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山乡散记
2023-02-04姚新永
【作者简介】 姚新永,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郑州诗词》副主编,在不同报刊发表过一些作品。
初到邓家村
十一月倒数第二天,大风挟裹着小雨。稀里糊涂地被人带着西行。从平原到黄土坡到熊耳山,场景不停变换,随处都是新鲜。一路经风经雨又经雪,我和霞兴奋地哇哇大叫着冲进卢氏县的。接下来,又继续向西南,在斗折蛇行里到了距县城四十多里外的邓家村。
天色已黄昏。一下车,寒气扑面而来。确实比郑州温度低了好几度。有一路的好心情支撑,这能算啥?抬头张望四周,除了简陋居住地有几盏明灯高挂着,其余皆弥漫着黑,黑外还是黑,巨大无边,一片茫茫什么都不见。灯影被黑暗包围着,如渺茫中的微萤。立在光影里,如同登上了阔大无比的剧场舞台,被灯光兜头笼罩,通体毫发毕露,不用张口和动作,任舞台下观众一番评头论足。当然,此时这里的觀众,除了寥寥的几个人和凛凛的寒气,还有四周此时看不见的大山、石头、草木、河流、时禽、流云等风物。是不是此刻,它们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处在灯光下不约而至的我,并对着我的忐忑指指点点?我想象着它们四季的模样,想象着明天要以何种姿态与它们相认,是不是它们也和我一样,揣满惊喜和妩媚?这一夜思索,竟致无眠。
久居城市。头顶处的天被楼林一片一片地切割为大小不一的碎布毡,腿被一圈一圈的公路捆绑,我早已习惯了目光窄促、腿脚懒移和充满混杂味道的空气。
半睡半醒间,已到了第二天。来不及迷糊,明晃晃的清朗已投进了窗,抬眼向外望望,前方有一个山头,笼罩在一片白白的雾气和来不及散开的云团里,它形影清晰地透过玻璃窗映射到我眼底。山就在我眼前,伸手可及。我一跃而起,来不及细细梳洗,胡乱扒拉几口饭便冲了出去。空气的清新,真的把我撞个了个趔趄。一切都是崭新的。少了尘霾的浮荡,清清冽冽的空气一下子直达肺腑,心清了目明了情醉了!真有点怀疑眼前一切的真实性。天空湛蓝如镜,新鲜的阳光滴落指尖,近在咫尺的群山,被白云缭绕着,时隐时现,满是神秘的魅力。山坡上松树枝叶似乎还凝结着白霜。我分明听见了山的呼唤,草木的呼唤,土地田园的呼唤,这一声声,把心淘空了。我顾不得霜风凛凛,抬脚向着眼前最近的那座山坡扑去。
出大门,再抬脚,竟然遇到一陡峭的泥土沟坡。伸头观看,顿时惊呆了,沟底是宽阔的河床,河床里满是闪着白光的石头。有一川水,沿着河床一侧,从深山奔来,又奔深山而去,这里只有它一段妙曼的身姿,参差的水湄、大小的沙渚,如面纱,河流蜿蜒处,遮遮掩掩,清波明灭可见。
恰来耳清目明,让我得以在此聆听自然纯粹的风的浅吟、水的低唱、山的私语。
面对心仪的好,寻常人都会顿起雄心和胆气。我亦如此,来不及寻找下河滩的路,随意找个缺口沿着凝结一层厚厚白霜与冰凌的冻土,趔趔趄趄地从十几米的高坡上滑了下来。
立在一滩宽阔的大小石头间,才有机会定神环顾四周。我居住的地方,在一个村子的西头。村子房舍俨然,炊烟袅袅,落尽叶子的树桠在朝霞里轮廓分明,苍然迎风。对岸,山峰并肩而坐,并不高大,坡顶绕满云朵,好像是山向碧空吐露的柔情,团团可见,招人欢喜。山坡下有大大小小的松树,翠盖凝霜,凝成了一卷山水墨画。
河上清风,山头白云,身上暖阳。我在画中,伸开双臂,敞开胸怀,溜河风绕过山脚,从腋下穿过,也从指间穿过。阳光倾泻一脸、一身,暖暖柔柔的。我忘了思乡。
邓家村,我要在这里住上一周的时间。
人与石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对于石头并不陌生,甚至是如亲人般亲切。然而,当我看到这么多的石头时,还是很震撼。北方我没去过,南方,我也没走到过。但我知道这里的石头,绝不同于南方水涯石头的精秀,也不同于北方水涯石头的厚实。这里的石头,大小、厚薄、颜色各各不一,带着熊耳山地带独有的质地和光泽,有着本土的朴拙和表情,把我包围在中间。
我顾不得寒冬里山风的强劲,扒拉着手机给自己定位,查找这条河的名字,这些山的名字,村庄的名字。又急急的呼霞:“快来,有奇迹!”一会儿后,霞回复:“我暂时不在此处,明天见!” 转念间,我心头惊喜潜滋暗长:这么一大滩的石头,这么好的风光,此刻,只属于我一个,真是奢侈到了极致!
一大滩石头,齐刷刷站在河滩上,头朝流水的方向。风云涌来,一遍一遍掠过它们。它们通体发着光,仿佛在同时凝聚一种力量, 继而又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辽阔而沉实,人立其间,何其渺小。此时,它们和我站在一起,想告诉我它们从遥远的地方来,经历了不尽沧桑,怀抱着很多故事,看惯了世间风雨,蕴纳了很多思想和智慧。而我眼里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内敛和安静,并且这份安静极具传染力,我相信,所有到来的人,所有遇到这样石头的人,都会安静下来。
河流潺缓而过,细波和细沙上粼光点点,如繁星闪烁。已是冬月,水质清纯,并不觉寒凉。我每捡拾起一块石头,就颠颠地跑到远处河水里冲洗。我的快乐,如这一滩的石头,大的小的,长的扁的,滚落一地,如果非要有个标记,那就是:忘我。
我无限近地接近这些石头,也无限近地接近自己。
我费力地搬动、抚摸、挖掘它们,深埋的,让它重见天日,裸露的,给它翻面换个姿势。它们身上的沙砾纹、云纹、水痕、岩石相互交错的挤压纹,不时在唤醒我心中的某个部分,催促我寻找一些好的语言,去为它们留下一点记忆。
我希望有人看到我,有人询问我,然后我就仰起脸大声回答,带着风的清冽、云的淡远、石的醇厚和温和。
这些岁月的古莲子,此刻,和我的心是如此相通。
山水间的村庄
此地的山,曰熊耳山;此地的河,曰洛河。村子叫邓家村。或许是一村子的人家都姓邓吧,也或许是若干年前,村子里有一邓姓大户人家,大户人家拥一方声名,村子得以命名,也是很好的标识。村子北面紧紧依靠着山。南边,洛河河道在此转个弯,把村子紧紧揽在怀里。邓家村在山之阳,亦在水之阳。村子坐落山谷里,四面环山,因一脉源远流长的洛河日夜冲刷,地势不见促狭,反倒多了几分开阔。行走在这里,就是行走在山水间、行走在画里。站在村子中间笔直洁净的马路上,我忍不住发了一张图片:远处云朵下,山峰相挽,清晰而明亮,阳光尽情洒落,有清澈的溪流从山上带着古朴的诗意奔来,穿过村子,奔向洛河。路两侧房舍相对缓缓铺陈,仿佛看见时间的脚步在慢慢行进。朋友圈马上热闹起来。羡慕者太多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忙碌的日色里,人们个个像上足了发条的战士,谁能有几天时间可以和一个山中老村朝夕相处?并且老村如此美好。很快有人留言:“求地址——求地址,求、地、址!”这样的情况也不稀奇,现在,谁不是在追求返璞归真,谁又不是想以久违的田园生活安抚泽润日渐枯萎单调的情怀?
紧偎山水的邓家村,古意盎然,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这里的村民们,坐在门里,就能听到河水哗啦啦的声音,临了窗子,就能看到山峰四季的风景。无数次,风带着生机晕染出一屋子的清新。村里人不多。但似乎每家的大门都敞开着,门侧有细碎的砖石砌起的花坛,有好看的花开着,茂盛或不茂盛,都那么自然随意;门口都摆放着三两个石凳,光洁圆润的样子,透着岁月的温润;檐下阶上有越冬木柴,被整齐地码放着,不管粗细大小新旧,都发出温暖祥和的光;窗户上,蜀黍篾编织成的席子卷成筒状被高搁,淡淡的草木纹理,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也遇到三三两两的老人,依坐在当路某一家的大门口晒太阳,见有人经过,便停止闲聊,一齐抬眼观看,面色润朗,眼神蔼然。老人们身边或卧或站的狗,也懒洋洋地张开眼睛观看,没有欺生的架势,也没有依仗地主身份的嚣张,它们以宽容平和的姿态接纳着每一个从这里经过的人。突然那些读过的诗文在心底一一苏醒,想到木心的《从前慢》,想到了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
在山的秀拔和水的清灵间,小村幽静,小径弯曲盘绕。村子里老式房子居多。目光随意一掷,就有风景相接,就会怦然心动。平整的砖径,引向用卵石铺平的院子,黄金泥夯实的土墙,泥草坯砌的窗,墨黑的瓦片,茅草铺就的房顶,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普遍的模样,或者是更早前,它们像嵌在旧照片里,色泽朴素,或者睡在旧时光里,慵懒的模样。这本真的状态让人感动。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一定如冬日泥土里的种子,在拥裹和温暖呵护中悄悄积蓄力量、酝酿梦想、生根发芽。村子不大,只有一二十座房子,呈梯田式错落向上,一座连着另一座,一个院子毗邻着另一个院子,相互偎依,彼此映照,可爱可亲。深狭的巷子里偶然会奔出一两个孩子,挥舞着手里的玩具,红红的脸庞,无邪的笑,又迅速隐进另一个院子。阳光无声地倾泻,一切似曾相识。我应是归人。当然,这里还有其他,比如村头一棵老柿树,村中一口陈年的辘轳井,还有一棵据说已上百年的老核桃树。没有人来介绍它们,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文字描述它们,它们一定见证过很多风雨,有不尽的话要诉说,但此刻,它们如一头暮年的老牛,安静在阳光里,守护着脚下的土地,耐心地反刍着时光。几只肥硕的大白鹅从容地从它们跟前经过,又摇摆着身子走下小桥,将自己滑进小溪,相互亲昵地梳理羽毛,柔柔的,不发出一点声响。水波微漾,有节奏的打着节拍。
虽是小山村,吸引人的地方还是不少。我走了一遍,又走了一遍,满怀感慨。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这村子的先人们,当年以怎样道法自然和崇德明理的智慧选居此地,他们的后人们就以怎样道法自然和崇德明理的智慧生存繁衍。
这大智大仁者,正生生不息。
泄露春天秘密的荠菜
因为我发的图片,有两位姐姐从郑州迅疾赶来,霞也从外地匆匆返来。一个人的快乐,被四倍放大,这本身就是快乐的事。若你在,什么地方都是好风景;若你在,一切的时光都不再是浪费。这一番惊喜和激动,自是难表。因我在此地已待了一天多,对周边环境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便对四人小组每日的出行安排拥有了更多的发言权,俨然有了东道主姿态。
来到这里后,满眼都是树、河流、石头、大山及被收割过的田地。云在奔跑,风在呼唤,心早已放飞,心底蛰伏许久的田园梦,也被一次次唤醒,又被一次次紧催。前一天在村子里闲走时,就看到嵌在房舍间的田地。这些地块,零碎分布在村里村外,并不贫瘠,它们散发着令人满足的暄软和泥香,可劲地供着村民种植玉米、棉花,种蔬菜、瓜果。即使在现在,依然能看出自给自足的岁月痕迹,依然看到土地是衣食父母的尊崇。显然,秋收在我来之前早已结束,我没看到想象中的金黄谷穗、芃芃麦田,这些收割尽玉米、棉花、红薯的土地,什么都没被种植,它们就这么敞开胸怀安静地躺在日月风云下。湿润的空气,充足的阳光,勤劳的土地在深冬自也不会偷懒,它们悄悄地自发地奉出了大片大片的荠荠菜、猪笼草、苦苦菜、小蓟、车前草,还有叫不上名字的一些草类野花,这些小东西们抵住寒气,你挤我我挤你,个个叶茎肥美,带着青翠欲滴的好颜色,噙着露,顶着花,摇着风,在铺天盖地的阳光里,争先恐后的把春天要来的秘密早早地泄露了出来。那一天我在田里留恋很久,终是没舍得动荠荠菜一片叶子。我要把这份快乐储存久一点,再专门留给姐妹们一起共享。
现在,她们就和我在一起。挖荠荠菜的工具是从附近修筑公路的工地上借来的。看姐妹们手持刨刀、镰刀小心地走进一片曾经的玉米地,又各自散开。我对着松软的土地和鲜嫩的荠荠菜,却愣住了,我们这几个手持利器者,突然闯入草木们静谧惬适的生活,如何忍心在这里下脚和下手?而那几个早已放飞自我的人可忍不住了,大声说,菜就是让吃的,至于荠荠菜嘛,就是让尝鲜的!好吧!那我负责拍照,给你们的行为立图留据。
這一块田地不大,荠荠菜却个个肥硕无比,被霜侵过的叶子表面,有铁锈般的暗红色,叶子背面,又透着莹莹的绿,被掂出地面挖断的根部,洁白细腻,还粘带着新鲜的泥土。就这样一株并非名贵的野菜,就这样一片巴掌大的园地,轻易地就把我们的无虑童年和成年连接在了一起。幸福,是如此的简单。天空湛蓝,大山庄严。几个女人,不说话,在这片土地里埋头劳作,身影和风影一样清冽,一举一动中,像梵高笔下麦田劳作的女人,朴实、健康;一起一落里,像草原上提桶挤牛奶的女人,恬淡、从容。阳光缓缓落下,我们身上、脸上盛放出美丽的光采。
质朴的土地,总不忍让人劳而无获。浅浅的付出,便给予丰厚的回报。天色向晚,踏彩霞而归,每人的两只手里都提着大大的塑料袋。袋子里,是瓷瓷实实的、清清白白的好光阴和春天的好滋味。
寻香菇之旅
一大早,有消息说,附近村子有菇农正开棚采收香菇。香菇的好,我很多年前就知道。对于种植香菇的记忆,我需要翻开封存的旧时光。那个小县,全县曾掀起过轰轰烈烈的种植香菇大潮。我家也曾种植过,我也曾多次参与过香菇种植的前期环节,至于后来出菇后的管理技术,虽一窍不通,也清楚其中的辛苦和操劳。但开棚采摘香菇,我没见过更没机会参加过。仔细算算,这个时候的香菇,属于年内第二茬,但有山里温度、空气和阳光的加持,肥厚醇美程度应该不比平原菇的头茬差。想想这些,我开始跃跃欲试。
说是为采摘香菇做了充分准备,待我们真正出发踏上山路的时候,才发现一行几人除了携带自己的随身包外,竟然没有带任何盛装香菇的器具,哪怕是一只简陋的塑料袋。看来我们只是备足了好心情,至于其他,都已不重要了。香菇人家在山的深处,但并不遥远,前几天被人指点过方向和道路,我自信满满,昂首走在小队前面,自视为寻香菇之旅的带路人、老大姐。走出邓家村,继续往东北走,路的尽头,是红色革命纪念广场,右拐,再走不多远沿路拐个弯就能到目的地。出发前指路人又特意申明,忘乎所以的我们,哪有心情听完这些,心早就飞进大山里去了。待我们嘻嘻哈哈东张西望地走到路尽头,就看到了纪念广场。这个小小的村落,当年红二十五军经过,和敌军在此发生了一次规模不小的战斗。为了纪念,便修筑此广场,撰刻碑文,铸铜塑像,让今人参观学习。我们在此,玩了个尽兴,欲离开时傻了眼:右拐,竟然有两条路,一道沿溪向东北,一道过桥向东南。到底去哪边?我想到了鲁迅笔下的山鬼,想到蒲松龄笔下荒山狐仙,说不定有奇遇!便突发奇想地说,眉眼盈盈处吧!沿溪行,溪流的尽头说不定有人家,说不定还能遇到桃花源,不,定是梅花源!那一定是还没人到过的仙境。我充满了憧憬。这个提议,四人全票通过。
小河是从附近山上汇流下来的。水泥路沿小河修建。河和路并行,两侧高山相对立,红日一轮迎面来。我们走在阳光大道上,逆流向前。河水哗啦啦地流淌,水波浮光跃金,有不知名的鸟轻快地从水面上掠过。对岸山脚下,隐隐有房舍掩映在树丛或者竹林里,鸡鸭从容地迈着步子,出来进去,一派悠然。和山水在一起,我们都忘了被日常繁琐相促的模样。没有速度,不需急躁,走得轻松一些,再轻松一些,我们走得不拘礼节,我们走得章法凌乱。时而有人下河去找石头;时而有人去草丛采摘野菜;时而有人和偶见的本地人打招呼,逗弄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小狗;时而有人扑进路边一片密密的竹林里,为那里正举行的一场飞禽音乐会录像;也有人大呼小叫着冲向半山坡处悠悠吃草的羊群,后来,有两个甚至干脆下到河滩里,走在高高低低的鹅卵石上,竟说是练练脚力,顺便寻宝……总有人在掉队,总时时在漫不经心地等。行行停停里,忘路之远近。等回过神来,已近正午,四望人家不遇,这才慌了神。向住处求救,打电话、发周围环境视频、发定位求证。对方大笑,你们几个走的还不到一公里路呢!怎么这样,我们明明已经走了大半天了啊!
所走的寻香菇路是正确的。但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我们不敢懈怠,认真对待余下的半程。仍被石桥、竹院、石头、山花吸引,我们死死摁住内心冲动,暗劝自己,采到香菇返程时再说。我们顶着折叠在大山里的风光诱惑,在筋疲力尽时,一个小小的村落矗立在路的尽头,我们要寻的菇农所在地到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多么令人惊喜。是的,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路走到尽头了,或者是尽头中的路了。而这,也恰恰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下午三点,我们从菇农家走出,每人提了十多斤精挑细选、漂亮有型的香菇。出来了大半天,又没吃午饭。牛困人饥日又斜,便感路途遥遥。幸亏临走前,养菇女主人请我们品尝她穿晒的柿子,这玲珑剔透的小山柿,色泽红艳欲滴、软甜若蜜浆。这个小村,我一直没查到村名。也无需遗憾,莫道无姓名,姓名自在天。也许质朴诚信的菇农同其肥美的香菇一样,名字早已被煦煦的山风带向四面八方了吧!
袖珍集市
我以为身边这个村子就是单单的邓家村,等沿着村中的路往深了走的时候,才发现,还有个龙驹村。两个村子紧密相连,你我相接,唯一可以区别的界限是一条涓然小溪以及溪旁的辘轳井。龙驹村在小溪东,邓家村在小溪西,小溪滋润你的村,也同样滋润我的村。两村共对一条大洛河,两村共拥一小溪,两村共饮一井水。两个村子血脉相连。在大山的怀抱里,两个村子亲密无间并肩而立。国道344不偏不倚,在村南边东西向横贯而过。两个村子的东北向二十公里外,是日渐华美的卢氏县城,村子的西南六公里外,是著名的国家4A级景区双龙湾景区。两个村子是山里普通又普通的村庄,没有景点和特殊地方,观光旅游的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来,又呼啸而过,从县城到景区,日夜不息。没有车为这两个村子停留,极少人为它们驻足,小村因此得以保留原汁原味的旧风貌,得以见风物之淳朴,得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境。更令人惊喜的是,龙驹村,也是此地集市所在地。农历每月逢二、五、八开集。算算日子,我能赶上一个逢集。山村集市,光想一想,就令人向往无限。
终于等到逢集。早早起来,一心等着去集市。听筑路工人说,这里的豆腐好吃,可以在集市豆腐摊上,当场调拌新鲜的热豆腐品尝。想起小学时候,家里有磨豆腐房,下了晚自习,再跑一公里的路到家,正好点卤好的豆腐出锅,父亲总会盛出一碗,浇上蒜汁、韭花酱、辣椒,热腾腾地递给我。寒冬夜里,一碗碗的热豆腐,成了我多年抹不去的记忆。为了这碗热豆腐,近中午十一点我才出门。邓家村一如既往的安静,拴在线杆旁的羊正闭目养神,二三白鹅在溪岸晒着太阳,那口辘轳井,也一样的面无表情。看来,欣喜若狂的只有我自己吧!走出了好远,没看到商店,没看到摊位,没看到来来往往的人影,更没看到热热闹闹的市场。我一度怀疑是走错了,或是根本就没有集市。没人可询问,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出了邓家村,就是龙驹村,继续向前走,龙驹村快走完的时候,看到了集市(电话里得到证实的)。在两个村唯一的一个十字路口处,当街里,一水果摊位,一炒凉粉摊位,一卖豆腐摊位,一卖粉浆面兼水煎包摊位,一卖刀叉锄镰耙等农具摊位,两个卖猪肉摊位。就这些家什全在路口,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来往的人,就如街坊四邻聚一起谈论事情一样,三五七八个,表情从容,脚步散漫。还没有我家小区门口平日里乱摆的摊多、大以及热闹,这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小的集市了。在农具摊前逗留了很久。各种农具摆放在一张席子上,大的小的刀、叉、耙、锄、铲、镰,斗、筛、簸、筐、箩,更多的,我叫不上名字,它们被各归其类,任人挑选。其实,还不到农忙季节,只有一两个人过来,看一看,就又走開了。大多数农具,其他地方已经不再使用,或者说是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这里还有,我一一掂起这些农具,仔细观看,用心体会它们的温度,感觉它们的重量,用心地看锋刃发出的寒凛凛的光芒,用心去抚摸那一下一下被锻打过的躯体。它们,勾起我少时的田野回忆,无边无际。
为了体验地方吃食,中午时分,要了炒凉粉,要了粉浆面,要了水煎包,要了调拌热豆腐,花费在十元左右。炒凉粉被摊主大娘用锅铲压了又压,生怕给少了;粉浆面满得溢出了碗沿。卖豆腐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甜甜地笑着说,面前的豆腐,是早上摆出来的,已凉,她让家人快点再送点新鲜的热豆腐来。寒风里,她一边电话催促,一边麻利地剥蒜臼蒜,即刻便调制出了鲜香的拌汁。在当街唯一一张矮桌子边,我丢掉了平日的矜持,忘掉了优雅、淑女等光鲜的词语,如山里的粗壮大汉般,把头埋进粗瓷大碗里,呼哧呼哧往嘴里扒拉面条,大口吃炒凉粉、热豆腐、水煎包,又抬起涨得通红的眉眼四下观望。五六个年长的、穿着各色短棉袄的当地女人正看着我,健康的面庞上布满酽酽的笑意。她们是来赶集,在等着用这桌子吃饭吗?我加快了吃饭速度。
卖粉浆面和水煎包的是三姐妹,不说话,擀皮、包包子、盛面,分工明确,配合默契。有人来要面。负责盛面的那个,用清清亮亮的嗓门问我:你的面凉了吗?给你添点热的吧?我摇摇头,她就自顾盛面去了。卖豆腐的小姑娘也多次过来询问豆腐味道如何,我夸她懂事,夸她的好,她腼腆地笑着跑开。旁边那几个女人还在,笑着看着指点着,我突然明白,看看自己,又看看面前的盘碗,不由得也笑了,她们原来是看我贪吃啊!
饭没吃完,味道过后便忘记了。但对这个集市和集市上卖豆腐的小姑娘的笑脸,记忆犹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