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缘际会巴尔干
2023-02-20陈慧稚
陈慧稚
1990年代红遍塞尔维亚的Turbofolk巨星Ceca在拍摄MV
你听过巴尔干流行音乐吗?第一次听的话,也许你还会误以为是中东流行曲。从90年代开始,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黑、北马其顿和保加利亚等国兴起一种节奏热烈爆棚,富有中东“辣味”的电音曲风。在前南国家,这种曲风叫turbofolk,而在保加利亚则被称作chalga。到底是什么回事?
推翻奥斯曼帝国统治后的东南欧诸国,急于摆脱身上的“土耳其”味道,但至少在文娱圈内,这股“土耳其”味还是挥之不去,扑面而来。
先后被多个帝国占领,民族關系支离破碎又错综复杂,巴尔干地区可以说是欧洲西南部的“杂物房”。多个强势文明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味道混在一起,仿佛是一盘大杂烩。
歌曲中的帝国阴魂
如果你曾领略过巴尔干国家的夜店生活,可能有过这样的体验:
“维舍格拉德和巴伊纳巴什塔/真够我喝一壶的/半座城的人抓着我不放/想要给我这个有妇之夫再讨老婆/我的老婆啊,你被绿了要怎么办/一个小姑娘差点没把我抢走/要不是我家教这么好/你早就独守空房了……”
这是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一家夜店里的一个普通的夜晚,来自波黑的塞族乐队Goci Bend证明,全程走音的演唱也无法阻挡带感的Turbofolk点燃全场气氛。正如当地人所说的,有些歌清醒的时候听不堪入耳,搭配酒精“食用”却再好不过。
波黑sevdah民歌的歌词,多使用奥斯曼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一些词汇。
波黑的塞族乐队Goci Bend
“阿拉扎,阿拉扎/你就像灰烬中的鸟儿/浴火重生……”一边,在波黑首都萨拉热窝前身为塞法迪犹太教堂的波斯尼亚文化中心,戴着高高的黑色缠头巾、穿着透视流苏黑色背心的塞族男歌手波若·弗雷乔(Bo?o Vre?o)唱着他原创的波黑sevdah民歌,歌颂阿拉扎清真寺。在台下观众兴奋的欢呼声中,雌雄莫辨的歌手提起鲜红的飘逸长裙,在舞台上旋转跳跃。
波黑和塞尔维亚,两个已经互不相属的国家,在文化上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纽带。维系它们的,不仅仅是作为南斯拉夫加盟共和国的共同过去,更是一张久远的奥斯曼文化网络。
统治巴尔干5个世纪的奥斯曼帝国,已经败亡整整100年,但在巴尔干人民的歌声中似乎未曾走远。波黑塞族的古斯尔(gusle)歌曲大会上,至今还在歌唱山林里的塞族强盗伏击“土耳其人”,为遭受欺压和杀害的塞族同胞复仇的传奇故事。
他们歌里的“土耳其人”,其实是在奥斯曼帝国时期垄断地区特权的波什尼亚克人,即波黑穆斯林。在原南斯拉夫地区,奥斯曼帝国时期的恩怨情仇在后世不断被续写,而各民族共同的奥斯曼生活历史所留下的文化痕迹—音乐—或多或少成了南斯拉夫兴亡的见证。
“在波斯尼亚别唱歌,在塞尔维亚别跳舞,在马其顿啥也别折腾。”在原南斯拉夫地区,有这样一句起源无法考证的老话,还有一个版本说“在波斯尼亚别唱歌,在塞尔维亚别奏乐,在马其顿别跳舞”。总之,这句话真切地反映了当地人对音乐和舞蹈的喜爱。1950年代南斯拉夫百废待兴的艰苦岁月里,人们抱着电线杆听广播,音乐带来过很多欢乐。
在南斯拉夫各民族的传统民歌当中,波黑的sevdah最具特色。这种歌曲音韵悠长,节奏温婉,小二度音程的广泛使用使其颇具中东音乐特点,歌词也很精美,尤善咏物。
南斯拉夫时期的塞族女歌手娜达·玛穆拉
塞族男歌手波若·弗雷乔
波黑sevdah民歌的歌词,多使用奥斯曼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一些词汇,别有风味。比如,玫瑰叫?ul(音“珠儿”,近现代土耳其语的“玫瑰”gül);而且,不少词汇是有关该时期穆斯林历史人物的,所以sevdah被认为是波什尼亚克人的传统民歌。
但波黑老一辈民谣名家扎伊姆·伊玛莫维奇之孙、本人也是sevdah歌手的达米尔·伊玛莫维奇,在他2016年的著作当中说:sevdah成为一类歌曲的统称,是源于1873年在贝尔格莱德出版的一本波黑塞族民间歌曲集里的一首歌;sevdah一词最早也是在塞族文化圈中传播的,一开始泛指当地所有的传统民歌。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塞族帮波黑人“催生”出sevdah这种后者引以为傲的民谣题材。
到了南斯拉夫时期,sevdah歌曲的演绎者以波黑穆斯林为主,但也不乏深受喜爱的塞族歌手,比如有着“银嗓子”美誉的“南斯拉夫周璇”武卡·舍黑罗维奇(Vuka ?eherovi?)以及娜达·玛穆拉。这一时期sevdah的编曲,主要使用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以及起源于波斯乐器“坦布尔琴”的本地乐器tamburica。
巴尔干电音“神曲”
不过,传统民歌很快就在音乐市场上有了强劲对手。
1960年代开始,区别于这些老民歌的南斯拉夫“新民歌”开始涌现。电台的点歌节目中,不少留言表示想要听到贴近老百姓日常生活的歌曲。而且,随着南斯拉夫开展经济建设,大量农民工进城后产生的文化娱乐需求,也被认为是“新民歌”产生的原因。
塞尔维亚和波黑歌手是新民歌的主力军。沙班·沙乌利奇和哈利德·贝什利奇等歌星,后来成为几十年长盛不衰的歌坛常青树。随着吉他、贝斯和合成器在新民歌编曲中的广泛使用,新民歌更加流行化,有的还开始带点中东风味;手风琴、小提琴等传统民歌乐器,在编曲中的使用日渐减少。但新民歌和西式流行歌曲一个最大区别在于,歌手通常使用花腔唱法。
读者不妨回顾一下中国社交网络上的空耳神曲、保加利亚歌手Azis的Hop,有网友形容歌手“自带电音”。其实,Hop属于保加利亚流行民歌Chalga的一种,而这又只是众多巴尔干流行民歌门类的其中一个分支。
1978年,沙乌利奇的《来吧,让我们一起慢慢变老》成为电台金曲的时候,自信满满、活力四射的金发女生法赫蕾塔·亚希奇(Fahreta Jahi?)还在波黑布尔奇科的中学校队打篮球。身高1.8米的她,在高人林立的南斯拉夫海拔也不低。教练嫌她的名字太难念,就用“布雷娜”(Brena)叫唤她。法赫蕾塔一开始觉得这个名字怪怪的,不过念在brena有形容美女的意思,慢慢也就接受了。
从小喜欢唱歌的她,1980年代初去到贝尔格莱德,很快便声名鹊起,成了叱咤歌坛的“麦当娜南斯拉夫分娜”,被很多人认为是横扫整个巴尔干的流行民歌形式Turbofolk的初代女神。
直到今天,莱帕·布雷纳(Lepa Brena)的艺名响当当,在塞尔维亚语中意思是漂亮的布雷娜,让大家都快忘了她的本名—穆斯林女性名字法赫蕾塔。
保加利亚歌手Azis
Turbofolk的初代女神萊帕·布雷纳
新民歌和西式流行歌曲一个最大区别在于,歌手通常使用花腔唱法。
伴随仇恨的歌谣
有人认为,1990年代之后合成器编曲更突出、中东风味更浓的流行民歌,才叫Turbofolk。不过,Turbofolk这个名字(字面意思是“涡轮增压器民歌”)倒是在1980年代末,由黑山实验艺术家、艺名为兰博·阿玛多伊斯的安东尼耶·普希奇首次提出的。
他后来在2005年发行的歌曲中,解释了造这个词的意思,说Turbofolk是所有能点燃人情绪的最原始本能的东西的代名词:什么是能把人情绪点燃的东西?酒精、可口可乐和民族主义,当然还有Turbofolk。
在铁托身后民族团结岌岌可危的南斯拉夫,又纯又欲的“超短裙歌后”布雷娜成了一个新的全民偶像,但最终还是未能挽救这个各散东西的国家。“对对对就是那样/让我们一起跳舞吧/对对对就是那样/让我们唱歌到天亮。”布雷娜1987年的经典之作《来吧,让我们相爱吧》,竟成了南斯拉夫解体命运的一个苦涩的注脚。
所以,接受阿玛多伊斯的解释也意味着,就像遗憾布雷娜没能团结南斯拉夫一样,控诉Turbofolk用民族主义搞垮了这个国家也是没有意义的。这种说法主要和1990年代红遍塞尔维亚的Turbofolk巨星Ceca有关。
本名斯韦特拉娜·韦利奇科维奇(Svetlana Veli?kovi?)的Ceca,在农技学校学养猪时被星探发现,虽然她在南斯拉夫解体前夕就已出道,但真正走红还是在1993年之后。
2011年5月11日,德国杜塞尔多夫,波黑著名流行歌手迪诺·梅尔林在欧歌赛上演出
也是在这一年,Ceca认识了自己的“真命天子”—南斯拉夫最臭名昭著的犯罪分子之一,当时在塞尔维亚政府的支持下领导一支私人军事武装,在克罗地亚和波黑这两个已经获得联合国承认的脱离南斯拉夫独立的国家,和“塞族的敌人”打仗的“阿尔坎”热利科·拉日纳托维奇。
当时,由于战争受到联合国制裁的南联盟经济几乎全盘崩溃,但是塞族私人武装阿尔坎们和Turbofolk明星们却赚得盆满钵满。
事至如今,原南斯拉夫各民族说着相似的语言,唱着风格接近的歌谣,却通过各自的歌词,表述出把对方置于死地的恨意。当然,歌者除了输出仇恨之外,更多的是“打嘴炮”,把自己民族吹上天,把对方贬得一钱不值。
“伪英雄主义的醉生梦死”,南斯拉夫历史研究者萨布里娜·拉梅特,在《三个南斯拉夫:国家构建和合法化,1918—2005年》一书中,如此形容这一时期的Turbofolk热现象。
1995年,21岁的Ceca下嫁42岁的阿尔坎,一场据说由阿尔坎的朋友、一意大利犯罪分子资助的花费了15万英镑的世纪婚礼,被塞尔维亚国家电视台全程直播,布雷娜也到场祝贺。
同样是在1995年,波黑在独立后首次有了自己的国歌。这首歌的旋律,来自sevdah名曲《普利瓦河的另一边》。波黑著名流行歌手、艺名迪诺·梅尔林(Dino Merlin)的迪诺·戴尔维什哈利多维奇,重新填写了歌词。而歌曲的旋律,其实是来自一首土耳其老歌。
梅尔林从南斯拉夫时期开始,即和包括布雷娜在内的许多一线民歌歌手有过合作,为他们谱曲写歌,在战争期间还为Ceca写了好几首歌,包括发行于1993年的脍炙人口的歌曲《忘了吧》。这首歌后来被人发现,疑似抄袭土耳其流行天后塞赞·阿克苏在1986年的作品《这值得吗?》。
梅尔林觉得这首歌非常适合男女合唱,但受制于战争,他无法前往塞尔维亚,所以只由Ceca独唱。波黑巨星和塞族巨星最后的合作尝试,也就至此告吹了。
如今,塞尔维亚夜店的土嗨蹦迪和越来越变成“世界音乐遗产”的波黑sevdah之间,已经竖立起国界线哨站和海关关卡,但同一天际下,两种歌者都在继续诉说人类相通的悲欢。也许和平依旧会破碎,就像库斯图里卡电影《地下》里面那个曾经有过又好像没有过的南斯拉夫,但总有一片音符能抚慰心里的伤痕。
责任编辑何任远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