化软实力不断发挥作用、国家文化发展战略成为中国发展战略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的今天,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并非要抢夺话语权、唱独角戏,而是在尊重差异、共同发展的理念下,回归经典,守正创新,使中华传统艺术成为文化的重要表征性存在。

在多重关系中探讨中华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问题,还需要从更加宏观的角度进行纵横借鉴。其一是纵向梳理中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决策、执行及其变迁,详尽了解历史,考察不同历史阶段面对不同的国内外境遇时,中国共产党对中华传统艺术传承的整体建构及其政策落实的具体情况,侧重获取文化政治学视域下传统艺术传承与生态语境交互作用的历史图像。其二是横向借鉴国外经验,探讨国家介入后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实践措施,因为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是一个国际性问题,如美国、法国、英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新加坡等国家都有相关的战略应对。而且,发达国家文化发展中的传统艺术当代传承也面临着许多问题,如艺术的过度重商主义、传统艺术缺乏集体代表性、文化霸权主义行为引起他国反对等。因此,如何汲取国外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经验,有效规避已经和可能出现的问题,也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

中华传统艺术资源丰富,历史上曾经有过汉唐气象,有过光照世界的中国文化热。17—18世纪的欧洲以中国的瓷器、绸缎为尚,皮影戏、建筑、服装等传统艺术成为西方人竞相模仿的对象。18世纪的法国油画《天文学家》中人物均穿着中国服装。西方传统艺术传承与发展的最宝贵经验在于,吸收借鉴的同时从未失掉自信,也未放弃过对外传播。20世纪以来,对于中国传统艺术的态度经历了多次思想论争和现实冲突。今天,在多元文化背景下,中华传统艺术的生存正面临严峻挑战:自我认同感迷失、世界认同感缺乏、重视程度不够、文化安全不容乐观。那么,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应当遵循怎样的路径?应当达到怎样的发展水平?如何增强国民对传统艺术的认同感和自信心?如何打造传统艺术品牌?在国际竞争中如何助推“中国文化软实力”的有效提升?又如何帮助促进全球文化的多元化发展?这些焦点问题都需要认真解答。立足未来,不忘本来,通过保护、传播、教育、生产、消费等路径,落实于具体的制度设计、理论提炼、组织完备和实践运行,充分发挥民间的力量,最终融入大众日常生活,广泛进行国际交流,形成深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从而为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创设一种良好的生态环境,应是未来传统艺术当代传承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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