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左传》“秦穆公遂霸西戎”之叙事与解释

2023-02-25张高评

关键词:晋侯秦师秦穆公

张高评

(1.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9;2.成功大学,台湾 台南 886-701)

凡解释经书之著作,统称为传,如《易传》《尚书大传》者是。《春秋》为经,《左传》《公羊》《谷梁》解读诠释《春秋》,合称为三传。三传解释《春秋》,各有特色,互有异同。徐复观《原史》就三传之所侧重,区分为以义传经、以史传经(1)参见:徐复观.原史:由宗教通向人文的史学的建立[M]//两汉思想史.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270-271;徐复观.中国经学史的基础[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2:264-265.。

《公羊传》《谷梁传》,侧重于“何以书”之义,解释《春秋》经,是谓“以义传经”。然其中持历史叙事以佐证者,亦多有之(2)清陈澧《东塾读书记·春秋三传》:“《公羊》有记事之语,但太少耳。……可见《公羊》亦甚重事,但所知之事少,而又有不确者耳。欲知其义,必知其事,断断然也。”又云:“《谷梁》叙事尤少。近时有钟氏文烝补注,于隐公十一年下,举全传述事者,只二十七条。谓谷梁子好从简略,……实因所知之事少,故从简略。”参见:陈澧.东塾读书记[M].台北:文光图书公司,1971:13,20.。《左传》说经,致力于“如何书”之法,以历史叙事解说《春秋》经,是谓“以史传经”,然亦不乏以义说经者。徐复观提出:《左传》另有以书法解释、以简捷判断、以“君子曰”解经法,皆不异《公羊》《谷梁》之“以义传经”。

秦穆公企图主盟华夏,征伐未捷而卒,《春秋》叙事,可以概见。《左传》叙事原始要终,颇见本末,直书秦穆公“遂霸西戎”;又出以书法解释、简捷判断、“君子曰”之诠释。举凡比事属辞之《春秋》教,历史编纂与叙事传统,《春秋》经典诠释学,《左传》如何羽翼《春秋》,多有具体而微之体现。汉桓谭《新论》谓:“《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1]《秦穆公遂霸西戎》篇,可作见证。

一、比事属辞、叙事传统与经典诠释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言公上》称:“孟子曰:‘其事,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自谓窃取其义焉耳。’载笔之士,有志《春秋》之业,固将惟义之求。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2]171这段话的警策和亮点在“其事与文,所以藉为存义之资也”二语。换言之,义,既然寓存于事与文之中,因此,史事之编比、辞文之连属,皆可借以推求旨义。《春秋》《左传》《史记》,为中国叙事传统之三大宝鉴。传统叙事学之理论大凡,从中可以管窥一斑。

比事属辞,为经典诠释、历史编纂、叙事传人之共通法门。清顾栋高《读春秋偶笔》引韩愈《赠卢仝》诗:“《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且谓:“‘究终始’三字最妙,此即比事属辞之法。”[3]始、微、积、渐,为历史发展之必然规律,所谓前后、终始、本末者是。元程端学《春秋本义·通论》发现:“一事必有首尾,必合数十年之通而后见。或自春秋之始至中,中至终而总论之,正所谓属辞比事。”[4]因此,提出大属辞比事、小属辞比事之法。清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总论》亦称:“凡所辨论,必反覆前后所书,比事以求其可通。”[5]2其弟子方苞著《春秋通论·通例》亦云:“先儒褒贬之例,多不可通。以未尝按全经之辞,而比其事耳。”[6]17持宏观之视野,系统之思维,就始、微、积、渐,前、后、中、终而“究终始”,即是比事属辞之门径,研治经史之方法。

中国传统叙事学,滥觞于孔子作《春秋》之记事书法。其后开枝散叶,体现为历史之编纂学,汉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谓“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7]27又云:“述往事,思来者。”[7]29述故事、述往事云者,核心重点固然在“述”,不在“故事”“往事”。述,为“如何书”之法。因此,《春秋》书法、历史编纂,一变为《左传》《史记》之纪传表述,二变为叙事之艺术,三变为古文之义法。故清章学诚《上朱大司马论文》云:“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8]33无论书法、史学、叙事、古文,一言以蔽之,皆薪传比事属辞之《春秋》教。

其后,薪传《春秋》教之层面有四端:其一,笔削取舍,衍为详略互见。其二,比事措置,化成先后位次。其三,约文属辞,派生为虚实、显晦、曲直、重轻,以及润色、损益诸修饰手法。其四,原始要终,张本继末,衍化为疏通知远,脉注绮交。于是叙事传人注重安章、布局、篇法、章法,体现为系统思维之艺术。诸家之接受,或选取一端,或兼容并重,于是蔚为中国传统叙事学之姿态横生,目不暇给[9]。统而论之,要皆书法、史学、叙事、古文经典诠释之流亚。

情节之推动、形象之塑造、对话之穿插、观点之提示、主题之凸显,最为西方叙事学所提倡,而为近一世纪以来中国学者研究小说、戏剧,甚至史传之所借镜运用。约而言之,其核心论述当在“事”,不在“叙”。然自《春秋》《左传》《史记》以下,传统叙事学显示:一切涉及故事之演述,都关系次第之巧妙安排,先后之合宜调适。此种叙事策略,较诸西方叙事学,有同有异。其最大不同在于中国传统叙事学,滥觞于《春秋》之记事,根本于《春秋》笔削之意在言外,体现为比事属辞之书法,而转化为史学、叙事、古文之支派与流裔。要之,叙事之重点在“叙”,或“述”,而不在“事”“故事”“往事”。与西方之重“事”,不重“叙”,会当有别。章学诚《与汪龙庄书》云:“叙事之文,出于《春秋》比事属辞之教也。”[8]185其《论课蒙学文法》又谓:“叙事之文,莫备于《左》《史》。……故学叙事之文,未有不宗《左》《史》。……叙事之文,比事属辞,《春秋》教也。”[8]1358推崇《左传》《史记》之叙事艺术,以为乃叙事文学之宗师。

秦穆公志在求霸,虽崤战大败,匹马只轮无返,然屡战屡败之余,秦穆公尚能悔过、任才、修政。《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嘉许之,曰“遂霸西戎”。清姜炳璋《读左补义》,称其有功有罪,瑕瑜不相掩,若案瑕取瑜,则有大功大义之历史贡献[10]21-22,姜炳璋盖指秦穆“纳文公”(僖公二十四年)、“师于河上”(僖公二十五年)、“与战城濮”(僖公二十八年)、“盟于践土”(温之会,僖公二十八年),《左传》皆有明文。排比其事,连属其辞,自见秦穆之大功与大义。

姜炳璋《读左补义》释“属辞比事”曰:“一传之中,彼此相形而得失见:一人之事,前后相絜而是非昭。”[10]8-9张本继末,原始要终而观之,秦穆之佐助晋文,可谓仁至而义尽矣,晋文公固知之。故《左传》僖公三十年(前630)叙“晋侯秦伯围郑”,秦私与郑盟,载:“子犯请击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也!’亦去之。”(3)本文所引《左传》内容皆出自《春秋左传注疏》(左丘明,著.杜预,注.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M].台北:艺文印书馆,1995.)。秦穆固有恩于晋文,晋文有生之年略知感恩与戴德。殆晋文公卒,其子晋襄公即位,僖公三十三年(前627)而有秦晋崤之战。从此之后,晋之于秦,恩断而义绝,兵连而祸结。《左传》比事而属辞之,叙事见本末,因以求义,经文可知。

二、《春秋》之书法义例与褒贬劝惩

就《春秋》所书观之,僖公二十八年(前632)书:“夏,四月,己巳,晋侯、齐师、宋师、秦师,及楚人战于城濮,楚师败绩。冬,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温。”二十九年(前631):“夏,六月,会王人、晋人、宋人、齐人、陈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三十年(前630):“晋人,秦人,围郑。”晋战于城濮、会于温、盟于翟泉、围郑,秦几乎无役不与。至僖公三十二年(前628),“晋侯重耳卒。”(4)本文所引《春秋》内容亦出自《春秋左传注疏》,不再一一注出。秦穆与晋文之恩怨,以此为分水岭。就《春秋》之大事记,可以得其大凡。

僖公三十三年(前627),《春秋》书“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公羊传》《谷梁传》叙事,称:“晋人与姜戎要之崤而击之,匹马只轮无反者。”[11]从此之后,秦晋交恶,兵连祸结:文公二年(前625),“晋侯及秦师战于彭衙,秦师败绩。冬,晋人宋人陈人郑人伐秦。”三年(前624),“秦人伐晋”;四年(前623),“楚人灭江。晋侯伐秦。”六年(前621),《左传》载:“秦伯任好卒。”而《春秋》不书,从阙。崤之战,秦晋由相善而交恶相攻,致楚虽败于城濮,得以休养蓄锐,由是而春秋局势为之丕变。五十年后,晋楚邲之战,而楚庄称霸,案诸始、微、积、渐,未尝不由于此。

《春秋》为一部诸侯争霸之历史。齐桓晋文,功在求霸定霸;秦穆东征之企图,不异齐桓晋文,亦志在主盟华夏。就春秋大势而言,晋于崤之战扼制秦之东征,犹城濮之战制楚北窥。清刘沅《春秋恒解》称:“天启晋御秦也,秦败而始不得入中华,周赖以安,故崤之功,于周为大。……自此以后,晋世主夏盟,惟专意却楚救郑,周祚赖以绵延者数百年。”[12]83-84晋文定霸、晋襄续霸、普悼中兴,皆攸关周室兴亡之大关键。《春秋》尊王攘夷,特许晋而恶楚,故书曰“战于城濮,楚师败绩”;恶秦,亦书曰“败秦于崤”,皆攘斥夷狄之猾夏也。管仲言于齐桓公曰:“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暱,不可弃也。”(《左传》闵公元年)《春秋》书法,注重内外远近,严于夷夏之防。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不云乎:“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13]《公羊传》解释《春秋》之书法,攘夷大义尤其念兹在兹(5)参见:陈柱.公羊家哲学[M].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80:41-46;杨树达.春秋大义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8-27.。《公羊传》《谷梁传》以义解经,注重微言大义之提示。关于僖公三十三年(前627)秦晋崤之战,《春秋》约文属辞,书曰:“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

晋襄公帅师,何以不称晋伯或晋子,而称“晋人”?《公羊传》《谷梁传》释经,不约而同,以称“人”为贬词。一字见褒贬,于此见之(6)参见:公羊寿,传.何休,解诂.徐彦,疏.公羊传注疏[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23;谷梁赤,传.范甯,集解.杨士勋,疏.谷梁传注疏[M].台北:艺文印书馆,1955:17.。盖《春秋》书“人”,有其书法:或微贱称人,或小国称人,或夷狄书人,因事属辞,各得其实,各有所当。若列序数国,或书爵,或书人,则爵者其君也;而称人者,乃其大夫,或夷狄之君。如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温”;三十年(前630),书“晋人秦人围郑”;三十三年(前627),书“秦人入滑”;叙秦事,皆称“人”[14]。《公羊传》以为贬,《谷梁传》以为微,皆寓褒贬之义。《春秋》书法,因事属辞,称“人”与否,多有微辞隐义。钱锺书《管锥编》称:“《春秋》之书法,实即文章之修词。”[15]若就属辞约文而言之,诚为不刊之论。

《春秋》载温之会,除夷狄小国外,与会者多书爵,唯秦称“人”。秦晋围郑,二国皆书“人”。入滑之役,秦再称“人”。秦济河焚舟以伐晋,《春秋》亦书“人”。宋赵鹏飞《春秋经筌》谓:“崤之役,秦不宜报而报,故彭衙之战,圣人罪秦。”[16]10《春秋》书秦,不举爵而书“人”,犹书楚称“子”,称谓修辞,可以见褒贬。清方苞《春秋通论》以为:“秦虽强,而比于小国者,仇晋而远于东夏也。”[6]8《春秋》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谓“远于东夏”,指秦穆为夷狄之君,何况与华夏之晋为仇敌,故称“人”以贬斥之。

《春秋》书侵伐争战,举爵称人者,多寓有微辞隐义。如僖公二十八年(前632),书“公会晋侯、齐侯、宋公、蔡侯、郑伯、陈子、莒子、邾人、秦人,于温”;二十九年(前631),书“夏六月,会王人、晋人、宋人、齐人、陈人、蔡人、秦人,盟于翟泉”;三十年(前630),书“晋人、秦人,围郑”;三十三年(前627),书“秦人入滑”“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文公二年(前625),书“晋侯及秦师战于彭衙,秦师败绩。冬,晋人、宋人、陈人、郑人伐秦”;三年(前624),书“秦人伐晋”;文公四年(前623),书“楚人灭江。晋侯伐秦”诸什。《春秋》叙围、入、战、伐、灭,称晋为“晋人”者四,称晋侯者三;称秦为“秦人”者五,未有称“秦伯”者。其中,或书爵或书人,称谓不同,有何“不说破”之“言外之义”[17]2149,2152?

晋秦围郑之役,《春秋》于晋侯秦伯,未书其爵,而皆贬称为“人”。历代诸家诠释《春秋》书“晋人、秦人围郑”,胡安国、张自超解经,皆参考《左传》之叙事,于称“人”示贬,似无异辞。唯张自超怀疑《春秋》所称秦人,未必即是秦穆,帅师者或是百里孟明。所称晋人,未必即是晋侯。依《春秋》书例,“固未必以绌爵称人为贬”(7)参见:胡安国.春秋传[M].《四部丛刊续编》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文公二年(前625),《春秋》书“晋人、宋人、陈人、郑人伐秦”。四国伐秦之役,宋苏辙、胡安国、赵鹏飞,清张自超四家,皆以为贬而称“人”。宋苏辙《春秋集解》以为:“卿称人,以其不务德而力争,罪之也。”[18]胡安国《春秋传》称:晋人再胜,“复兴此役,结怨勤民,是全不务德,专欲力争,而报复之无已也”[19]66,故特贬而称“人”。赵鹏飞《春秋经筌》谓:“伐秦之役,晋不当伐而伐,故四国皆‘人’”;“《春秋》所以罪晋者,初薄人于险,又要人以战,极忿逞憾,而仇于秦;伐秦疲晋,未见其益云云,故贬而称‘人’”[16]10。清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持“残民结怨”,讥评晋连四国以伐秦,故晋襄不称爵,虽非大夫,亦称“人”以示贬[5]10。

《春秋》叙围、入、战、伐、灭,称晋为“晋人”示贬者四,已如上述。然有不书“晋人”,而迳称“晋侯”者三。其中缘故,宋胡安国《春秋传》称:“书晋侯,为以常情待晋襄;书秦人,为以王事责秦穆。”[19]67此以尊王攘夷大义,解释《春秋》书法者。不过,李明复《春秋集义》引程颐《春秋传·序》所谓:“微词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耳。”以为《胡氏传》所言,“恐未必如此”[20]。清张自超《春秋宗朱辨义》,肯定程颐、胡安国、家铉翁之《春秋》诠释。然对于称“人”,而不举爵,提出大胆质疑,断定:“前之称晋人,实晋大夫,非晋侯矣!”[5]6若大夫帅师,得称“人”,《春秋》书例,确实如此(8)方苞《春秋通论》:“《春秋》书人,其义不一。会盟战伐称人,臣下之辞也。……会盟战伐称人,旧史之文也。成公以前,外卿大夫皆称人。成公以后,列国之卿称名,大夫称人,而小国卿大夫前后皆称人。此随世以变,著于册书,而不可更易者也。”参见:方苞.春秋通论[M]//四库全书:第1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5.。

秦晋崤之战始末,《春秋》书曰:“春,王二月,秦人入滑。夏,四月,辛巳,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何以书“入”,而不书“灭”?书败,而不书战?其中之微辞隐义,都不说破,皆有文外曲致。宋孙觉、清刘沅、朝鲜李震相,于此多有诠释。孙觉《春秋经解》称:“《经》但书‘入’而不书其‘灭’,盖滑未尝灭”,且驳《左传》言“灭滑”之非[21]。案:《左传》文公十五年(前612):“凡胜国曰灭之。获大城焉,曰入之。”晋杜预《春秋释例·灭取入例》:“用大师,起大众,重力以陷敌,因而有之,故名胜国,通以‘灭’为文也。以成师重力虽获大城,得而弗有,故直以出入为辞,曰‘入’之而已。”[22]《左传》叙秦“灭滑而还”,当作“入其国,不有其地”之“入”,非“灭”。《左传释例》之言,足以释疑。至于“崤之战,晋败秦师,不曰战,而曰败者,外秦也”云者,严华夷之防,重内外之分,此《春秋》之微言大义。

晋文公方卒,晋襄公在丧,而晋出师,“遽兴姜戎,子墨衰绖”,败秦师于崤。《春秋》书此战役,曰“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其褒贬劝惩之指向如何?清刘沅、朝鲜李震相,可代表正反两方面之评价。晋襄居丧用师,于礼宜称子,而《春秋》称人者,清刘沅《春秋恒解》以为:“许其权以应敌,而为之讳也。”且谓“崤之师,为周室安危所系,圣人特许晋而恶秦”;“中国而狄道多矣,亦岂秦之可狄乎?”[12]80-81此以尊王攘夷视角解读《春秋》,从而论断褒贬。对于“晋君新丧,背殡从戎”,而《春秋》书“人”,朝鲜李震相《春秋集传》以为:“原情,则彼已知恶而讳之矣。考实,则我自称‘人’,以贱之也。”“经苟以一字为贬,则特书晋子必矣。”今不称“晋子”,而书曰“晋人”者,盖以狄道视晋[23]。据本直书,属辞见义,而秦晋之罪,自见于语言文字之外。

《春秋》之叙事,朱熹称:“都不说破”,有“言外之意”[17]2149,2152。清顾炎武《日知录》称:“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24]所谓“于序事中寓论断”,《史记》涉及忌讳叙事时,多妙用此法,太史公固十分擅长。若追本溯源,太史公实宗法《左传》,《左传》本原《春秋》。“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之叙事法,推而上之,即是历史编纂学之初始。《春秋》或书,或不书,体现为笔削昭义,义例褒贬。据其事,凭其文,其中之微辞隐义,不难考见。

三、《春秋》笔削与《左传》之属辞与比事

《左传》诠释《春秋》,方式有四:一,以补《春秋》者传《春秋》;二,以书法的解释传《春秋》;三,以简捷的判断传《春秋》;四,以“君子曰”的形式,发表己见(9)徐复观《原史:由宗教通向人文的史学的建立》:“以义传经,是代历史讲话,或者说是孔子代历史讲话。以史传经,则是让历史自己讲话,并把孔子在历史中所抽出的经验教训,还原到具体的历史中,让人知道孔子所讲的根据。”参见:徐复观.两汉思想史:卷三[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79:270-271;徐复观.中国经学史的基础[M].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2:264-265.。其中,《左传》以历史叙事解读《春秋》,所谓“以史传经”者,最具特色,最为重要。其次,则以“君子曰”的形式,论事评人。除了以史传经之外,书法解释、简捷判断,为《公羊传》《谷梁传》所共有。外加“君子曰”史评,可概称为“以义传经”。

孔子参考鲁史记,或笔或削而作《春秋》。晋杜预《春秋序》所谓:“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25]10左丘明参考《春秋》,而作《左氏传》,叙事传人亦有笔削去取、详略重轻。《左传》比事属辞以叙事传人,往往藉或笔或削以昭义,因详略、重轻、显晦、曲直而示义。叙事可以见指义、寓论断,于此可见。清章学诚《上朱大司马论文》称:“古文必推叙事,叙事实出史学,其源本于《春秋》比事属辞。”[8]33书法、史学、叙事、古文,多与比事属辞之《春秋》教有关,亦由此可见。

《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前636)载:“春王正月,秦伯纳重耳。”《春秋》不书;文公六年(前621),《左传》载:“秦伯任好卒。”《春秋》亦不书,从阙。不书,从阙,即等同削而未书。秦师败于崤战,穆公悔过,任贤增德,《左传》褒崇之,叙曰“遂霸西戎”。尊王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为《春秋》之大义与微言。如《春秋》书秦盟于温、盟于翟泉、围郑、入滑、伐晋诸事,皆称秦为“人”,示贬之义甚明。由是观之,《春秋》之或书或不书,或褒或贬,书法指向与《左传》之历史叙事,观点颇有出入。

今讨论“秦穆公遂霸西戎”之始末,阐说《左传》之历史叙事与“君子曰”之历史评论,由此可见左氏以史传经、以义解经之一斑。

(一)以史传经与《左传》之叙事与诠释

《春秋》书法,或笔或削,或书或不书,可以互发其蕴,互显其义,故可作为《春秋》诠释学、历史编纂学之法门。元赵汸《春秋属辞》称孔子作《春秋》,假笔削以行权:“国史有恒体,无辞可以寄文。于是有书有不书,以互显其义。其所书者,则笔之;不书者,则削之。”又曰:“其能参考经传,以其所书,推见其所不书;以其所不书,推见其所书者,永嘉陈氏一人而已。”[26]南宋陈傅良《春秋后传》解经,以或笔或削相互发明,赵汸盛推之。《春秋》宋学之创造诠释,《左传》《史记》以下史义史观之探索,涉及文献之笔削去取,值得借鉴参考。

清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笔削之义,不仅事具始末,文成规矩已也。以夫子‘义则窃取’之旨观之,……所以通古今之变,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所谨。”[2]470孔子《春秋》作于定哀之际,左丘明《左传》以史传经,时代亦不相远。犹司马迁著《史记》,纂修于汉武帝之世,所书写有近代、现代、当代之历史,《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径指《春秋》“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7]235,为因应忌讳叙事,于是而有笔削昭义之书法:取而书之,谓之笔;舍而不书,谓之削。

《左传》羽翼《春秋》,出以历史叙事。对于文献之取舍从违,一本《春秋》之笔削精神。清姜炳璋《读左补义》以秦晋崤之战为例,谓“兵连祸结,夫子录《秦誓》,一则为悔过用人之法,一则为愎谏弃师之戒。《左氏》体此义,故处处归注蹇叔。”[10]12《左传》之笔削文献,取舍史料,以凸显蹇叔之知己知彼、料敌如神为指义,且以秦穆公之愎谏与悔过为依归。

姜炳璋《读左补义》申说蹇叔谏言哭师,句句如响斯应。《秦师灭滑》篇,一一皆脉注绮交于老成料敌之蹇叔。即叙“秦师过周北门超乘”之恣睢自由,既目无天王,何况盟主?导致二陵暴骨,求霸中衰,亦不外写蹇叔之忠言与哭谏[27]42。诚所谓“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28]543万山磅礴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镕裁之谓也,笔削之谓也。《文心雕龙》有《镕裁》之篇,所谓“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斲削矣”[28]543。细读方知,刘勰论文章镕裁,不异《春秋》之笔削昭义。镕裁,而后纲领昭畅,犹笔削之后,“丘窃取之”之义昭然若揭。章学诚称“《春秋》之义,昭乎笔削”[2]470,此之谓也。清方苞《又书〈货殖传〉后》说义法,称:“义以为经,而法纬之。”[29]比其事而属其辞,为叙事之手法;法以义起,法随义变,《左传》之叙事传人可见。

蹇叔之知己、料敌,即是叙事之旨趣,于是比物连类,对叙秦穆之愎谏、悔过。《左传》以史传经,以此作为或笔或削之准则,诚所谓“义以为经,而法纬之”。于是,凡与指义相关相涉者,笔而书之,往往详之、重之,出以显笔、直书。据此挥洒成章,于是有《左传》之《秦三帅袭郑》《秦师袭郑》两篇妙文。林纾《左传撷华》论《秦师袭郑》,言伏应预叙,对于笔削昭义,亦隐约有所提示[27]42。《左传》叙成败,于首于尾屡提“孤违蹇叔”云云,正点醒文眼义旨所在。中段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亦特提“秦违蹇叔”,作为必伐秦师之藉事藉端。吴曾祺《左传菁华录》称:“连上二篇,俱以蹇叔作主。曰穆公访诸蹇叔,曰秦违蹇叔,曰孤违蹇叔,三句相承为文,以见不听老臣之言,自取倾覆之辱,所以示戒者深矣。”[30]628《左传》成公十四年(前577)揭示《春秋》五例,称:“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此之谓也。

《左传》成公十四年(前577)“君子曰”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前三者为曲笔,尽而不污为直书。微、晦、婉,皆削而不书;显、志、成章、尽而不污,则笔而书之。《春秋》书法或笔或削之间,相反相成之辩证关系,亦由此可见。秦晋崤之战、秦穆遂霸西戎,为春秋历史一大亮点。前乎此者,《春秋》书“晋人秦人围郑”“晋侯重耳卒”“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晋侯及秦师战于彭衙,秦师败绩”“晋人、宋人、陈人、郑人伐秦”“秦人伐晋”“楚人灭江。晋侯伐秦”,《春秋》以笔削昭义,已见上述。曲笔与直书交错,而终始本末可知。

《左传》以历史叙事诠释《春秋》书法,亦多藉或笔或削,以昭明著述之旨趣。综观左氏以史传经之叙事,或笔或削之书法,乃一变为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再变为详略、异同、重轻、忽谨、先后、因变之比事史法;三变为曲直、显晦、有无、虚实、忌讳、回护之属辞义法。要之,皆笔削昭义《春秋》书法之派生与衍化。

(二)《左传》“秦穆公遂霸西戎”本末之诠释

《左传》以历史叙事解传《春秋》经,原始要终,本末悉昭,叙秦伯纳重耳、晋侯秦伯围郑、秦劳师袭远,及“秦伯与郑人盟”“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不替孟明”“复使为政”“秦伯犹用孟明。增修国政,重施于民”“秦伯伐晋,封崤尸而还”“遂霸西戎,用孟明也”“楚人灭江,秦伯为之降服,出次,不举,过数”等等,属辞比事,而原委可知。

文公十二年(前639),《左传》引君子之评论称:“秦穆公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举人之壹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如是,秦穆所以能称霸西戎之故,一经点评,昭然可鉴。“爰始要终,本末悉昭”,为古春秋记事之成法[31]。《左传》以史传经,前后相应之历史叙事,已切实运用。历史叙事与历史解释,为历史编纂学之两大艺术。若融二者而冶之,尤其难能可贵[32]。《左传》引君子之评论,解释秦穆公所以称霸西戎之故,在举人举善,足为经世之资鉴。观照前后叙事,再援引君子之品评,是兼叙事与解释而冶之。

据《左传》之历史叙事,秦晋世好,加以婚媾。秦穆公围郑之役,贪烛之武东道主之言,秦受私盟而背晋;惑杞子之说、闭蹇叔之谏,而千里袭郑,志在求霸,思与晋文比肩。既而晋文公卒,晋襄公墨绖从军,要击秦师于崤。崤之战,秦师几乎全军覆没可知。晋襄公于崤之战败秦扼秦,犹晋文公城濮之战胜楚制楚,从此晋主夏盟一百二十余年。崤之战、城濮之战,皆周室兴亡之关键,亦春秋华夷内外形势之定格,诸侯王国依违离合之分水岭。

秦穆公不听蹇叔之谏,而千里袭郑,论者或以为“利令智昏”,其实,秦穆之举措,盖以晋文主盟中原为楷模,不意“遂霸西戎”,局促一隅,自是壮志未酬。初,骊姬之乱,晋公子重耳流亡在外19年,最终,获秦穆公之资助,始得以回国即位为文公。《左传》以史传经,叙事颇见本末,因以求义,经义可知。如僖公二十四年(前636)载:“秦伯纳之(重耳)”;二十五年(前635),“秦伯师于河上,将纳王”;“晋侯辞秦师而下,左师逆王”;“戊午,晋侯朝王”;“秋,秦晋伐鄀”。二十八年(前632),“我欲战矣,齐秦未可。若之何”“夏四月戊辰,晋侯、宋公、齐国归父、崔夭、秦小子憖次于城濮”;二十九年(前631),“夏,公会王子虎、晋孤偃、宋公孙固、齐国归父、陈辕涛涂、秦小子憖,盟于翟泉。寻践土之盟,且谋伐郑也”;三十年(前630),“春,晋人侵郑,以观其可攻与否”“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三十二年(前628),“冬,晋文公卒”“卜偃曰: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三十三年(前627),“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崤。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由掖助文公归晋、即位、纳王,经联军伐鄀、参战城濮、会盟翟泉、寻盟践土、共谋伐郑,直到晋秦围郑。《左传》比事属辞以见义,秦穆之于晋,仁至而义尽,佐助称霸,春秋诸侯,堪称绝无仅有。历代《春秋》学,明清《左传》评点,于此阐发不少。惟清马骕《左传事纬》称:“晋之霸也,秦穆其有焉。定晋之乱,成文之功,左右霸主,中国再振。”[33]115-116较短量长,《左传事纬》之评论,不但画龙点睛,而且持平而全面。齐桓所不能为者,秦穆能为之。与楚庄王类似,皆为夷狄君王,而名列春秋五霸,与齐桓、晋文、越勾践并称,有何不可?

马骕《左传事纬》“秦穆霸西戎”总评,参考《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之历史叙事而为说。据《左传》叙事,自晋献公嫁伯姬于秦穆,秦穆纳晋惠公,又纳公子重耳、妻怀嬴,所谓“秦晋世好,加以婚媾”。《左传》僖公三十年(前630)叙:“九月甲午,晋侯秦伯围郑。”郑烛之武说秦伯,称“亡郑”,无益有害;“舍郑”,有益无害。于是,“秦伯说,与郑人盟”。是所谓“围郑之役,秦受私盟”,秦晋之嫌隙,始于此时。三十二年(前628),“晋文公卒”,秦军千里袭郑,无功而返。《春秋》书云:“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宋孙觉《春秋经解》以华夷内外之分际论之,说已见前。攘夷为《春秋》大义,故晋为华夏,为内;秦为夷狄,为外。《春秋》尊王攘夷,特许晋而恶秦,故书曰“败秦于崤”,书败狄于箕,皆恶其猾夏也。马骕《左传事纬》说经,采取宋孙觉《春秋经解》华夷内外之见,扬晋而贬秦,非定论也(10)《春秋》书法之褒贬抑扬,笔者已另成一专论:《〈秦穆公称霸西戎〉与〈春秋〉书法之微辞隐义》,此不赘述。。

秦晋崤之战,秦师几乎全军覆没。清马骕《左传事纬》事据《左传》,颇称美秦穆之“转败为功”,以为:秦穆所以“遂霸西戎”者,贵在能悔过、用贤、增德。秦李斯《谏逐客书》称:“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7]1035所谓用贤也。《左传》叙赵成子言于诸大夫曰:“秦师又至,将必辟之。惧而增德,不可当也!”故“三举而晋人不能争”。大其悔过,善而褒崇之,遂美之曰“遂霸西戎”。马骕援引《尚书·秦誓》,“取其悔过”为证。唯汉孔安国传《尚书·秦誓》云:“秦穆公伐郑,晋襄公帅师败诸崤。还归,作《秦誓》。”[34]《秦誓》写作之时间,孔《传》以为败崤之后,时为僖公三十三年(前627)。而《史记·秦本纪》所叙,则直指崤战后之三年,即文公三年(前624)王官之役,济河焚舟:“缪公乃自茅津渡河,封崤中尸,为发丧,哭之三日。乃誓于军曰”云云[7]35。《秦誓》作于崤之战后?或作于王官之役,“封崤中尸”之后?此攸关秦穆悔过之真心与否,而褒贬劝惩亦随之而异。

《尚书》孔《传》径指《秦誓》作于崤战之后。宋孙觉、元程端学说《春秋》(11)参见:孙觉.春秋经解[M]//四库全书:第14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691;程端学.春秋本义[M]//四库全书:第16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624-627.,清周大璋、邹美中、高塘、王系等评点因之(12)李卫军《左传集评》引清周大璋《左传翼》、邹美中《左传约编》、高塘《左传钞》、王系《左传说》等评点。参见:李卫军.左传集评:第三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624-627.,于是论断秦穆并非真心悔过,未免厚诬古人。《史记》所云,据《左传》文公三年(前624)叙事。司马迁确指:《秦誓》作于“封崤中尸”之后。从此以降,秦晋不再交兵,诚如《秦誓》所言,能真心悔过者。清全祖望《经史问答》论辨《秦誓》写作时间,以为当据《史记》所云:“王官之役,封尸归后所作。”(13)全祖望《三传问目答蒋学镛》:“问:‘《秦誓》皆以为败归后所作。《史记》则以为王官之役,封尸归后所作。谁是?’答:‘似当以《史记》为是。盖穆公败崤悔过,则不复兴彭衙之役矣,何至于三出?及王官之役,亦无大捷,不过晋人以其愤兵,不复与校,而穆公藉此自文,以为稍挺。及其封尸发丧,不觉有愧于中为此誓。然次年又伐戎,则终未尝践此誓也。’”参见:全祖望,著.朱铸禹,校注.全祖望集·经史问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920.清姜炳璋《读左补义》引全谢山曰:“宜从《史记》,《秦誓》作于封崤之后。圣人取之,正以其闭关息民,不与晋较也。”[10]13-14由是观之,《春秋》之褒贬指向,与《左传》之历史叙事,观点或出或入。诸家掌握《秦誓》写作时间之不同,足以影响秦穆真诚悔过之判断,再推衍为“遂霸西戎”之名实辩证,以及有关褒贬劝惩之裁夺。

唐刘知几《史通》论史传之叙事,堪称精要切实。《叙事》篇有云:“叙事之体,其别有四:有直纪其才行者,有唯书其事迹者,有因言语而可知者,有假赞论而自见者。”[35]168假赞论而自见之叙事,如《左传》“君子曰”之类,将于下节叙说。“因言语而可知”之叙事,所谓“语叙”、藉言记事者,今阐说证成如下:刘知几《史通·载言》称:“左氏为书,不遵古法,言之与事,同在传中。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故使读者寻绎不倦,览讽忘疲。”[35]34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曰:“古人事见于言,言以为事,未尝分事与言为二物也。”[2]31言事相兼,烦省合理;事见于言,言以为事云云,可作《左传》言叙之学理依据。

《左传》僖公三十年(前630),晋侯秦伯围郑,烛之武见秦伯而说以利害,遂退秦师,于是秦私与郑盟。烛之武说秦伯,外交辞令,精彩绝伦,说服术十足。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点评烛之武之说辞:“分明一段写舍郑之无害,一段写陪晋之有害。妙在其辞愈委婉,其说愈晓畅。”[36]97僖公三十二年(前628),《蹇叔谏穆公》章、《蹇叔哭师》章,此以对话宾白为叙事,属于语叙。预断祸福吉凶,于崤战成败言之凿凿,乃预叙之法。《左传》藉对话逆提、激射史事,往往用之。晋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序》指《左传》释经,或先经以始事,于史传文学即转化为预叙[25]10。章学诚《文史通义·书教上》所谓“事见于言,言以为事”[2]31,其此之谓。

对话之功能有四:一曰刻画性格,表现情怀;二曰推进情节,逆料未来;三曰展示场景,替代解说;四曰交代枝节,统摄琐微[37]。《左传》“因言语而可知”之叙事,往往有具体而微之表述。僖公三十三年(前627)《春秋》书:“夏,四月,辛巳,晋人及姜戎败秦师于崤。”《左传》以历史叙事解经,大抵出于对话宾白,是所谓语叙法。清金圣叹《天下才子必读书》评论《左传·晋败秦师于崤》云:“读原轸语,读栾枝语,读破栾枝语,读文嬴语,读先轸怒语,读孟明谢阳处父语,读秦伯哭师语,逐段细细读,逐段如画。”[36]98-99《左传》叙事传人,“言事相兼,烦省合理”[35]34;“事见于言,言以为事”[2]31者颇多,《晋败秦师于崤》之语叙,即是显例。金圣叹说才子古文,特别欣赏原轸、栾枝、文嬴、孟明之对话,以及先轸怒语、秦伯哭师语,《史通·叙事》所谓“因言语而可知”[35]168,此之谓也。细考《晋败秦师于崤》之语叙,宾白对话之四大功能,已多所体现。清顾炎武《日知录》载:“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24]1429藉言记事,宾白对话有之。

综要言之,有关《春秋》《左传》之指义,求索之术有道,其法门有四:一曰或笔或削以昭义;二曰依凭属辞以见义;三曰假藉比事以显义;四曰探究终始以通义。为篇幅所限,已另撰《〈秦穆公称霸西戎〉与〈左传〉比事见义之书法》一文阐说之,此不再赘。

(三)《左传》“君子曰”与历史解释

《史通》论叙事之体有四,其四曰假赞论而自见,即《左传》“君子曰”,《史记》“太史公曰”,《资治通鉴》“臣光曰”,以及诸史之论赞皆是[35]81-83。《左传》“君子曰,共有八十六则”[38]。《四库全书总目》列有“史评”一类,属于历史解释,与历史叙事相辅相成。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论赞体当发始于《左传》之“君子曰”。

文公二年(前625),《左传》彭衙之战,为狼瞫死敌立传;崤之战,狼瞫以勇为车右,箕之役,先轸黜之。殆彭衙之战,狼瞫以义以勇而死焉。“晋师从之,大败秦师。”晋师转败为胜,关键在狼瞫“以其属驰秦师”。故《左传》“君子曰”褒崇之,以为君子。清王源《左传评》评上文:“叙事之法,往往先总叙大纲,即追叙前事一两段,然后复接正传详叙之。而总叙中却埋伏追叙之线,详叙中又顶针追叙之脉。使其前后似断实连,似连实断,然后方有峰峦,有章法。”[39]总之,该文章法妙处在两段运用追叙。历史叙事之后,又接以历史诠释,“君子曰”援引《诗经》中《小雅·巧言》及《大雅·皇矣》诗句,作为譬况、褒赞,且以断事(14)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第五章《歌诗致用之珠泽》,论述《左传》引诗之功用有九:言志、断事、证说、辩论、阐释、褒赞、讽谕、譬况、叹惋。参见:张高评.左传之文学价值[M].台北:五南图书公司,2019:151-160.。《左氏》传经,品评褒赞其人其事,是其例也。

《左传》以为,秦穆公所以能“遂霸西戎”者,在于知人善任,能用孟明,进而评价“遂霸西戎”之关键人物,申说其中之君道与臣道。《左传》叙事,出以“君子是以知”(犹“君子曰”)之历史评论,是所谓语叙。刘知几《史通·叙事》说叙事之体有四,其三曰“有因言语而可知者”[35]168,即此是也。藉言语以叙事,其事与其义即寓乎言语之中。清顾炎武称:“于叙事中寓论断”[24]1429,此则于论断中见人物形象与笔削大义。君子之评论,特举君王秦穆公、功臣孟明与子桑,三人而已。功臣何以择取孟明与子桑?此引《诗》以断三人三事,笔削取舍之际,有何言外之意?姜炳璋《读左补义》曾为之寻绎梳理,具体指陈。以为《左传》叙秦伯“遂霸西戎”,“见其无心东略”,而后叙事传人,多据此“史义”作为笔削去取之准的。秦穆公举人周备,信任无二心。孟明尽心不懈,惧而增德。子桑知人,推举百里奚、孟明父子,辅佐穆公[10]13-14。由《左传》“君子是以知”云云,知穆公之治道,在求贤保国。王官之役,封崤尸而还,乃作《秦誓》。昧昧我思之,于蹇叔之言当深有感触,自然生发释兵保民之心。姜炳璋《读左补义》称:“《传》体圣人厌兵之义。”[10]701《左传》历史叙事,亦据此而笔削去取。于是,“自此晋侯伐秦,而不御不报”。秦穆志业,止于“遂霸西戎”而已(15)《左传》载:秦穆公“遂霸西戎”。《史记·匈奴列传》记秦穆公时有西戎八国:即绵诸(今甘肃东部),绲戎(今甘肃东部),翟镕之戎(今陕西北部),岐山、梁山(今韩城与洛川之间),泾水、漆水以北有义渠(今甘肃宁县西北),大荔(今陕西大荔县东),乌氏(今平凉西北甘宁交界处),朐衍(今宁夏盐池一带)。一般位于陇山(今六盘山)附近。参见:司马迁,著.泷川资言,考证.史记会注考证[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1201.。由此观之,秦穆“斯真能改过矣!”此攸关《秦誓》之写作时间。《读左补义》引全祖望之说,主张“宜从《史记》,《秦誓》作于封崤之后”[10]701。而且,考察《左传》王官之役其后之史事,或笔或削,去取从违之际,正与秦穆之“闭关息民,不与晋较”若合符节。

《诗经·秦风》咏叹三良殉事,为作《黄鸟》诗。《小序》云:“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40]下开“以诗证史”之先河,为唐孟棨《本事诗》之滥觞。秦穆临终乱命,以三良为殉,《左传》文公六年“秦伯任好卒”章,简叙其事之本末。同时,藉“君子曰”之史论,论秦穆公何以“不为盟主”?且据以断定“秦之不复东征”。文公二年(前625)《左传》推崇穆公犹用孟明,增修国政,重施于民;三年(前624),《秦伯伐晋》章,穆公能用孟明,遂霸西戎,可谓赞不绝口;文公六年(前621),“秦伯任好卒”章,则批判三良为殉,憎恶责骂不绝于口。《左传》叙事,排比编次史事,前后或出以对比衬映,彼此相反相对,回互激射,而是非功过可明,此之谓对叙。对比以叙事,自然牵连史事之取舍依违,笔削可以昭义,此不待言。“君子曰”所谓:“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云云,《左传》叙事变为语叙,“因言语而可知”之叙事,经由宾主详略之对叙,以重塑秦穆公之形象。

清刘继庄《左传快评》据《左传》“君子曰”,直指“‘不为盟主’‘不复东’,只为其心不在民耳”[30]673。以此类推引申:秦穆虽用孟明,不过作为“取霸之资”而已,“其心实不在民!”颇能抉发其中之微旨隐义。《左传快评》又称:“此篇叙秦事,不过三十四字。君子之论秦事,反有百五十余字,一也。论秦穆,不过首尾数句,中间皆说先王,二也。”[30]673叙秦穆称霸始末之事,自是《左传》历史叙事之主轴,然“不过三十四字”,却出以略叙轻写。“君子之论秦事”,于文当居客位,为宾笔,“反有百五十余字”,出于重笔详说[41]311。

《左传》“君子曰”于主宾、详略、重轻之义法如此,自是《春秋》或笔或削书法之衍化。“君子曰”又称:“叙先王之用人不过一句,叙先王之遗法,反有十一句。”[30]673一句,为轻点略提;十一句,乃详说重叙。或笔或削之书法,衍化为主客易位,或详略重轻,更可以昭示属辞约文之指义。叙事而详宾略主,重轻随之,可收烘云托月之奇效。“君子曰”排比十一句,所以标榜圣王之遗法:“树之风声,分之采物,著之话言,为之律度,陈之艺极,引之表仪,予之法制,告之训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以礼。”相形之下,秦穆公既“无法以遗后嗣”,“又收其良以死”,对比成讽,意在言外。《左传》叙事,往往以自身行为之因果关系,作为成败兴亡判断之准据(16)因果式叙事,侧重行为动机,强调行为和后果间之必然联系。参见:张高评.《左传》因果式叙事与以史传经:以战争之叙事为例[J].东海中文学报,2013(25):79-112.。因此,“君子曰”之评论,起始用提叙法,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卒章显志,则云:“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复东征也。”

由此观之,《左氏》以史传经,《史记》典范《春秋》,或笔或削之书法,乃一变为属辞比事之《春秋》教,再变为详略、异同、重轻、忽谨、先后、因变之比事史法,三变为曲直、显晦、有无、虚实、忌讳、回护之属辞义法。要之,皆从“《春秋》之义,昭乎笔削”而来。

猜你喜欢

晋侯秦师秦穆公
晋侯墓地出土有铭青铜器撷英
五论救弱国,妙语退秦师——《烛之武退秦师》自主学习导引
爱马说
湖北省武汉市中考真题
国家博物馆新征集晋侯簋的年代及相关问题
《烛之武退秦师》教学设计
礼与利的契合:也谈《烛之武退秦师》的教学重点
从成语“秦晋之好”看《烛之武退秦师》
聪明的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