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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歌谣运动时期歌谣记音方法的探索

2023-01-20王雅观

河池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国际音标音标林语堂

王雅观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海淀 100089)

“忠实记录、慎重整理”一直是民间文学尤其是说唱类民间文学搜集、记录与整理的重要原则,其中,“忠实记录”对于民间说唱“原汁原味”的传承,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对于作为“方音的诗”的歌谣,如何准确、科学记录其方音一直是学界不断讨论与探索的焦点话题之一。当前,随着手机、电脑、录音笔、摄像机等多种电子设备在田野作业中的普遍使用及具有专业学术素养的学人纷纷进入田野,歌谣的全面、准确记录已成为可能。实际上,对歌谣方音的准确记录,在北京大学(以下简称北大)歌谣运动发起之初就已被明确提出。由于当时国内尚缺乏统一的方音注音方法,学人为此进行了一系列方法探索,歌谣的记音方法经历了从混乱走向统一的发展之路。这些学人的方音记录方法探索,不仅促进了歌谣记录的规范化、科学化,还深入方言研究的本体层面,对民众文化与话语体系的深刻挖掘与探寻也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

一、现代记音方法的混合使用

北大歌谣运动肇始之初,发起者就注意到歌谣搜集中存在的方音问题。1918年,由刘半农拟定、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的《北京大学征集全国近世歌谣简章》不仅要求搜集者如实记录歌谣的内容,还希望搜集者标注歌谣中书面并未记载的俗字及有音无字的方音,并就如何记录方音提供了参考方法:“一地通行之俗字为字书所不载者,当附注字音,能用罗马字或phonetics(1)phonetics意为语音学,此处指国际音标。尤佳”[1]“有其音无其字者,当在其原处地位画一空格如口,而以罗马字或phonetics附注其音,并详注字义,以便考证”[1]。钱玄同与沈兼士还专门负责对来稿中的方言进行考究。20世纪初的中国,正处于受西方现代文明入侵而急剧变化的时代,社会及学界多表现出中西交融的混合状态,注音方法也不例外。歌谣运动发起之时,传统注音方法“读若某同”“反切”等仍被中国多数学者普遍使用,但考虑到准确记录方音的需求,刘半农以“尤佳”之期盼,希望搜集者可以使用当时较为科学的罗马字母与国际音标予以拼注(2)当时,随着东西方交流日益频繁,周越然、周由廑、王登云等人通过教材、报纸、字典等方式、渠道介绍与推介,26个罗马字母与国际音标已在中国迅速传播。。值得强调的是当时还有一种重要的注音方法——注音字母,该方法以章太炎的记音字母为蓝本,于1913年由中国读音统一会制定,1918年11月底由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它以读音相近之汉字的偏旁笔画如ㄅ、ㄈ、ー等作为拼音符号,用较少的注音音标改变了以往音韵学中繁杂的注音方法,一经教育部颁布就被迅速推广,并在很长时间内成为民国时期最重要的注音方法。在北大发布征集歌谣简章之时,由于注音字母还未被北洋教育部正式颁布,所以,其未出现在记音参考方法中也理所当然。

自北大发出向全国征集歌谣的简章后,北大歌谣征集处在3个月内共收到校内外来稿80余起,歌谣1 100余首。后歌谣征集处对征集而来的歌谣,由刘半农负责选择、校对与整理,从1918年5月22日始,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开辟的“歌谣选”,每日登载歌谣一则,一直持续至1919年5月22日止。在这1年多的时间里,其发表了来自北京、山西、河北、湖北等地的歌谣,共计146首。在这146首歌谣中,仅6首有对歌谣方音的记录说明。这6首歌谣中有关歌谣方音的记录说明多为刘半农的注释说明。就记音方法而言,既有传统记音方法的使用,如“某某音转”;又有注音字母与罗马字母的使用,如[ㄏㄨ力ㄨㄏㄨ力ㄨ]与whar whar;有的直接说明与某字音相近即可,如与俄文Politsija相近、“方”者与“房”音相近。由于缺乏统一的注音方法,歌谣运动初期的负责人与搜集者只能使用多种注音方法拼注方音。与此同时,从顾颉刚于1920年开始,把自己搜集与发动家人搜集的歌谣刊发在《晨报副刊》“歌谣”栏目的情形来看,其中对部分歌谣中特殊方音的注音,也是混合使用多种传统与现代注音方法。

1920年北大歌谣征集处改组为歌谣研究会,1922年《北京大学日刊》又刊发了歌谣研究会搜集歌谣的简章,该简章依旧持续了对方音的关注,“一地通行之俗字,及有其音无其字者,均当以注音字母,或罗马字母,或国际音标(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注其音;并详注其义,以便考证。”[2]在此,歌谣研究会不再是1918年的简章的“尤佳”,而是希望“均当”以注音字母、罗马字母、国际音标这3种当时较为科学的拼音方法标注歌谣中具有地方特色的方音。不过,就《歌谣周刊》的“歌谣选录”刊发的歌谣看,虽然不少歌谣搜集者已经使用注音字母、罗马字母、国际音标这3种现代注音方法拼注歌谣中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方音,但传统注音方法读如、读若依旧被大量使用,整体上对歌谣方音的记音仍然是传统与现代注音方法的混合使用。

二、混合记音方法的记音困境

随着歌谣运动的持续发酵及五四白话文运动、文学革命等一系列文化运动的助推,并秉承着对歌谣科学记录的学术理念,越来越多的学人愈加意识到歌谣记录中方言方音的重要性与独立性。方音也逐渐摆脱作为歌谣内容注脚的角色,成为学界关注的重点。1923年周作人发表在《歌谣周刊》上的《歌谣与方言调查》,拉开了方言调查与研究的序幕,使学界开始真正正视歌谣中的方言方音问题。文中周作人提出“歌谣原是方言的诗”[3]这一经典命题,并建议成立方言调查会,提倡方言调查。不过,周作人对歌谣及方言的关注,并不是为方言与方音争取独立的研究地位,其最重要的原因是希望借助方言中的语汇扩充国语,以此推动国语及国语文学的建设与发展,最终造就他所倡导的“真正的人的文学”“平民的贵族化”的文学。紧接着,董作宾发表《歌谣与方音问题》,可谓与周作人提倡的方言研究“分庭抗争”。在文中他进一步提出歌谣也是“方音的诗”[4],认为相较于方言来说,歌谣与方音的关系更为密切。他明确提出方音具有独立的自身价值,并建议歌谣应尽量依照方音的标准写出。自此,歌谣的“方音”问题及其自身的独立学术价值日益凸显。

其后,为纪念北大成立25周年,歌谣研究会于1923年底刊发了《歌谣周刊纪念增刊》。该刊可说是《歌谣周刊》成立1年以来阶段性成果的总结,共计17位学人发表文章,内容涉及歌谣研究的诸多方面。其中,钱玄同、林语堂、魏建功、黎锦熙等纷纷发表文章讨论与歌谣有关的方言、方音问题以及方音自身的独立问题。魏建功在《搜录歌谣应全注音并标语调之提议》中提议“搜集歌谣,记录的时候,就该全用音标注下来”。相较于董作宾提出的方音记录方法,魏建功提出了最彻底的歌谣记录法。林语堂更是在《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中呼吁“方音研究应有独立的身份与宗旨,不应做附属于歌谣研究下之一物”,等等。无论是对歌谣科学记录还是对于方音独立研究地位的追求,方音已无可争议地成为歌谣运动时期学人必须面对的重要命题。不过,这些语言学人与周作人提倡的方言调查并不相同,虽然他们也肯定方言中词汇研究的重要性,但他们却更加注重方言中的方音问题,是方言研究中的“方音”派。后为方言与方音研究的需要,北大于1924年成立了方言调查会,该会虽然以周作人提议的“方言”命名,但实则主张方音调查与研究的“方音派”占据绝对优势。虽然“方音派”的成员在方言调查会的命名上作了妥协,但他们主张歌谣调查研究中优先方音调查与研究的观点却丝毫未变,而他们关于方音调查与研究的主张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歌谣运动的学术走向,促成了当时歌谣与方言调查中更加注重方音的局面。

当学界愈加认识到歌谣中方言方音的重要性及其自身独立的语言学地位时,也愈发意识到以往传统记音方法与3种现代歌谣记音方法的弊端。中国传统音韵学中“读若某同”“反切”等较为粗略的注音方法不能准确记录方音自不必待言,注音字母、罗马字母、国际音标这3种现代注音方法也或多或少存在着弊端。注音字母是为当时的国语而制,并不能满足记录各地方音的需求。钱玄同还认为,注音字母把“复韵”和“驸声之韵”列为一母,当标注方音中大同小异的“复韵”和“驸声之韵”时,这种方法就略显粗糙[5]。由于东西方交流的日益频繁,26个罗马字母发音与书写被不少民众熟悉与掌握,但26个罗马字母的发音毕竟有限,也难以达到记录全国方音的要求。钱玄同在《汉字改革》中就认为罗马字有音太缺乏、音有重复、音无定读三大缺点[6]。而且,26个罗马字母尚未形成一套统一的拼音系统,极易造成歌谣注音的混乱局面。国际音标应是记录方音最科学的方法,容肇祖、魏建功等都建议采用这种方法记录歌谣的方音。但中国当时低下的印刷水平很难达到国际音标的印刷条件,钱玄同与林语堂等就提到当时印刷国际音标的困难:“印刷事业不发达的中国,要是用了国际音标,印刷方面马上就要发生困难了”[7]125。所以,本是最适合记录方音的国际音标,也未能解决歌谣的方音记录问题。诚然,歌谣运动中没能准确记录方音与当时搜集者普遍缺乏专业的语言学素养有很大关系,但这些注音方法自身存在的缺陷对于此种局面的形成也是重要原因。当这些拼音方法的弊端愈发暴露之际,如何科学、准确地记录方音就成为学界面临的重大挑战。学界急需制定一套统一的方音音标系统,周作人在《歌谣与方言调查》中就迫切写道:“这个(歌谣)拼音问题,本会曾经筹议过几次,不过还没有制成音标;现在需要甚急,可望即日进行。”[8]68

三、统一认识:罗马字母方音音标的制定

由上文可知,歌谣方音音标的选择是学界亟待解决的重要命题,使用何种方法统一以往注音的混乱局面呢?对于歌谣方音音标的选择,当时众多学人主张完善罗马字母拼音方法,制定罗马字母方音音标。因罗马字母的书写与读法已被民众普遍接受,易于传播与推广;相较于国际音标,罗马字母也易于印刷。而且,歌谣运动发展高潮之时也正值国语罗马字运动发展高潮之际,很多歌谣运动的倡导者与参与者,同样也是国语罗马字运动的中心人物,他们在加入有关歌谣大讨论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把他们在国语罗马字运动中的主张带入歌谣运动中。在国语罗马字运动中,周作人、赵元任等主张借助26个罗马字母改革汉字并取代汉字,希望改变以往汉字难识、难记的局面。为此,赵元任、林语堂、周辩明等还尝试拟定了国语罗马字母拼音方案。当歌谣运动中学界提出对方音描写的科学追求时,歌谣运动与国语罗马字运动的目标便都集中在音标的制定上。此时,国语罗马字运动的参与者便水到渠成地把他们的主张移位至歌谣运动的方音描写中,他们同样也希望用罗马字母记录歌谣的方音,制定罗马字母方音音标。可以说,罗马字母的选择,“一方面可以‘学术化’,如调查方音,标记古音等工作用得着它;一方面又近于‘革命化’,所以常与‘汉字运动’‘建设中国新文学’等问题,连带运动,唱高入云”[7]187。这种科学记录与改造中国的双重任务,也使学界最终选择以罗马字母为基础制定方音音标。对于罗马字母方音音标的选择与制定,周作人具有首倡之功,钱玄同、林语堂两位语言学家积极响应,制定了罗马字母方音音标方案。

作为歌谣运动、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等多个运动倡导者的周作人,始终保持着对方言、方音的高涨热情与持续关注。他在对方言调查与研究具有开山意义的《歌谣与方言调查》中指出,歌谣运动的发展已“略有根柢”,与歌谣相关的方言调查也应提上日程。他意识到以往记录歌谣的方法具有较大缺陷,“因为歌谣里有许多俗语都是有音无字,除了华北及特别制有俗字的广东等几省以外,要用汉字记录俗歌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勉强写出也不能正确,容易误解”[3],“单用汉字既是不行,注音字母尚未制有方音闰母,也决不够用”[3]。为准确记录歌谣,文中他参照钱玄同的意见,尝试用26个罗马字母对一首绍兴儿歌进行拼音,部分内容如下:

“大妈妈咳,荐荐我咭!”

“Doo momoa ghe,ciencien go cih!”

“我弗会(合)荐!”

“Qa feecien!”

……

大意:

“大妈妈呀,给我荐一个地方吧!”

“咱们不会荐!”

笔者认为,周作人使用的拼音音标应该是钱玄同在《歌谣音标私议》中拟定的方音音标(3)周作人在文中写道:“上边的拼法大抵照钱先生的意见,限于二十六个罗马字,不加符号,关于这事钱先生不久当有更完全的方法发表,这里不必多说。”,对于该音标方案,后文将详细论述。周作人还对绍兴方言中某些特殊发音的音标予以了说明,如zh为绍兴“奇”字的声母,gh是“亥”的声母,并听从赵元任与周辨明等的意见,用q代替ng。对于用罗马字母拼注歌谣方音的方法,他认为虽有商榷之处,但足以证明“非用这一类方法决不能录出这篇歌词来了”[3]。值得一提的是,周作人还注意到歌谣的声调与语调,但他并未对它们做出进一步的解释说明。周作人已清晰地认识到歌谣中的方音记录问题并倡导学界制定一套统一的罗马字母方音音标,引发了学界对方言方音问题的关注及制定音标的热潮。此后钱玄同与林语堂积极响应,拟定罗马字母方音音标。

(一)钱玄同的《声韵总图》

钱玄同是我国著名的音韵学家、语言学家,他一生积极推进中国的文字改革与罗马拼音改革。1918年钱玄同发表的《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掀开了国语罗马字运动的帷幕。1922年《国语月刊》推出了《汉字改革专号》,众多学者发表文章鼓吹汉字改革,建议使用罗马拼音取代汉字。专号中刊发了钱玄同的《汉字改革》,与同期多数学人主张用26个罗马字母作为汉字拼音的想法不同,他主张使用国际音标作为汉字的拼音字母。他认为罗马字母虽有易写与美观两大优势,但却也有发音不足的劣势。作为歌谣运动与国语罗马字运动参与者的钱玄同,也随着当时的思想潮流关注到对方音的记音问题上。在《歌谣周刊纪念增刊》发表的《歌谣音标私议》中,为响应周作人制定方音音标的诉求,钱玄同以26个罗马字母为基础,大胆地尝试拟定方音音标。文中钱玄同开篇就写道,此篇文章的目的是拟歌谣的音标。他认为国际音标是标注歌谣的最佳方式,但考虑到当时的印刷条件,他只能用“二十六个罗马字母来做歌谣的暂用的音标。照着国际音标的排列”[5]拟定《声韵总图》。

钱玄同拟定的《声韵总图》横向为音标的发音部位,纵向为音标的发音方法,与国际音标的排列基本吻合。但发音部位排列的顺序为由内向外(从喉到唇),与国际音标表发音部位由外向内(从唇到喉)的排列顺序正好相反(4)1912年,国际音标发言部位调整为由外向内,延续至今。。表中共有音标66个,上部分是声母,最后4行是韵母,其中声母49个,韵母17个。《声韵总图》的声母相当于国际音标中的辅音,表中根据声母的发音部位与声带振动情况,详细地划分出声母的成阻部位、成阻方式及清、浊。表中的韵母相当于国际音标中的元音,图中升韵、升降韵、半降韵、降韵是根据韵母发音时舌位的高低划定而成;前韵、中韵、后韵是依照韵母发音时舌面的前后位置制定。其中,w、u、uy等因发音时为圆唇,为圆唇韵。叶尖韵、舌叶韵与舌尖韵也是根据韵母发音时的有关部位命名而成。

钱玄同《声韵总图》中的音标基本按照国际音标[8]18,36的排列及发音标准拟定,体现出音标方案制定的科学性与规范性。表中详细地划分出每个音标的发音部位与发音方法,有利于读者较好地了解与掌握每个音标的发音情况。文中还对每个音标的发音状况与用法进行了较为详细的介绍与示例说明,由于钱玄同更加熟悉浙江与江苏方言及国语,所以文中的示例多以这些方言为主。《声韵总图》中虽然不少音标沿用了国际音标的书写方法,如p、b、n等,但大部分音标是用26个罗马字母拼合的新音标。提及这些音标的制定,他仅这样写道:“东拼西缀,总算凑成了这样一套不伦不类的音标,但因字母太少了,所以有些声音相近,勉强可以对付着通用的,大都把它们胡乱拼合了。”[5]

(二)林语堂的《方音字母表》

林语堂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语言学博士,他于1923年从德国莱比锡大学学成归来,并执教于北大。同年,林语堂在《歌谣周刊》中发表《研究方言应有的几个语言学观察点》一文,这篇文章可以说是林语堂语言学研究的一篇纲领性文章,他的语言学研究方法、基本观点与学术立场几乎都在该文中得以体现。1924年,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成立,集合了黎锦熙、钱玄同、容肇祖等30余人,林语堂当选为方言调查会主席。此后,林语堂积极主持方言调查与研究的各种事宜,拟定《北大研究所国学门方言调查会宣言书》,主持《歌谣周刊》中“方言标音专号”和“方言研究专号”两个专号,等等。他在“方言标音专号”中发表的《方言调查会方音字母草案》,以当时的国际音标为基础,拟定了中国最早的记录方言的国际音标。虽然林语堂的这套方音音标,根本目的是为促进方言与方音的调查,但在客观上促进了歌谣记录的科学化与规范化。

《方言调查会方言字母草案》正文共分为12部分,第1部分和第2部分为林语堂拟定的方音声母表与元音表,第3部分至第10部分为对音标符号做的详细说明(5)分别是“普通符号”“字母总说明”“变通方音字母的几条”“标声调例”“词类连用类”“声母的说明”“元音的说明”“国际音标的其他符号”。。林语堂开篇就对方音字母表的一些制定原则进行了详细的说明,他认为字母表的制定应符合既“简单”又“合乎科学精密研究”两种需求。为达到此目的,他主张“方言之拼字与其发音的说明分为两事,拼字不妨取最简便的字母,而此简便字母在此方音中的详细读法,只须在篇首几句说明中,用发音学名词及符号说清楚”[9]。所以,他认为方言的字母可分为两种:“一是宽式的,每方言所用的各略有不同,二是严格的,各字母有比较一定的读法。宽式的用于拼一方言之音;严格的用以说明发音的实状。严式的字母是很详密的,所用的字母多,各方言都可用;宽式的字母是根据一方言中所有最少数必须分别的音来采取严式中最简便的字母去表他,所用的字母少。”[9]也就是说,林语堂认为方音的表示应分为方音拼字与发音说明两部分,拼字应使用宽式字母,主要用较为简单的字母拼音;发音说明应使用严式字母,要对具体方音的发音做详细说明。不过,无论是宽式字母或严式字母,他认为都应限定在26个罗马字母中——“二十六个字母多半有公认的读法。我们不但要限于二十六个字母,并且于二十六个字母的用法,也务求使与习惯无甚差别。”[9]“于说明上,我们仍旧可以限于二十六个字母,仍旧不用麻烦难懂的新号……我们的根本主张是宁可加符号,不造新字母”[9]。这样不仅为求方音表示的便利,林语堂的另一个目的还在于可以方便民众使用,即“不可造一种专家们的字母”[9]。

林语堂拟定的《方音字母表》包括《声母表》与《元音表》两部分,其中声母35个,元音12个,相较于钱玄同拟定的《声韵总图》与当时国际音标[8]18,36的音标数量而言,林语堂拟定的音标数量明显较少。林语堂拟定的这些音标一部分沿用了国际音标与26个罗马字母部分字母的书写方法,另一部分则是以2个罗马字母拼合而成,相较于钱玄同拟定的《声韵总图》与国际音标的音标书写方法来说,林语堂拟定的音标显然更容易书写与记忆。这些数量较少又方便书写的方音音标,正符合林语堂希望拟定一套可以方便拼字的宽式音标之目的。但对于各个音标的发音情况,他仅将这些音标与罗马字母、注音字母的读音进行简单对照,并未对每个音标的发音部位、发音方法及音标类型进行详细说明,这使林语堂拟定的《方音字母表》略显粗糙。同样,林语堂也希望拟定一套可以准确记录方音的严式音标,为此,他在文中也详细地介绍了这些音标的具体使用说明。在该文后的《方言标音实例》及林语堂的另一篇文章《语言学丛论:方言字母与国语罗马字》[10]中,他使用创制的这套音标方案及说明方法对北京、苏州、绍兴等多地的方音进行拼音与说明,证明其所拟音标方案及说明方法的可行性。林语堂提出的方音字母制定原则及拟定的《方音字母表》具有重大意义,他根据国际音标拟定了中国最早的记录方音的音标,这套有着独到见解的拼音方案,对后来的方言调查及汉语拼音字母的制定,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当时的学人不仅关注到方音,还关注到方音中声调与语调的记录问题,容肇祖的《征集方言的我见》、林语堂的《方言调查会方音字母草案》、魏建功的《搜录歌谣应全注音并标语调之提议》中都有对声调与语调标注方法的探索。由于篇幅有限,本文不再详述。

不过,这种以26个罗马字母为基础制定的方音音标并没有得到普遍的推广与使用,更多的只是限于语言学人的“孤芳自赏”。毕竟,这些注音与标声方法更多的是语言学人初步的记音探索,这些方法本身也存在着不少问题。1925年,北大文科研究所开会决定暑假以后把《歌谣周刊》并入《国学门周刊》,不久后由于当时国内时局的动荡,歌谣征集活动停止,北大歌谣运动告一个段落,方言调查活动也在歌谣运动的结束中草草落幕。以26个罗马字母为基础制定的方音字母的探索,也随着歌谣运动与方言调查运动的结束而宣告中止。

四、余论

在北大歌谣运动中,歌谣运动的倡导者与发起者并未制定出在全国统一使用的方音音标,但这些学人对注音方法的积极探索,使学界对方言方音问题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并促进了歌谣记录的科学化、规范化。董作宾就提出:对歌谣的搜集,“将来我们或者用一个比较完善的办法:1.先把字母来写音调;2.挨次注出汉字;3.译成官话;4.附注方言。这样一来,似乎容易得到一点真相”[11]。歌谣运动结束后,不少学人在搜集歌谣时就十分注意用注音方法拼注歌谣,主要以注音字母与国际音标两种方法为主。顾颉刚在中山大学出版的《吴歌甲集》就用注音字母对歌谣中的特殊方音予以拼注。不少民族学者及语言学家则用国际音标对歌谣进行注音。如凌纯声在《湘西苗族调查报告》中,用国际音标记录44首苗族歌谣原语、注释、汉语翻译,赵元任在《广西瑶歌记音》中用国际音标对瑶歌进行注音,等等。

可以说,在歌谣运动开展的8年中,为准确记录歌谣,歌谣运动的倡导者与参与者从开始的传统与现代混用的记音方法,向希望搜集者使用注音字母、26个罗马字母以及国际音标3种现代方法,再到尝试以26个罗马字母为基础制定统一的方音字母的变化,体现出民俗学自创立之始,就秉承着忠实记录的科学原则,追求对歌谣的准确记音。不过,这种科学记音的传统并未真正得到继承,从事民俗学研究的学人的学术背景以传统的文学、史学为主,普遍缺乏专业的语言学训练与素养,即使当前民俗学科教育体系已经完备,但由于学科课程设置的影响,真正可以用国际音标独立记录歌谣的民俗学人也并不多见。这就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歌谣方音记录与研究的长期缺位,最明显的莫过于被称为“世纪经典”和“文化长城”的“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中的《中国歌谣集成》的搜集。这场耗时28年之久,汇聚全国各地区与多民族的声势浩大的歌谣搜集运动,在中国民俗学史乃至在世界文化史上也是史无前例。但《中国歌谣集成》中记录的歌谣却仅仅是歌谣文本,不但违背了科学记录歌谣的原则,而且也无法体现歌谣独具地方特色的韵律美,使这次大型歌谣搜集运动的学术价值大打折扣。回溯百年歌谣研究史,在歌谣运动初期,学界就有着科学记音的学术追求,但歌谣运动结束后并未持续坚持,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当前,新型电子媒介在田野作业中的使用可以最大限度地记录歌谣的方方面面,但学界仍应重视搜集者语言学素养的培养与训练,这样不仅可以满足特殊情况下科学记录歌谣的需要,同时也有助于搜集者更好地了解歌谣、解读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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