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士僧礼物酬赠诗的禅理意趣与诗学特征
2023-01-10张钰婧
张钰婧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礼物酬赠作为古代文人交往的常见行为,自唐宋以来常见于诗歌之中,成为文人交往诗歌的重要类型之一。在宋代,礼物酬赠成为固定的诗歌题材,如旧题王十朋编纂的《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将苏轼诗按题材分为七十余门,其中有“惠贶”一门[1],托名刘克庄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后集中有“馈送”“谢惠”二门[2],这些分类表明宋人的礼物酬赠行为与诗歌密切相关,礼物酬赠诗已经区别于以往的“赠答”“投赠”诗,成为独立的类别。目前,学界对于礼物酬赠诗的研究大多以梅尧臣与苏轼为典型,前者如苏碧铨《梅尧臣礼物酬答诗中的交游叙事》[3],指出梅尧臣在诗歌中频繁地记录礼物馈赠行为,并将叙事作为书写的重点,凸显了以诗叙事的独特笔法;后者如邓淞露《礼物:苏轼的诗歌创作与文化效力》[4],认为苏轼的礼物馈酬诗体现了“物的诗化”与“诗的物化”的双向流动,在宋代的诗学转向中最终奠定了“内省性”的宋调特征。此外,还有胡健《惠贶诗初探》[5],对宋人惠贶诗的创作概况与赠物种类进行了统计分析,指出梅尧臣与苏轼对提升惠贶诗艺术水平的贡献。在宋诗注重实用与审美日常化的诗学转向中,叙事的诙谐生动与内省的诗物关系成为礼物酬赠诗最为突出的特征,这无疑与梅尧臣、苏轼对诗艺的锤炼、诗境的拓展密不可分,但还应注意到的是,礼物酬赠诗作为常见的诗歌题材在文人交往之中因身份与观念差异呈现出新的特征。以往学界的研究多着眼于北宋诗,对南宋诗与士僧之间的礼物酬赠关注尚显不足,实际上,南宋士僧礼物酬赠诗在重叙事、重日常基础上体现出以禅生新、以禅变俗,融合抒情与叙事的新特征,恰是宋诗另辟蹊径、以俗为雅的具体表现,同时也反映出南宋士僧交往的生活情境与精神世界。
一、闲情与日用:士僧酬赠礼物的主要类型
在《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中,宋人馈赠礼物的诗作收录在“馈送”与“谢惠”二门中,所涉及的礼物种类有茶、酒、花、香、画、药、纸笔、砚、竹杖、器具、衣服、果子、蔬菜、珍馐、饮食等[2]773-863,既有文人书斋案头的雅趣之物,也有日常不可或缺的饮食与日用物品。南宋士僧之间的礼物酬赠同样不出此二类,但在具体物品上却有侧重,属于文人雅趣的茶、花木、纸笔、砚墨等物数量更多,日用之物则以用具与饮食在诗中最为常见。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士僧礼物酬赠诗的数量分布并不均衡,“士多僧少”的现象相当明显,据《全宋诗》统计,士赠僧的诗作有85 首,而僧赠士的诗作仅有26 首。其中,士大夫诗作除部分谢赠诗外,多数为馈赠诗,数量上的差异与士大夫布施供养僧人的传统有关,同时,诗意化的供僧行为影响了酬赠诗中礼物类型的偏好。
(一)文人雅趣
1.茶。在宋代,饮茶不仅盛行于文人之间,也成为禅门不可或缺的日常活动。禅宗语录中有多处记载以茶参禅、以茶明禅的机锋问答,流传最广的是赵州从稔禅师的“吃茶去”公案,“师问新到:‘曾到此间么?’曰:‘曾到。’师曰:‘吃茶去。’又问僧,僧曰:‘不曾到。’师曰:‘吃茶去。’后院主问曰:‘为甚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师召院主,主应诺。师曰:‘吃茶去’”[6]204。无论曾到不曾到,赵州禅师皆答“吃茶去”,看似答非所问,实则是通过矛盾的语言使参学者跳出语言的窠臼,进入无思无虑的直觉体验。以“吃茶”作为机锋语,正是因为饮茶流行于禅门,合乎“平常心是道”,在文人答谢僧人赠茶的诗作中,时常引用赵州禅师的公案,将清心醒神的茶视为涤除思虑的参禅之物。如“赵州古佛不同时,赖有斯人慰所思。搜搅枯肠无一物,梦回日影上花枝”(刘应时《谢香山禅师惠水岩新茗二首·其二》)[7]38册24238;“拣芽穰穰鹰爪黄,活火濈濈鱼眼汤。扫花席地白日静,穿帘透户春风香。唤醒松根渴睡汉,五更清梦从渠短。泠泠灌顶欲通仙,稽首法云甘露碗”(艾性夫《煎后山峰上人新茶》)[7]70册44394;“解道碧云句,三生汤惠休。试春辍鹰爪,斸雨饷猎头。梦境可容到,馋涎那复流。舌端吾荐取,倘不负珍投”(史弥宁《琮上人以诗惠茶笋》)[7]57册36057,在这些诗中,除却对茶的形态(如“鹰爪”)与烹茶行为(如“鱼眼”)的描写,更突出的是茶醒神涤虑的功效,与之相应的是“梦回”“唤醒”“清梦”“梦境”等用语,对于文人而言,僧人所赠的茶比起平常的茶更有清净之味,烹煮啜饮之间更显禅趣。
2.花木。在士僧礼物酬赠的类型中,有关花木的诗作最为常见,涉及的种类最多,如竹、兰、梅、松、桂花、茉莉、杜鹃、菖蒲、山茶、海棠、山丹等,这无疑得益于宋代文人对花木的喜爱。然而,宋代文人莳花弄草并不止于赏玩,而是有更深层的文化意蕴。在宋人眼中,花木已脱离了“玩物”的地位,上升为观化天理、涵养德行的物象,如王贵学《王氏兰谱序》:“窗前有草,濂溪周先生盖达其生意,是格物而非玩物。……夫草可以会仁意,兰岂一草云乎哉?君子养德,于是乎在!”[8]“养德”与“格物”,最能代表宋代文人对花木的态度,二者在“比德”的观念上更进一步,将花木视为承载人伦道德的载体,士僧之间的花木酬赠诗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环境之中,并且更进一步,赋予花木以禅趣。如“自许幽香传窈窕,更烦白足下嶙峋。为君抖擞烦襟看,要是都无一点尘”(曹勋《腊日谢仰上人惠兰》)[7]33册21151;“楚楚芳荪诗样清,翠苗低护小峥嵘。一泓功借幽根润,六月能令凉意生”(楼钥《谢僧道全惠诗并菖蒲》)[7]47册29427;“万树总含儿女态,一根独带佛炉香。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王十朋《郁师赠海棠酬以前韵》)[7]36册22655;“秋色追随入慧光,肯携幽卉问行藏。深林未省炎凉态,来为闲人特地香”(郑清之《谢天童老秋兰·其二》)[7]55册34623,以花木相赠本为雅事,而在这些诗中,诗人将僧人寄赠花木的行为禅意化了,花木不仅是文人风雅的体现,更带有禅门的清净高洁,一扫尘俗之累,成为文人赞叹的“花三昧”。
3.其他赠物。除了茶与花木,士僧之间酬赠的物品还有笔、墨、书画等文房用具,以及龙涎香、香炉、莲花扇等与佛教关系密切的物品。前者因与文人日常生活联系紧密,作为酬赠之物时禅理意蕴稍显弱化,在诗中主要突出礼物本身的情感象征,如“破林霜后月,烟景夜微茫。妙寄笔墨外,静涵山水光。古融韵可想,老隆意所将。惭我无琼琚,报以永不忘”(孙介《答僧道隆惠老融水墨一纸》)[7]37册23076;“黄芦笠泽剪秋雨,褐兔中山俘饱霜。千里能随云衲远,数君肯顾草庐荒。无情书传方高阁,何处尘埃有画墙。留与素翁修菊谱,寒花吹入墨云香”(艾性夫《酬邻僧惠古杭芦管兔毫》)[7]70册44402;“三窟驱除后,千毫束缚初。得封才五等,进位合中书。炯炯银钩粲,翩翩薤叶疎。恶诗同遣赠,荒类要君锄”(李流谦《以双笔赠照老用前韵》)[7]38册23942;“遣送书斋小净瓶,麝煤藏久带芳馨。难书八万四千偈,只写多心一卷经”(王谌《送墨与则上人》)[7]62册38815,比起茶与花木在诗中的象外之意,文人对文房用具的描写更集中于物品自身的特征,以物的独特凸显士僧之间的情谊。而后者本身即存在于佛教的文化氛围中,故禅理意趣更为明显,如“知有名香出海隅,幽人得得寄吾庐。明窗小爇跏趺坐,更觉胸怀一事无”(刘子翬《邃老寄龙涎香二首·其二》)[7]34册21439;“我闻如来有佛眼,结子成时速寄来。从此慈悲修广目,得争开处便争开”(朱翌《乞双峰山频婆果》)[7]33册20869;“莲花法界走舆台,两扇香风为我开。藜藿皮毛消不尽,若为囘向我如来”(陈著《次韵椿长老惠莲花扇》)[7]64册40138,龙涎香为参禅之用,频婆果形如佛眼,莲花扇使人联想到无上清凉的莲花法界,这些赏玩雅趣之物经诗与禅的交涉更显禅趣。
(二)生活日用
士僧礼物酬赠诗中的日用之物涉及用具、衣物、饮食,用具主要为杖、枕、镜、纸被、纸帐等,其中以“杖”最为常见,如“借力崎岖知意厚,分岐喧静果谁优。拄归山路烟岚好,横向禅堂魔魅愁。偿尽阿师行脚债,不妨分我老沧洲”(陈造《隐静简堂老赠藤杖》)[7]45册28125;“两枝藤杖各过头,一赠诗翁一自留。头白高僧行脚懒,一枝筇竹久生苔。不逢太乙然藜照,时借山翁荷莜回。夜挂多寻萧寺壁,晓拈恐化葛陂雷。还师此物禅须进,曾入诗人手内来”(刘克庄《送拄杖还僧》)[7]58册36142,拄杖用于行脚登山,是僧人行禅时不可或缺之物,而在禅宗语录中,上堂说法与开示学人之时也少不了拄杖的身影,拄杖因此具有了实用与禅意的双重属性,并且在酬赠过程中体现为诗意与禅意的流动,伴文人登山行路,共僧人行脚参禅。而其他的用具,如鼓枕、铁镜本身实用意义更明显,经士僧酬赠而具有了禅理意趣,如“团团鼓枕样新传,竹簟绳床得饱眠。耳界若闻声外意,不须挝击也铿然”(刘应时《清泉亨老寄鼓枕二首·其一》)[7]34册21438;“石门江畔雁山前,芥室遥知更豁然。百炼精明真是铁,不妨照破野狐禅”(韩元吉《铁镜赠仲俨》)[7]38册23692,由鼓枕的形状而联想“声外意”,如同禅法的不言自明;铁镜不仅用作照物,更能用以观心参禅。而纸被、纸帐在实用意义之外较少与禅理发生关联,在诗中往往以士僧酬赠礼物的情谊赋予了这些物品以诗意的内涵,如“败箧薪钱尽,幽窗雪意昏。寤惊双脚暖,犹恐锦鲸存”(朱松《三峰长老送纸被》)[7]33册20730;“颇知常侍嫌乌布,未羡先生坐绛纱。最爱洒窗风雪夜,道人施法复何加”(刘应时《祐上人制纸帐作诗谢之》)[7]38册24324,纸被、纸帐并非贵重之物,这些诗着意描写的并非是物品本身,而是由接受礼物时的引发的感触表现所赠之物的特殊,以此凸显士僧之间的深厚友情。
士僧之间酬赠的衣物、饮食种类繁多,常见的有磨衲、法衣、直裰、楮衾、胡桃、地栗、笋、菜、米、面、酒、粽、雪蕈、葡萄浆等。在此需要注意的是,士大夫常有供僧之举,源于佛教观念中在家居士有供养僧人的义务,赠予僧人衣物饮食不仅是友人之间的酬赠,同时兼有布施的佛教意味。区别于一般馈赠诗,这类诗中通常使用“施”“供”等字眼,在衣物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如“我以至宝易得之,每善护持神通藏。是故回施惠因老,愿以此衣覆法身”(曹勋《施磨衲与惠因长老》)[7]33册21223;“鸡足山中藏不得,黄梅夜半负将归。而今卢老重拈出,便是山僧肩上衣”(释慧空《谢卢居士法衣》)[7]32册20625;“广南叶顺居士,施我褐紬直裰。比之七斤布衫,这个犹难提掇。天寒雪落便披,日暖风和即脱。脱着毕竟是谁,惭愧观音菩萨”(释正觉《叶居士施直裰求颂》)[7]32册20600,可见,“赠衣”不同于赠予其他物品,其行为本身就具有佛教意义。相比之下,饮食酬赠所体现的士僧往来情境更加生活化,如“老僧日食常住供,饱坐饥食不论斛。春来不讼箨龙冤,每诵坡仙食无肉。箇中风味有谁同,付与新诗照湖绿”(袁说友《野堂惠老惠笋》)[7]48册29901;“金黍琼浆忽到前,方知相近吊湘天。客中寂寞堪骚屈,暖熟风光出老禅”(陈著《谢云岫重五送酒粽》)[7]64册40132;“淤泥生莲花,不如生地栗。莲花生好看,地栗却好吃。看底只是虚,吃底却是实。虚实总不如,般若波罗密”(王迈《送地栗与囊山应叟和尚》)[7]57册35732;“翠朵搴藤剪绿垂,小槽新压水晶澌。凉州亦有扬州鹤,惆怅山人只要诗”(释居简《严山人饷蒲萄浆》)[7]53册33135;“鬓毛萧飒已成翁,奇怪胸中尽扫空。尚要俗人传好事,岁残乞米送卢仝”(释善珍《送米与陈监元》)[7]60册37796。以饮食互赠本身即是友人之间亲密的行为,因而这些诗作时常采用戏谑的口吻,生动地再现了日常生活的趣味,同时赋日用之物以诗意与禅趣。
二、翻新而语奇:士僧礼物酬赠的禅趣书写
在士僧礼物酬赠诗中,因礼物类型不同,呈现的禅思理趣也各不相同。概言之,文人雅趣之物如茶、花木、文房用具等为诗中常见意象,本身的意义并不新鲜,但通过士僧之间的酬赠行为,使具有文士之风的物品增添了禅者之趣,其意蕴更加新颖丰富;而用具、衣物、饮食等虽在注重日常的宋诗中并不罕见,但却难免流于琐碎俗套,士僧酬赠诗的独特之处恰在于赋“俗物”以禅趣,这也是“禅在日用”“平常心是道”的诗意呈现。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士僧互相酬赠礼物的行为并未因各自的身份差异影响到物品的象征意义,一方面是士僧礼物酬赠行为中蕴含着诗意与禅趣的流动,使得双方的创作具有同质化的倾向;另一方面,士人乐于参禅、好谈佛理,僧人的行为习惯士大夫化,兴趣爱好的趋同使得身份因素在诗歌中的影响微乎其微,故本文将士僧礼物酬赠诗视为一个整体,分析其“以禅生新”与“以禅变俗”的突出特征。
(一)以禅生新
在宋人诗作中,茶、花木、笔、墨、书画等与文人书斋生活关系紧密的意象十分常见,这是由于宋代文人的日常生活与诗歌创作都与书斋密不可分,由此给寻常事物增添了雅致的人文气息,文房用具等人文意象自不必赘言,茶与花木等植物意象的人文特征也更加凸显。以茶为例,文人以茶相赠常用来表现友人之间的深厚情谊,如“苦茗枪旗诚鄙甚,密云龙凤太高生。一瓯为寄忘年友,此味应须识此情”(刘跂《以茶寄安国》)[7]18册12210;“碾为玉色尘,远及芦底井。一啜同醉翁,思君聊引领”(梅尧臣《答建州沈屯田寄新茶》)[7]5册3327。这些诗虽对茶的种类与形态进行了描写,但重点并非作为礼物的茶,而是茶所承载的友情,而礼物本身则被符号化了,这一变化的基础在于这些雅趣之物对于文人而言有着共同的文化意义,在酬赠之时,这些属于公共领域的意义被弱化了,呈现的是礼物所蕴含的私人情感。由此推及士僧礼物酬赠诗,茶、花木、香、扇等物在士僧各自的生活中虽不见得有显著的差别,但士僧生活环境的差异却在酬赠行为发生时凸显出来,区别于士人之间的赠物诗,体现为以禅理赋予礼物新的意趣。
正如前文提及,士僧以茶酬赠的诗作中,常常以“梦回”“唤醒”“清梦”“梦境”等语表现茶醒神涤虑的作用。茶能提神驱困本是为人熟知的寻常功效,在文人之间的酬赠诗中较少出现,而在士僧酬赠诗中,茶所唤醒的“梦”不同于睡梦,梦与醒所隐含的正是迷与悟的禅趣,如“唤醒松根渴睡汉,五更清梦从渠短。泠泠灌顶欲通仙,稽首法云甘露椀”(艾性夫《煎后山峰上人新茶》)[7]70册44394,僧人所赠的新茶如同法云甘露,饮之如醍醐灌顶、飘然欲仙。如果说士僧以茶相赠的诗作是在茶本身具有的醒神功用的基础上扩展为禅意内蕴,而士僧酬赠诗中的花木则因禅理而呈现出与传统含义不同的意蕴。例如,桂花原本与佛教较少关涉,在题咏桂花的诗作中,文人常以月窟、素娥等意象来衬托桂花的高洁清雅,或以其形似喻之为金粟,但在士僧酬赠桂花的诗中,桂花则成为“仙家种”“佛国花”,如“广寒世界仙家种,金粟如来佛国花。多谢高人分惠我,一枝和月到山家”(黄庚《谢总讲师惠桂花》)[7]69册43603;“老桂枯寒出奇怪,知几何年如许大。枝枝浑是好西风,粒粒中藏香世界。……我今回向语一则,云何赞叹花三昧。月光童子妙庄严,金粟如来殊胜解”(方岳《才老致木犀甚古》)[7]61册38450,在这两首诗中,桂花由形似金粟引申为金粟如来,微小的花朵如同容纳万物的香世界,这恰是士僧酬赠语境下出现的新意蕴。然而,桂花并非其中特例,又如海棠、兰花、松树等花木,同样在士僧酬赠行为中淡化了原有的拟人与比德含义,突出了其生长环境的佛教色彩,如“万树总含儿女态,一根独带佛炉香”(王十朋《郁师赠海棠酬以前韵》)[7]36册22655;“绿叶青青带紫光,拈来笑处没遮藏。密圆应具楞严偈,非木非空出妙香”(郑清之《谢天童老秋兰·其三》)[7]55册34623,将花比作佛香、妙香,固然是士僧酬赠的场景下的独有用法,但同时也拓展了原有的意义范畴,使植物意象的含义更加丰富。
此外,士僧寄赠诗中的禅趣不仅体现在对常见人文意象的“点铁成金”,还体现在通过引用禅宗公案将眼前的酬赠之物抽象化,赋予礼物以浓厚的禅理意趣,如前文论及,士僧赠茶诗喜用赵州禅师“吃茶去”公案,而最为特殊的还要数僧人的赠猫诗,如“杀活禅机本自由,顺行逆用总先筹。伽梨亲抱狸奴送,管是南泉是赵州”(郑清之《香山老惠两猫》)[7]55册34620。宋人畜猫用于捕鼠护书,是故在文人赠猫、谢赠的诗作中常赞誉猫的捕鼠之功或描写书斋相伴之趣,而在这首诗中,由于赠猫的是僧人,猫捕鼠的含义已不见,代之以“南泉斩猫”的禅宗公案。原本在公案中,东西两堂为争一猫而相持不下,南泉普愿禅师曰:“道得即救取猫儿,道不得即斩却也”,众人无言以对,南泉禅师只得将猫斩之,而赵州从谂听闻此事后,脱下鞋子放在头上,以此表明两堂争猫为本末倒置[6]139。而在郑清之则反其意用之,无论是南泉禅师的斩猫,还是赵州禅师的救得猫儿,都是禅机自由的体现,顺行逆用本无定法。由此,僧人所赠的猫与以猫说法的禅宗公案在抽象层面联系起来,猫不仅有捕鼠护书之用,更是禅理机趣的象征。
(二)以禅变俗
宋诗异于前代的突出特征在于诗歌取材更为宽泛,审美态度更趋向生活化,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写。体现在士僧酬赠诗中,即为起居饮食之物大量入诗,这在前代并不多见,文人虽向来有供僧、饭僧之举,但在诗作中极少对衣物饮食进行描写,而在宋人笔下,寒时送炭、饥时送米、登山送杖等日常琐事皆可成为诗材。然而,审美的日常化与生活化并非意味着宋诗由雅变俗,宋人状俗物、写俗事,是与俗俯仰的生活态度的诗意呈现,并非是以俚俗取代高雅,恰恰相反,宋人在描写日常之物时往往有意识地融入禅思理趣,使寻常事物艺术化、哲理化,这其中蕴含着以禅变俗、以俗为雅的诗学转向。
与文人雅趣之物相比,士僧酬赠诗中的生活日用之物的实用意义更为显著,如果对礼物本身的形态、功用着墨过多,则流于琐碎,因而在这些诗作中,诗人常出之以略其形而取其神的笔法,以自身的感受与想象为主,既肯定礼物的实用价值,同时体现物情往来的禅趣。例如,“老来何物是生涯,一榻翛然亦自佳。睡里山禽弄霜晓,梦回明月上梅花。颇知常侍嫌乌布,未羡先生坐绛纱。最爱洒窗风雪夜,道人施法复何加”(刘应时《祐上人制纸帐作诗谢之》)[7]34册21439;“团团鼓枕样新传,竹簟绳床得饱眠。耳界若闻声外意,不须挝击也铿然”(刘子翬《清泉亨老寄鼓枕二首·其一》)[7]34册21438;“练从秋水桂华乡,雅称分供衲子床。一段温和云共软,十分明洁月争光。吟魂有梦圆春草,禅骨无因怯晓霜。金帐绣衾皆业境,此中清趣最深长”(徐集孙《遗僧楮衾》)[7]64册40331,纸帐、鼓枕、楮衾本为安睡之用,而诗人则以“一榻翛然”“得饱眠”“分供衲子床”一笔带过,明净的纸帐令人联想到霜晨鸟啼、月夜梅花,鼓枕因其形令人于无声处听闻声外意,朴素的楮衾不比金帐绣衾,反而具有独特的禅意与情趣。又如僧人所赠的饮食,在诗人笔下既是案头雅供,更是禅趣所在,如“银丝饼熟笋供臛,玉糁羹香茶嗽芽。食粥案头添雅供,不知此味更谁家”(陈著《谢居简送茶面》)[7]64册40131;“香秔出村舂,晚菘来野寺。八珍不吾易,一饱有余味。鸣钟与列鼎,饭蔬仍饮水。此道本平观,在人安择尔”(赵蕃《舂米方归瑞峰寺僧送菜适至遂成晚馈》)[7]49册30433。在两首诗中,文人对饮食的描写突出了对“味”的感知,如“此味”“余味”,对文人而言,僧人馈赠的米面蔬果已并非寻常的饱腹之物,一蔬一饭皆可为参禅之机,这恰是“八珍吾不易,一饱有余味”的禅趣所在。
另外,士僧酬赠诗的“以禅变俗”不仅是对生活日用之物的雅化,还体现在以诙谐、戏谑的口吻所作的谢馈赠诗,这些诗作均以“戏”字入题,如韩元吉《明老惠炭戏以二小诗》、楼钥《戏答益老寄方竹杖》、赵蕃《海监院惠二物戏答》。就题材而言,这类诗属于戏题诗的范畴,据肖瑞峰、周斌《唐宋戏题诗论略》一文对“戏题”的定义,戏题诗的“戏”不能简单地以“游戏”涵盖之,“戏”可以是一种婉转的表达策略,也可以是作者用以戏谑自嘲、放言其旨的笔法[9]。例如,“雪里难逢送炭人,地炉炙手便生春。酸寒东野真堪笑,解道曲身成直身”(韩元吉《明老惠炭戏以二小诗·其一》)[7]38册23693;“道人作喜每逢场,一束乌薪发电光。便使樽前化红袖,不妨笑杀许旌阳”(韩元吉《明老惠炭戏以二小诗·其二》)[7]38册23693;“家家竹杖只圆光,此竹如何得许方。削得团栾无可笑,蓦然夺去亦何妨。咄哉,得力处不在这箇”(楼钥《戏答益老寄方竹杖》)[7]47册29542。韩元吉的两首诗中,其一为自嘲,以孟郊自比,感谢僧人雪中送炭;其二将炭燃烧时的形态比作“乌薪发电光”,仿佛道教炼丹之术与雷法神通,将僧人比作许逊,充满了奇思妙想。楼钥的诗则以戏谑语出之,据诗后注,瑞岩益老寄方竹杖,特意在书信中嘱咐:“不可削圆”,并引禅宗公案“拈起柱杖,全得这个力”,对诗人说:“下得一任提持,下不得夺却”,以此为机锋语,而诗人偏要反其意而行,认为无论是削圆还是夺去都不应有所分别,这是禅宗不生分别心、平常心是道的体现,以戏谑的笔法表现生动活泼的禅趣。
三、叙事以寄意:士僧礼物酬赠诗的诗艺特色
士僧礼物酬赠行为是士僧交往活动的一个侧面,无论是雅趣之物还是日常之物,皆可用于馈赠吟咏。但值得注意的是,士僧礼物酬赠诗虽然是由酬赠行为而引发,却并不只关注于礼物本身,而是体现出显著的叙事倾向,即在描写礼物之时,力求突破以往固化的抒情模式,通过自身的感触与经历使礼物超越了本身的实物形态与常见的意象内涵,转化为承载私人情感、记录特定事件的物象。并且,士僧礼物酬赠诗进一步发挥了诗歌在酬赠行为中的功用性,士僧的物情往来由此呈现为诗意的流动,这不仅是审美的日常化,更是生活的艺术化。
(一)交游纪事特征的凸显
士僧礼物酬赠诗的交游纪事特征根植于宋代以诗纪事的诗学实践之中,宋诗的以诗纪事是在“以诗为史”“缘事而发”的诗学观念基础上更进一步,具体体现在对日常生活的留心记录。正如宋末诗人刘辰翁所言:“诗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非也。鸟啼花落,篱根小落,斜阳牛笛,鸡声茅店,时时处处,妙意皆可拾得,此犹涉假借。若平生父子兄弟、家人、邻里间,意愈近而愈不近,著力政难。有能率意自道,出于孤臣怨女所不能者,随事纪实,足成名家。”[10]其中体现的不仅是宋代诗人“随事纪实”的以诗叙事倾向,更为重要的是“意愈近而愈不近”的诗禅融合观念。宋代诗人记录日常交游、描写酬赠之物,固然是对物态人情深入认识的直接体现,而更深层次上所追求的是超越寻常的求物之妙与言近旨远的禅机妙悟,这一特色在士僧酬赠诗中体现得最为显著,如郑清之《育王老禅屡惠佳茗,比又携日铸为饷,因言久则味失,师授以焙藏之法,必有以专之,笑谓非力所及,谩成拙语解嘲,录以为谢》:
曾读茶经如读律,一物不备茶不出。
未论煮瀹应节度,第一收藏在坚密。
摘鲜封裹须焙芳,湿蒸为寇防侵疆。
朝屯暮蒙要微火,九转温养如丹房。
育王老慧老茶事,新授秘诀乃如此。
几番惠我先春芽,朅来细问茶何似。
我初谓师茶绝奇,十日之后如饮糜。
颇疑缁俗果异撰,良苦辄为居所移。
吾言未终师绝叫,为茶传法恨不早。
绮疏应合有司存,料理如前毋草草。
对师大笑面欲靴,三年宰相食无鲑。
长须赤脚供井臼,荒寒政类山人家。
扊扅炊尽瓶笙吼,何曾敲雪春云走。
不如时扣赵州门,侍者可人长摸首。[7]55册34624
这首诗虽为谢赠,却并未着力铺陈茶的形态与饮茶的氛围,而是用大量笔墨描写茶的焙藏之法,新茶如何封存防潮,以及火候几何,焙藏茶叶如同炼制九转金丹,不敢分毫有失,正所谓“读茶经如读律”。但如此谨慎小心焙藏茶叶的结果却是饮茶如饮糜,令人大失所望,诗人疑心是僧俗所居之地有别,以至同样的焙藏之法却苦甘各异,然而自己向来起居清贫,与山人并无二致,方知饮茶一事并非人力所能及。全诗所记乃是诗人与僧人之间探讨焙藏茶叶之法的过程,这本是一件寻常小事,但诗人在首句便将茶经与律法相提并论,严守法度却未必尽如人意,倒不如顺其自然,其中机趣恰是由律而禅的佛教思想转变,也正是“以茶传法”的旨趣所在,由此,日常的物态人情被升华为妙趣横生的禅理。
另外,南宋士僧礼物酬赠诗中的纪事特征还体现在对个体情绪、感受的分外重视。此前的礼物酬赠诗以梅尧臣与苏轼为典型,他们在诗中对礼物本身着墨更多,详细描述物之来源与特性,以物为中心展开纪事。而在南宋士僧笔下,对物的描写则让位于个人经历与感受的记述,比起礼物的价值与意义,他们更加关注酬赠行为,以及由行为引发的情绪。如张镃《径山绰上人寄新雪》一诗,先以数句铺陈寺院天寒、深山堆雪,“重闉初履霜,深山已堆雪”、“立齐老僧腰,此话忌轻说”,想象绰上人扫雪相赠的景象,新雪如同山中的僧人一般高洁出尘,“扫赠满棕筥,凝明胜瑶玦。梅风落叶窗,我固傍高洁”[7]50册31533,僧家寻常之物正是诗人珍视之物,最后,诗人感慨唯有以诗煎茶赋诗方能为报,“畴能报清投,煎茶沃诗舌”。僧人以风雅赠之,诗人以风雅答之,整首诗的落点不在作为实物的雪,而是雪象征的友情。这一纪事角度的转向体现了南宋诗人纪事观念的细微变化,正如周剑之在《宋诗纪事的发达与宋代诗学的叙事性转向》一文中指出,宋诗中发达的纪事观念与创作实践,源于宋代诗人对“事”范畴的拓展。宋代诗人所记之事不仅包括事件发生的行为、活动,而且包括与事件相关的景物、场景乃至情绪与感受[11]。在南宋士僧礼物酬赠诗中,与酬赠行为相关的情绪与感受更突出了,这可以说是南宋诗人在创作礼物酬赠诗之际,有意识地在继承梅、苏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尝试走出一条更加彰显个人情感、更能赋予个人特质的新路径。
(二)“诗—物—情”的整合与融通
士僧礼物酬赠诗的诗艺特色外显为随事纪实的叙事倾向,而在更深层次上,以诗纪事的诗学现象所反映的是宋代诗人对诗歌功用性的强调,并且在此基础上对“诗言志”“诗缘情”“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歌诗合为事而作”等诗学观念的整合与融通。就行为而言,诗歌往来与礼物赠予是礼物酬赠诗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无论是馈送还是谢馈,诗歌在其中不仅用于传情达意,更是起到如同尺牍、书札的实用功能,具体体现在谢馈送诗中通常先描写受赠之物的来源、特征与功用,之后表示对赠礼之人的感谢,诗歌在此起到了承担回礼的作用。这在北磵居简的三首谢馈送诗中体现尤为显著,如“绿趁桄榔剪,黄如柘茧抽。海绡云湛染,鲁缟玉温柔。待月投清夜,炊菰梦冷秋。直然无可报,杂佩不中酬”(《方岩惠蕉丝布》)[7]53册33075;“翠朵搴藤剪绿垂,小槽新压水晶澌。凉州亦有扬州鹤,惆怅山人只要诗”(《严山人饷蒲萄浆》)[7]53册33135;“瘦云臞雪漱霜漪,烟火无功合茹芝。囊锦若编群玉府,树鸡吟续晚唐诗”(《谢高秘书雪蕈》)[7]53册33055,三首诗的叙述模式大体相同,先以描摹物态引入,以纷呈的色彩、雅致的用词对礼物极尽溢美之词,表示礼物之珍贵难得不独在价值,更在于友人的情谊,由此而发出“直然无可报”的感慨,在无法以实物回赠时,以诗回礼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诗之所以能够承担回礼的功能,在酬赠行为中发挥着强烈的应用性,一方面固然是宋诗日常化、世俗化的创作趋向,另一方面则是宋代诗人对礼物情感价值与象征意义的强调。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在《礼物——古式社会中交换的形式与理由》一书中,对赠物引发的回礼行为作出了如下阐释:“在被接受和被交换的礼物中,导致回礼义务的,是接受者所收到的某种灵活而不凝滞的东西。即使礼物已被送出,这种东西却仍然属于送礼者。”[12]这种“灵活而不凝滞的东西”,正是赠礼者与受赠者之间情感的联结,诗所回报的不仅是物的实际价值,更是对情感联结的回应,由此,酬赠行为中的物态人情呈现为诗意的流动。以士僧以茶酬赠的诗作为例,茶作为士僧酬赠的雅趣之物,不仅与由来已久的禅宗公案有关,还体现在士僧之间赠茶往往以诗为媒介,僧人以茶相赠,文人以诗答谢,如“寄我黄龙茗一圭,旋烹竹雪试新奇。地炉火软汤初沸,先约梅花小赋诗”(张炜《谢瑜首座寄黄龙茶》)[7]32册20332;“铅椠尘劳应念我,诗章棋局久思君。新茶仍副清新句,碌碌粗官愧少文”(曹勋《双溪云老寄示佳句及新茶用来韵为谢》)[7]33册21150;“自参茶壑风烟美,略识庐山面目真。涧汲每思佳客共,云眠谁谓老师贫。秋崖只有诗如此,回向山灵报答春”(方岳《性老致庐山茶》)[7]61册38388。在这些诗中,诗与茶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正如“新茶”与“清新句”,诗通过与物的结合更凸显其功用性,茶不仅是寄赠的具体之物,更在抽象层面承载着诗意的流动。
进言之,礼物酬赠诗中“诗—物—情”的联结建立在以诗纪事的诗学实践之上,随着宋代诗人纪事观念的成熟、对纪事范围的拓展,礼物酬赠诗由描摹物态、答谢赠礼的传统模式转向对事件与行为的记录,其中反映的是更深层次的诗学观念的变化和对诗歌功能的体认。在“诗言志”与“诗缘情”的传统诗学观念中,赋诗言志一开始并未否认诗歌表情达意的功用,“言志”的范围包括了情感与思想的抒发,而在儒家诗教观念中,“志”被窄化为政治伦理与道德教化,“诗缘情”观念正是萌生于情志逐渐分离而诗人主体意识日益觉醒的背景之中。但无论是“诗言志”“诗缘情”,还是之后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诗学观念一直在言志与抒情的此消彼长中演进,尽管诗歌的纪事特征早已存在,但“事”并未取得主体地位,而是作为言志或抒情的背景而存在。宋诗的纪事观念异于前代诗论的显著特征在于将情绪、感受、行为、物象等诗思诗材都容纳在“事”的范畴之中,就礼物酬赠诗而言,宋代诗人淡化了礼物实体形态与实用价值,强调了礼物的象征意义与情感价值,体物与抒情角度的转变所体现的正是“以诗纪事”诗学观念的发达,以及在纪事的诗学实践中,对“求物之妙”与“抒情寄意”的融通。
“唐诗妙境在虚处,宋诗妙境在实处”[13]向来被认为是宋诗异于唐诗的风貌,其源于宋代诗人以议论与理趣作为突破唐人的路径,对叙事性、纪实性与生活性的重视使宋诗呈现出“质实”的特征。但通过南宋士僧礼物酬赠诗,我们还应注意到,所谓“质实”包含了丰富的情感与理趣,对行为与事件的记述隐含着叙事寄意的抒情观念与理因事显的艺术追求,这一诗学现象存在于宋诗纪事观念的发展与实践的背景之下,同时对个体情感的重视与抒写也反映了南宋诗人对宋调的反拨,乞灵于唐音的重抒情与兴象,用之于宋诗叙事说理的优长,融物态人情于禅机理趣之中,使诗歌内容的日常化、生活化上升为艺术化、哲理化,开拓了新的审美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