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雨部》字形演变及文化内涵解读

林 娇，姜同绚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9）

《说文解字》（以下简称《说文》）是我国第一部分析字形探求字的本义的字书，首创部首分类法，通过汉字的形音义来阐释汉字的源流，展示了当时的文化和思想。《说文·雨部》共收字46 个，在字形构造、意义训释等方面，反映了古代对自然天气的关注。本文全面梳理雨部字，探求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

一、“雨”的含义及字形演变

《说文·雨部》：“雨，水从云下也，一象天，冂象云，水霝其间也。”［1］571许慎认为“雨”就是指水从云中滴落下来。“雨”的甲骨文，金文，篆书、，隶书，从字形的演变可以看出，古人认为雨是从天上降下的，并未严格区分天与云，随着人们对大自然的认知逐渐提高，春秋两汉时期在金文字形上多加一横表示天，下面的“冂”表示云，雨从云中落下，就成因看，这种观点仍然是不确切的。《礼记·月令》：“天气下降，地气上腾。”［2］296《计然万物录》：“风为天气，雨为地气，风顺时而行，雨应风而下，命曰：天气下，地气上，阴阳交通，万物成矣。”［3］3古人认为雨与气相关，天气、地气相互作用形成了风和雨，虽然此处的“气”与如今的“水汽”不同，但仍可以窥见古人的天气观和对自然的认识水平。

从字形看，“雨”的本义为“下雨”，动词。《诗经·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4］580《晏子春秋·内篇·谏上》：“景公召群臣问曰：‘天不雨久矣，民且有饥色’。”［5］28后引申为名词，多指雨水，现常用义为名词。雨润泽万物，在古代文人的笔下有丰富的文化含义。杜甫《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由此引申出“对人的教诲之言”，南朝梁简文帝《上大法颂表》：“泽雨无偏，心田受润。”雨对万物的滋润是无声无息的，长者对晚辈的教导也是无声无息浸润心田的。雨也会造成灾害，《六韬》卷四：“日夜霖雨，旬日不止，沟垒悉坏，隘塞不守。”［6］65《左传·庄公十一年》：“天作淫雨，害于粢盛。”［7］219由此引申出“危险即将到来”，多用于象征国家危亡，许浑《咸阳城东楼》：“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陆游《十月二十八日风雨大作》：“风怒欲拔木，雨暴欲掀屋。”皆以雨喻国家即将倾覆。也有以淫雨不止来映射个人愁绪的，李清照《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二、《说文·雨部》字的字形构造

“六书”是传统语言文字学关于汉字结构的学说，始于战国末期的《周礼》，确定于许慎，许慎对“六书”理论做了解释，并用于实践。按照“六书”的分析，《说文·雨部》中有象形字1个、会意字6个、形声字39个。

《说文》中采用“像形”“像某某之形（或像某某形）”“从某，像某某”的方式来标记象形字。《说文·雨部》只有一个象形字，即“雨”字。雨，《说文·雨部》：“水从云下也，一像天，冂像云，水霝其间也。凡雨之属皆从雨。”段玉裁注：“引申之凡自上而下者称雨。象形。”［1］571像水从云上降落，故为象形字。

《说文》中的会意字常以“从某，会意”“从某从某（从某某）”“从某从某，某，某也”“从某，某某（解释语）”四类方式来标记。《说文·雨部》有6个会意字：靁、電（电）、霝、屚、、需。靁，《说文·雨部》：“阴阳薄动靁雨，生物者也。从雨，畾象回转形。……靁间有回；回，靁声也。”［1］571古人尚阴阳二气，阴阳二气迫击而动，由此产生雷雨，雷雨使得万物生长，为会意字。電（电），《说文·雨部》：“阴阳激燿也。从雨，从申。”［1］572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阴气和阳气彼此冲击而飞溅出来的光耀。由雨、由申会意。”［8］1672電（电），本义为闪电，为会意字。霝，《说文·雨部》：“雨零也。从雨，象形。”段玉裁注：“零落既霝落。雨曰霝，草木曰零落。”［1］572霝，形容雨降落，为会意字。屚，《说文·雨部》：“屋穿水下也。从雨在尸下。尸者，屋也。”段玉裁注：“《尸部》屋下云：‘尸像屋形’。会意。”［1］573，《说文·雨部》：“雨濡革也。从雨，从革。”段玉裁注：“雨濡革则虚起。会意。”［1］573形容雨打湿皮革而隆起，为会意字。需，《说文·雨部》：“也。遇雨不进，止也。从雨，而声。”段玉裁注：“遇雨不进，说从雨之意。而者，之意。此字为会意。”［1］574遇到下雨无法前进，在原地等待，为会意字。

《说文》中的形声字占比最多，常以“从某，某声”“从某从某，某声”“从某省，某声”“从某，某省声”“从某从某，某亦声”五类方式标记。《说文·雨部》中收形声字39个，均以“雨”为义符，配以不同的声符，且都是“上形下声”的结构。分别是：霣、霆、霅、震、、霄、霰、雹、、零、、霢、霂、、、、霃、、霖、、、、、霑、、霤、霁、霋、霩、露、霜、霚、霾、霿、霓、、雩、。

三、《说文·雨部》字分类

《说文·雨部》除了本字“雨”之外，有45 个字都从雨，以“雨”为义符，从雨的字都与下雨或和雨相关。将《说文·雨部》中的字分为五大类：表示下雨所伴随的雷电；表示雨降落、雨势、声音、形状和时间久暂；表示雨浸染的功能；表示雨之外的其他现象；表示和气象有关的人事活动和主观感受。

（一）表示雷电义

表示雷电义：靁、霆、霅、電（电）、震。

靁，《说文·雨部》：“阴阳薄动靁雨，生物者也。从雨，畾象回转形。……靁间有回；回，靁声也。”段玉裁注：“阴阳迫动，即谓靁也。迫动下文所谓回转也，所以回生万物者也。”［1］571“靁”的甲骨文作、，金文作，线条是闪电的形状，旁边先是两个口，后又变为两个田，形成回转的形状，表示阴阳二气相撞时发出的声响。《诗经·召南·殷其靁》：“殷其靁，在南山之阳。”［4］46《礼记·曾子问》：“俱则靁，交则電（电）。自仲春至仲秋阴阳交泰，故雷電（电）也。”［2］370靁即阴阳二气交迫时产生的声音，谓雷声。

霆，《说文·雨部》：“雷余声也铃铃。所以挺出万物。从雨，廷声。”［1］572汤可敬的《说文解字今释》：“雷的余声铃铃地响。是用以使万物挺生而出的东西。”［8］1671《管子》卷十七：“天冬雷，地冬霆，草木夏落而秋荣。”房玄龄注：“霆，震。”［9］402霆有震动、霹雳之义。

霅，《说文·雨部》：“霅霅。震電（电）儿。一曰：众言也。从雨，譶省声。”段玉裁注：“霅霅，声光杂沓之儿。”［1］572《汉书·叙传上》：“其余猋飞景附，煜霅其间者，盖不可胜载。”颜师古注：“猋，疾风也。煜霅，光貌也。”［10］4227霅，形容雷电交作的样子。

電（电），《说文·雨部》：“阴阳激燿也。从雨，从申。”［1］572汤可敬《说文解字今释》：“阴气和阳气彼此冲击而飞溅出来的光耀。”［8］1642《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電（电），不宁不令。”孔颖达疏：“烨烨然有震雷之電（电）。”［11］1571《淮南子·原道训》：“電（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12］20電（电），即指闪电。

震，《说文·雨部》：“霹历，振物者。从雨，辰声。”段玉裁注：“霹历，疾雷之名。《释天》曰：‘疾雷为霆。’”［1］572《诗经·小雅·十月之交》：“烨烨震电，不宁不令。”［4］499震，指使万物震动的疾雷，也指闪电。

（二）表示雨降落、雨势、声音、形状和时间久暂义

霣，《说文·雨部》：“雨也。齐人谓靁为霣。从雨，員声。”段玉裁注：“《公羊传》：‘星霣如雨。’叚为陨字。”［1］572段玉裁认为“霣”是“陨”的假借，为坠落义，表示雨落下。《韩非子·内储说上》：“冬十二月，霣霜，不杀菽。”［13］315皆坠落义。

零，《说文·雨部》：“余雨也。从雨，令声。”段玉裁注：“徐雨也。谓徐徐而下之雨”［1］572《诗经·豳风·东山》：“我来自东，零雨其濛。”［4］377表示慢慢下的小雨。

霢，《说文·雨部》：“霢霂，小雨也。从雨，脈声。”［1］573

霂，《说文·雨部》：“霢霂也。从雨，沐声。”［1］573霢霂二字常连用，《释名·释天》“霢霂，小雨也。”［16］6《尔雅·释天》：“小雨谓之霢霂。”［17］760故霢、霂皆为小雨义。

以上皆指细雨、小雨，都形容雨势微小。

霃，《说文·雨部》“：久阴也。从雨，沈声。”［1］573

霖，《说文·雨部》：“雨三日已往。从雨，林声。”段玉裁注：“‘已’当作‘以’。自三日已往，谓雨三日又不止，不定其日数也。”［1］573《玉篇·雨部》：“雨不止。”［14］449《尔雅·释天》：“久雨谓之淫，淫谓之霖。”［17］760

霁，《说文·雨部》：“雨止也。从雨，齐声。”［1］573《尚书·洪范六》：“乃命卜筮，曰雨，曰霁。”传曰：“龟兆形有似雨者，有似雨止者。”［19］681

霋，《说文·雨部》：“霁谓之霋。从雨，妻声。”［1］573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霋，当为霁之或体。”［20］2293皆是雨停止的含义。

霩，《说文·雨部》：“雨止云罢儿。从雨，郭声。”［1］573《广韵》卷五：“霩，云消儿。”［21］489段玉裁注：“今俗字作廓，廓行而霩废矣。”［1］573形容雨停止云散去，四周变得开阔的样子。

（三）表示雨浸染义

霤，《说文·雨部》：“屋水流也。从雨，留声。”［1］573《释名·释宫室》：“霤，流也。水从屋上流下也。”［16］82潘岳《悼亡》诗：“春风缘隙来，晨霤依檐滴。”指雨水从屋檐处流下。

屚，《说文·雨部》：“屋穿水下也。从雨在尸下。尸者，屋也。”段玉裁注：“今字作漏，漏行而屚废矣。”［1］573屋有孔，雨水由孔而下，漏雨义。

（四）表示雨之外的自然现象义

雹，《说文·雨部》：“雨冰也。从雨，包声。”段玉裁注：“雨冰，谓自上而下之冰也。”［3］572雹即从天空降下的冰团，冰雹义。

2.表示其他自然现象：露、霜、霚、霾、霿、霓

露，《说文·雨部》：“润泽也。从雨，路声。”［1］573王筠《说文解字句读》卷二十二：“当云：‘所以润泽万物者也’。”［22］1671即指用来润泽万物的东西，露珠义。

霜，《说文·雨部》：“丧也。成物也。从雨，相声。”段玉裁注：“霜降而收缩万物。”［1］573《释名·释天》：“霜，丧也。其气惨毒，物皆丧也。”［16］5《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4］314即霜由水汽凝结而成。

霚，《说文·雨部》：“地气发，天不应。从雨，敄声。”段玉裁注：“霚，今之霧（雾）字。”［1］574《释名·释天》：“地气发，天不应曰霚。”［16］8雾气义。

霿，《说文·雨部》：“天气下，地不应，曰霿。霿，晦也。从雨，瞀声。”段玉裁注：“霿，《开元占经》作濛。《开元占经》引郗萌曰：‘在天为濛，在人为霧（雾）。日月不见为濛。前后人不见为霧（雾）。’霚与霿之别，以郗所言为确。”［1］574指天色昏暗，看不见日月和人。

霾，《说文·雨部》：“风雨土也。从雨，貍声。”［1］574《尔雅·释天》：“风而雨土为霾。”邢昺疏引孙炎曰：“大风扬尘土从上下也。”［17］755《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霾，惠然肯来。”毛传：“霾，雨土也。”［11］302即刮着风又像下雨一样落下尘土。

霓，《说文·雨部》：“屈虹，青赤，或白色，阴气也。从雨，儿声。”段玉裁注：“将雨之兆，从雨。”［1］574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雨与日相薄而成光。有雌雄：鲜者为雄虹，闇者为雌霓。”［20］2088指弯曲的虹，有青赤色或白色，是下雨的前兆。

（五）表示与气象有关的人事活动和主观感受

雩，《说文·雨部》：“夏祭，乐于赤帝，以祈甘雨也。从雨，于声。或从羽。雩，羽舞也。”段玉裁注：“以祈甘雨，故从雨字。”［1］574《荀子·天论》：“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杨倞注：“雩，求雨之祷也。”［23］273雩即举着羽毛跳舞，指夏天的祭祀，对着赤帝跳舞，以祈求甘雨。祈雨义。

四、雨部字反映的文化内涵

（一）认识深入

从字义看，《说文·雨部》字所表示的含义大都是下雨或同雨相关的气象，对这些自然现象分类的细化，可以看出古人在观察自然时重视特征，对现象的认识很深入。比如对雷这一现象，有雷声和雷的余声之分；对下雨这一现象，根据雨势的大小、下雨的声音、时间的久暂，用不同的字来表示。同时，还将下雨同人的活动、感受联系起来。对自然界雨的认识达到这样深入的程度，显示了东汉时期劳动人民对事物特征的细致观察和智慧。这种对事物的深入认识，在《说文》其他部首的字中亦可窥见，例如在与动物、植物、食物相关的部首中，依据事物特征的异同，对所表示的字都有细致的分类［25］。

（二）崇拜自然

中国古代以农业生产为主，水是农耕社会中关系生产生活的重要命脉，在灌溉技术低下的时期，“雨水”就成了人们最依赖的一种资源。人们追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对于自然的认识不免带有神秘色彩，认为有专门掌管风雨的神仙，如《周礼·春官·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师、雨师。”［24］275《韩非子·十过》：“蚩尤居前，风伯进扫，雨师洒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13］86

在特定的日子，帝王会带领百官祭祀上天祈求风调雨顺。《礼记·月令》记录帝王设祭坛以祭祀神明，并且言明了祭坛的高度、长度和祭祀时间等［25］。《左传·桓公五年》：“龙见而雩。”杜预注：“龙见，建巳之月。苍龙，宿之体，昏见东方，万物始盛，待雨而大，故祭天，远为百谷祈膏雨。”［7］126久旱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极大，《说文·雨部》中的“雩”是最主要的祈雨方式。《周礼·春官·小宗伯》：“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郑玄注：“雩，旱祭也。”［24］371《公羊传·桓公五年》：“大雩者何？旱祭也。”何休注：“雩，旱请雨祭名。使童男女各八人，舞而呼‘雩’，故谓之雩。”［26］52此外古时认为巫祝们能上通神明，故而焚烧巫祝来与神明通话以求雨，《左传·僖公二十一年》：“夏，大旱，公欲焚巫尪。”杜预注：“巫尪，女巫也，主祈祷请雨者。”［7］437郑玄《周礼·春官》：“鲁僖公欲焚巫尫，以其舞雩不得雨。”焚烧巫祝是雩祭不得雨的情况下采用的，并不多见。从这些仪式中既能看到先民对自然的崇敬之心，也能体会到先民对自然灾害的无力感，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神明。

（三）情感载体

文人赋予了雨独特的意义，用“雨”表达喜悦、愁绪、思念等情感。王维《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表达愉悦的心情。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明朝深巷卖杏花。”蒋捷《虞美人》：“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寄托文人的愁绪。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传达思念之情。

对《说文·雨部》字的分析，可以了解先民对自然的仔细观察。《说文》对雨的相关现象划分细致，释义准确，显示了雨在古代人们的生产生活中的重要性，对于我们窥见古代雨文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