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的“器”与“学”
2023-01-20韦东柳
韦东柳
(1.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00;2.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河池 546300)
孔子一生立志为学,《论语》中绝大多数篇幅都在直接或间接地讨论“学”的问题。据统计,《论语》中提到“学”字共有64处,大多数出自孔子之口,只有少数是孔子弟子所说。如耳熟能详的“学而时习之”[1]1“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1]120等。关于为何而学?孔子提出“君子学以致其道”[1]1503“君子学道则爱人”[1]1363等。《论语》中“学”的观点,见解深刻,内容多样。孔子生活的时代,礼器与政治性、宗教性的祭祀活动息息相关,而祭祀与礼仪休戚相关。孔子与弟子的互动交流中,许多教学素材直接来源于当时的经验世界。“器”作为一个非常直观的、具体的意象,被孔子多次引用。在《论语》中,“器”字共出现6次,均以“子曰”的方式出现,笔者将其分列如下:
子曰:“君子不器。”[1]112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1]240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1]1233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1]337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1]1078
从以上例子来看,《论语》中提到“器”字次数虽不多,内涵却很丰富,多与治学、修养等话题有关。其次,《论语》中多处提到具体的器物,有觚、玉、帛、钟、鼓、刀等,分别出现在《雍也》篇、《阳货》篇、《微子》篇、《子罕》篇、《季氏》篇等。孔子深入挖掘酒器、美玉、钟鼓等器物背后的文化意蕴,不仅赋予“器”更多元化的涵义,还将“器”与学行、品性、才德相联系起来。目前学界有关《论语》中“器”的研究多集中在“君子不器”的含义阐述和“管仲器小”的矛盾诠释,少量集中在对《论语》单篇解读,如《阳货》《公冶》等,主要论述“器”与“礼”,“器”与“道”的关系。研究者杨洋在《学术研究》2017年第2期发表《儒家劝学思想中的“器”意象运用及其现代价值》一文,首次将“器”与“学”联系起来。文章的论述以儒家劝学传统为切入点,考察“器”意象与“学”意涵,并联系海德格尔对技术的理解,两者并置地谈论以“器”劝学的现代运用及价值[2]。这是目前笔者所能搜集到的《论语》中“器”与“学”的研究成果。但《论语》中“学”的思想贯穿始终,“器”的内涵丰富,两者之间还具有无比丰富、且极具阐释力的言语空间。笔者不揣冒昧,立足于《论语》,略为梳理“器”与“学”的关联性,展示孔子“器”与“学”的思想。
一、以“器”劝“学”
《论语》中,孔子将“器”与“学”相联系,以“器”阐述其“学”的思想,不仅以器喻人,发挥器物教化功能,而且辩证地看待“器”的功能性特征,在肯定中否定,在否定中肯定,启发弟子“学”而内省。孔子还以发展的眼光看待有限之器中蕴含的无限可能,勉励弟子学无止境。
(一)以“器”喻人:器物教化
器物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和象征,特别是在孔子生活的时代,礼器更是礼文化的代表和标识,蕴含人与神、人与物、人与社会的文化内涵[3]。《论语》中,孔子以器物为媒介,以器喻人,发挥器物的教化功能,主要体现在《子路》《卫灵公》和《公冶》三篇中。
《子路》篇:“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1]1078程树德《论语集释》辑录学者们对“器之”的“集解”有“度材而任官”[1]1079之说,而“集注”则为:“器之,谓随其材器而使之也。”[1]1080朱熹沿用前人观点,以为此处之“器”是指具体的有形器具。夫子把人比作一种器具,根据人的才能置之于相应职位,使其各周于用。《卫灵公》篇中,子贡问孔子何为仁?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1]1233。《论语集释》中对此的“集解”有云:“言工以利器为用,人以贤友为助。”[1]1233此处之“器”同样是指具体器具。器不利不成事,反之,器利才能善其事。“利器”与下句的“贤者”“仁者”互应,以利器比喻贤、仁之人。孔子以有形之器喻人,依“器”之功能喻人之才能,依“器”之优劣喻人之贤、仁与否。
《论语》中所提之“器”最具有文化气息的莫过于孔子与子贡的对话。孔子评价子贡:“女器也。”[1]337此处之“器”为“瑚琏”。那么,何为“瑚琏”?皇侃《论语义疏》云:“瑚琏者,宗庙宝器,可盛黍稷也,言汝是器中之贵者也。”[4]100《论语集释》中的“集注”载:“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1]339钱穆先生《论语新解》亦有提到——“瑚琏乃宗庙中盛黍稷之器,竹制,以玉饰之,言其既贵重,又华美,如后世言廊庙之材。”[5]104以上诸家的释义皆把“瑚琏”译为宗庙祭祀的礼器。孔子以瑚琏喻子贡,将子贡喻为礼器。
器物是文化的重要载体,以上提到的三段语录中,孔子根据器物的作用和本身具有的特点,挖掘器物本身独特的文化蕴涵,将器物与人相融合,以器喻人,充分发挥器物的教化功能[6],不仅使受教之人从具体的器物中更全面地认识自己,逐渐完善自身人格,还能在潜移默化中沁润到器物背后的文化因子,对个人的成长产生积极的影响。
(二)对“器”的否定与肯定:启发内省
《论语》中涉及许多人物的评价,上至历史人物、君王贵族,下至身边的弟子和平民百姓。孔子具体地、辩证地给予每个人物中肯的评价。孔子辩证地看待每个人,既能不惜赞美其品性功德,又能攻瑕索垢发现不足。最为明显的是对于子贡和管仲,孔子均以“器”评价他们,在对“器”的否定中暗含着肯定,肯定中暗含着否定。
子贡17岁拜孔子为师,是孔门十哲之一。《论语》一书中共38次提到子贡,数量上仅次于子路。有的学者认为,《公冶》篇中,孔子将子贡喻为“瑚琏”,此处“器”已脱离了有形器物的具体形态,作为一种礼器,既贵且美,是祭祀礼仪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赋予神圣的意义,给予子贡一个很高的评价,是夸赞子贡之德。有的学者则认为以“器”喻子贡,是对子贡的批评,认为孔子批评子贡没有由具体之事达到对普遍之道的体认[7]。另外,在《论语》中,孔子多处提到君子应寡言,曾曰:“巧言令色,鲜矣仁!”[1]1403而子贡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善外交,曾任卫国和鲁国的宰相,以巧言善辩著称,有很大的名声。因此,皇侃、朱熹等学者认为孔子将子贡喻为“瑚琏”,并不是一种赞美,而是带有贬义和否定意味。笔者认为,孔子对子贡的评价是肯定中带有否定,否定中又带有肯定,这正是孔子的高明之处。孔子敏锐地抓住“瑚琏”作为物质工具可延展到文化层面上的特征,精确地将其与子贡的性情品质相结合。他既肯定了子贡的才能,又发现子贡所存在的不足,但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借助“器”来表达。这符合孔子中庸婉转的劝谏方式,既不直接伤害子贡的自尊心,又启发子贡内省,起到劝学作用。
同样,《八佾》篇中,孔子评价“管仲器小哉”[1]240。《论语集释》中的“集解”有“言其器量小也”之说[1]240。诠释者将此处之“器”释为“器量”“器度”。而同一书的“集注”则为:“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1]241“器小”指的是“不行王道”。后世学者进行诠释时,多于“集解”“集注”二者中择其一。春秋时期,“器量”是特指器皿的容量,东汉时期首次用于形容人。所以,将“管仲器小”之“器”释为“器量”的说法有待商榷。联系上下文来看,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即孔子以“器小”来评价管仲“不俭”“不知礼”,此处之“器”是对人的一种道德价值判断,“器”的内涵已从文化层面延伸到伦理道德领域。
《论语》中涉及管仲的评价共出现4次,《宪问》篇中出现3次,笔者将其分列如下:
1.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1]1105-1108
2.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1]1128-1129
3.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1]1136-1140
面对子路和子贡关于“管仲仁否”的争论,第一段中,与子产、子西相比较而言,孔子肯定管仲为“仁人”,认为其仁行高于另外二人。面对子路“管仲不死”的问题,孔子举例“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再次称赞管仲的功绩。子贡进一步追问管仲是否为“仁者”?孔子从管仲辅佐齐桓公匡正天下的事迹再次肯定管仲之仁。孔子以“器小”评价管仲,具有否定和肯定的两面性,一方面以“器”外在表现形式功能单一性否定管仲,另一方面又以“器”所承载的内在价值肯定管仲。
孔子肯定礼器的政治功能,即是对子贡聪慧机敏、知礼守礼的一种肯定。对礼器专于一技的否定,即是对子贡讥讽他人、巧言善辩的行为不够满意,认为子贡在道德方面不够完善。同理,孔子既肯定管仲有仁者之功,又以“器小”批评其行为骄奢与僭礼,德行有瑕。正是因为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有肯定,孔子对子贡和管仲的评价才更显得真诚。任何人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孔子循循善诱以“器”劝学,不管是喻子贡为器,还是评价管仲“器小”,都是在引导弟子内省是否修仁礼、行王道,以不断提高自身的道德水平。
(三)“器”的有限与无限:学无止境
《论语》开篇《学而》第一句就开宗明义,“学”是儒家思想的核心。孔子所提之“学”包含两个方面,对内“修己”,安顿好自己的生命和心灵,对外“安人”“安天下”,承担起社会的责任。这是一条漫长艰辛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1]554的永无止境的道路。“君子不器”一语中,孔子将“器”与“学”联系起来,从“器”的生活、功能(器皿)延伸至“器”所具有的政治性和宗教性特征,意味着“学”不仅流于有限的外在形式,而且更应注重内在的内容,这是一个不断追求、学无止境的过程。
《论语》一书中的“君子不器”含义丰富,历来为人们争论不休。其原因在于:一是“君子不器”一句孤立出现,并无上下文可辅以理解;二是“器”字本身义项的文化内涵较为丰富,其引申方式多种多样,有借代、比喻等,对其解释具有多重性;三是孔子自身处于礼器文化逐渐衰落的时代,他本身对“器”的理解包含诸多矛盾。《论语集释》中对此的“集解”有云:“器者各周其用。至于君子,无所不施也。”[1]112此解释乃引包咸之论,是现存最早的关于“君子不器”之“器”的解释。同一书对此的“集注”则为:“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1]112后来的钱穆先生提出的“器”即“今之所谓专家之学者近之”[5]10,“不器”即“犹今之谓通才”[5]10。乃至杨伯峻、南怀瑾等学者提出的观点,都是沿用包咸所提的“各周其用”和“无所不施”观点[1]112。“君子不器”之义中,“君子”不应该成为器皿,强调的是“君子”不应只会一技一艺。此处的“器”从表面上看是指具有生活性和功能性的器皿,实际上反映的是孔子已脱离功能层面的考量。人要成为君子,达到“仁”的境界,是一个不断求学的过程,正如“器”从器皿的功能性逐渐提高到价值性的过程。
综上所述,不管是孔子对管仲微妙而复杂的评价,还是对子贡褒扬中夹杂批评,抑或是君子“器”与“不器”,都反映出孔子已经超越“器”的物质层面,上升到文化领域,乃至移用到对人的价值评价。孔子以“器”喻人,以“器”作为载体提出“学”的思想,在对“器”的肯定与否定中启发人学会内省,并从有限之器、无限之器引申出学无止境的内涵。
二、从“器”到“不器”
孔子继承《周易》“形而上学谓之道,形而下学谓之器”的思想。“器”是“道”的基础,“道”是“器”的目标,从“器”到“道”有一个过程。孔子将“器”作为重要的劝学载体,引导弟子先“观器”“识器”,后“成器”,再摆脱“器”的限制,最后“破器”入道,学以求道,成为君子,实现“器”与“不器”的有机融合。
(一)“观器”为法
“器”之所以为“器”,在于其有形。有形意味着摸得着、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事物。古来便有“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8]46的传统,人类的生存和社会的建构即是一个“观物—取象—制器”的过程。孔子继承前人思想,将“观”作为求学的重要方法,在很多篇目中均有提到。看一个人是否温良恭俭让,孔子认为要“观其志”“观其行”。了解一个人,即是要“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1]107。何以知仁?孔子提出“观也,斯知仁也”[1]278。孔子认为要达到“达”的境界,需具备“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即能“在邦必达,在家必达”[1]1000。《荀子·宥坐》篇中提到孔子具体的“观器”教学实例。孔子带领弟子参观鲁桓公庙堂时,看到悬挂的欹器(君王用来警示自己的器具),孔子说:“中则正,满则覆”,并让弟子亲自实验观察,告诫弟子抱有谨慎谦虚的态度[9]8。“观器”是“识器”的前提,要多观方能识之,观得全面、正确才能“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1]557。关于如何“多学而识之”[1]566,从孔子对伯鱼的教诲中可见一斑。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1388孔子所论之“观”,是学习的基础,不管是观人,还是观物,都是“观千剑而后识器”[10]494的学习过程。
(二)“成器”立“学”
从“观器”到“识器”,是为了能够“成器”。人生来就有“器”化的特点,人无法脱离肉体之器而独立存在,生于世间,必将要融入这个器用结构的社会,必定与有形之器直接打交道,所以想要成为君子,达到“不器”的境界,必先“成器”。对于孔子所说的“君子不器”,后人多解释为孔子有轻器的取向。其实不然,孔子七十二弟子皆通六艺,可见孔子并不否认成才、成器。最为鲜明的例子,就是上文提到的孔子评价子贡为“瑚琏”之器,这话虽带有贬低、批评之意,但不可否认,“瑚琏”是非常尊贵的大器,而且孔子也曾评价子贡:“告诸往而知来者”[1]65,所以,孔子是认可子贡的才能的。只是作为子贡的老师,孔子对他寄予更高的期望和勉励,以求得个人德性不断向上的挺立,既成“大器”,更成君子。另一方面,孔子本身就“少也贱,故多能鄙事”[1]672,但当樊迟向他请教如何种田、织布时,孔子说他是“小人”,此处“小人”并非贬低嘲讽之意,也并非轻视体力劳动[11]。在孔子看来,培养一个人,使其广泛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学有所成,行有所成,即“成器”的过程,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成为君子,实现“不器”,从内到外皆为完美,更不是一蹴而就的易事。孔子作为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他从特定的社会条件出发,认为君子承担更为重要的社会责任,是社会人才的重要储备,需要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面对可能成为君子的弟子,孔子诲而不倦,引导弟子树立更远大的目标和志向。这并不意味着孔子认为没有实现“不器”就是资秉不高,能力不足。“成器”与“不器”并不是对立的、非此即彼的关系,两者密不可分,只有先“成器”,才能实现“不器”。
(三)“破器”入道
“器”属于形而下者,受限于具体之“形”的束缚,所谓“破器”就是超越具体之形的束缚[12],摆脱工具性、手段性,追求个体的独立性和能动作用,实现“不器”,成为君子。君子不满足于只“成器”,滞于一端,限于“器”的局限束缚,因陷入一偏就难知全貌,而应在游遍各种知识技能之后,学有所悟,内化于心,在不断地积累和实践中实现对“器”的突破和超越,达到“不器”的状态。“君子学以致其道”,“不器”即是达到“道”这一形而上的境界。“不器”是孔子对君子各种美好品质总的概括,主要有三层含义的内涵。一是君子“破器”,实现“不器”,是守住“道”,以“道”为原则和志向。孔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1]1282孔子所论之“道”是指君子所追求的无所偏向、无所意图、不为具体之物所困扰[13],追求更高的目标,对内备圣人之德,对外施王者之政。二是君子“不器”即实现对有形之器的扬弃和超越,能周遍通达,无所不包,无所不是。这亦是孔子所谓的“无可无不可”[1]1472,或是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14]384,意味着君子博学多能,不限于某一具体技能或职业,但也不是意味着人要封闭自身,而是意味着要具备整体全局观,掌握万物至理,顺时而动。三是君子“破器”,实现“不器”,摆脱“使人如器”的状态,成为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思考与抉择,如孔子所说的——“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1]479它强调不被自身单一、僵化的视域和观念所束缚。总的来说,“破器”是在各个方面突破“器”的限制,是对某些片面的突破,更是对形而下的突破,摆脱各种现实维度的限制后,修养美好的道德品质,形成理想的人格,成为君子。
人没有办法脱离具体之“器”而存在,只能在接受“器”后实现对“器”的超越。这种超越并不是完全的摒弃,而是戴着“器”的镣铐实现的一种蜕变。孔子对“器”的理解有独到深刻的见解,他将“器”与“学”联系起来,并实现“器”与“学”的调和,引导弟子明白,生活在器物世界之中,要通过“观器”达到“识器”,以“器”为学习对象,获取知识和体悟,成为“大器”。但又强调不为“器”所限制,追求比“器”更高的目标,上达于“道”,进而成为“君子”。从“观器”到“破器”就是一个孜孜不倦的学习过程,从“破器”到“不器”亦是学习的最终目标。孔子从学习过程和学习目标两个维度将“器”与“学”作了一种有机的调和,实现“器”与“不器”的融通。
三、孔子“器”“学”思想的现实意义
随着时代的发展,进入工业化和信息化的时代,处在教育功利化大背景下,“器”的内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政治和宗教意蕴淡化,功能性意味加强。由于过度重视工具性价值,人为了适应社会,不断地学习是为了“成器”,“成器”后却忽视了对“器”的超越。几千年前,孔子强调生而为人,虽处于肉体之器中,但可通过刻苦学习,修身养德,实现对“器”的超越,达到“不器”的境界,最终达到自我完善和内外合一的理想境界。孔子这样的教学理念对于愈发“功利化”的社会而言仍具有启示意义。
首先,人是寄身于肉体之“器”中,并不是毫无生命感的器物,在“学”的征途中,师者起到引导的作用,把学生当成鲜活的人,启发学生在现实生活中获得意义的体验,在意义体验中不断地思考眼前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从“观器”“识器”到“成器”,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的过程[15],亦如孔子所言:“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1]82-88孔子以学贯穿始终,是终身学习的典范。面对“仁”难以达到的说法,孔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1]571而今的学习过于追求速度,寻找各种捷径,企图在一夜之间就掌握所有的知识,妄想读一两本书就能知晓天下事,其结果往往会适得其反,造成“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1]1059的局面。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发展有其独特的发展规律。孔子曾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1]709,他以庄稼的自然生长规律来警示自己和弟子:人的成长、学习与庄稼的生长一样,有其自然规律,学习是一个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的过程,只有遵“序”,才能“渐进”,进而“成器”。在倡导终身教育和终身学习的社会背景下,师者引导学生以循序渐进的态度求学,将学习当作终生的事业,最终实现内在的自我提升。
其次,孔子以“器”劝学,并将“不器”作为求学的目标,并不是随意的选择,而是根植于具体生活情境中的选择。“器”本身具有多重内涵,从功能层面上考量,是强调“器”之用处。进一步来说,礼器作为祭祀礼仪的重要工具,虽还是承担功能性作用,但还兼具神圣性、政治性的特征。从一个单纯的器皿成为尊贵的礼器,也是对自身能力的不断升华和提高;最后,不再停留在器物的效用层面上,实现“破器”,成为君子,上升到作为人的价值、意义、内涵的觉察和顿悟中。孔子以“器”进入“学”中,最终还是落到了人的身上,实现“不器”,即是要“为己”“修身”“成己”。现在,人们在使用“器”的过程中,更多的是一种向外的操纵,忽视“器”本身的价值和神性,人也逐渐沦为一件控制“器”的器物,变成“器”化的人。此外,在市场经济背景下,社会分工愈加复杂、细化,每个人都被禁锢在“器”限中,学习的目标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器物”。孔子所生活的时代,也是一个社会分工明确的时代,孔子也没有反对人从事具体的工作。只是对于孔子来说,通过学习,成为一件“大器”,根据自己的特长匹配擅长的工作,非常有利于社会的发展。但成“大器”是学习过程的一个阶段,仅是完成了一半,最终目标是实现“不器”。而今,社会分工下的人成为社会的“工具”,这无可厚非,但人们在学习之后“成器”,却只停留在这一阶段,把“成器”当成学习的重点,并没有进一步实现“破器”,每个人都在社会上展现自己“用”的价值,却忽略了作为“人”的价值。
李泽厚先生将“君子不器”释为“人非robot(机器人)”,强调人不要被异化,不要成为某种特定的工具和器械。这是对孔子思想的现代阐释,生活在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以“器物”为代表的技术逐渐架空人们的生活,吞噬人们的存在,要恢复个体生命的神圣感和满足感,要在学的过程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1]65,体察“器”所蕴涵的个中滋味,并跳出效用逻辑和工具理性逻辑的陷阱,学在“修身”“为己”,实现人的意义价值的挺立。
四、结语
孔子论“器”,使“器”为“学”的思想提供正面的价值支持,将“器”贯穿到“学”的始终,不仅以“器”劝学,实现器物教化,启发内省和终身学习的劝学思想,更是从“观器”“识器”“成器”和“破器”的过程延伸到人的学习过程,引导学生在学习过程中不断实现个体的超越,成为君子。此外,孔子以“器”喻人,进而劝学的思想,面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和物化的现象,仍具有深刻的意义,为我们这个时代提供宝贵的财富和鲜活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