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处的澄澈
2023-02-04杜怀超
【作者简介】杜怀超,1978年出生,居苏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1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山花》《作品》《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等刊物;著有《苍耳:消失或重现》《大地册页》《大地无疆》《大地散曲》等10多部作品。
最初我们没有说到淹子湖、土碗,我们不知道它的存在,或者说那会是另外的一个故事,我们只是单纯地去看果园。事实上却不知道,我们都倒映在它的镜像里,还有岸上的村庄、人们及卷起的风与尘埃。
朋友打来电话,邀我去乡下果园玩。果园的主人跟朋友是老友,相交多年,靠谱的那种,我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挂完电话我又回想了一下,似有不妥。说起那个果园的朋友,我们在微信里有过几次沟通,也在一起喝过一两次酒,说过一些酒前酒后的话,仅此而已。要是还有交集的话,我曾编一本文学内刊的时候,他给了我一篇小说稿,尴尬的是,稿子因为方言过多、调子灰暗等原因,最终没有被采用。为此,多次托朋友辗转解释。而现在,朋友邀请我去他那果园玩,我想不出自己当时怎么会一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躺在被窝里给朋友发短信,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稿子我没用,还要去他那里看果园,不妥吧。
朋友在电话那头爽朗地说,没事,就是去看看果园,算是周末去乡下透口气,纯粹得很呢。朋友坚持要去。我拗不过。周六一早朋友开车到我单位门口,两人一起在机关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就急匆匆地赶往乡下果园。
都冬天了,还有苹果?我问。苹果不是早就败园了?我说的败园,指的是采摘一空。都快冬至了,别说苹果了,就是那不怕寒的深秋柿子成熟后也早不见了,此时怎么还会有苹果挂在枝头?
朋友是当地人,对此自然十分肯定地回我,有。
从市区到果园,四五十公里呢。车子沿着废黄河故道,在两岸密集树木的遮蔽下向前疾驰。透过树木的缝隙向外望去,机场、空地还有远处的山峰一闪而过。再抬望眼,就看到了一处处散落在大地上的村落,还有成片成片的果林。十一月的阳光依旧暖和,毛茸茸的,斜照在路边的果园里。树上确实还有不少红嘟嘟的苹果挂在枝头,它们静静地遮蔽在枝叶间,干净又美好。
果园的朋友开着车子早早在村里某个路口等我们。我们在车上,看着他倚靠在车门边,眼睛紧盯着来路的方向,憨憨地望着。一时间我被这淳朴清澈的样子怔住了。我清晰地记得路上朋友还接了几次电话,想必也是果园的朋友打来的。好多年没有到乡下,再见已不是我想象中的村子:人烟密集,村子簇拥;而是一幅阡陌纵横,田野开阔、村庄稀疏、衰败的景象,很多人都到城里去了。我们接上头后,稍作寒暄,就调转车头直奔果园而去。
朋友知道我喜欢果园,喜欢那种从大地上长出来的硕果累累的图景。大地不藏私,你给她一缕春风,她就能还你满园春光。她的包容、辽阔和无言,深藏着我们无法窥知的大美。当我在听到朋友說,果园是那位朋友的个人爱好,不为经济,就是想种一片果林,然后在阳光、时间以及风雨里,看着它抽枝、整叶、开花、结果,每天看着它不断长大的样子,内心充满着无限的美好。果园的朋友正好契合我内心的点,这也是我很干脆应下来的缘故。一路上,我们围绕着植物、果园、大地讨论着,那个果园和它的主人,在我们的视野里不断地放大、放大,单调而又纯粹地放大。
果园的朋友所在的村子以种植苹果远近闻名,人人都会种果树。朋友自然也不例外。在果园朋友的带领下,我们很快抵达他的园子。
此时,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果林。灌木丛似的苹果树结满了果子,有的一根树枝上少则长出一两个,多则缀了七八个。向着阳光的地方,苹果大得惊人,足足有成人的两个拳头大小。虽是寒风迫近,可是果树长得依旧起劲,叶子绿得深沉、凝重,枝干也很坚挺、有力,枝叶间半青半红的苹果挂在空中,像隐秘而又闪亮的灯盏。
这么多?我发出惊叹,言语里满是羡慕。果园的朋友指着眼前七八行果树,说,这就是他的。顺着手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一小块狭长的田地,紧挨着其他果林的边缘。
朋友站在果园边,他慢腾腾地点上一支烟,随着嘴巴一抿,有袅绕的烟雾升起,你发财了啊。果园的朋友挠了挠脑门,嘿嘿地笑了笑,没多少,半亩地而已,种着玩,仅此而已。
那天阳光正好,初冬的日头就像一壶温和的老酒,悬挂在天空。那种温婉、抚慰还有柔软覆盖着大地。在这褪去繁华的日子,面对着果树、绿叶以及树叶间闪现的苹果,我有点恍惚。
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走进果园,走近一颗苹果,说不惊叹那是假的。日常熟视无睹的果树上,柔软而坚韧的枝条,盘根错节的枝桠,枝桠与枝干的地方,冒出一颗或几颗苹果,歪着脑袋挤在一起,越长越大。它们丝毫不担心枝干的脆弱,或者说它们完全信赖自己的亲人、朋友,把自己最珍贵的全部赤诚地交给对方,自己全力以赴的,就是在日子的光亮里由青转红,由苦涩到甜蜜。
我试着伸出手,去触摸那青里透红、阳光里的苹果,可是中途又缩了回来。偌大的苹果,跟自身的枝条或者枝干相比,早就超出自身的体积好多倍,它们都在从根到树梢的营养供给中,呈现出无尽丰饶,一颗颗苹果,鼓涨涨的,就像孩子无邪的笑脸。如果再把范围扩大,它们是大地在四季日夜里精心培育出的圣果。看着满枝头的果实,心里特清爽,有种禅意从心底冒出。
朋友走过来,看着那裸呈在光照里的苹果,告诉我,凡是被阳光照到的,糖分水分格外充足呢。
水从哪来?
果园的朋友指着不远处,那个大湖呢。
那是我们看完果园之后要去的另一个地方。它有个生僻而拗口的名字——淹子湖,从字面上看,这里本来是个被大水淹过而留下的汪塘。湖很低,陷落在村庄和田野之中,如果不是果园的朋友带我们来,很难发现在这样一个偏僻的角落,还有如此内敛含蓄的大湖。它就在村落的旁边,当地人只要饭后一抬腿,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到。
这是一个接近原生态的湖泊,丛生的野生芦苇、枯萎衰败的藕叶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以一种枯槁的面容簇拥在岸边,有一只小船泊在码头,船是那种木制的,风吹日晒下,船体已露出斑驳的景象,锈迹斑斑,旁边散落着一支断裂的船桨,木柄已腐朽,看样子船好久没有移动。
令人异常惊讶的,是湖水的清澈。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清的湖水,不只是那种清澈见底,且湖水蔚蓝、通透,还有微澜中泛起的那种生命质感,如果此刻俯身喝下一口,想必于整个人也会变得格外通透、晶亮。
果园的朋友说,大概是偏僻、低处等原因吧,人迹罕至。日常里没几个人来看湖,芸芸众生,各自忙活梦想去了。没有了人的打扰,湖水清寂许多。
这里怎么会有个湖泊?湖泊的存在跟果园有什么关系吗?为什么这么澄澈呢?我有点穷追不舍。
河流的馈赠吧。这里原来是黄河泄洪区。洪水过去后,留下一个居于低处的淹子湖。果园的朋友说,湖水经过地表层层过滤后,褪去杂质、浑浊、肮脏,哪能不清澈?淹子湖就像一个从河床上遗留下的、盛大的过滤容器。
果园的朋友说,这里之所以盛产苹果,完全是拜淹子湖所赐,应该是昔日黄河水的救赎与恩泽。想想世间万物,总是充满着令人不解的玄机。黄河水祸害了这里,却也留下了淹子湖还有这甜到心的苹果。谁能说清这其中的祸福阴阳?剖开苹果的内部,你会发现在橙黄的果肉里,蜜汁般的水涌出,湿漉漉的,在阳光的映衬下,分明是波光粼粼的黄金水系。
好一个居于低处的、洁净的容器!我们围绕着河堤走了一个来回,淹子湖那水波银光闪闪的样子,彻底征服了我们。
果园的朋友说,吃他们这里的苹果,就是喝着黄河的水呢,能不甜么?
围着大湖,我们边走边聊。湖边还有其他的东西,石塔、廊桥,树林里的二十四孝石刻、还有围绕着大湖聚集起来的商铺、人群。她们以大湖为圆心,兜售着从地里、树上、湖里生长出来的当地特产。卖莲藕的、柿子的、草编的等等,人群中多是老人,她们蹲在自己的摊位上,或闭目养神,或望着宁静的湖水。我们在一个卖柿子的老太太身边停下。三两个柿子,摆在蛇皮口袋上,那样地刺眼,这是老人自己家的柿子。柿子已经熟透,像盏灯笼;细看,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黑色斑点,像老太太的面庞。
老太太吆喝,买不?一块钱,四个。她在地道的方言中竖起一根手指,就一元。看我们要买,老人继续向我兜售,要不要蒲篮?那是一种蒲草编织而成的手工品。蒲草很常见,野生野长的,淹子湖里随处可见。
要不?老太太继续追问,好看呢!我家老头子在家编的,今天没有出摊子。
我们说买,她摊子也不顾了,撒腿就往家走。远了的话就下次买呗,太辛苦啦!老太太指着附近的村子,在走满大步的风中回我们,不远,马上就回来。
我们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老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对果园的朋友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果园的朋友跟旁边老太太一起摆摊的人一口肯定地说,不用,她家就在附近,不会有啥事的。直到午后,我们开车再次经过那个摊点,还是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
原生态的乡村也许就是这般土里土气,看完果园、湖泊之后,果园的朋友有点难为情,看着时间还早,说,一起去看看捏泥盆吧?
我们把车子停在马路上,步行进村。说是村子,其实也就三两家,剩下的不是倒塌的房屋,就是已经将要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废墟,从裸露的破砖碎瓦与陈年的土坯还可以得知,这里曾经有高大的房子存在过。围绕废墟的,还有一些土墙、土堆以及横七竖八的干草和枯树木,剩下的只有坑坑洼洼的泥土。
我们踩着坑坑洼洼的村路,颠簸着向前走。果园的朋友吩咐了声“当心”,言语中有些歉意。朋友接过话,既然是去看手工泥盆,我们就应该踩着实实在在的泥土去。是啊,城市高楼林立,加快人类对土地的逃离,现代人与土地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事实上我们踩着荒草、枯草零落的土路上,比坚硬的水泥钢筋马路舒坦得多。对泥土而言,只有脚才能窥知到它内部的坚硬与柔软。
我沉浸在捏泥盆的想象里,这不能不叫人产生神秘的浮想。大地、村落、闭塞、泥盆,加上人煙越来越稀少的村子、不断坍塌消失的房屋,在这样泥土与蓝天的幕布下,还有谁在乡村深处坚守?
还没进入院子,我们就在门外看到了一地残缺的泥土碎片,朋友说是捏坏了的坯。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碎片,泛着土黄色的光,堆积平铺在屋外,触目惊心的疼。我也不知道疼痛从何处来,为什么会疼?这种碎片化的镜像似曾相识,与水下挖掘出土的水下兵马俑如出一辙,我看到在出土的土层上,同样密布着许多破碎、残缺甚至粉碎的俑。如果一个俑是一个人,我不敢再想象下去。目光再次停留在眼前的碎坯,还没来得及进入火炉,就已经夭折在半路上,身上一切的寓意和光环,随即化为尘土。
随着脚步跨过土墙的门槛,钻过那个低矮的门框进入院子内部,一个颠倒的小莫高窟烙印在地上。一下子映入眼帘的是遍地的、排列整整齐齐的、手掌大小的土坯,像没有烧制的器具碗。初见,我以为日常的碗,都是出自匠人手中,或者也是如此捏造烧制而成?走进后四下打量一番,你会发现,这个四合院形式的建筑空间,除了地上的碗坯外,院子的敞篷、拐角以及廊檐下摆摞的,是盆,黄盆,准确地说是半生不熟的黄盆,那种在烈焰中没有达到温度的泥土,带着与生俱来的色调,仿佛正处于阴阳之界。我惊诧地问朋友,捏泥盆?我指着地上烧好与没烧好的容器,朋友肯定地点了下头。我原以为是那种捏着小和尚、小动物等玩具的匠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烧制如此的器具?我跑到右侧的火房,屋内是主家客厅改作的,成为火窑,两人高的烟囱下面,是肚大腰圆的炉膛,膛内灰烬冷却,一种冰凉而凄清的气息漫漶着。我赶紧跟随着朋友到厢房,这才发现,他们正在制作泥具碗。坐在中央的,是两个皱纹折叠深刻的老人,浑身上下泥迹斑斑,跟周围的泥坯、土墙以及整个空间的房子一致,浓郁的泥土气息,夹杂着生命暮年、行将就木的灰暗调子。
一个字:土。
土的碗,土的盆,土的墙,土的人,土的时间和气息。所有的空间、器具、农具、墙壁等都透出归为尘土的寓言与隐喻。一切都是虚无,只有泥土才是真实的,是归宿,是所有意义的终结。
我想问作坊的老人怎么要做这个泥盆或者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懂行或有点阅历的人都知道,这些器具,都是死亡仪式上的道具。比如那个碗状的器具,是放在先人棺椁前,置上一根灯焾、倒上香油、称之为长明灯的碗具。它已经不再具有碗的用途和意义,而是以死亡和永生的名义存在。它所捧起的光亮里,寄托或隐含的是死者向着光明走去。那个黄盆,就是民间所谓的“老盆”,承担着草纸的灰烬、逝者的本钱、活人的哀思,所有尘世未了的纠缠,还有理不清的恩恩怨怨以及放心不下的林林总总,都会在阴阳路上,以一种破碎的声响,彻底人鬼殊途,阴阳相隔。
无数的碗,无数的盆。
每一个盆或碗,都对应着一个人。
我望着院子里密密麻麻的碗,一摞摞数不清的盆,有股寒气从周边袭来。这得有多少人离去或进入天堂?两个老人以为我们感兴趣,有些许得意,还特意告诉我们,生意火着呢,邻省各地都来拿货,供不应求呢。我有点呆住,望着两个将进入耄耋之年的他们,慌不择路地逃出院子。院外,村子处于静寂之中,人烟稀少,很难看到有人从这里走过,一两只黑色的乌鸫鸟不知好歹地在枝头上嘎叫。
我见过乡村凋敝的惨状,也见过草比人高的荒凉,却没见过一片惨淡之外,那么多的泥碗、黄盆密集地涌上来,生的问题还没折腾好,死亡的事情却早已跃出地平线,堂而皇之地开始登堂入室。我不知道那两位老人终老之后,他们会不会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黄盆或碗,在光亮中抵达归途?
果园、蒲草、泥器以及泥土上的生死,这一切的幕后操纵者,我以为是那淹子湖,或者湖水背后的河流,它们以存在或流逝的方式,在尘世里幻化出郁郁葱葱的果园、红得诱人的苹果,自生自灭的蒲草以及蒲草编制的器具,还有水分消失后成为坚硬器具的黄土,那是一种粘得化不开的泥土,贯穿生死的泥土。
当代著名的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说,他愿意将他的雕塑安放在自然景致中,与树、天空和水在一起,而非与任何人造的建筑物为伍。那么是不是可以解释为在城市喧嚣、时代浮躁的当下,有人选择与果园、树木、雨水、虫草和泥土为伴,是一种灵魂的自我安放与栖居?返城后许久,果园、湖泊、土碗、果园的朋友以及湖岸上的人们,仍澄澈在我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