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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绿洲生活经验书写与文化阐释*

2023-02-24王开楠

关键词:文学创作绿洲新疆

王 敏,王开楠

(新疆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新疆文化发展研究中心,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6)

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有关绿洲生活经验的文学叙事旨在展示新疆民间生活的变迁和民间群体的生存发展进程。本文以“绿洲”这一新疆典型的地理空间作为当代新疆多民族汉语文学叙事阐释的空间元素,探讨以此为人物活动背景创作的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绿洲生活经验书写的价值与意义。可以说,“空间”的介入打开了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生产的层次和维度,意味着新疆绿洲生活经验范式的建构。①这里的“空间”在童强的《空间哲学》一书中被定义为:“空间既包含事物,又包含着事物间的一系列关系。空间生产不仅体现在空间的生产上,也体现在空间所包含的社会生产关系的生产。”参见童强《空间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5页。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的绿洲生活经验书写意在展示新疆绿洲这一地理空间的多重功能,展现生活在绿洲这一地理空间中人民的生活与这片土地孕育的独特文化,是如何通过汉语文学创作展示出具有“绿洲生活经验”的“模式”和“主题”感。本文认为绿洲生活经验在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其一,集中展现绿洲生活审美的叙事资源;其二,体现作为绿洲生活载体的绿洲地理所具有的于人物而言独特的空间功能;其三,表现基于绿洲生活经验建构文学书写记忆的基本话语范式。就其本质而言,这种创作所总结归纳出的绿洲生活经验书写的话语建构模式,不仅为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题材与主题选择方向,还有助于指导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关于绿洲生活经验书写的创作实践。王蒙、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周涛、刘亮程、董立勃、王族、沈苇、李娟等当代作家将绿洲生活作为描述对象,带着对新疆地域空间创作的体验和回忆,以文学地理学审美为前提,在不同时期以多种文体形式表现出富有主体审美的新疆绿洲生活经验的实存感受。

一、作为独特叙事资源的绿洲生活

新疆的天山南部地区是绿洲集中分布的地区,也是绿洲特征最明显的地区。学术界习惯把这里产生的文明称为“绿洲文明”。在笔者看来,围绕这种地理结构与地缘结构中的生产生活方式所进行的文学叙事即为“绿洲叙事”。可以说,新疆当代文学作为绿洲生活的一种经验叙事与文学表达是对两种叙事资源自觉继承的结果。

一方面,近代以来对新疆绿洲地理的发掘与描写使得新疆地理空间中的自然景观成为展现绿洲生活的叙事资源之一。作为世界地理大发现的延续,重新塑造了新的新疆地域形象,使得新疆绿洲文化获得了对外传播的契机,产生了诸多有关新疆绿洲的文学创作,如小说、诗歌、散文、游记、报告等不同文体的文学创作。其中尤以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文学作品中的自然描写最为突出。首先在《夏牧场》中,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描写了夏牧场醉人的风光,表达了对新疆绿洲地理自然风光的赞美。其次,在《天下谎言》中,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道出了自身对新疆绿洲地理自然风光的五官感知,主要表现为在文学形式上对“感官叙事”(听觉叙事、嗅觉叙事等)的自觉运用:“蓝天、绿草、野花、松林、红色的石崖、清清的山溪、青青的石苔;鹰、马、牛、羊、牧狗、毡房,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粪火的气味……”[1]不难看出,创作主体在现实生活中与大自然广泛接触的经验,使得风、水等物象均有了叙事主体的情感体认,不管是视觉的、触觉的、嗅觉的或是听觉层面的感知,都已然成为创作主体感知结构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主体的“五感”与自然万物互通,表达出生命之间的共通感。此外,诗人沈苇创作的系列反映绿洲地理风貌的诗歌如《沙漠的丰收》《那拉提山谷》《喀纳斯颂》《沙漠残章》等,也修辞化地呈现出新疆绿洲地理广阔奇异的自然风景、绿洲地理空间中牧人的生活样态以及绿洲地理空间所蕴藏的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如诗歌《喀纳斯颂》中用“水的一滴”比喻喀纳斯的大好风光:“没错,喀纳斯只是水的一滴/无边风景:群山、森林、草甸、花谷……”[2]116;又如诗歌《沙漠残章》中将楼兰古城遗址之美比拟为“美人痣”所带给人的深刻印象:“在湮没的古道,遇到我的前世:/牧羊人,骆驼客,或丝路邮差/我娶过她……/从楼兰到鄯善,没有一朵奇花/比得上她脸颊上的一颗美人痣……”[2]87;再如诗歌《新柔巴依》中将人们进行日常劳作、休闲娱乐的绿洲地理生活空间比作“一块惊人的翡翠”,来展现出绿洲地理空间的闲适:“鼓声来自绿洲的村庄,饱含热情与忧伤/高一声低一声,仿佛大地的咚咚心跳/白杨与胡杨:一群坚守岗位的哨兵/黄沙包围的绿洲是一块惊人的翡翠!”[2]21在这三首诗歌片段中,诗人不仅通过描写人地关系间的交互性与情感性,对比突出新疆绿洲地理自然风景的壮阔,表达对新疆绿洲地理自然风光的赞美与依恋,还将这种修辞化的描述作为诗人个体对新疆地域生活体悟与人生情感的一种抒情手段加以运用。

另一方面,一定程度上,20 世纪90 年代中期以后的新疆人文地理旅游热促使了新疆绿洲生活审美叙事的复兴,同时,创作主体对于新疆绿洲地理空间的文学表达也使得其对绿洲生活经验的书写呈现出审美上的独特性来。这片沙漠绿洲中壮丽的自然风景、神奇的地貌、四大文明的融会、多民族的共居以及“陆地丝绸之路”遥远而浪漫的回音,共同勾勒出新疆混融、多元的审美特征,一起构成了新疆文学叙事深厚的绿洲文化资源。具体而言,独特的自然地理、浑厚的人文风貌、多彩的民俗风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新疆绿洲地理已远非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文化概念,甚至是明显超越了一种地域范围的文明概念和精神标尺”[3]。每一个人都是依靠着某一特定的地理环境而生存,其生命体验与人生经验也在相应的地理环境中发生,具有相应的地理性。就文学创作而言,任何一个文学创作主体的成长或作品的产生,都与特定的自然环境与人文习俗存在斩不断的联系,具有一定的文学地理性。①参见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第35-43页。尽管文学创作者赋予自然的文化内涵有所不同,但构成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自然本色”的仍然是其自然物象。而绿洲地理空间中的自然物象如青草、石滩、天山、湖泊等经过创作者艺术处理进入文学作品,最终形成了带有独特审美观照的“绿洲叙事”特有的自然的主体化叙事特征。如董立勃的“下野地”系列作品《静静的下野地》《骚动的下野地》《白豆》《米香》等,这些作品皆以具有典型“农耕绿洲”特点的“下野地”作为故事发生的空间,表现出“下野地”这片土地的荒凉与贫乏,显现出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生存发展一度苦难的现实,传达出文学创作主体对“下野地”这一“农耕绿洲”地理空间深刻的生存体验与情感体验。如果说“下野地”是作品中人物苦难生活的象征性空间意象,那么董立勃在小说《太阳下的荒野》中颇费笔墨所描写的“荒野”这一空间意象,则是一个催生人性恶的文化隐喻意象。它反映出的是个体长期在人性“恶”思想的驱使下,所做出的伤害他人后又畏罪自杀的“可怕”行为举动,体现出人性的复杂与矛盾,与“下野地”作为空间意象所表征的人性的复杂和特有的温情相类似,在这部小说中,作为空间意象的“荒野”不仅代表着个体生存空间的孤寂,也隐喻着人性的荒蛮。再如新疆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作品中常常描写的承载人们生活娱乐形式的“牧业绿洲”。其作品大多以“牧业绿洲”这一绿洲地理空间为原型建构文本场景,通过对哈萨克族“普通人”的日常游牧生活及情感世界的描写,展示具有新疆牧业绿洲地理空间特色的自然山水景观,寄托着叙述者对新疆地域深厚的乡土情结。其作品《喀纳斯湖畔之夜》中所描写的喀纳斯湖畔是静谧的,同时,艾克拜尔·米吉提也借着对眼前包含草原空间在内的“牧业绿洲”的一种具有静态美的描绘,表达出内心对家乡草原、湖泊等自然风光的赞美与眷恋之情,表现出其作品中质朴的乡土色彩。总之,新疆绿洲地理空间丰富的自然资源与人文资源为文学创作主体进行绿洲生活经验书写提供了丰富的、具有绿洲文化特质的审美叙事资源。

二、作为独特空间形态的绿洲生活

在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书写中,绿洲一直作为一种地域性的书写主题而存在,而绿洲生活空间作为一种较为独特的人物生活空间而存在,结合具体的文学作品实际,从文本的话语实践角度而言,它在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的文本实践功能主要表现为以下四种基本类型。

首先是作为差异文化的接触地带与中间地带而存在的绿洲生活空间。如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主体中的客居者、“流寓者”①“流寓者”的概念并非笔者自创,此概念的提出源自丁帆主编的《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即《中国西部现代文学史》修订版)一书,指的是过着流徙生活,展示出其漂泊状态的知识分子等群体,以此为表现对象形成了“西部流寓小说”。此小说类型将写实性与传奇性结合,使流寓者的个人经历与基层社会权力背景交织,具有浓烈的批判意味。小说中将流寓者从东部向西部的单向流动转换为二者之间的双向流动,在多重文化碰撞中揭示出流寓者的流亡意识以及精神上的心理冲突与困惑,从而引发对价值选择的多向性与复杂性的小说主题的思考。参见丁帆《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347页。和移民者,他们的书写围绕绿洲旅游,重复了文学创作中“在路上”的美学主题。一如学者徐明德所言,每一个人都是在具体的区域文化中接受文化的洗礼而发育成长的。在区域文化景观中接受雅俗文化的教育和塑造,建构起文化心理结构的基本框架。因此,个人成长过程中,自觉走出了青少年时代生活成长的区域到异地他乡去深造,学习并接受新的文化的教养,使其文化心理结构拥有更新更博的文化素养,同时使其自身的文化特征得到丰富和更新。②参见靳明全《区域文化与文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81-182页。正是由于文学创作主体所处的迥异于“原乡”的自然环境与人文习俗,为其创作提供了“陌生化”的书写素材,使其能以此为情感依托和文学创作原型,融合文学创作主体的主观想象,进而在作品中形成特色鲜明的文学地理空间,具体而言,表现为如下三个方面:一则,如作为客居者代表的作家王蒙笔下所描绘的承载着新疆民间群体日常生活的富庶、美丽的绿洲空间。他的《在伊犁》系列小说以主人公“我”被下放劳动的伊犁河谷为人物活动空间,小说中处处着墨的汩汩流淌的伊犁河水、广阔无边的草原、庭院生活中的葡萄架和苹果园,描摹出一幅美丽迷人的田园风景图;农闲时人们在葡萄架下的欢歌笑语、婀娜舞姿皆展现出生活在这片绿洲上的人们平素轻松惬意的生活氛围。小说还塑造了具有民间哲人气质的穆敏老爹、热情能干的马尔克木匠等农民形象,让“我”切身体会到了作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生活的全新的人生滋味,呈现出一个承载着农耕生活方式,质朴生动的绿洲生活空间。又如作为客居者代表的诗人叶舟笔下所呈现的对承载农牧双重生活方式的绿洲空间的描述。在叶舟诗作有关新疆的书写中,新疆绿洲地域中农耕生活与游牧生活交织的样态被生动呈现,动植物不再仅仅是单纯的描摹对象或风景,而是被诗人托物言志,使其具有了人的思想和灵魂。此外,他的诗作不仅展现出新疆绿洲地理的自然风貌,更表现出新疆绿洲这一地理空间中的人文情怀。如诗人在《有多少鸽子飞过新疆》中写到:“而今,我羁留于此/失败于美;——在这一世的光阴里,有多少鸽子飞过了新疆/天空没告诉我。”[4]162-163叶舟借“鸽子”展露心声,似乎在诉说自己在新疆找到了某个人生的答案,寄托了诗人自我的内心情感。“有多少鸽子飞过新疆,天空没告诉我……我爱上了那一座羊毛毡房,像一只旧奶桶/挂在心上人的乳房。”[4]161诗中提到的鸽子是农耕生活中庭院文化的代表,而“旧奶桶”和羊毛毡房则是游牧生活中草原文化的表征,诗人描写的天空飞过的鸽子、草原上一座座白色的羊毛毡房与一碗碗冒着热气的奶茶,展现了承载农牧双重生活方式的绿洲生活空间所负载的人文生活形态。又如在《葱岭以西》中写到:“有一盏塔吉克人的草帽,安顿下/鹰巢”[4]197,反映了新疆塔吉克族人的日常生活,象征性地表现出新疆高原绿洲生活的居住条件和农牧结合的生产生活方式。

二则,如作为“流寓者”①在此书中,说明20 世纪90 年代初的一批作家的创作具有时代色彩、现代意识。其分属于“新流寓小说群”,其中有代表性的就有红柯的《喀纳斯湖》等作品。参见丁帆《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北京: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346页。代表的作家红柯笔下所呈现的对展现草原牧民生活理念的绿洲空间的描述,生于宝鸡,后远走新疆十年的流徙生活深深影响了红柯的文学创作与人生。作家红柯穿梭于陕西与新疆之间,游走在现实与想象之中,在关中地域文化与新疆绿洲文化的碰撞交融下,通过记述、调和两种地域文化间的差异,完成文学创作主体自身的审美空间的建构。也正是这种地域现实与审美想象间的距离感,使其所书写的新疆绿洲地理更具有独特魅力。从《奔马》《美丽奴羊》到《金色阿尔泰》,再到《西去的骑手》,一个相对中心城市而言虽然偏远却又别具特色的新疆绿洲地理空间在红柯的文学创作中被建构出来,充溢着新疆“牧业绿洲”的浓郁风情。其中,碧绿的可可托海、金色的阿尔泰、多彩的喀纳斯等具有代表性的新疆“牧业绿洲”地理景观成为红柯文学书写中文本地理空间营造的重要元素。红柯对这些自然地理的描写,不仅表达出他对新疆“牧业绿洲”自然风光的赞美,还展现出草原牧民在迁徙中淳朴的生活态度。如红柯的小说《乌尔禾》,以新疆乌尔禾的“牧业绿洲”为背景,叙述了在乌尔禾生活的牧民们的人生故事,作品总体上表现出牧区草原牧民的“惜生”理念,体现出草原牧民对生命的敬畏和悲悯。小说尤其着重对草原上的羊群行为进行了描写,记述了乌尔禾的羊群为了繁衍生命,即便孱弱幼小亦可结群穿越大漠,超越生死界限,只为寻找到远方绿洲的“生命壮举”。

三则,如作为移民者代表的作家李娟笔下所反映的对承载游牧生活的“牧业绿洲”空间的描写。少时随家人来到新疆生活,之后长期定居于新疆的李娟,她荣获“朱自清散文奖”的《羊道》系列散文作品,取材于她跟随北疆哈萨克族牧民一家体验四季转场游牧生活的真实经验与记忆,作品围绕着对“扎克拜妈妈”一家日常生活的记述,描绘了新疆“牧业绿洲”的自然景观和哈萨克族牧民游牧生活的细节,书写了当地哈萨克族牧民“转场”的生产生活方式以及对待生活的态度。同时,李娟的“羊道”系列散文还表达出文学创作主体对新疆哈萨克族牧民整体生存状态的关心,表现出一个作家对生命的审视与独特的审美追求。无独有偶,同样年少便来疆的作家周涛,作为“长期跋涉在天山脚下的文化漂泊者”②周涛,祖籍山西,少时随父母工作调动从北京来到新疆。生活经历造就了周涛的特殊文化身份:一个根系于太行深处而长期跋涉在天山脚下的文化漂泊者,“始终有一种‘门外汉’的乡愁和怅惘”。参见丁帆、马永强、管卫中《中国西部新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266页。,他的散文创作总体上呈现出一种“西部气质”,其创作在文化背景上以绿洲文化中的游牧文化因子,作为构成绿洲文化心理的主体要素,在地域文化书写中既追求突出作为描写对象的新疆绿洲的地理特征,又表现出游牧文化中强韧的生命特征。在他笔下,新疆“牧业绿洲”的景物描写雄浑并富有历史感,凸显出“牧业绿洲”中草原地理空间所具有的野性生命力。在他的《游牧长城》《伊犁秋天札记》《纸上的风景》《巩乃斯的马》等作品中,皆通过对新疆的高原绿洲、牧业绿洲、农耕绿洲等自然景观的描写,反映绿洲自然地理广袤多样的地理特征以及绿洲地理空间中游牧的生产生活形式所具备的生命之美。

其次是作为多民族语际与族际关系开展的处所而存在的绿洲生活空间。如“巴扎”“涝坝”“坎儿井”等新疆绿洲生活的典型空间形态作为连接多民族语际与族际交往的处所,在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绿洲是新疆人民赖以生存的地方,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有着一套专门的、完整的生活体系,“巴扎”则是这一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有赖于这种现实经验,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作品中多以“巴扎”等绿洲生活的典型空间形态作为故事发生的场景,试图通过描摹“巴扎”等绿洲生活典型空间形态的结构、空间形态功能以及民间的生活方式,反映出这一空间中多民族语际与族际之间文化的交往交流交融。如程万里所写的《巴扎——绿洲的“说明书”》通过图文并茂的形式,叙述了作为一种重要的绿洲生活空间的“巴扎”,从古至今如何在多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中发挥功用。生活在绿洲中的农牧民有着自己的一套完整生活体系,而“巴扎”则是这一既有生活体系中不可缺少的一环。“巴扎”作为一个绿洲核心的社会文化空间,具有多种功能,其首要功能就是经济交往的功能,历代以来,绿洲中生活的农牧民们要想获得一些无法通过自己劳动生产出来的必需品,就必须去“赶巴扎”进行交换。又如王蒙在《〈新疆精灵〉序》中所言:“这不仅开阔了我的眼界,更使一个纤细和软弱的灵魂得到了雪山和绿洲、戈壁滩和暴风雪、季节河、大渠和坎儿井、原始森林和林场、牧场的洗礼。”[5]可以说,新疆绿洲空间中如“巴扎”“坎儿井”等这些空间单元作为生活在绿洲中的人们进行日常生产生活、人际交往的场所,其所具备的人文地理质素为王蒙等作家作品中人物活动的文学地理空间建构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并为再现其形貌提供了实际空间形态的参考。

第三是作为地域间性的集合而存在的绿洲生活空间。在这种文学文本类型的实践中,绿洲往往连通沙漠与陆地,它在文本中不仅承担一般意义上的地理链接功能,还往往承担着文本中人物的两种人生过渡的象征功能。就后者而言,新疆绿洲空间作为一种象征性空间而存在,它的存在发展既暗示着文学作品塑造的人物的生活状态,也预示着文本中人物对于人生意义追求的变化。如刘亮程的散文作品(如《两窝蚂蚁》《追狗》《逃跑的马》等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体现出对人生返璞归真的追求以及对个体生命本质的探寻。他的作品常将“村庄”作为具有象征性的空间意象,不仅试图通过不同身份的人对“村庄”个体体验的差异来展现新疆各个绿洲地域间共有的自然素朴的地域特征,还通过比较迥异的个体体验,于情感反差中表现出人物对纯粹本质的坚守,并擅长基于人物已经历的人生变动围绕着“村庄”叙事为人物构筑一个引发共鸣的情感空间。又如尹徳朝的《柳梭沟的春天》中所记叙的“柳梭沟”这一反映农耕生活的新疆绿洲空间,则作为一种城乡地域间集合的象征性地理空间存在于小说中。小说中,未被过度开发前的“柳梭沟”,是可以满足主人公“巴吾东”想要追求逍遥自在田园式生活的地方,这时的“巴吾东”日子过得“像泉水一样洁净”,生活处处渗透着甘甜的希望和太阳的色彩,这一阶段的“柳梭沟”象征着“巴吾东”幸福美满的人生。过度开发后的柳梭沟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居民们被迫迁往城区。小说中,对长期生活自在的牧民而言,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有城市的现代化生活方式需要时间去适应,城里人的人际关系需要重新去建立,这时,牧民的生活“像沼泽一样污秽”,也因此,这一阶段的“柳梭沟”象征着牧民们充满迷茫、困惑与担忧的新生活。

最后是作为怀旧旅游的文化遗址而存在的绿洲生活空间。在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书写中,以考古发现、文化旅游、探险日记等散文文体形式追溯了绿洲生活的历史遗迹,从审美叙事的话语建构来看,绿洲叙述在其中作为差异地理可展演的文化景观或者怀旧旅游的空间而存在。游记对于人们认识过去、认识世界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和积极意义,被诸多学者所强调,如葛兆光所说:“旅行或者漂流,常常不仅是空间的移动,也是历史的迁徙,而且是文化经验的变化,人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常常会有异样的感觉和异样的经验,所以旅行记、笔谈记录常常是很好的思想史材料。”[6]文学创作主体可以凭借探险日记、考察日记等散文文体形式来真实再现特定历史年代、特定地理环境下新疆绿洲生活的状况以及揭示新疆绿洲这一地理空间所蕴含的文化意蕴。如王族的散文集《从天山到阿尔泰——北疆游历》便是个中典型,它以游记的形式书写新疆,从游历中升华出对新疆人文地理的思考。一如叙述者在书中所写:“感情的每一次遭遇都将是很美的,但谁也无法预料,无法清醒地去把握。正如辛弃疾的词一样:西北望,射天狼。每一个人生命的波动都是一只天狼。它行走于高空,要让你把全部的感情化成利箭去射它。而在新疆这样一个更容易让生命激动的地方,那只天狼的行走,可能会更迅猛一些。”[7]在这部散文集中,王族记述了自己从达坂城到吐鲁番,穿越博格达,再到古尔班通古特,最后到达阿尔泰的行旅,文集始终聚焦于新疆绿洲地理空间中有着历史文化底蕴和人文情感价值的古建筑、古遗址上,以散文语汇、抒情笔调阐释这片土地蕴含的文化价值。又如王族的散文《马背上的西域》则通过对新疆地域不同文化遗址充满怀旧感的旅游记述,展现出新疆绿洲地理空间的文化历史感与人文怀旧感。这部散文选取了吐鲁番、阿尔泰、库车、喀什、和田和塔什库尔干六个最具新疆地域特色的地方,通过描绘这些地方的文化遗迹与人文风貌,向读者讲述了这片土地曾经历的历史过往,反映出新疆是一个有着丰富历史文化旅游资源的地方,对探索文学创作如何再现作为怀旧旅游目的地的文化遗址而存在的绿洲生活空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总而言之,新疆绿洲地理空间因其所具有的承载绿洲生活的功能性、文化性与情感性等内涵,为文学创作主体进行绿洲生活经验的书写提供了多样且能指意义丰富的文学创作空间形态。

三、作为话语建构范式的绿洲生活

承前所述,就文学作品话语建构范式而言,绿洲生活作为一种文学书写记忆的经验,也可以从民间生活经验、文化记忆与文学话语建构的角度加以理解,就此而言,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作品在书写新疆绿洲生活的话语建构方面,往往集中表现为以下四种基本范式。

首先是记述绿洲文明的“生活经验”模式。在这种话语建构模式中,绿洲描写作为新疆日常生活交际记忆的对象,典型的形式是针对绿洲生活经验的现实书写,绿洲以本地生活风土民俗的凝结体而出现,在文学创作中多表现为创作者常选取生活在新疆绿洲的当地居民日常喜闻乐见的事物作为创作素材,展现绿洲生活图景。诚如王蒙的散文对新疆风土人情的书写,展现出绿洲生活空间中纯粹质朴的民俗生活气息。在《这边风景》中,呈现出包罗万象的新疆民间生活细节,如打钐镰、打馕、转场、刷墙等,其作品也被称为新疆“《清明上河图》式的民俗画卷”。①参见付小悦《王蒙:我要用全部心力歌唱大地和人民》,光明网,《光明日报》(01版),网址:https://m.gmw.cn/baijia/2021-10/29/35270089.html.访问日期2022年2月5日。又如丁燕的诗歌也多选取日常生活中的常见物象如葡萄等作为诗歌主要意象,通过对日常生活中经验表象的描写,展现自身对日常生活的体悟。其诗歌的话语建构中,葡萄作为“农耕绿洲”田园生活中一种常见的水果意象而存在,可将其理解为是诗人内心深处对个人日常生活的切身感悟。“火的葡萄”“光的葡萄”充满着梦想的追求;“熟透的葡萄”“受伤的葡萄”隐喻着生活的辛酸与苦衷。再如章德益的诗歌《红柳窝抒怀》中以“红柳”这种新疆绿洲常见的植物为意象,赋予其人格化倾向,在描绘红色塔里木的同时也尽显拓荒者坚定的理想信念,塑造出一位具有韧劲儿的拓荒者形象:“莫不是天下的红柳,都到这儿聚会?/呵,大的红柳,小的红柳,千团万簇滚滚来,/大的卷火团,小的滚火流,高的腾火浪,/涌来一片红柳的海!/呵,我们塔里木人,最爱这红柳的气派……喷吐出我们火热的情怀”[8],不难发现诗人借红柳表达内心的渴望和精神欲求,诗行中对绿洲生活的向往与赞美不言而喻。

其次是记述绿洲文明的“文化纪念碑”模式。在这种话语建构模式中,绿洲生活作为新疆区域发展史的一部分而存在,其文学话语实践主导了一种通过文化记忆媒介和实践经验来再现过去相似经验的表达方式。“纪念建筑是展示的空间,更是纪念的载体”[9],“文化纪念碑”作为一种纪念建筑,是历史的再现和表征,是对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提炼和物质化再现②参见雍蓓蕾、张晓峰《纪念性空间的塑造——记重庆抗战文化研究中心创作实践》,《室内设计》,2008年第1期,第39-43页。,其本质性质是它的纪念性,最终达到的目的是为了在精神层面引起参观者的共鸣。如王族的军旅题材小说为特定年代的边地英雄人物的奋斗史做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文化档案,其出版的第一部军旅题材小说《达坂兵》,以当年修建新疆“独库公路”事件为关注点,讲述了副营长李成军、连长欧阳家良带领的一个工程连队,先后在“老虎口”、玉希莫勒盖达坂隧道、巴音布鲁克草原等地施工,以及翻越拉尔墩达坂时发生的传奇故事。在这部小说的话语建构中,“天山筑路”精神贯穿始终,通过讲述独库公路的建成史,展现了20 世纪60、70 年代新疆军人们不畏艰险、勇于牺牲、艰苦奋斗的“天山筑路”精神,从而为中华民族的英雄精神树起了一座展现新疆军人忠于祖国、忠于人民,体现崇高人格、彰显光辉历史的“文化纪念碑”。此外,正如《新疆当代文学史》对作家丰收反映兵团生活的系列作品的评价那样:“将兵团事业放在与历史、自然、社会、文化的多向关系中去考察,从而凸显出兵团事业的伟大与特殊、悲壮与崇高、高亢与激越。”[10]其作品始终将个体人生的命运故事有机融入到区域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尝试以此激活有关兵团生活的记忆与激发兵团文化的活力。其作品《西长城—新疆兵团—甲子》便是此类作品的范本。在这部作品的话语建构中,创作主体以“屯垦天山下”“酒与水”“家国女人”“西部的浪漫”“西长城”“年轻的城”六卷为基本框架,全景式地涵盖了兵团社会、历史、政治、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并凭借以小见大的创作手法,生动绘写了“军垦第一犁”雕塑背后的故事,为大众树立了一座彰显“兵团精神”的文化纪念碑,扬起了一面宣传新疆发展史的文化旗帜。

再次是记述绿洲生活的“话语对抗”模式。在这种话语建构模式中,绿洲作为新疆地域文化形式的特定身份而存在,表现为人物对时间、命运、贫穷等现实问题的对抗。如周涛在散文作品《兀立荒原》中这样写到:“他顺着黄土道路来找寻他陌生的家,这是人间留给他的最后枝桠,他对抗生活的最后堡垒……人间的空旷和苦难,惟有他们体验最深。”[11]这是叙述者在踏上一条黄土大道时回忆自己至此之前人生的一段评述。此时的土路被看作是一条承载时间记忆的历史之路,沿着这条路前行的过程便是叙述者回首过去与其抗争,从而找寻被遗落的土地情结的过程。此外,其小说作品《西行记》通过讲述风华正茂的大学毕业生姬书藤离开故乡被“发配”到天山南麓的喀什的成长故事,借由大量的评论干预表现出叙述者对人物不妥协于艰苦命运的行为的一种肯定。又如刘亮程荣获“2021年花地文学榜”年度长篇小说奖的作品《本巴》,以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为背景展开叙述,虚构了一个时间恒定、人人都永久活在25岁的“本巴”国度,在这个国度里没有衰老,没有死亡,人们永远停留在25 岁的年纪,时间“一往无前”、不可逆的线性权威得到了消解,这种虚构性反映出创作主体对时间的一种反抗意识以及叩问生命本质意义的哲学思考。

最后是记述绿洲文明的“文化反思”模式。这种话语建构模式涉及对绿洲生活经验的自我反思,它使读者能够参与到对绿洲记忆有距离的观察中去。可以说,文学创作中对绿洲生活的记忆加工、修辞叙述唤醒了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主体的历史感与环境意识,促使他们积极思考绿洲文明的文化传统与现代化发展等问题。他们的写作也为中国当代文学展现了现代化进程的另一种区域图景:即“城市”与“乡村”之间绿洲文化的变迁体验。如刘亮程的散文创作总体上呈现出对乡土的眷恋,偏重于展现乡村生活,其常常以“乡下人”自称,一定程度上难免反映出文学创作主体对乡村生活的深刻记忆,流露出传统的“天人合一”的生态理念。其创作立足民间立场和乡村体验,表现出文学创作主体对现代个体精神困境的思考、对现代都市文明的深入反思。而他书写城市的系列作品如《扛着铁锹进城》《城市过客》《城市牛哞》等,则向我们表现出他对城市生活疏离与陌生的体悟,同时在对城市生活的描述中展现出其对乡土记忆的回望与找寻。此外,叙述者还尝试通过描绘自然朴素的乡村生活,反映出对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关系的反思。又如在《永生羊》中,叶尔克西写到的一位哈萨克族老人因早已习惯与山水为伴的牧场生活,选择与在城市生活的儿子分隔两地,“尤其是她,离不开白色的乳汁,离不开奔腾的额尔齐斯河。她需要的是古老、自信、舒展、豪放的放牧生活”[12],辗转表现出哈萨克族老人仍习惯于传统“牧业绿洲”的生活,对传统放牧生活有着深深的留恋与守护。叶尔克西以一种悲悯的情怀书写着老一辈牧民对乡土脆弱而又坚强的坚守。这也在提醒人们不能一味追求和享受现代文明的智能生活,还要理性看待传统乡土文明,只有对自然保持尊重和敬畏,才能够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综上可知,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作品往往通过对绿洲日常生活本身、绿洲生活与新疆区域发展史的关系、绿洲生活体验与构建文化空间的关系以及绿洲生活与现代化发展的关系等方面的文学话语建构,实现其对绿洲生活记忆多重意义的文学表达。

四、结 语

仔细归纳总结长期以来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的文本实践就会发现,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中有关绿洲生活经验的文学表述一直存在。我们需要承认对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实践而言,选择新疆绿洲的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作为文学叙述资源,可以实现对新疆绿洲生活经验的地域表达、民间生活类型的呈现以及绿洲文化的阐释;同时,我们也可借此串联并建构出新疆绿洲生活经验的“地域符码”和“民间生活”谱系,通过对这些“地域符码”与“民间生活”类型在不同民族作家笔下差异性生产的文化阐释,缝合文学文本与社会文化文本之间的缝隙,实现族际文学之间、作家主体之间、多种生产方式与生活经验之间、地域之间文学叙事的对话与交流。

一方面,从既有的新疆文学书写来看,绿洲生活经验书写不仅表现出了新疆绿洲地理空间所具有的“高原绿洲”“牧业绿洲”以及“农耕绿洲”等多层次空间形态,还展示出其作为一种记忆媒介所具备的反映地域生活经验、建构文化身份等多重空间功能。需要指出的是,我们不仅需要注意到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主体的文学叙述中反映出的典型绿洲地理环境存在的共有特征,同时,也要关注到文本中有关绿洲生活经验书写的差异性表达,其间,创作主体的审美体验、个人经验与对绿洲地理空间真实感的认知展示出不同叙事风格的绿洲生活书写特点,丰富了新疆地域文化景观的文学表述。

另一方面,就新疆当代多民族汉语文学创作而言,绿洲作为文学书写记忆的共有经验或叙事资源,其在不同文体表现中呈现出的主题意蕴以及在丰富的文本实践中集中表现出的如“生活经验”模式、“文化纪念碑”模式、“话语对抗”模式以及“文化反思”模式,意在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地域文化的书写经验提供一种具有“地方感”的话语阐释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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