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亚“巴尔干”的伤痛

陈 君

吉尔吉斯斯坦今年春天的“血痕”还没有淡去,现在又遇到了夏天的“风暴”,如果再算上2005年的“郁金香革命”,这个中亚山国短短5年间,社会动荡的魔瓶被一再打开, 两个政府黯然垮台,国计民生遭受重创。

在当地流传几百年的“麦子”传说似乎预言了这场浩劫。据说,只要是吉族人和乌族人狭路相逢,哪怕随口说一句“麦子”,只要发音不对,立刻拔刀相向。

6月20日,吉第二大城市、奥什州首府奥什市,市中心街道上行人稀少。

“宵禁还没取消,军警开始清除路障了,但是我们心里的阴影却难以消除。”奥什居民杜比诺夫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这几天,见的最多的就是尸体。”

关于冲突导火索,媒体有不同版本。有的说是一群吉族青年和乌族青年在奥什市赌场斗殴引起的,有的说是一乌族青年坐出租车赖账导致的⋯⋯寻常的社会火花,却引爆了两个素不和睦民族之间的大规模仇杀。

骚乱可能波及100多万人

6月21日上午,奥什市附近的一个乌兹别克族人聚居点,军警在清除路障时,遇到村民抵抗,双方爆发枪战, 2人死亡、23人受伤。奥什州警备部新闻发言人随即表态称,军警在该村收缴了较多枪支弹药,行动合法。

人口超过120万人的奥什州,南与塔吉克斯坦交界,北邻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人占全州人口的63.8%,乌兹别克人占31.1%。

“现在新闻上说逐渐平息了,但能说骚乱真结束了吗?”刚刚从奥什州回国避难的浙江商人王继荣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6月10日发生骚乱后,他的店铺被暴徒焚烧,“他们突然就打起架了,毫无先兆⋯⋯连着数日,枪声不断,殃及池鱼,我多年的老本都没了。”

“现在恐怕谁也说不清骚乱是怎么开始的,我算是最早赶到的一批记者。”BBC记者利斯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6月11日至13日,应该是骚乱最严重的时期。有数不清的年轻人,拿着刀具和冲锋枪,在社区抢劫、放火。那些社区居住的大都是乌兹别克人,施暴者应该是吉尔吉斯族的。”

在奥什市,乌兹别克族男子以自制的武器守卫家园,女人和小孩则在地窖里避难,食品店和商店都被毁了,物资极度缺乏。“至少有1000人死亡,我们不能去认尸,他们会把我们赶走,说只有吉尔吉斯人能够出入。”劫后余生的人说。

类似情形出现在南部与乌兹别克斯坦接壤的贾拉拉巴德地区。吉尔吉斯通讯社6月14日说,大约2000人聚集在主要广场,然后游行,恐吓、射杀乌兹别克人,许多咖啡厅和商店被烧。

“坦克走在前面,后面是没穿制服的人,军队为吉族人开路,让他们枪击我们。”38岁的乌兹别克族男子祖玛巴耶夫指控说。

吉尔吉斯斯坦政府公布数字显示,10日发生骚乱以来,至17日共导致至少191人死亡,大约2000人受伤。奥通巴耶娃6月18日视察骚乱地区时说,实际死亡人数可能会比官方统计高出10倍。西方媒体也从不同渠道捅出数据,有的说是1000多,有的说2000多。

大量难民涌入吉尔吉斯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交界地带。“主要是乌兹别克族女人、老人和孩子。她们一无所有,不停地向乌国一侧大声喊叫、使劲挥手。尽管难民营条件十分有限,但比起(被毁的家园)这里已经是天堂了。”《纽约时报》摄影记者卢卡斯拍下了一个抱小孩的女人在边界铁丝网旁的镜头,衣衫不整,目光呆滞,周围净是同命相连的人,“她已经没有眼泪了,那是极度恐惧的眼神。”

难民主要集中在乌兹别克斯坦靠近边境的安集延、费尔干纳和纳曼干三个地区,其中安集延安置难民人数最多。BBC记者利斯6月17日赶到安集延时,这里登记注册难民已达4.5万人,帐篷数百个。

乌副总理阿里波夫当天表示,难民营已人满为患,决定暂时关闭边界。不过,将继续接收受伤和生病的难民。

世界卫生组织估计,吉骚乱可能波及100多万人,引发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

吉首都比什凯克的气氛也格外紧张。维护治安的军警数量多于以往,数辆坦克驶过市中心大街。在中心广场附近,多名戴着红袖标的联防队员正协助警察巡逻站岗。军警还在比什凯克市周围的主要路口设置路障和检查站,手持冲锋枪的士兵对过往车辆和乘客进行安检。

吉尔吉斯斯坦定于6月27日对新宪法草案举行全民公决,这是该国临时政府自巴基耶夫政权被推翻以来,为恢复法律和秩序迈出的重要一步。

“但现在,在比什凯克流言满天飞,说有人试图在全民公决前制造事端,听说已经逮捕了不少人。”在比什凯克人文大学读预科的中国留学生宗玉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

“像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

宗玉减少了上街购物的次数,也做好了暑假回国的打算,“我的紧张是正常的。几天前,路过一间冷饮店,里面人好像打了起来,荷枪实弹的警察马上就来了,生怕像南方一样闹大。”

吉族和乌族的矛盾也让宗玉感叹,“在学校里还好些,但两族的同学之间很少说话,从来没听说过谁和谁是多好的朋友,倒是民族内部相当抱团。这有点儿像种族隔离时代的南非,‘黑与‘白泾渭分明。”

6月17日,位于贾拉拉巴德的民族友谊大学被暴徒放火焚烧,这所大学由乌兹别克族商人出资建成,校长是当地乌族社团首领巴德洛夫。联合国人权委员会科威尔认为,有迹象表明,这次骚乱是有组织、有策划的。

中亚地区历史上就是各种文明碰撞的舞台。直到19世纪前,中亚居民更多以部落划分,民族特征并不鲜明。吉尔吉斯族16世纪到17世纪才迁徙到今天的土地上,成为吉国主体民族。

国土面积不到20万平方公里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被天山山脉分成南北两部分。在南部地区与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分享土地肥沃的费尔干纳盆地。近年来,费尔干纳盆地人口迅速增长,接近1500万,吉乌两族人口也都在百万左右,形成大杂居、小聚居状态。

吉乌两族都说突厥语(发音不同),都是伊斯兰逊尼派;但吉族长期从事游牧,受俄罗斯影响大,乌族很早就接受了农耕文明,宗教气氛浓厚,双方很少交流倒也相安无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联通过行政命令方式,在中亚划分出5个共和国,形成复杂的跨境民族问题。80万乌兹别克人被划入吉尔吉斯斯坦,占总人口的13.8%,主要居住在奥什、贾拉拉巴德。他们逐渐掌控吉南部的贸易和服务业,拥有自己的3家电视台和多家电台、报纸,形成独立的社会文化活动圈,被称为“中亚犹太人”。相比之下,吉尔吉斯族生活贫困。

即便在中央集权的强力统治下,各民族围绕领地和资源的争夺也从未中断。“在吉族人眼里,乌族人唯利是图;而在乌族人眼里,吉族人懒惰好斗。”宗玉说。他曾到南方游历,“两族的聚居区有明显分界线,好像老死不相往来。”

1991年吉尔吉斯斯坦独立后,吉族人从北方控制到南方,长期把控政权,乌族人则埋头挣钱。在吉的乌族居民经济地位相对提高后,也希望谋取政治地位,必然与吉当权派和吉族民众利益发生碰撞。

“经济发展情况不一样,自然条件不一样,包括居民的民族构成、生活状况都有很大差异,南北地区由经济问题社会问题逐渐延伸到政治问题。包括相互之间的对抗,谁来执掌政权,升华到一种非常对立的状态。”中国社科院中亚问题研究室研究员孙壮志说。

2005年的“郁金香革命”发源于奥什,来自南方的巴基耶夫赶走了北方势力的代表阿卡耶夫。2010年4月,反对巴基耶夫的动乱发生在北方,使北方势力重新取代南方势力。

政治上长期被忽略的乌族人站到临时政府一边,引起巴基耶夫支持者的反感。但临时政府上台后,很快任命亲新政权的吉族人士出任奥什和贾拉拉巴德州长,也令乌族群体不满。

“在这样复杂背景下,乌族和吉族之间的矛盾凸显出来。” 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副院长季志业向《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所以,这次骚乱既有南北矛盾,又有南部地区的民族矛盾,再加上政治派别之间的矛盾,掺和在一起,才使得这一次规模很大、冲突很激烈。”

冲突发生后,吉临时政府副总理阿坦巴耶夫就指责巴基耶夫为幕后指使,“这个悲剧是预谋、有资金支持的,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他们已经花了1000万美元。”

奥通巴耶娃在接受半岛电视台采访时更挑明,是巴基耶夫雇佣枪手分别向吉乌两族开枪,挑起冲突。奥通巴耶娃说,他们截获了巴基耶夫的儿子马克西姆和他叔叔的电话录音,“拿到恐怖主义的证据”,在英国申请政治避难的马克西姆立即予以否认。在吉方提出引渡要求后,他已经被英国警方拘捕。

巴基耶夫也强调,他流亡在白俄罗斯,对国内事态鞭长莫及,“我呼吁两个兄弟民族,吉尔吉斯族和乌兹别克族停止流血冲突,显然临时政府无法做到这一点。”

临时政府对他的引渡要求日前已被白俄罗斯明确拒绝。

俄美联手

骚乱一周后,出现平息态势,但挑起骚乱的政治目的也部分达到了,吉前外长杰克申科洛夫、刚刚辞职的临时政府总统幕僚长巴萨洛夫和一些媒体都呼吁取消或推迟公决。

但奥通巴耶娃决不妥协。她6月21日视察贾拉拉巴德,对当地官员说,在南部地区发生严重骚乱后,新宪法草案公投更显必要,“因为我们必须建立法律框架”。

3天前,她曾穿着防弹衣到奥什看望受伤人员,“我们将给予大家希望,未来将重建这座城市,让难民重返家园。”

俄新社评论说,奥通巴耶娃重写吉国历史的幻想破灭了。但对于这位政坛常青树来说,这种变故算不了什么。阿卡耶夫政权的外长、巴基耶夫的外长、临时政府总理和总统,3次政治动荡,奥通巴耶娃屹立不倒,秘诀在于她亦南亦北的身份。奥通巴耶娃就出生在骚乱发源地奥什,但她祖上却是北方塔族,与吉族属于同一部落。

在中亚国家里,吉尔吉斯斯坦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它的民族历史最悠久,部落认同感很强烈,但在1991年独立以后,它和西方走得最近。

在外界看来,吉尔吉斯斯坦的多元外交是最大胆的,因为它是全世界唯一同时存在美俄军事基地的国家,可“两面讨好”并没有避免处在大国夹缝中的尴尬。

6月12日,奥通巴耶娃公开请求俄罗斯向吉南部冲突地区派兵。“我们需要外部军队进入以稳定局势,我们已请求俄罗斯的帮助,我也给梅德韦杰夫总统写了信。”然而莫斯科却认为骚乱是吉内部事务,表态要在集体安全条约的框架中解决派兵问题。

6天后,奥通巴耶娃再次求援,又碰了软钉子。

“舆论一直怀疑推翻巴基耶夫总统的政治骚乱,或者说政权更迭是俄罗斯操纵的,所以如果俄罗斯现在马上就站出来,派出维和部队支持临时政府的话,等于就验证了舆论的猜测。” 季志业说。

所以,至今,俄罗斯只派了一个空降营保护俄驻吉坎特空军基地的安全。

而美国为了确保马纳斯基地的使用权,也不愿意过多介入吉国内政,进而出现了“异常”一幕——向来明争暗斗的美俄两国竟然联手提交报告,要求联合国出面干预。

6月20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与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就吉国内局势进行了电话磋商,“我们的底线是⋯⋯支持临时政府恢复秩序,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合作,尽可能快地提供人道主义援助。” 克林顿说。她拒绝谈论引发骚乱的原因,只是说多种因素触发骚乱,“我认为,眼下断定暴力发生的原因,时机还不成熟。”

吉尔吉斯斯坦与阿富汗接壤,一直都是“三股势力”、毒品走私分子和有组织犯罪分子的温床,素有“中亚火药桶”之称。有分析人士担心,失控的吉国可能“阿富汗化”,成为“基地”对外输出力量的又一重镇,一旦爆发内战,将对整个中亚地区构成安全威胁,不符合美俄的战略利益。

独立近20年来,吉尔吉斯斯坦努力打造 “东方瑞士”的形象,经济上提出“学习四小龙”,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一条符合本国国情的发展道路,三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穷困线以下,人均收入只有邻国哈萨克斯坦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