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温、湿热辨析及其临证意义
2023-02-23宁百乐邓启粤纪雪梅周登威
宁百乐,邓启粤,纪雪梅,周登威
(1.广州中医药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广东广州510120;2.广东省中医院,广东广州510120;3.天津市滨海新区中医医院,天津300450;4.中国中医科学院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北京 100700)
“湿温”“湿热”是中医学中的常见术语。唐宋之前,医家对湿温的认知较多,对湿热的认知较少。直到金元时期,医家才逐渐关注“湿热”。在金元四大家的医籍里,“湿热”内容尤为丰富。朱丹溪曾言:“先贤言温湿、寒湿、风湿矣,未闻有所谓湿热病者”[1]。朱丹溪之感慨,表明在刘完素、张子和、李东垣之前,未曾有医家系统阐述“湿热”病。朱丹溪诉:“因见河间、戴人、东垣、海藏诸书,始悟湿热相火为病甚多”[1]。通过整理相关医籍发现,在金元四大家的医籍中,如李东垣的《脾胃论》、刘完素的《宣明方论》、张从正的《儒门事亲》、朱震亨的《格致余论》均未见“湿温”,而“湿热”出现的频次分别为27、32、13、14次。由此可见,金元四大家重视“湿热”,却有意或无意忽视了“湿温”,而其前后医家的医籍中却有“湿温”的记载。可见在金元时期,医家已产生对湿热与湿温的认知差异。
明清之际,医家对“湿温”和“湿热”的认识也不一致。例如王孟英认为湿热即是湿温,在注解《湿热病篇》时,王孟英解“湿热证”:“既受湿又感暑也。即是湿温”[2]。而雷丰认为,“不可混湿温为湿热”,因“湿体本寒,寒湿可以温散;酝酿成热,热湿可以清通。惟湿温不热不寒,最为难治……当分列湿热湿温为二门。”[3]
基于历代医家对“湿温”“湿热”的认知差异,本研究拟通过辨析湿温和湿热的概念出处,探讨其发展演变过程,以期为临证提供参考。
1 “湿温”和“湿热”的概念及历代医家对其认知
1.1 湿温的概念及历代医家对湿温的认知湿温自始即是一种疾病,是病名的概念。《脉经》中记载“伤寒湿温”,《难经》记载亦同。细究“湿温”的成因,当缘于“常伤于湿,因而中暍,湿热相薄”[4]。曰“伤”,曰“中”,皆是指外界的致病因素,如同《伤寒论》的“伤寒”“中风”。“暍”者,暑也、热也,属火。“伤于湿”,是外感湿气。湿气,属寒,属水。水火不相容,故相互搏结。湿温是广义伤寒之一,是外感疾病的一种。但湿温不同于一般的外感疾病,是因外受湿邪与热邪所致。发汗可解除外寒,不能解除湿与热,故曰“不可发汗”。王叔和提出湿温“治在足太阴”,但未给出具体的治疗方案。由此可知,魏晋时期的医家发现某些病证存在发汗不解,反致加重的情况,并据其先受湿气、后中暑热的病因,而命之以“湿温”。此种以病因命名的方式,与《伤寒论》中的疾病命名方式相同。
对于湿温,隋唐医家多转载王叔和的论述。直到北宋,医家庞安时基于《脉经》对湿温病证的记载,开始探讨湿温病证的治疗,开创以白虎汤治疗湿温病的先河,并感叹:“愚医昧于冷热之脉,见足胫冷,多行四逆辈,如此医杀者,不可胜计。湿温脉小紧,有如伤寒脉,但证候有异,数进白虎,则胫自温而瘥也”(《伤寒总病论》)。其后的医家朱肱在其著作《类证活人书》中,采用白虎加苍术汤治疗湿温。直到现在,白虎加苍术汤仍被临床广泛使用。
清代中叶随着温病学派的兴起,温病学家对湿温病证的认知较之前人进步许多。叶天士在《温热论》中鲜明地指出:“伤寒大便溏,为邪已尽,不可再下;湿温病大便溏为邪未尽,必大便硬,乃为无湿,始不可再攻也”。吴鞠通在此基础上,编成《温病条辨》一书,书中详载湿温病的论治,并制方三仁汤治疗此病证。而后王孟英的《湿热经伟》[2]、雷丰的《时病论》[3]等承《温病条辨》之遗续,进一步研究、发展湿温病的论治。
1.2 湿热的概念及历代医家对湿热的认知“湿热”二字,在现行本《素问》中出现两处。其一出现在《素问·生气通天论》:“因于湿,首如裹,湿热不攘,大筋緛短,小筋弛长,緛短为拘,弛长为痿”;其二出现在七篇大论《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四之气,溽暑湿热相薄,争于左之上,民病黄瘅而为胕肿。”“湿热”作为病机概念出现在《脉经》中。《脉经》中记载:“常伤于湿,因而中暍,湿热相薄”[4]。可以看出,湿热是自然界的湿邪与热邪相互搏结,是湿温病发生、发展、变化及其转归的病理基础。
湿热在隋唐之前,常以“湿热相搏”或“湿热疮”出现,亦是病机概念。如《诸病源候论》记载:“内热则脾气温,脾气温则肌肉生热也。湿热相搏,故头面身体皆生疮。”《千金要方》记载“治湿热诸恶疮方”。在金元时期,湿热的病机概念发生了变化。其中以刘完素对“湿热”的论述尤具特点。刘完素认为“湿热”是一种可以侵犯人体的外在病因。其言“如世之谷肉果菜,湿热甚,则自然腐烂溃发化为水,故食于腹中,感入湿热邪气,则自然化为脓血”[5],即认为谷肉果菜腐烂的原因,是天气湿热所致。人体食入这种内含湿热邪气的食物,则成下利脓血。同时,刘完素也表明“湿热”是一种人体内在的病理改变。刘完素对“湿热”认知由病因转向为机体湿热病机,体现在《素问宣明论方》一书中。该书中“湿热内郁”“湿热内余”“湿热内甚”等病机术语出现高达12次,而全书“湿热”仅出现32次。这种认识的转变,为后世医家对湿热病证的认知开创了新的局面。
如果说刘完素开启了研究湿热病证的先例,其研究还仅分散在个人医籍中,那么张子和、李东垣则开始专篇研究湿热病。张子和在《儒门事亲》中,特列“湿热门”与“虫之生湿热为主诀”两节,论述湿热病。李东垣在《脾胃论》中,列“长夏湿热胃困尤甚用清暑益气汤论”“湿热成痿肺金受邪论”两篇,专论湿热病证。其后朱丹溪在《格致余论》中,明确“湿热”是一种独立的疾病,其言“六气之中,湿热为病十居八九”[1]。随后的医家大多接受了朱丹溪的这一观点。
2 湿温与湿热的内涵演变及其在中医临证中的意义
由前文可知,随着历代医家的承继及临床实践的发展,中医的名词、概念多次被赋予新的解释与内涵。这是历代医家发展传统医学的方法,也是传统医学发展的过程。湿温与湿热,不同医家在不同的理论背景下赋予其不同的涵义,从而促进了中医临床理论与实践的发展。湿温与湿热内涵的演变拓展了中医对疾病病因、病机、病证的认识。
2.1 病因方面中医认为,内邪招致外邪,外邪亦可引发内邪为患。湿温以外感湿热邪气为主,而湿温病证“如油入面”,是病证缠绵难愈的一大原因,患病机体内部亦常蕴“湿热”。同样,素体“湿热”,亦是容易感染外部的湿热之邪。湿温病证为外感热病之一。外感六淫邪气是主要病因,尤其是时令湿热之邪。所以湿温病,常发生在长夏或夏末秋初等时候。正如《素问》所言:“秋伤于湿”。吴鞠通亦言:“伏暑湿温,吾乡俗名秋呆子”;雷丰则曰:“大暑至白露,正值湿土司权,是故谓之‘秋伤于湿’,吴鞠通列湿温于夏末秋初,诚有高见”[3]。湿热病证作为一种组合概念,是内伤杂病之一。其“湿”与“热”多为内生。多由饮食无节或七情不畅而致。所以湿温、湿热,虽然一是外感、一是内伤,在病因方面,却是相互影响。
2.2 病机方面夏秋季节,天气炎热而地湿上腾,人处在这种湿热郁蒸的环境下,感受湿热之邪。湿热邪气多由表入里,由卫气到营血,湿热稽留三焦,气机失于宣畅,此即外感湿温。饮食无节或七情不畅,导致脾失健运,津液不布而凝聚,则成内湿,内湿阻于脾,热蕴于胃,湿热互蕴,病在脾胃,即成内伤湿热病证。
湿邪有蒙上流下的特性,可以弥漫三焦,波及全身脏腑。所以湿温病证,可三焦分治;湿热病证,亦可致全身上下内外皆患。湿温、湿热皆感受湿邪,可出现脾胃功能失常的共同病理特点。
2.3 病证方面湿温、湿热二者主要的区别在病证方面。湿温初始之际即作为一种疾病而存在,属伤寒的范围。这种认知肇始于《难经》:“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6]“伤寒有五”即广义伤寒,古代将一切外感热病称为伤寒,正如《素问·热论》所言:“今夫热病者,皆伤寒之类也”[7]。外感热病,顾名思义,即感受外邪,以发热为明显表现的疾病。湿温亦为外感疾病之一。所以湿温证候多表现为头痛恶寒,身重疼痛,舌白不渴,脉弦细而濡,面色淡黄,胸闷不饥,午后身热,有明显的外感特点。
而湿热自产生之初,很少涉及外邪与“发热”症状。湿热黄疸、湿热泄泻、湿热痿证、湿热腰痛等,多是内伤杂病,是病证表现出的“湿”象与“热”象。如刘完素认为“小便赤涩,大便溏泄、频、少而急痛者”,为湿热泄泻;张子和认为“虫之变,不可胜穷,要之皆以湿热为主”,为湿热虫病;李东垣认为“脚膝痿软,行步乏力,或疼痛”为湿热腰痛,“身重,腰沉沉然”为“经中有湿热”;朱丹溪认为“吞酸者,湿热郁积于肝而出”,为湿热吞酸。这些湿热病证,甚少涉及“发热”。又如湿热黄疸、湿热痢疾、湿热水肿、湿热痛风,虽伴见发热,但病的主症却非发热。湿热病证常见全身沉重、困倦乏力、纳少、食无馨味、脘腹胀满、大便烂、苔白腻、口甜而黏腻或口有苦味、脉濡等,但无明显的外感特点。
综上,湿温与湿热,一是外感与外湿,一是内伤与内湿,但致病因素,皆是湿邪为患。李东垣淡化了二者的区别。虽然其未论及湿温,但在论述湿热病证,均有湿温的影子。“时当长夏,湿热大胜……胃困尤甚用清暑益气汤”“六七月之间,湿令大行,……湿热相合而刑庚大肠”[8]。这些论述,皆有外感的因素,尤其清暑益气汤,后世常用治疗暑湿与湿温。
金元医家以后,湿温与湿热,逐渐合二为一,这并非无缘无故。为湿热专门立论立说的薛生白,在其医著《湿热病篇》开篇即曰“湿热证,始恶寒,后但热不寒,汗出,胸痞,舌白,口渴不引饮”[2]。恶寒后“但热不寒”,这明显是外感热病的特征。而同为温病大家的王孟英在注释此条文时,提出:“既受湿又感暑也。即是湿温,亦有湿邪久伏而化热者”[2]。薛、王二氏已不再强调二者的区别。清代医家雷丰在《时病论》中明确记载:“章虚谷录薛生白湿温之条,加之注解,统以湿温称为湿热”[3]。一直到现在的“湿热”相关的书籍中,湿温也被统一在湿热中,称为“外感湿热证”,如《中医内科湿热病学》《四十三种湿热病临证经验》《中医湿病证治学》等书籍,皆如此。
3 小结
纵观湿温与湿热的认知过程,可发现其经历了从病因或病机到病证名的变迁。湿温,属广义伤寒的一种,由病因而成病名,为外感疾病。湿热,初始为解释湿温的病机,经朱丹溪确定为病证名,为内伤杂病。但因二者皆因湿热为患。金元之后,诸多医家逐渐把湿温合并在湿热,即湿热包含有湿温,这种观点一直延续至今。
从临证来看,其后世代医家多认为湿温为湿热病邪入侵所致的急性热病[9],辨证可从六经表里、卫气营血着手,治疗以三仁汤、连朴饮、蒿芩清胆汤、清营汤等为主,以达化湿解表、辛开苦降、分消走泄、清营达邪之功。类似的[10],亦有人提出湿温“多为内不能化水气之湿,外复感时令之湿”,认为湿温当以祛湿为主[11]。“湿温”与“湿热”的差异体现在疾病证型中。如湿热型痤疮,治疗可拟分消走泄法,用药可采用三仁汤、甘露消毒丹等加减,但未曾有“湿温”型痤疮的证治[12]。亦有医家将其杂糅,如认为湿温即“热在阳明,湿在太阴”[13],其思路、用药虽与将湿温归为外邪所致的医家有相交之处,但难免因同时涉及了内伤杂病,而显得用药不具针对性。辨析“湿温”与“湿热”,可明确病因与病证的发展,从而正确地指导用药及判断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