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谈柳宗元的骈文创作理论
2023-02-18王开冉
王开冉
【摘要】柳宗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唐代古文运动的代表人物,在诗文方面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其文章气象万千,幽深浩渺,是骈散文的精品之作。对柳宗元的古文的关注较多,但对其骈文的研究较少。本文尝试浅论柳宗元的文学思想,阐述其骈文所体现的文学理论与思想。首先阐述唐代以前的问道观;其次探论其“文以明道”的写作目的和柳宗元独特的文道观念;然后讨论其“感激愤悱”的创作态度与理论;最后论述其“文质并重”的文质理论。可以说,柳宗元对传统骈文在创作理论上的革新对当时文坛及后世骈文的创作都产生了重要的积极影响。
【关键词】柳宗元;文学思想;骈文理论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31-002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3.31.007
一、引言
骈文将中国古代文章的艺术美推进到极致,是我国文学史上发展最完善的文章体类。历来学界对柳宗元的古文关注较多,对骈文关注则较少。学者们在讨论其古文作品时,往往以骈文来加以对比参照[1]。孙梅在《四六丛话》中言:“惟子厚晚而肆力古文,与昌黎角立起衰,垂法万世。推其少时,实以词章知名,词科起家。其熔铸烹炼,色色当行。盖其笔力已具,非复雕虫篆刻家数。”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唐文退之外,推子厚。子厚贬斥后,乃尽变少壮风格,力追秦、汉,与退之相轧。然其先为骈俪时,气骨清健,固自度越世俗。”由此可见历代学者在论及柳宗元古文的同时,对其骈文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近代以来,人们对骈文的研究更加细致化、系统化,对柳宗元在骈文领域的成就越来越重视,如莫山洪从柳宗元的散文句法层面出发,赞扬了柳宗元的“化骈为散”“骈散结合”的独特艺术表达,将对句化为散句,以骈文特有的音律声韵遣词等特征应用于散文中,减少典故的使用,使散文也拥有和骈文一样的声韵特征;罗书华认为柳宗元并不反对骈俪形式本身,而是分文传统骈文浮靡的文风,柳宗元对待骈文是相当友善的,是骈文发展的关键人物;谷曙光也认为,韩愈和柳宗元对待骈文的态度是“扬弃”而非“抛弃”,使得骈散结合成为中唐创作的新趋势,肯定了柳宗元对于骈文革新的贡献和价值[2]。
柳宗元在继承六朝以来骈文特征的基础上,加入虚字,通过骈散结合的方式进行长句对偶,语言特征上更为咏叹流转,给予了骈文以新的面貌。通过对柳宗元骈散文的研究,可以洞悉其人生轨迹与心路历程,如其表文、奏章等多创作于在长安为官时期,这时的柳宗元意气风发,拥有和许多文人一样成就一番功业的抱负,而其启文、序、记等多创作于中晚年被贬谪时期,这一时期的文章充满了对朝局世事的辛酸、愤懑与无奈。柳宗元不肯屈服于黑暗的现实与命运,勇于在任何时刻坚守心中的光明与正道的伟岸人格精神,在千年后仍然砥砺着我们,其骈文创作的文学创新和体现的人格魅力,深深影响着千年以来的中国文学的创作[3]。
二、柳宗元的骈文理论
柳宗元不仅在古文的创作上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也创作了众多高水准质量的骈文,是一代骈文大家。储欣称赞其骈文为:“饱饫经史,缉练芬华,宫商谐和,浓纤称适,天生尤物,为厥体宗。”能取得如此成就,和其文学理论思想是分不开的。
(一)唐代以前的文道观
作文必然有目的,柳宗元作文的目的就在于“明道”,即通过为文的过程阐明自己的“道”。柳宗元在文章中多次提及“文者以明道”,这可以视为柳宗元“文道观”的一种表达。荀子云:“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管一矣。故《詩》《书》《礼》《乐》之归是矣。”在荀子看来,心主宰道,道是治国的根本原则,而论说则是对道的反映。心合于道,论说合于心,文辞合于论说。在此,文辞论说可以看作是文章的雏形。荀子认为“道”是圣人思想的集中体现,各种学说思想都为圣人所统合,所以《诗》《书》《礼》《乐》等都是圣王思想的体现,“文辞”为“道”服务,这里的“文”涵盖的范围较大。
汉魏六朝以来,文学的自觉独立意识开始展现,对“文”与“道”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如汉代的扬雄和魏时的桓范认为通晓《五经》是认识道的前提和基础,此时汉代独尊儒术,将儒家推到极其崇高的地位[4]。扬雄认为不合乎以《五经》为代表的儒家经典思想的就不能称之为文章,儒家的思想观念统领了文道观。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首次直接提出“文以明道”的观点,即“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这里的“文”脱离了前代缥缈广泛的概念,明确指代文章。圣贤用文章来展现“道”,文源于道。唐代之前,对文道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可以概括为两点:一、文服务于道,道通过文来认知;二、道衍生出文,文来源于道。
有唐以来,文坛重拾对古文的重视。初唐时期,陈子昂等便高举复古大旗,旗帜鲜明地反对古文,提倡骈文。陈子昂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陈子昂认为六朝骈文辞藻过于华丽,舍本而逐末,失去了文章应有的功用,提倡为文应重视文章的风骨。安史之乱后,由于社会情势的转变,文学也更加注重现实性功能,涌现出了一大批提倡古文的作家。到了韩愈柳宗元时期,对古文的推崇和学习达到了高峰。韩愈提出作文是为了“明道”,韩柳所极力倡导和发起的“古文运动”对六朝以来骈文的滥用辞藻、文辞华丽铺张提出了严厉批评,将文章看作是弘扬儒道的工具而非抒情娱乐的载体,安史之乱后,文人们对于现实的关注赋予了文章更多的现实功用性。此时文人们开始从各个层面上考虑社会现实问题,文坛上下充斥着危机和忧患意识,作文成为践行儒家大道、实行经世致用哲学的重要工具,文人士大夫们试图通过作文“明道”来唤醒世人,以自己的方式力图挽救国家朝局的倾颓[5]。
(二)文以明道的写作目的和柳宗元的文道观
柳宗元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明确提出了“文以明道”的写作目的:“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彩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文以明道”是柳宗元作文的核心准则,柳宗元认为,作文不是单纯用来陶冶情操或娱乐兴致的工具,而是关注社会现实、关注苍生命运、践行儒家大道理想的垂范表达。柳宗元作文时刻坚守着自己的理想抱负,正视苍生的苦难。柳宗元认为,自己创作文章的目的,就是为了“直趣尧舜之道、孔子之志,明而出之”。无论是在繁华的京城,还是被贬谪的南荒,柳宗元都坚守着对“道”的探索与追求,不肯为自保权势而向权贵低头。“故在长安时,不以是取名誉,意欲施之实事,以辅时及物为道。”在这一点上柳宗元与陶渊明很相像,两人一样用自己的方式坚守心中的正道,不肯屈服于权贵和黑暗的现实,都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伟岸人格。正因如此,才赋予了柳宗元文章桌案不群的“金石之声”和凛然生气。
柳宗元认为“文”是为了说明“道”,“道”是“文”的内核,通过“圣人之文”方能彰显“圣人之道”。在对“道”的认识上,柳宗元更具理性色彩。柳宗元所认知的“道”要符合事物发展的自然规律,这也为宋代苏轼的文道观,将“道”进一步扩展到自然、社会和作文各个方面。苏轼强调对“道”要在生活中实践,而反对对“道”的空谈,就得益于柳宗元的文道观念和思想。
柳宗元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文以明道”的为文准则,践行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理想。柳宗元一生坚守心中的正道,不肯与官场现实同流合污,即使被贬谪南荒也不改变自己的志向,在京城激言干谒,为百姓发声,在南荒以文为剑,忧患天下苍生。以“文”宣扬道,践行儒家士子“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追求。在柳宗元等人对“文以明道”观念的践行下,直接推动了古文的复兴和骈文的改革,文坛风气为之一变,这无疑是文学史上重要的转折点,而柳宗元的文章创作也因此成了文学史上最为光辉灿烂的一页。
(三)“感激愤悱”的创作态度与理论
“感激愤悱”首先出现于柳宗元《娄二十四秀才花下对酒唱和诗序》一文。“感激愤悱”是柳宗元为文的态度,这根源于他极度坎坷且不公正的人生遭遇和生平经历,是对真正心怀苍生、正直善良的人不见容于市朝的悲愤与无奈,是绝境命运下的情感基调抒发。在《贞符并序》中,柳宗元便有“不胜奋激”之语。“不胜奋激”和“感激愤悱”异曲同工,都是柳宗元创作为文时情绪态度的表达,柳宗元的很多文章都是在这种情绪态度下创作完成的,如《同吴武陵赠李睦州诗序》:“吴武陵,刚健士也。怀不能忍……余固知睦州之道也熟,衔匿而未发且久,闻吴之先焉者,激于心,若钟鼓之考。”吴武陵感慨于李幼清被诬陷而遭贬黜的不平,“怀不能忍”于是为其奔走呼号,柳宗元闻之“激于心”,在“不胜奋激”“感激愤悱”的情绪态度下创作了这篇诗序相赠。李幼清因被诬陷而造贬黜,吴武陵为其奔走呼号并写诗相赠,这件事极大地刺激了柳宗元。友人被诬陷引发了柳宗元深刻的情感共鸣,“衔匿而未发且久”。柳宗元的愤慨情绪在内心压抑了很久,终因吴武陵呼号赠诗之事而爆发,多重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得柳宗元“感慨愤悱”而进行创作,用文章来表达心中的复杂情感[6]。
柳宗元的愤懑情绪源于仕途的坎坷、命运的不公和面对黑暗现实的无奈,自己因为正直坚贞,心怀苍生,不愿同流合污而无辜遭到贬黜,愤懑抑郁的情绪一直在心底积压,在其许多作品中都有展现。如《上李中丞献所著文启》一文,柳宗元身处贬谪之地永州,将自己近些年来创作的文章呈递给李中丞,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被收录。“宗元无异能,独好文章,始用此以進,终用此以退。今者畏罪悔咎,伏匿惴栗,犹未能去之。时时举首,长吟哀歌,舒泄幽郁,取笔以书。”在文中柳宗元谦逊地表达了自己没有长处,只热爱写文章,即使在被贬谪之所仍然有此习惯。自己只能通过吟咏悲伤的诗歌和创作文章来发泄排解心中的愤懑,为了“舒泄幽郁”,遂“取笔以书”,“幽郁”的情绪一直积压在柳宗元心头。心中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通过写作文章来抒发。
“愤悱”词出《论语·述而》:“不愤不啟,不悱不发。”感激为感奋激发之义,愤悱是怨愤不平之义。柳宗元的“感激愤悱”不仅包含了哀怨、愤怒、悲伤、惆怅等看似消极的情绪,也包括了坚韧不拔、奋发向上的积极情感,这种情感是十分复杂的。由于受到了现实事件的影响刺激,故有“感激”;愤懑的情绪在心底里积压,故有“愤悱”。面对现实黑暗的刺激,柳宗元只能通过作文的方式来排解心中的压抑的情感。柳宗元在多年的行文创作中形成了“感激愤悱”的创作态度与理论,这也可以看作是柳宗元坎坷人生历程的真实写照。
(四)“文质并重”的文质理论
关于“文”和“质”的讨论,最早可以追溯到《论语·雍也》:“质胜文则也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在创作文章时,如果文章内容丰富却缺乏文采,则文章会显得粗野;如果文采飞扬却缺乏内容,文章则会因浮于辞藻而显得浮夸。孔子主张文章要文质兼备,形式和内容都要具备才是好文章。先秦诸子对“文”与“质”的看法各有侧重,如墨子注重文章的内容先于形式,强调“先质而后文”;韩非子排斥文章的形式,只注重文章的内容,主张“文为质饰”。秦朝时期,随着大一统王朝和君主集权制的确立,“尚志而不文”。西汉时期出现了“鸿文”的局面,这时的文章既具深厚朴实的内容又兼具文章的形式美。至汉武帝时,文章逐渐有了重文轻质的倾向,辞藻行文浮夸华丽。魏晋六朝以来,骈文开始兴盛,文章创作的重文轻质趋向越来越明显,对言辞铺排和辞藻华丽极致的追求导致为文者的经历大多花费在润色言辞上,对文言的实质内容较为轻视[7]。但这一时期仍然有学者意识到形式应与内容并重,文章要兼具形式美和内容美,不应偏乎一方。
隋唐以来,反对骈文过度堆砌辞藻、浮靡艳丽的风气开始盛行,骈文过于注重外在形式,而对文章的实质内容过度轻视。如果文章缺少言辞上的艺术美感,会影响文章整体的质量,使得文章缺乏感人心脾的感染力和说服力,不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下,柳宗元对文章创作有了“有乎内而饰乎外”的理论主张。即使在当时文坛上推行的如火如荼的古文运动中,柳宗元也主张创作应“师其意不师其辞”,在创作中虽然学习古文但不是一味照搬古文的言辞,学习古文的精神但并不一味模仿照搬古文,应使文章内容与形式并重,兼具实质性和可读性。柳宗元《送豆卢膺秀才南游序》中言:“无乎内而饰乎外,则是设覆为阱也,祸孰大焉!有乎内而不饰乎外,则是焚梓毁璞也,诟孰甚焉!”认为文章内容既要“有乎内”,也要“饰乎外”,一篇好文章的内容和形式都要过关,兼具思想实质和艺术品质,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文以明道”的目的。
三、结语
柳宗元对骈文在创作理论上的革新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柳宗元一生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许多篇章,为骈文创作理论的重构和创新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其骈文既继承了前代宏大瑰丽的文章风格,又吸收了唐代文学家们的革新成果,在形式上庄重典雅,在论事上得体大方,文质并重,婉转深厚却又荡气回肠。此外,还对宋代的骈文变体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文学思想上坚持“文以明道”,在创作态度上形成了“感激愤悱”的独特风格,在文学理论上讲求“文质并重”。在其创作理论的指引下,骈文的创作方法和行文风格都有了崭新的面貌,扭转了骈文的陈旧、呆滞的印象,是文学史上骈文创作的重要转折点,具有承上启下且十分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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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谷曙光.韩柳骈文写作与中唐骈散互融之新趋势[J].文学评论,2015(03):188-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