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A再A”的构式化*
2023-02-24陈勇余梓瀚
陈勇,余梓瀚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一、引 言
(一)相关研究
“一A 再A”是汉语使用频率极高的构式,《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也有收录,“分别用在同一个动词前面,表示该动作多次重复”[1],如一降再降、一拖再拖。而在实际语料中,该构式的变项A 除了是动词,还可以是形容词,用于表达程度的递增,如“一胖再胖、一难再难”。
有关该构式的研究甚少,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共时层面对“再”的句法、语义功能的探讨,以及与近义的“又、还”的对比。①参见史锡尧《“再”语义分析——并比较“再”、“又”》,《汉语学习》,1996 年第2 期,第8-12 页;马真《关于表重复的副词“又”、“再”、“还”》,《语法研究与探索(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年,第210-223 页;古川裕《“再”字NP 作主语的“假单句”》,《汉语学习》,2009 年第5 期,第16-19 页;祝东平《“再”、“还”重复义与动词性词语的“有界”、“无界”》,《汉语学习》,2010年第5期,第55-61页。另,少数学者在论著中也有提及该构式,但未作深入展开。②参见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年,第642 页;姜华华《“再”、“还”、“又”重复义的比较研究》,《中山大学研究生学刊》(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第48页。该构式是怎么演化来的?目前尚无相关研究,值得探讨。
(二)构式化的概念
构式化(constructionalization)在汲取语法化、词汇化、历时构式语法理论精髓的基础上形成。这一概念起初由Rostila 提出,但未受到足够关注。直至Traugott&Trousdale 的经典著作《构式化与构式变化》的问世,构式化才在国际语言学界引起极大的关注。所谓“构式化”指的是“形式新-意义新”配对的创生过程,它形成了新类型节点(node),在语言网络中具有新句法或新形态及新编码意义。③See Jouni Rostila.Lexicalization as a way to grammaticalization.In:Karlsson F.(ed.),Proceedings of the Twentieth Scandinavian conference of linguistics,2004.Elizabeth Closs Traugott and Graeme Trousdale.Constructionalization and Constructional Change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22.
因一些固定的搭配或格式是典型的构式,国内也有学者将构式化定义为“一个原本松散的结构演变为固定构式的过程”[2]。笔者认为,“一A再A”从原本松散的序列表达形式演变为内部联系紧密的构式,也是典型的构式化案例。本文将从历时的角度,对其构式化的历程、诱因及机制进行详细分析。
二、“一A再A”的构式化历程
上古汉语中“再”是数词,表“两次;第二次”④参见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60页。,而“一X,再Y……”起初也是典型的涉数序列表达形式。笔者通过考察多个古代汉语语料库①本文语料来自北京大学CCL古代汉语语料库、语料库在线古代汉语语料库、古诗文网及中国知网国学宝典数据库。发现,该类结构使用频率极高,笔者认为,现代汉语中的“一A再A”实际是由涉数序列表达形式“一X,再Y……”构式化而来的,其历程可描述为:一X(内含A),再Y(内含A)……→一A+再A→一A再A。
(一)一X,再Y……
“一X,再Y……”是“一A 再A”的原始形式,一般为复句,其中,“一X”“再Y”为分句,且X、Y内含相同构成成分A,A 一般为动词。该结构先秦时期已多见,如:
(1)凡六乐者,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示,再变而致赢物及山林之示,三变而致鳞物及丘陵之示,四变而致毛物及坟衍之示,五变而致介物及土示,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西周·周公旦《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大司乐/小师》)
(2)故其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余敢侮。饘是,鬻于是,以糊余口。”(春秋·左丘明《左传·昭公·昭公七年》)
(3)凡师,一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春秋·左丘明《左传·庄公·庄公三年》)
(4)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战国·孟子《孟子·告子章句下·第七节》)
两汉时期,用例更多,如:
(5)臣意即为之液汤火齐逐热,一饮汗尽,再饮热去,三饮病已。(西汉·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6)臣意饮以火齐汤,一饮即前后溲,再饮病已,溺如故。(西汉·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
(7)通肠之法:一食为适,再食为增,三食为下,四食为肠张,五食饥大起,六食大凶恶,百疾从此而生,至大饥年当死。(东汉·于吉《太平经·辛部》卷120)
(8)延年侍上起舞,歌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东汉·班固《汉书·外戚传上》)
“一X,再Y……”的序列项既有三项或以上的,如例(1)(2)(4)(5)(7),也有两项的,如例(3)(6)(8)。上述例句中的序列项之间内含相同的构成成分,如“变、命、宿、朝、饮、食、顾”等。
(二)一X(内含A),再Y(内含A)……→一A+再A
魏晋至宋元,前一时期的用法基本保留,但因上下文承前省略、转述省略、表达简省等诱发了X、Y 内含的A 被提取,该结构进一步演化出并列式“一A+再A”,如:
(9)按(三八)今世有三卧一生蚕,四卧再生蚕[二九]。白头蚕,颉石蚕,楚蚕,黑蚕,儿蚕,有一生、再生之异,灰儿蚕,秋母蚕,秋中蚕,老秋儿蚕,秋末老,獬儿蚕,绵(三九)儿蚕,同功蚕(四十),或二蚕三蚕,共为一茧。(魏晋·贾思勰《齐民要术》卷5)
(10)贾公彦谓:《周礼》地有一易、再易、不易之分,贡乃一易地,二百亩而税,百亩助,则上地百亩,菜三十亩,而税其半。(宋·罗璧《罗氏识遗·古税不拘什一》)
(11)又以一易、再易、三易,通之三分去一,为三十五万四百夫。(宋·陈傅良《历代兵制·周》)
例(9)中“一生、再生”为承前文“三卧一生蚕,四卧再生蚕”而省略。例(10)(11)中的“一易、再易”实为转述“不易之地,家百畮;一易之地,家二百畮;再易之地,家三百畮。(《周礼·地官·大司徒》)”时出现的省缩。
(三)一A+再A→一A再A
在构式化过程中,“松散和冗余组织的话语结构会凝结成更紧密和更少冗余组织的结构”[3]。换言之,构式各构件之间的内在依赖性会逐渐加强。②See Martin Haspelmath.On directionality in language change with particular reference to grammaticalization.In Olga Fischer,Muriel Norde and Harry Perridon(eds.)Up and down the cline:The nature of grammaticalization.Benjamins.2004,p.26.“一A”“再A”省缩多余组织(包括标点符号)的同时,它们之间的边界也逐渐消失,内在联系加强。而“一A+再A”也由松散的并列短语向联系更紧密的框架构式“一A再A”过渡。
魏晋至宋元,“一A 再A”发生了初步的构式化,如:
(12)孙毓以为一加再加,皆非也。(魏晋·沈约《宋书·志》卷14)
(13)臣等不逮,无能云补,思竭愚诚,谨陈五事如左,惟蒙一省再省,少垂察纳。(唐·房玄龄《晋书·江统传》)
(14)“士执雉”,谓天子三命之士,及诸侯一命再命之士也。(唐·杜佑《通典》卷75)
(15)一拊再拊玄鹤舞,三四拊之凄风生。(宋·戴表元《赠弹琴衡山萧道士》)
(16)子平对曰:“什一取其公田之入,今无公田而税其私田,为法不同。古有一易再易之田,中田一年荒而不种,下田二年荒而不种。今乃一切与上田均税之,此民所以困也。”(元·脱脱《金史》卷89)
例(12)—(16)中的“一加再加、一省再省、一命再命、一拊再拊、一易再易”虽在语义上可理解为“一A+再A”,但结构形式更加凝固紧凑,这表明,该结构的构式化还处于初步发展阶段,尚不成熟。
至明清时期,该构式的用例骤增,其构式义也从起初的“数序”演变为新的、更抽象的“反复”“程度”。同时,语料库显示,该构式表“序列”的用例大大减少。这表明,其构式化基本成熟。
该构式表动作的“反复(或次数多)”,A 为动词,如:
(17)四十年来,会试虽有严有宽,而解衣脱帽,且一搜再搜,无复国初待士体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科场》)
(18)至恒河沙数之一变再变,以至千百变,竟无一物可以喻之,不几充塞江河而为陆地,舟楫之往来能无恙乎?(明·李渔《闲情偶寄·饮馔部·肉食第三》)
(19)老残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在屋里,不至于被他烧得这么干净。”(清·刘鹗《老残游记》第15回)
(20)二人挥拳动手,二十余个照面,焦公子一脚踢在濮爷肚脐之上,濮爷向后一退再退,仰身而下,离地且近,用了个燕子翻身,未曾站稳,碰躺下了好几位看打擂的。(清·张杰鑫《三侠剑》第6回)
少数也表“程度递增”,A为形容词,如:
(21)……此去千万要看清,不可失神与大意,一错再错了不成,他们夫妻本领大,你可不要看得轻……(清·佚名《小八义》第57回)
除上述例子,明代还有“一见再见、一招再招、一从再从、一灌再灌”等。清代还有“一加再加、一命再命、一战再战、一世再世、一窜再窜、一失再失、一易再易、一试再试、一赐再赐、一败再败、一误再误、一恩再恩、一梦再梦、一熟再熟、一救再救、一犯再犯、一迁再迁、一折再折、一换再换、一题再题、一溃再溃、一传再传、一啄再啄”等。①本文未统计重复使用的情况。
民国后,新构式基本沿用下来,如:
(22)宋濂听了,暗想你倒好放刁,咱们四个人一块儿来的,你偏要人家一请再请,还不肯就起身,却等到几时去,怪不得胡将军要抓你去了。(许啸天《明代宫闱史》第17回)
(23)近临河干,多不合法,且大率单薄,又断续相间,屡经塌陷,一筑再筑,民力困竭。(赵尔巽《清史稿》卷126)
三、“一A再A”的构式化诱因
(一)省缩
“省缩”是语言演变的直接诱因之一②参见江蓝生《同谓双小句的省缩与句法创新》,《中国语文》,2007年第6期,第483-493页。。所谓“省缩”指的是,在语言演变过程中省略或紧缩原有结构的某一构成成分,其发生的根本原因是语言经济原则。③参见刘红妮《结构省缩与词汇化》,《语文研究》,2013年第1期,第22-30页。语言经济原则(the Principle of Language Economy)指,“在保证语言完成交际功能的前提下,人们总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言语活动中力量的消耗做出合乎经济要求的安排”[4],换言之,力求以最少的语言符号负载更多信息。
“省缩”是“一A再A”构式化极为重要的诱因。典型的涉数序列表达形式是一种常规结构,它难以启动其构式化的程序,必须要借助于“省缩”这种超常规手段以及由此引起的语义变化才可能诱发演化。④参见江蓝生《超常组合与语义羡余——汉语语法化诱因新探》,《中国语文》,2016年第5期,第519-520页。“一A再A”构式化过程中的“省缩”实际可分为两种:一是形式省缩;二是语义省缩。形式上的省缩不一定产生语义的变化,但语义的省缩往往伴随形式上的改变。笔者认为,该类结构的省缩首先从形式上开始,进而引发语义上的省缩,最后导致演变。其路径可归纳为:形式省缩→语义省缩→语义演变(构式化)。具体如下:
一是形式省缩。该类结构的序列项由复杂趋于简洁,一开始只是音形上的减短,于意义并没有增减(也称“节缩”⑤参见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6年,第177页。),这实际是语言表达的修辞动因。试比较以下例句:
(24)一奏之,有玄鹤二八,道南方来,集于郎门之垝;再奏之,而列。(战国·韩非《韩非子·十过》)
(25)一奏,有玄鹤二八从南方来,集于郭门之上危;再奏而列……(东汉·王充《论衡·纪妖篇》)
上述例子中,从“一奏之、再奏之”到“一奏、再奏”,序列项音形上减短,但表义没变化。
二是语义省缩。语义省缩指的是,原结构的表达内容(或语义内容)实际有所减省,语义省缩通常伴随形式省缩。如:
(26)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西汉·司马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27)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金百镒,再见为上卿,故号为虞卿。(魏晋·萧统《昭明文选》卷40)
对照例(26)、例(27)的序列项从三项减为两项,表达内容实际省缩了“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
三是语义演变。语义省缩较易诱发语义压缩。涉数序列结构虽在表面上省缩了语义内容,但所省缩的内容实际以“压缩”的形式进入了新构式,进而产生语义演变。这里的“压缩”指原结构多个序列项表达的语义内容现只能用两项来表达。语义压缩容易产生了语义和句法形式上的矛盾,而解决这一矛盾的途径则是抽象泛化。语义抽象泛化指“概念细节逐渐减少到只剩下语义核的过程”“抽象泛化的关键要素之一是概念的包容性”[5]。该涉数序列结构在抽象泛化过程中,表“次序”的语义特征逐渐丧失,而泛指“多”,其概念的包容性大大增强,因为“二”或以上的数均可统括于“多”这一概念之下。
语义内容的减少实际是抽象泛化的开始。试比较下列例句:
(28)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西汉·司马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29)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西汉·司马迁《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30)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清·蔡元放《东周列国志》第99回)
(31)而奈何一战再战,且连战不已也。(蔡东藩《民国演义》第99回)
例(28)和例(29)陈述的内容基本一致,但出现语义内容减少,同时伴随形式省缩:“一战……再战……三战……”→“一战……再战……”。例(29)至例(30),语义进一步压缩,并开始抽象泛化,即“一战……再战……”→“一战再战”,后者有泛指“多次”的倾向。而例(30)至例(31),则反映了该构式的抽象泛化基本完成,泛指“反复(或多次)”,这可见于例(31)中的“连战”。
结构省缩通常是历时的。笔者对“一A 再A”进行了统计,发现其构式化成熟时期的多个用例均可探寻其源结构,换言之,其具体的构式化可被实例还原,如前文的“一战再战”,再如,“一易再易”的历时省缩过程:
(32)不易之地,家百畮;一易之地,家二百畮;再易之地,家三百畮。(西周·周公旦《周礼·地官·大司徒》)
(33)今造都鄙,授民田,有不易,有一易,有再易,通率二而当一,是之谓井牧。(唐·杜佑《通典》卷1)
(34)贾公彦谓:《周礼》地有一易、再易、不易之分,贡乃一易地,二百亩而税,百亩助,则上地百亩,菜三十亩,而税其半。(宋·罗璧《罗氏识遗·古税不拘什一》)
(35)子平对曰:“什一取其公田之入,今无公田而税其私田,为法不同。古有一易再易之田,中田一年荒而不种,下田二年荒而不种。今乃一切与上田均税之,此民所以困也。”(元·脱脱《金史》卷89)
(36)一易再易而不已,岂非至愚极陋,难以情遣理喻,始终未明其故。(清·刘声木《苌楚斋续笔》卷8)
又如,“一摘再摘”的历时省缩过程:
(37)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唐·李贤《黄台瓜辞》)
(38)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五代·刘昫《旧唐书·列传第六十六·肃宗代宗诸子》)
(39)陛下有今日运祚,已一摘矣,慎无再摘。(五代·刘昫《旧唐书·列传第六十六·肃宗代宗诸子》)
(40)循此以推,即使会议重开,而双方隔阂尚多,必至仍前决裂,一摘再摘,国事何堪?(蔡东藩《民国演义》第108回)
除了上述例子,“一加再加、一命再命、一请再请、一变再变、一试再试、一败再败、一误再误、一犯再犯、一折再折、一换再换、一辞再辞、一举再举、一饮再饮、一鼓再鼓、一见再见、一失再失、一赐再赐”等在古汉语中也有源结构。这些实例均为“一A再A”演变的痕迹,笔者认为,构式化过程中的实例化为构式的历时演变提供了重要的依据。
(二)构成成分的分裂
在构式化过程中,源结构会通过替代、更新或分裂在句法形式上产生分歧①See Croft William.Radical Construction Grammar:Syntactic Theory in Typological Perspectiv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26.,而句法上的分歧易发生重新分析,或导致某些构成成分被提取,这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构式化的进程。该涉数序列结构在构式化过程中也有明显的分裂痕迹,其动因可归结为语用驱动,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语用停顿,即为“引入话题”进行停顿;二是韵律方面,追求结构的对称或匀称化。如:
(41)一鼓,民被甲括矢,操兵弩而出;再鼓,负辇粟而至。(西汉·刘安《淮南子·人间训》)
例(41)中“一鼓、再鼓”后的停顿,对其后的表述起到引入作用,同时,由于分裂,整个结构形式更加匀称化,如“民被甲括矢”“操兵弩而出”“负辇粟而至”。试比较,如未裂变,便出现“一鼓民被甲括矢”与“操兵弩而出”极其不对称。如上分析,笔者认为,构成成分的分裂,使得新构式的框架“一……再……”愈加凸显,为该构式的进一步构式化创造了有利条件。
(三)变项的泛化、谓词化及单音化
一是变项A 的泛化。变项A 的扩展反映了该构式的包容性,其泛化程度越高,该构式的包容性越强,构式化程度越高。主要表现为:A 用大量的同义或近义形式替代。如:
(42)及其投劾归来,恩均旧隶,升文石,登玉陛,一见而降颜色,再睹而接话言,非藉左右之容,无劳群公之助。(唐·姚思廉《梁书·列传第二十七》)
(43)一息幡竿下,再休石龛边。(唐·白居易《游悟真寺诗》)
(44)一眄造化纲,再视索高畴。(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97)
(45)一吸再喢,云平雾匝。(唐·贯休《甘雨应祈》)
(46)若当饥寒穷困之时,咬牙关,存忍耐,一思再忖道:饿死事小,犯法事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皇天后土,若叫这样守死善道之人饥寒冻馁,万无此理。(明·方汝浩《东度记》第6回)
(47)神光不定,一误再错,绝妙疑团。(清·毛祥麟《对山馀墨》)
同义或近义替代现象在“一A 再A”的构式化初期十分常见,如例(42)(43)(44)中的“见、睹”“息、休”“眄、视”,但这一泛化现象不会直接引起涉数序列结构的改变,因为序列项之间仍是相异的。而例(45)(46)(47)中的序列项之间虽在形式上保留了相异性,但因“吸、喢”“思、忖”“误、错”是同义或近义的,序列项实际有了同质性,进而出现了语义重合。以上语义重合现象属语义羡余,而语义羡余是语言演变的特殊诱因。②“语义羡余”指语义的复指、重合、同指。参见江蓝生《超常组合与语义羡余——汉语语法化诱因新探》,《中国语文》,2016年第5期,第520页。涉数序列结构的列举通常是异质的(即前后序列项不一样),当序列项出现语义重合时,意味着具有了同质性,而无法进行列举或列举削弱,进而引发构式化。因此,同义或近义替代既是变项A 泛化的表现,又是该类结构构式化的重要诱因。
二是变项A的谓词化。构式化初期,从“一X”“再Y”直接提取的共有成分A不限于动词,到逐渐以动、形容词为主,具有较强的谓词化趋势。变项A 的谓词化导致“一……再……”被悬空,其构式义也更加抽象。
三是变项A 的单音节化。可变项的音节数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框架构式的凝固度,音节数越多,构式越发显得松散,反之,越紧密。③参见陈勇《框式结构“A不像A,B不像B”》,《新疆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第145页。该构式的可变项起先都是不限音节数的,至明清时期则表现为较强的单音化趋势,这进一步推动了松散的“一A,再A”向内部联系更紧密的“一A再A”演变。
(四)语境影响
语境影响是构式化另一个值得注意的重要因素。④参见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论诱发汉语词汇语法化的若干因素》,《中国语文》,1995年第3期,第166页。语境对该涉数序列结构构式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两方面:
一是“对举”形成的语境效应。“一X,再Y”双项序列结构在古汉语中频繁使用,尤其唐宋时期,“一X,再Y”在诗词中形成强烈的对举格式,使得新构式的原始构架被突显、固化。“对举”实际就是其构式化的语境效应。笔者对《全唐诗》《全宋词》《全宋诗》等进行了统计,“一A,再A”共221例。如:
(48)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唐·颜真卿《赠裴将军》)
(49)一笑双白璧,再歌千黄金。(唐·李白《古风五十九首》)
(50)一吸金波荡漾,再吸琼楼倾倒,吾杓亦长盈。(宋·刘辰翁《水调歌头》)
(51)一请工治庖,再请拙操舟。(宋·陈傅良《送丘宗卿帅蜀》)
(52)一声羌笛晚风斜,再问花期便觉赊。(宋·熊禾《咏盆梅》)
二是语境吸收(absorption of context)。语境吸收是语境影响的重要表征。语境吸收指,在构式化过程中词项或构式能将语境意义吸收,并内化为词或构式的意义。①参见董正存《让步条件构式的省缩及副词“打死”的形成》,《语言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1期,第83页。三项或以上的涉数序列结构,通常包含两项的“一A,再A”,这使得前者成为后者的直接语境,而随着前者的不断省缩,其“多(或反复)”义也会通过语境吸收逐渐转移到新构式“一A再A”上,又见前文的分析。
四、“一A再A”的构式化机制
(一)重新分析
重新分析是“一种改变句法结构的底层结构却不涉及表层表现的任何直接或内在的调整的机制”[6]。在该涉数序列结构的构式化过程中,“省缩”诱发了重新分析,具体可表述如下:
一A,再A ﹥((一A)+(再A))﹥(一A再A)
首先“一A,再A”在序列复句中因省缩被逐渐分析为一个局部整体,然后,省缩的“(一A)+(再A)”又进一步被重新分析为紧密相连的两个部分“(一A再A)”。
需指出的是,底层结构中序数与序列项之间的语义关系实际也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表现为“语义指向的重新分析”,即序数的语义最初指向的是整个序列项,而在构式化过程中则逐渐指向序列项内含的核心谓词,具体表述如下:
“一X(内含A),再Y(内含A)”(一→X;再→Y)﹥“一A再A”(一、再→A)
通过省缩,序数的语义逐渐指向核心成分A。
(二)隐喻机制
Lakoff & Johnson 指出,隐喻是从一个认知域向另一个认知域投射的结果,而在此过程中,概念的相似性是认知的心理基础。②See George Lakoff 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p.5.数量与反复、程度等概念具有相似,都属于量范畴③参见李宇明《汉语量范畴研究》,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77页。,因此隐喻可以发生。笔者认为,隐喻机制在该构式的构式化过程中作用显著,从“序列”演变为“反复”“程度”,实际就是隐喻化的过程,具体如下:
序列→量化(增量)→反复→程度
汉语的序列容易演化为“量化”。④参见董正存《汉语中序列到量化的语义演变模式》,《中国语文》,2015年第3期,第206页。该涉数序列结构的“量化”过程也较明显,序列本身就包含了量上的递增,因而序列表达在数量上易被“量化”,表“多”。“一A 再A”由异体的可变项X、Y 省缩为同体的可变项A,使得其“量化”的语义特征[+反复]被凸显,其构式义也由相对具体的[+数目]、[+序数]隐喻为更抽象的[+反复]。而当A 泛化为形容词时,该构式又进一步隐喻扩展出“程度”。
(三)韵律节奏
节奏是语言韵律的重要组成部分⑤See Aniruddh D.Patel and Joseph R.Daniele.An empirical comparison of rhythm in language and music.Cognition,2003,87,pp.35-45.。所谓“节奏”,是指“语言中那些突显单位之间可感觉到的整齐和均称”[7]。因汉语有较强的双音化趋势,双音节就成了汉语的强势节奏单位。正因为这一特点,汉语中出现了大量的省缩现象,⑥参见刘红妮《结构省缩与词汇化》,《语文研究》,2013年第1期,第22-30页。这说明,韵律节奏对语言表达起到重要的制约作用。笔者认为,在“一A 再A”的构式化过程中,可变项由不限音节到趋于单音节化,实际受汉语“2+2”标准节奏模式的推动。而该模式与汉语成语的韵律节奏模式一致,因而该结构在构式化过程中也有一定的成语化趋势,如,在词汇层面遗留的“一错再错、一误再误”。
(四)表述的程度化
“表述的程度化”[8]指数量结构的表达功能本来以表述事物或动作行为的数量或次序为主,后来演变为表述性状或动作的程度为主,如“百分之百……、千……百……”。该构式也存在着“程度化”的过程,因为序列项之间实际存在“级差”,即序列项中的词汇项已蕴含程度递增。如:
(53)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战国《尔雅·释器》)
例(53)中的“一染谓之縓、再染谓之赪、三染谓之纁”实际蕴含了“红”的程度递增。该涉数序列表达形式本身蕴含着“程度化”,只不过在构式化过程中该特征被逐渐凸显,以至其最终获取了“程度”义。
五、余 论
本文结合构式化理论,探讨了“一A再A”的构式化历程、诱因及机制,认为该构式起初是松散的涉数序列表达形式,经过构式化,其在形式上变得凝固紧凑,并形成新的构式义“动作反复;程度递增”,其构式化的诱因及机制主要有:省缩;构成成分的分裂;变项的泛化、谓词化及单音化;语境影响;重新分析;隐喻机制;韵律节奏;表述的程度化。这进一步丰富了汉语构式化及涉数问题的历时研究。另,通过对“一A 再A”构式化进行深入分析,笔者认为,汉语一些涉数序列结构实际存在着向“泛量”或“程度”构式演变的倾向,类似的案例还有很多,如“一……二……”“东一……西一……”“左一……右一……”等,笔者将另外撰文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