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日记》对明清时代中国岭南之观照
2023-01-10师存勋
师存勋
(琼台师范学院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7)
朴趾源,号燕岩,朝鲜王朝(1592—1910)时期文人,清朝乾隆四十五年(1780)使行中国,后写就《热河日记》。作为从域外视角了解清代时期中国社会的重要汉籍,《热河日记》对明清时代中国岭南之观照颇值得我们关注。具体来看,这种观照首先涉及东西方文化交流暨西学东渐,尤其以对晚明来华传教士利玛窦的关注为最。而明清易代对东亚政治格局影响深远,以传统儒家思想为尊并深抱华夷之辨态度的朴趾源对以袁崇焕为代表的忠义之士心怀敬意,对南明政权的最终夭折流露出深深的痛惜之情。入清以后的中国迎来康乾盛世,在乾隆皇帝大寿时节赴华的朴趾源遂与满清官员有了交往,并通过与广东按察使等人士的交往暨对岭南物产的接触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岭南。
一、中西方文化在岭南的相遇暨晚明利玛窦来华
岭南地处中国和东南亚的交汇处,是海上丝绸之路重要的节点,随着15 世纪以来西方殖民主义势力在全球的扩张,中国与西方世界的接触也开始深化,作为中国与世界文化接触的重要桥头堡,岭南遂见证了中国与外部世界,尤其是与西方世界的文化碰撞。《热河日记》中作者以好奇的态度对海外的西洋新质文化作了较多记述,今日读来,亦颇令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如书中对作者与中土人士王民皞(鹄汀)关于烟草这一舶来品的交流记述道:
余曰:“自万历间从日本入国中,今土种无异。中国皇清在满州(洲)时,此草入自敝邦,而其种本出于倭,故谓之南草。”鹄汀曰:“此非出日本,本出洋舶,西洋亚弥利奢亚王,尝百草得此,以医百姓。”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六,《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178-179 页。该文中《热河日记》版本及其文献,皆自韩国林基中先生所编《燕行录全集》(首尔:东国大学校出版部,2001 年)。以下不再重复标注出版地和出版时间,特予说明。
此段话中的“亚弥利奢亚”即烟草的原产地“美利坚”(America,即美洲)。明时,烟草从美洲经由东南亚传入中国,岭南则是烟草遍传中国的必经之路,而王鹄汀则敷衍中国传统文化中“神农尝百草”之典故,得出“亚弥利奢亚王尝百草以医百姓”这种颇合儒家审美伦理的结论。类似对西洋懵懂认识的言论在《热河日记》中又如下:
余在漠北,问大理卿尹嘉铨曰:“近世医书中,新有经验方,可以购去者乎?”尹卿曰:“近岁和国所刻《小儿经验方》最佳,此出西南海中荷兰陀。又《西洋收露方》极精,然试之多不效,大约四方风气各异,古今人禀质不同,循方诊药又何异赵(趣),括之谈兵乎。《正绩(续)金陵琐事》亦多录入近世经验,又有《廖洲漫录》,又《苕翡草木注》《橘翁草史略》《寒溪胎教灵枢》《外经》《金石同异考》《岐伯侯鲭》《医学绀珠》《百华精英》《小儿诊治方》,俱近世扁仓所录。京师书舍中,俱可有之。”余既还燕,求《荷兰小儿方》及《西洋收露方》,俱不得。其他诸书,或有粤中刻本云,书肆中俱不识名目。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九,《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338-339 页。
此段文字中提到了乾隆时代在东南亚、东亚进行殖民的荷兰人以及西洋的医药书籍《荷兰小儿方》《西洋收露方》等,朴趾源在北京并未求访到这些西洋书籍,而从“其他诸书,或有粤中刻本云”这种刻意提及广东的表述,我们不难总结朴趾源的认识,即:比起中国其他地方,广东是最有可能首先接触到荷兰暨西洋医书的地方,这实际表明广东在中西方贸易和文化交往方面所具有的优势。
就事实言,广东乃至整个岭南自古以来即为中国与西亚、西洋等接触的前沿。明朝万历九年(1581)的来华传教士利玛窦也是首先抵达广东,并长期在肇庆、韶州以及南昌、南京等地活动,后于万历廿九年(1601)正式进入北京,进献自鸣钟等西洋产品,得到明神宗的礼遇,并终老于北京。这一点多为清代时期的东方知识界所熟知,《热河日记》中即曰:“皇明万历二十九年二月天津监税马堂进西洋人利玛窦方物及天主女像,礼部言大西洋不载《会典》,其真伪不可知,宜量给衣冠,令还本土,勿得潜注(住)京师不报。西洋之通中国,盖自利玛窦始也。”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一,《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414 页。朴趾源在京也亲自寻访利玛窦冢,见其碑碣,并在《热河日记》中对碑碣内容加以记载曰:“树碣为表曰:耶稣会士利公之墓。左旁小记曰:利先生讳玛窦,西泰大西洋意大利亚国人,自幼真修,明万历辛巳航海首入中华衍教,万历庚子来都,万历庚戌卒,在世五十九年,在会四十二年。右旁又以西洋字刻之。碑左右树华表,阳起云龙。碑前又有砖屋,上平如台,列树云龙石柱为象,设有享阁,阁前又有石牌楼、石狮子、汤若望纪恩碑。”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490-491 页。
利玛窦来华传教一事,在中西方文化接触中无疑具有开创性意义,这在中国改革开放继续深化的今日仍是学界探讨的话题,“利玛窦传教策略给我们的一个最重要的启示,就是承认世界文明的多样性和文化的差异性,秉持相互尊重、包容共生的理念。要学习和研究当地历史文化,因地制宜、积极探索符合当地国情和特色的文化走出去的策略”[1]。故而就《热河日记》中相关利玛窦暨西学东渐问题进行考察仍不失时代意义。
利玛窦虽以传教为目的进入中国,但由于他摸索出一套“科技先行,宗教随后”这一适合在华传教的成功策略,因而在客观上促进了中西方科技与中外文化的交流。《热河日记》中即提到:“皇明万历九年西洋人利玛窦入中国,留北京二十九年,中国人无信之者,独力主其历法者徐光启一人,遂为万岁历法之祖宗,则万历纪年乃利玛窦入中国之。”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216-217 页。利玛窦入华尤其加深了中国人对西洋科学技术的认识,较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奇技淫巧”的错误理念。即如学者就望远镜这一舶来之物与利玛窦之间的关系问题所作的考证:“晚明时期是古代中国与西方科学技术交流发展最快的时期,欧洲望远镜在中国社会的早期传播,亦是这一交流中最为重要的一项,也是明代科学技术传播史上的大事。从利玛窦开始,一批又一批的欧洲传教士将望远镜带进中国,与此同时也将望远镜的制造技术传入中国,在明代社会产生了重大影响。”[2]西洋技艺入华在《热河日记》中也有较多记述,即以所谓“铁琴”为例,在《热河日记》中作者就其与利玛窦的关系问题作了较多叙述,试看如下:
朝日,随尹亨山嘉铨、王鹄亭(汀)民皞入修业斋,阅视乐器。……余问:“欧逻铁琴行自何时?”鹄亭(汀)曰:“未知起自何代?而要之百年以外事也。”亨山曰:“明万历时,吴郡冯时可逢西洋人利玛窦于京师,闻铁弦琴,已自有记。盖万历时利玛窦所携至也。乐律皆本之笙簧,而天琴最合簧律。故审音者易定其律。”余问:“天琴又是何样制作?”鹄汀曰:“这是泰西铁弦,此系天主器物,故名天琴。泰西人皆精历法,其几何之术,争织较忽,凡所制作,皆用此法。”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14-15 页。
在其后的记述中朴趾源继续就西洋铁琴经由中国在朝鲜半岛的传播加以补充,并由此谈及自鸣钟这一源自西洋的发明,字里行间亦不无赞许之意,其曰:“欧逻铁弦琴,吾东谓之西洋琴,西洋人称天琴,中国人称番琴,亦称天琴,此器之出我东,未知何时,而其以土调解,曲始于洪德保。乾隆壬辰六月十八日,余坐洪轩,酉刻立见其解此琴也。概见洪之敏于审音,而虽小事,既系创始,故余详录其曰:‘时其传,遂广于今,九年之间,诸琴师无不会弹,吴郡冯时可始至京,得之利玛窦,以铜铁丝为弦,不用指弹,只以小板。’按其声更清越云。又自鸣钟仅如小香盒,精金为之,一日十二时,凡十二次鸣,亦异云。并见《蓬窗续录》。盖此两器,皇明万历时始入中国也。余山中所有洋琴,背烙印《五音叙记》,制颇精好。故今来中国,为人应求遍览,所谓五音舒而竟未得。”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210-211 页。作者同时也谈到了利玛窦来华所产生的中西方文明,尤其是宗教差异问题,由此不难看出作者所代表的东方知识阶层对西洋文化的懵懂与渴求之情。关于这一点,在朴趾源如下与中土人士王鹄汀之对话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鹄汀曰):“明万历中,西土沙方济者,至越东而死,继有利玛窦诸人,其所为教,以昭事为宗,修身为要,忠孝慈爱为工务,迁善改过为入门,生死大事,有备无患为究竟。西方诸国,奉教以来,千余年大安长治,其言多夸张,中国人无信之者。”余曰:“万历九年,利玛窦入中国,留京师二十九年,称汉哀帝元寿二年耶稣生于大秦国,行教于西海之外。自汉元寿至明万历一千五百余年,所谓‘耶稣’二字,不见于中国之书,岂耶稣出于绝洋之外,中国之士未之或闻耶。虽久已闻之,以其异端,而史不之书耶。大秦国一曰拂菻,所谓欧罗巴,乃西洋总名耶。洪武四年捏古伦自大秦国入中国,谒高皇帝,而不言耶稣之教,何耶?大秦国未始有所谓耶稣之教,而利玛窦始托天神以惑中国耶。笃信轮回,为天堂、地狱之说,而诋排佛氏,攻击如寇讐,何耶?”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125-126 页。
朴趾源笔下“所谓‘耶稣’二字,不见于中国之书”这种表述固然正确,但“大秦国未始有所谓耶稣之教,而利玛窦始托天神以惑中国耶”等语则不无臆测,由此可见清代时期朝鲜知识界乃至整个儒家文化圈知识分子对西洋文化的不甚了解。整体而言,《热河日记》中关于西洋暨利玛窦的描写,与明末相关事实基本符合,作者的笔调亦颇多积极与赞许之处,而这所映射出的是朴趾源所代表的东方知识阶层对西方文化的积极审视和对中国岭南之观照姿态。
二、袁崇焕与易代之际的南明
朴趾源笔下,对明清易代这一深刻影响东亚政治格局的事件多有触及,这其中又有不少内容涉及中国岭南,尤其对袁崇焕这一来自岭南的明末著名孤臣,以及对马士英、桂王等多有述及,从中不难看出作者对明清易代由衷的感慨之情。
关于明清易代,朴趾源笔下涉及中国岭南最多者当属袁崇焕。天启六年(1826)正月,努尔哈赤进攻宁远,袁崇焕力克之。世传努尔哈赤为袁崇焕炮击致死,尽管这一说法可信度不高,但宁远之战是努尔哈赤四十四年来所遭遇的最大军事失败却是事实,这一战役亦暂时解除了明朝所面临的巨大军事压力。正因宁远之战的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故宁远战后不久之努尔哈赤病故便被夸大、讹传为是在宁远之战中因遭受炮伤而呕血致死,袁崇焕之名望遂更得升腾,而努尔哈赤为袁崇焕炮击致死这一说法在朝鲜朝野则久传不衰。这种夹杂了极多浪漫成分且不无明显讹误的描述在燕行使笔下并非个案,而换个角度来看,对袁崇焕和宁远大捷的关注体现出朝鲜人士对袁崇焕的崇敬,对清朝的不满和对华夷之辨理念的固守。《热河日记》中如是记述作者在辽东的所见:“路傍有十数丈高峰,名呕血坮。世传清太宗(祖)登此峰,俯瞰宁远城中,为明巡抚袁崇焕所败,呕血而殂。故称之。”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三,第503 页。
宁远大捷是袁崇焕军事事业的顶峰,而也由于袁崇焕的存在对后金所形成的严重威胁,迫使后金巧施反间计,引诱崇祯帝残杀了袁崇焕,关于这一点,明清著述多有记载,《热河日记》中也有类似表述,虽不免老套,但却体现出作为域外人士的作者,其对袁崇焕被杀一事的关注之情,试看如下:
崇祯二年十一月,虏兵薄皇城,十二月督师袁崇焕率祖大寿、何可刚入援,所过诸城,留兵守之。帝闻其至,甚喜。令尽统援军。清人说间,使其将高鸿中于所获明两太监前,故作耳语曰:“今日撤兵,意者袁巡抚有密约。”顷见二人来见汗,语良久而去。杨太监佯卧窃听之,旋纵之归,遂以告于帝。帝遂执崇焕,磔之。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三,第504-505 页。
袁崇焕惨死于崇祯之手,《热河日记》中并就袁崇焕的受刑地进行了考证,具体则是在说到紫光阁时,朴趾源道:“循太液池有圆顶小殿,上覆黄瓦,簷用碧瓦,名紫光阁,傍有百鸟房,畜奇禽兽,阁甚高敞,其下为驰射之场。旧号平台,崇祯庚辰,蓟抚袁崇焕入援,帝临平台,磔崇焕,此似其地也。”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一,《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430 页。袁崇焕的受刑地在相关文献中有明确记载,故并非朴趾源所猜测紫光阁“平台”,但对袁崇焕受刑地的探究,正好体现了朴趾源对袁崇焕的重视,其中不乏景仰与惋惜之情。
袁崇焕并不是明末纷乱政局中被冤枉而死的唯一人臣,他的悲惨下场也只是明末险恶政治生态中的一幕而已,正如学者所总结:“崇祯二年十二月,蓟辽督师袁崇焕突然被下狱,此事本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其叛国之事原本起自谣言。而袁崇焕的突遭下狱,便意味着谣言与众人的猜疑变为事实,因而在此‘事实’基础上再牵连他事也便有了可能性。”[3]此种乱象正如朴趾源在《热河日记》中所说:“皇明末运,用舍颠倒,功罪不明,其视熊廷弼、袁崇焕之死,可谓自毁其长城矣。”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三,第414 页。崇祯皇帝刚愎自用,最终导致明廷无可用之人,崇祯十七年(1644),清军入关,朱由检在景山自缢而亡。其后,南京等地的明朝残余势力纷纷拥立新皇帝即位,南明与清之间的拉锯战也便开始,而孤臣悲剧则仍在继续。
由于南明政权的军事和政治活动主要集中在中国南方,故岭南不免成为南明政权重要的活动地。《热河日记》中,与岭南相关的南明政权人和事亦便有了一定的呈现。朴趾源如是曰:
虽福王仓卒徧(偏)安,唐、桂二王并且流离窜迹,已不复成其为国,而诸人茹苦相从,舍生取义,各能忠于所事,亦岂可令其湮灭不彰?自宜稽古史书,一体旌谥。其或诸生韦布及不知姓名之流,并能慷慨轻生,议谥固难于概及,亦当爼豆其乡,以绍轸慰。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225 页
朴趾源如上叙述中,有着对南明弘光、隆武、永历诸政权“流离窜迹”悲壮历史的概括,更有着对南明士民“茹苦相从”忠贞精神的肯定和褒扬,由此并体现出作者对世事、对岁月发自内心的惆怅心怀。上述文字中朴趾源提到的“桂王”即南明政权中的永历皇帝朱由榔,永历政权建立于广东肇庆,其后便“王旅徂征”,在广东、广西、云南等地不时与清军厮杀周旋,直至最终灭亡。上述《热河日记》相关叙述中,忠臣义士的壮烈行迹无疑深深感染着朴趾源,而与此形成对照的南明权奸则为作者所深恶痛绝,这其中,马士英便成为被朴趾源所痛恨的“权奸”之一,而他也是继袁崇焕之后,朴趾源笔下提到的明末清初另一中国岭南人物。
关于马士英,计六奇所著《明季北略》中指出其幼为广西人,且与袁崇焕同里,五岁时被贩槟榔者带至贵州,而据学者考证,“马士英是马明卿八子中行四,前有兄士元、士甲、士奇,后有弟士杰、士望、士伟、士雄。且马明卿历官与广西毫无任何纠葛,又与‘贩槟榔客马姓’有何关系?从何‘螟蛉’而来?……且马明卿兄弟子侄众多,不可能去收养他人之子。计六奇所云马士英‘螟蛉子’,是无根据的谬传”[4]。客观来看,马士英籍贯被计六奇《明季北略》所误载为广西藤县一事必是事出有因,它本身就已经包含着作者对广西的某种心理期许和对岭南的某种认识,因此,对马士英的重新解读实际已经不能够脱离所谓本籍“广西”这一流布很广的言说。现今学界对马士英抗清活动和最终不屈遇害之事实也形成了较为一致的看法,还马士英以公允之评价不啻为告慰英灵之举。但是,对马士英的误解与偏见诸如奸佞、误国、投敌等则曾是清代以来很长时间内流行的观点。因此,清代时期朝鲜人眼里的马士英也是权奸之属,朴趾源笔下马士英负面形象的背后,实际仍是燕岩对南明终归覆亡之无限感叹,且看《热河日记》中的相关表述:“余曰:‘弘光若斥马士英辈而全仗史可法诸贤,则江南之地如之何?不世守也?’鹄汀喟然叹曰:‘天所废也,孰能兴之?迹其行事,幽、厉、桓、灵曾所未见也。’”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169 页。朴趾源更借用乾隆皇帝“钦许福王”这一针对南明的态度,对终归覆亡的南明政权报以深深的惋惜,同时再次抒发了对马士英、阮大铖所谓“权奸”的鞭挞和对史可法大义凛然精神的褒扬,试看如下:
圣上御制《书事》一篇,明定是非,又《御批通鉴辑览》,大公至正,钦许福王稍能奋志有为,则未尝不可同宋之高宗南渡偏安。乃任用马、阮奸党,是非颠倒,虽史可法力矢孤忠,无奈乎一木倾厦。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二十二,《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五,第170 页。
《热河日记》中的明清易代以及相应忠臣义士、“权奸降臣”等叙述的背后,实际是传统儒家正统观念和“华夷之辨”思想在朴趾源内心深处的长久积累和认同,明朝系汉族人所建政权,而代替它的是清朝,即所谓的“胡虏”,这在以儒家思想为信仰、奉“华夷之辨”为圭臬的朝鲜李朝知识群体看来,是绝不可以接受的,正如在《热河日记》中,作者对宋代最终覆亡于广东崖山流露出极大伤感之同时亦对亡宋之蒙元表达出明显的排斥。因此,在对明朝相关人物和事件之描述中,《热河日记》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儒家道统的维护和对其中忠孝节义等思想的褒扬,而其中流露出来的惆怅之情亦必相当明显。
三、乾隆时代的岭南官员、物产与民风
朝鲜燕行使来华,其活动范围基本限于以北京为中心的华北地区和东北,而中国岭南对其而言,则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故包括朴趾源在内的燕行使,其笔下的中国岭南遥远神秘、瘴疠蛊毒横行但又不乏丰富的物产,因而充满吸引力。朴趾源即提到:“两广、云贵多有蛊毒,饮食后咀嚼当归即解。”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九,《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346 页。尽管对中国岭南不乏“蛊毒”等印象,但朴趾源对中国岭南依然心向往之。
由于受外交人员身份、路途等因素的限制,朴趾源最终无缘亲赴中国岭南,但他却获得了通过岭南官员、岭南物产间接了解中国岭南的机会,尤其是通过满洲官员奇丰额(字丽川)结识广东按察使汪新一事,使得朴趾源对椰子、荔枝等中国岭南物产有了一定认知,并在此基础上加深了对整个中国岭南的认知。《热河日记》中写道:
汪新字又新,浙江仁和人也,见任广东按察使,闻余姓名于丽川,约丽川访余。来也,相语丽川座,一见辄倾倒如旧。身长七尺余,疏髯,面色黑,寝陋无威仪,不修边幅,与吾同年月,少余十一日。……汪约再明再来极欢。丽川谓汪曰:“朴公善饮酒,须购椰子酿。”汪点头。又曰:“燕岩性不嗜羊,喜食落花生。”又点头。遂送之门,丽川顾余曰:“这是海量。”谓饮户宽也。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四,《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501-502 页。
上述一段对话中固然言及汪新之仪貌,也以朝鲜特色汉字词组“饮户宽”对汪新之海量饮酒水平加以夸赞,但我们亦应注意作者所言之“椰子酿”,它实际就是我们现今所常说的“椰子酒”,而若结合“见任广东按察使”这一特殊身份加以推导,则汪新喜饮椰子酒明显来自其为官之岭南。中国的椰子、椰子酒尽管以岭南为主产区,但在历代文人知识分子那里,能够代表中国岭南的特产绝非椰子或者椰子酒,荔枝才是岭南的标配,而这一固化认知很大程度上又是归因于自汉而始中国文人作品中之于荔枝的不间断描写,而对荔枝的吟诵,最著名者当属苏东坡《惠州一绝》中“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句。作为中国岭南代表的荔枝不绝于燕行录,而《热河日记》中的荔枝,无疑也体现着作者对中国岭南及对苏东坡等的强烈情感认同。具体来看,《热河日记》中,围绕荔枝话题,朴趾源与满洲官员奇丰额的交往颇值得一提,试看如下:
一日,丽川散步明伦堂,一人奉盥随行,丽川立颒面,持帨拭且行。见余遥呼“朴公”,余即赴,丽川曰:“俄刻御赐黄封,愿得少尝。”余即返,倾壶视之,只余一觞,余手自持往,丽川笑曰:“此荔枝也。荔枝离树一日即变色香,万不一来,故沉之蜜中。犹失色味十九,若离树之初,虽十口十手实难形容,弟到都受赐非一,而昨日亦得赐此。”因出一盏,和烧酒五六盏以劝余,余饮一盏,清香满口,甘冽无比。余回劝丽川饮,丽川掉头固辞。余怪而问之,对曰:“弟已从佛,戒断饮久矣。‘日食荔枝三百颗,不妨常做岭南人’,这是东坡诗也。”又曰:“弟今居臬司,常常吃此。”又曰:“岭南,古谪戍地。”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四,《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546-547 页。
由于苏轼在东亚汉字文化圈中影响力巨大,因而作为谪臣的苏轼,其笔下关于荔枝的名句遂成为中国岭南的标志,同时也往往和贬谪、荒远等概念联系在一起,并在东亚知识分子群体中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暗示。而朴趾源品尝到荔枝,这无疑一方面使其加深了对中国岭南的认识,另一方面则有利于改变他对清朝的成见,因为正如前文论述所显示,朴趾源对明清易代中明朝的失败怀有同情,因而《热河日记》中他多以“胡”蔑指满洲人。满洲官员奇丰额以荔枝为媒的这一盛情招待理应有助于消除李朝知识分子头脑中的“华夷之辨”观念,正如“铁保的品性、学问、言行转变了朝鲜人对满洲官员不满甚至敌视的态度。因此,他们的诗文交流不仅能使双方更快熟识、理解、建立友谊,也有利于两国政治、文化交流的进展,对改善朝鲜与清朝的关系起了一定的作用”[5]。
通过接触岭南物产,朴趾源对中国岭南所具有的强烈好奇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其对中国岭南的向往之情亦更强烈。《热河日记》提到:当清廷方面通知朝鲜使者可能往见西番圣僧、同行其他成员表现出抵触情绪时,朴趾源却表现出莫大的欢欣,关于这一点,他记述道:“或曰‘往见终涉重难’,或曰‘呈文礼部据理争之’。……是时,余腹里暗自称奇曰:‘此好机会也。’……交、广距燕京万里余,吾游事,岂不烂熳矣乎也哉?余暗喜不自胜。”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四,《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180-181 页。实际上,即便朴趾源一行最终需往见“西番圣僧”,其赴西番路线亦必定不会途经交、广,但朴趾源却兴致勃勃地期盼着借此机会一游交、广,由此可见其对中国岭南钟情之深,同时其也给人以童心未泯之感,而彼时朴趾源对中国地理理性认识之不足亦当无可厚非。
《热河日记》中的中国岭南人民,有着勤劳的质朴特点与征服自然之能力。朴趾源就岭南乃至整个中国社会不屈的拼搏精神感慨曰:“中国固有剑阁九折之险,太行羊肠之危,而亦莫不叱驭而过之。是以关陕、川蜀、江淛、闽广之远,钜商大贾及挈眷赴官者,车毂相击如履平,訇訇轰轰,白日常闻雷霆之声。今此摩天青石之岭,獐项马转之坂,岂下于我东哉?其岩阻险峻,皆我人之所目击。”②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三,第465 页。岭南人民和中国别处人民一样,有着对生活的顽强打拼精神,这一点在《热河日记》中有较多反映。据《热河日记》,朴趾源在北京时即领略过不远千里赴京赶考的岭南学子之拼搏精神,关于此事,作者曰:“访俞世琦于夕照寺,寺不甚宏杰,而精丽幽夐,真乃一尘不动。禅林中净界,此为初见也。无一僧居住,皆闽、粤中落第秀才,无资不能归,多留此中,相与著书刻板,以资生时。居共三十一人,为人赁书,朝出未还,寂无一人,而所居皆洁净,位置整齐,使人襄徊,想咏不能去。”③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十三,《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483 页。来自闽、粤地区的“北漂”者怀揣科举致仕梦想,其努力打拼精神不仅对同为知识分子的作者而言是“使人襄徊,想咏不能去”的,对我们今天的学子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激励呢?
中国岭南人民的正能量,还不仅仅在于外出经商或科举致仕,岭南地方的民风和士绅文化也是作者耳闻目睹之实情,对此朴趾源在其作品中有着客观提及,而我们则从中不难看出岭南民风之淳朴、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儒士兼济天下的身体力行。前文提到作者和广东按察使汪新之间“一见辄倾倒如旧”之交往,汪新对待朴趾源的认真态度实际正是中国岭南人民淳朴好客的集中体现,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再看如下:
有一人问:“燕岩朴老爷谁也?”奇公傔人指余。其人向余揖,容色欣欣,如逢旧要曰:“俺乃广东按察使汪老爷管干也。俺老爷向日遇老先生,不胜之喜。明日午刻,当再来陪欢。自有浙扇、泥金书画带来要献。”余对曰:“向者过蒙汪公错爱,末将不腆之仪,而先受珍贶,于义未可。”其人曰:“俺此来,不曾赍携,汪老爷来时,自当陪送,明日午刻,老爷切勿他驾。”余首肯曰:“谨当如约。老相公系是何地方人,贵姓尊号?”其人曰:“俺江苏人,姓娄,贱名一旺,号凤圩,从汪老爷如广东,先生离贵国几岁?”余曰:“本年五月离国。”娄曰:“比俺广东,犹门庭耳。”④朴趾源:《热河日记》卷六,《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222-223 页。
汪新虽为浙江人,但由于担任广东按察使一职,故亦可视为粤人,而其娄姓手下“俺广东”这一直言则说明其内心之于广东的认同,仆人尚且如此,作为广东按察使的汪新又有何理由不认同自己是广东人呢?汪新相当重视与朝鲜王朝使者朴趾源的会面,他提前安排手下人联络朴趾源,约定见面事宜,其诚恳认真的态度所代表的实际正是岭南人民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方面质朴但又练达的特点。汪新而外,《热河日记》中通过对乾隆卅一年(1766)“原任湖南邵阳、醴陵、兴宁、桂阳县事,充庚午、壬申、癸酉、丙子四科湖广乡试同考官,番禺凌鱼撰”朝鲜《东医宝鉴》序言之引述,言及盐运使王建节、顺德文人左翰文以及凌鱼热心公益、刊印医学名著《东医宝鉴》以利粤民一事,其中曰:
前鹾使山左王公建节临粤,悯时医多误,专人赴都钞录,未及梓行,随以事去。顺德明经左君翰文,予总角交也,慨然思寝,板广其缚,约费三百余缗,略无吝色。盖心则济物利人之心,事则调阳变阴之事。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左君之仁大矣。刻成属余为序,遂喜而书其端。①朴趾源:《热河日记》卷七,《燕行录全集》卷五十四,第257 页。
犹记国内学者在提及朝鲜王朝时期以向中国学习为旨归的北学派时,评价其有着从“遵华攘夷”到“华夷一也”这一思想飞跃,曰:“北学派的这一主张打破了东亚地区传统的‘华夷观’,在朝鲜唤起了民族主体意识,为朝鲜学习世界先进文化,吸收新的世界文化做了理论准备。”[6]而观如上朴趾源之于中国岭南官吏、物产、民风等充满好奇与积极正面之描述,我们不难体会到其中所包含之浓郁北学意识,亦在其启发之下对我岭南文化加以再次品味、审视与观照。
结语
《热河日记》中的明清时代中国岭南观照反映出作者对中国岭南强烈的认知渴求。尽管因域外人士身份所限而导致《热河日记》对明清时代中国岭南之观照中,某些记述不免简单甚至失实,但换角度而言,此正是其价值之所在。因为正是在亦真亦幻的关于中国岭南的描述中,作为朝鲜半岛知识界代表的作者,朴趾源之于中国岭南风土人情的好奇眼光、儒家独尊文化背景下长久积淀之忠孝节义执着观念、对东西方经由中国岭南所发生文化碰撞的关注,等等,皆通过对中国岭南明清观照的倾注得以展现。而在对上述中国岭南明清诸层面的观照中,也体现着朴趾源期盼朝鲜强盛、希望李朝锐进的北学精神。因此可以说,“1780 年燕岩的燕行成为促使其实学思想形成的一个重要契机。作为标志,燕岩在《热河日记》中阐述了其北学的主张,提出了针对改革朝鲜现实的利用厚生论”[7]。另一方面,《热河日记》中某些篇章的描写则细致入微,可补充相关中国岭南文献之缺漏,即如朴趾源与广东按察使汪新间的相知相识,无疑是相关中国岭南传统文献中所不曾有过的内容,故不免珍贵。而类似《热河日记》般对中国岭南加以观照的内容,在《热河日记》所属的“燕行录”文献系统尚有不少,颇值得我等努力开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