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言南语:《红楼梦》的南北字词文化探析
——以几组字词为例
2023-01-04陈修娇
陈修娇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81)
曹雪芹幼时长于秦淮繁华之地,后因曹家衰落,随全家徙居北京,此后常居京城直至离世,其寓居南北的人生经历亦投射入小说创作中,使《红楼梦》呈现出南北文化交融的面貌。关于《红楼梦》的南北问题,周汝昌先生在《红楼梦新证》中指出前人考证多集中于讨论《红楼梦》所写地点是南京或是北京,其中以俞平伯《红楼梦辨》为代表,而二位先生皆肯定《红楼梦》刻画的背景为北京[1]。胡文彬《红楼梦与北京》一书较为全面地从地名景观、风俗、饮食、游戏、说唱等方面论述北京与《红楼梦》的关联[2]。赵逵夫进一步指出《红楼梦》是“北京、南京、实景、环境,互为补充”[3],实际将《红楼梦》的研究视野拓展到整个南北区域,而不拘泥于某个具体的地区。由此便延伸探讨另一个问题,《红楼梦》是否对北京/南京、北方/南方某个地域有更多的倾向性论述?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周绍良所著《红楼论集:周绍良论红楼梦》两书中对《红楼梦》出现的各类名物如器用、建筑、肴馔、称谓、礼俗等多个方面进行了解读,其中提到了不少具有南北特色的名物[4-5]。这便为本文提供参考,即从字词的角度,从几个带有南北特色的字词探讨《红楼梦》中的南北倾向,以此斟酌《红楼梦》中地域文化融合的现象。
一、南北风味之共存:以糖蒸酥酪与风干栗子为例
红楼梦中的饮食之丰盛,在历代小说中可谓桂冠,更兼具了南北风味,冯其庸,李希凡主编的《红楼梦大辞典》、周绍良所著《红楼论集:周绍良论红楼梦》两书中对《红楼梦》出现的能够明确为南方或北方的饮食作了详细介绍,兹援引列表如下①如野鸡瓜子与烧野鸡这类两书各执一词的饮食不纳入本文考察范围内。:
表1 《红楼梦》南北风味表
由此表可知,《红楼梦》中的肴馔南北兼有,以南方或者江南风味为主。值得关注的是第十九回与第四十一回中同时出现了南北小吃。第四十一回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的情节中,贾母与贾府众人领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休憩间丫鬟们请用点心,呈上了两个小捧盒,各有两样点心,分别为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螃蟹馅小饺儿与奶油炸各色小面果,其中藕粉桂糖糕与螃蟹馅小饺儿是江南吃食,奶油炸各色小面果则是北方点心,松穰鹅油卷与奶油松穰卷酥大概是相似的小吃,暂不确定为何地风味。这些小食都玲珑剔透,造型精巧,“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6]550,以致刘姥姥不舍得动筷,但贾府众人不过是挑拣爱吃的吃了一点便作罢。既说明贾府饮食之精致、生活之奢华,也体现了南北饮食在贾府日常生活中的融合。
有趣的是,在第十九回中围绕糖蒸酥酪与风干栗子还生出一场风波来。元妃省亲结束后,正值新春,便赏赐宝玉糖蒸酥酪以示喜爱,宝玉念及袭人喜吃此物,又留与袭人,不料却被宝玉奶娘李嬷嬷抢去,袭人为转移宝玉的注意力谎称自己更想吃风干栗子,要宝玉为自己剥来,但此后仍引起李嬷嬷与袭人的冲突,最终以王熙凤出面劝和,宝玉安慰袭人收场。这糖蒸酥酪为何物,对小说又有何作用?
史实记载中有酥酪与糖蒸酥酪两种风物。酥酪为北方较有特色的饮食,作为北人日常饮食与药疗之用①根据文献记载,酥酪主要分布于我国西南地区、北方地区以及南亚、东南亚等国家。早在《华阳国志》中便有关于酥酪的记载,“兴古郡,建兴三年置……有桄榔木,可以作面,以牛酥酪食之,人民资以为粮。”据《中国历史地名大辞典》释,兴古郡治所在宛温县(今云南砚山县)。但此处的酥酪是和以桄榔面,与糖蒸酥酪作法有区别;据《太平寰宇记》载,真腊国“饮食多酥酪”(真腊国在今柬埔寨),但此酥酪是要“先取杂肉羹与饼相和”,与糖蒸酥酪并不类。《异域图志》也记载白达国“食酥酪、饼肉,少鱼、菜”,但《异域图志》此书多有荒诞不经的内容,白达国为何地无法确定,不足为据。。酥酪的制作早在北魏便有相关记载,《齐民要术》作为记录黄河中下游地区农业生产与生产技术的著作,其《养羊》篇专门对酥酪、干酪等的做法进行详解,酥酪最佳制作时期为三月末四月初,九月一日后渐少,酥与酪分作而成,需用缓火煎牛羊乳四五次,待冷却后取乳皮以为酥,酪则要经过发酵。北宋年间宫室里还有专门的奶酪院,“掌供御厨乳饼酪酥”[7]3613,并配有相关的监官、乳匠,亦为北人所喜。到了清代,关于酥酪的记载更为详细,《清稗类钞》言“奶酪者,制牛乳和以糖使成浆也,俗呼奶茶,北人恒饮之”[8]6373。至于北人为何喜食酥酪,除因酥酪本身口感俱佳外,更有御寒健体之用,“常食能御寒,健筋力,治血虚、气喘诸症”[8]6249。正如南方食槟榔以抗瘴气一样,北人亦食酥酪抗寒。
《红楼梦》中的糖蒸酥酪与酥酪在制作方法上有些许不同,据本文考证,糖蒸酥酪应为燕京小吃。对于糖蒸酥酪,《红楼梦大辞典》释为“牛乳加糖和粉一类甜食”[4]96,《新批校注红楼梦》根据沈太侔《东华琐录》所载认为糖蒸酥酪“即牛奶”[9]374。现将《东华琐录》关于糖蒸酥酪的部分兹引如下:
市肆亦有市牛乳者,有凝如膏,所谓酪也。或饰之以瓜子之属,谓之八宝,红白紫绿,斑斓可观。溶之如汤,则白如饧,沃如沸雪,所谓奶茶也。炙奶令热,熟卷为片,有酥皮、火皮之目,实以山楂、核桃,杂以诸果,双卷两端,切为寸断,奶卷也。其余或凝而范以模,如棋子,以为饼;或屑为面,实以馅而为饽,其实皆所谓酥酪而已[10]189-190。
由《东华琐录》可知,酥酪可为膏状,亦可为奶茶状、饼状、饽状。杜岑在为《东华琐录》作序时言此书“述都下景物历历如在目前”[10]145,进而可知酥酪为北京小吃。根据清代及近代学者文献,兹补充两条关于糖蒸酥酪的记载,《北平风俗类征·饮食》言:“奶茶有铺独京华,乳酪(奶茶铺所卖,惟乳酪可食,蓁以奶为茶曰奶茶,以油面奶为茶曰面茶,熬茶曰喀拉茶)如冰浸齿牙”[11]206,此处的乳酪为奶茶中可食者,与普通奶茶不同。普通奶茶即《东华琐录》中所载酥酪溶汤后所得。《天桥丛谈·牛奶酪》所引《天桥杂咏》诗言“鲜新美味属燕都,敢与佳人赛雪肤。饮罢相如烦渴解,芳生斋颊阔于酥”[12]251,张次溪注为“以牛乳和糖,入碗凝结成酪,而冷食之。置碗于木桶中,挑担沿街叫卖。味颇美,制此者为牛奶房也”[12]251。此处的牛奶酪作法与《红楼梦大辞典》解释相类,是以牛奶与糖和成,皆为酪状。《东华琐录》《北平风俗类征》《天桥杂咏》皆为对北京风俗方物等著述的笔记,元妃赐予宝玉糖蒸酥酪时,脂批注为“总是新正妙景”,张爱玲推断这大概是满人新年吃食[13]147,可见糖蒸酥酪为北京风味美食的可能性较大。
在糖蒸酥酪被李嬷嬷抢去后,袭人为避免争端,旋即声称自己爱吃风干栗子,据《红楼梦大辞典》的考证,风干栗子又名风栗,为清代江南名食,并援引《童氏食规》介绍了具体的制作方法,需悬于通风处,日摇三次,用袋或篮装栗,或拌圆眼、茡荠悬于风初处,圆眼借栗子之潮润日渐肥厚,而栗壳渐干,其肉亦渐甜。与普通的栗子相比,风干栗子味道更为鲜美,口感酥软,多为闺中人所爱。此外明代张岱《陶庵梦忆·蟹会》中记载的十月蟹会宴饮中准备的果瓜也有风栗,清代小说《俗语倾谈》中记载重庆府人家做生日炖鸡所用的配料之一便有风栗,大概风干栗子应为明清时期流行于南方的果品。
糖蒸酥酪与风干栗子除了代表南北风味外,在第十九回、第二十回中还起着增进宝玉与袭人感情的媒介作用。若是作为北京风味小吃的糖蒸酥酪自然不算什么稀罕物,毕竟张次溪《天桥丛谈》已言此物可沿街叫卖,但《红楼梦》中的糖蒸酥酪既是满人新年吃食,又是元妃从宫中特意赏赐给宝玉,宝玉也对袭人说“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1]257,可见其意义。但宝玉却将糖蒸酥酪留给了袭人,尽管被李嬷嬷抢先喝去,未能如愿,亦足可见宝玉对袭人的在意。再看风干栗子,当宝玉得知糖蒸酥酪已被李嬷嬷吃了,正欲发作,袭人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谎称自己身体不适,不能吃糖蒸酥酪,只想吃风干栗子,要宝玉为自己剥来,宝玉果然耐着性子为袭人细细剥来,“自向灯前检剥”[6]259。由前文考证可知风干栗子的制作方法颇为繁复,但宝玉却不厌其烦,一枚小小的风干栗子,既体现了袭人的处事圆滑,又表现了宝玉对袭人的呵护。
另外《红楼梦》中亦有本为南方菜系又成为宫廷御食的膳食,如野鸡瓜子,周绍良认为是北方人家的下饭菜,《红楼梦大辞典》则断为江南腌制小菜,又引清宫《节次照常膳底档》的材料指出野鸡瓜亦是清宫冬令御食。又如小菜与南小菜,清代流行于扬州、无锡、苏州等南方地区,为江南食俗,但是乾隆宫食中常有南小菜。然而《红楼梦》中的野鸡瓜子与南小菜仿佛平平无奇之物,第四十九回中贾宝玉惦记着芦雪庵的诗会,不愿意等着吃新鲜的鹿肉,“只拿茶泡了一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的咽完了”[6]664,与鹿肉相比野鸡瓜似乎不值一提。若说此时贾府正是鼎盛之时,饮食讲究似乎情有可原,但在贾府风雨飘摇之际,当水月庵的师父向王熙凤讨要两瓶南小菜与月银时,王熙凤并未犹豫,直接应允,可见贾府生活之奢靡,也为贾府的衰落埋下伏笔。概而言之,《红楼梦》中各色具有江南、南方与北京、北方特色的风味饮食,展现了清代贵族家庭的饮食文化,尤其是只出现在第十九回中的糖蒸酥酪与风干栗子,更是南北饮食在《红楼梦》中融合共存的体现,甚至此类带有地域特色风物兼具着推动《红楼梦》人物关系发展与隐喻小说结局的作用。
二、南北器物交汇:以炕与杌子为例
炕与杌子是《红楼梦》中常见的室内器物,主要出现在宁国府、荣国府、大观园及非荣宁二府的其他场景中,笔者在检阅《红楼梦》全文后,将炕与杌子出现的具体场景列表如下:
表2 《红楼梦》炕与杌子表
在介绍《红楼梦》中炕的情况时,首先要对炕作一番追本溯源。炕一般为北方器具,《日知录》对炕的源流、形制作了梳理,指出炕为北方习俗,“北人以土为床,而空其下以发火,谓之炕”[14]1584。顾炎武认为古书很少有对炕的记载,所举文献如《左传》《新序》《汉书》等关于炕的记载皆“盖近之,而非炕也”[14]1584。唯《旧唐书·高丽传》中记载的长坑即今之炕,但用字不同。徐珂《清稗类钞·北人尚炕》对炕的分布、形制、源流等介绍得比较清楚:
北方居民,室中皆有大炕。入门,脱屦而登,跧坐于炕,夜则去之,即以荐卧具。
炕之为用,不知其所由起也。东起泰岱,沿北纬三十七度,渐迤而南,越衡漳,抵汾晋,逾泾洛,西出陇阪,凡此地带以北,富贵贫贱之寝处,无不用炕者。其制:和土杂砖石为之,幅宽五六尺,三面连墙,紧依南牖之下,以取光;前通坎道,炙炭取暖。若贫家,则于旁端为灶,既炊食,即烘炕,老幼男妇,聚处其上。诗家题咏,亦往往见之[8]2195。
按徐珂所述,衡漳为漳水,源自山西省,至河南省林县北境汇流,汾晋为汾水流域,泾洛为泾水、洛水,在今陕西、河南一带,陇阪即陇山,在今陕西。用炕的地方即在山西、陕西、河南以北的地区,包括今天的中原地区、华北平原以及东北地区。炕一般用土和砖石筑成,紧临南窗,以取光取暖,贫家还会在炕旁端设灶,男女老少往往聚于炕上。
据徐珂考证,炕明见于典籍处为《正字通》,“北方暖牀曰炕”[8]2195。但著述时代都在辽金以前,且皆用作动词、形容词,用作名词的文献则未曾见到。《高士传》《齐民要术》皆言灶言炉,“可见方古代本未有炕”[8]2195。徐珂又用《左传》《新序》《汉书》《小园赋》《水经注》等举例,指出这些文献记载的是暖房而非炕,与顾炎武看法相同。徐珂认为《旧唐书·高丽传》所说的“冬月皆作长炕,下燃熅火”为今之炕,其最后总结炕是受外族影响而形成今天北地的习俗器具,“可见北方古未有炕,盖其初本东胡之俗,自辽、金人,浸染既深,久之遂成习惯”[8]2196。但无论北方的炕源于何时,又是受何种影响,到了清代,炕已经是北方地区常见的器具。
《红楼梦》中的炕有三类情况,一为北方常见的土炕,二为清代高级家具,包括木炕、地炕等,三是与炕相关的器具,如小炕桌等,最为常见的是前两种。《红楼梦》中如刘姥姥家、金陵城外一庄园茅堂、多官家等就是北方寻常人家常见的土炕,这些场景中的炕或一笔带过,或暗示人物命运。第六回中刘姥姥一家正为过冬的生计发愁,刘姥姥埋怨了狗儿几句,狗儿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6]92此处的炕无细节描写,但已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俗语。第十五回为秦可卿送殡出金陵城外时,王熙凤、宝玉入得一庄园,只见锹、镢、锄犁等各色农具,炕上还有纺车,引得宝玉啧啧称奇,不知为何物,衬托出宝玉不食烟火的富贵公子形象。值得一提的是,炕亦见证了晴雯的悲惨命运。第七十七回中,晴雯正病得厉害,“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6]1079。因与多官沾亲带故,是故晴雯就住在多官家,当夜宝玉前往探望时,“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6]1084。破旧的土炕、油膻的茶碗、苦涩的茶叶,无限凄凉。晴雯本是心比天高的女子,弥留之际却如此惨淡,令人唏嘘。
《红楼梦》中如荣国府荣禧堂王夫人房、王熙凤院、宁国府尤氏上房等房间的装潢富丽堂皇,对于炕的描写也比较细致。第三回黛玉初入荣禧堂拜见王夫人时,其屋内装饰一派奢华,“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6]44。再如贾琏王熙凤屋,刘姥姥初踏入堂屋只觉满屋之物皆是耀眼争光,仿若云端,“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雕漆痰盒”[6]98。兼之西洋钟的放置,此屋又兼有中西风格。朱家溍认为《红楼梦》中的炕并不是北方常见的砖炕与土炕,而是“从南方习惯使用的架子床演变成这样固定的木炕”[15]344,张俊从朱家溍之说,更对木炕进行了详细的考证,认为《红楼梦》中“有木炕,有土炕,有地炕,形制不一,而形成北京风俗文化的一种鲜明标志”[16]。至于《红楼梦》中此类华贵的室内陈设,“都是照清代北京的高级住宅内部装修和陈设描写的”[15]344。再看地炕,“古建筑中最考究的采暖方式”[4]87,故宫、颐和园、恭王府至今仍有地炕实物,第四十九回中,李纨欲请海棠诗社众人作诗,又趁下雪,遂于芦雪庵笼好地炕,以便拥炉作诗之事,这便让本用于取暖的地炕平添几分诗意与温馨热闹。
杌或杌子为小凳,南北皆有。《红楼梦大辞典》解释为:“凳属,没有靠背的坐具……清代杌子实物在故宫博物院、颐和园中尚有多件陈列。”[4]65《清稗类钞》载:“诸皇子入学之日,与师傅预备杌子四张、高桌四张,将书籍笔砚安设桌上。”[8]3585上述例子多发生在北方,但南方亦有杌子。《醒世恒言·张廷秀逃生救父》有玉姐“一头哭,一头捡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蹬空,呜呼哀哉”。《警世通言·乔彦杰一妾破家》载:“是晚,娇鸾沐浴更衣……用杌子填足,先将白练挂于梁上,取原日香罗帕,向咽喉扣住,接连白练,打个死结,蹬开杌子,两脚悬空。”《二刻拍案惊奇·吕使者情媾宦家妻吴大守义配儒门女》亦有“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的记载,根据小说中的情节来看杌子即凳子。三言二拍的编著者冯梦龙、凌濛初为江南人,此三篇的故事发生地点也是在南方,可见杌子应为南北皆有之物。
《红楼梦》中的杌子主要出现在第十六回、第三十五回、第四十三回、第六十七回与第五十四回,出现的场景分别对应王熙凤院、怡红院与贾母院,值得注意是第十六回与第四十三回中炕与杌子同时在屋中陈设的情况,既表明《红楼梦》的室内装修风格不拘泥于具体的南北地区,同时还体现了身份等级的悬殊。第十六回中贾琏王熙凤正在屋中饮酒,恰逢贾琏乳母赵嬷嬷前来,夫妻两人忙让赵嬷嬷吃酒,令其上炕,但赵嬷嬷碍于身份执意不肯,亦不肯坐在平儿准备的杌子,只肯坐于脚踏上。这段小插曲实际暗示了炕与杌子在身份上的等级差异:由于贾府中的炕是清代贵族家庭的高级装修物,带有一定的身份象征意味,赵嬷嬷虽是贾琏的乳母,但她自知身份低微,故不敢上炕,甚至连杌子亦不敢坐,只敢在脚踏上坐下,此时的等级排序为炕高于杌子,杌子又高于脚踏。第四十三回中因着商议为王熙凤庆生之事,贾母兴致较高,遂请薛姨妈、邢夫人、王夫人、贾宝玉、宝钗姊妹、尤氏、王熙凤、赖大母亲等几个妈妈前来商议。这段剧情颇为有趣的是众人的座次,宝玉是贾母最为珍视的孙子,便坐在贾母怀里,宝钗姐妹这些贾府的小姐坐在炕上,邢夫人王夫人坐在门前两张椅子上,而赖大母亲等几个有体面的妈妈则坐在杌子上,尤氏凤姐只能站着,“贾府风俗,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6]575。在这段剧情中,炕是身份最高的人才有资格享受,椅子次之,杌子更次之。客观陈设的家具被人为赋予了尊卑贵贱,《红楼梦》通过两段看似平常的情节隐晦地揭示了封建时代森严的等级制度。
当然,在《红楼梦》中还有其他来自南方地区的家具,如大观园中探春房间里放置的拔步床,“现在江南民间仍广泛使用”[4]72,第六回中贾蓉向王熙凤讨要的玻璃炕屏是当时流行的装饰,“在清代多产于广州”[4]63,丰富了《红楼梦》的物质文化。总之,炕是有着北地风俗的器具,在北京人家中也比较常见,胡文彬更认为“《红楼梦》中写到的‘炕’正是反映北京风俗文化的一个小小例证”[17]110。杌子南北皆有,并未有强烈的地域色彩。《红楼梦》中炕出现的场景较为广泛,杌子多集中于荣国府,甚至常与炕在同一空间中出现,不仅表明《红楼梦》的室内陈设风格兼容并蓄,南北皆有,更通过炕与杌子对帝制时代不合理的等级制度进行了揭露。
三、北言南音:“爷”与“爹”称谓之异文
地有南北之异,声亦有南北之分。据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所论,神州语言有南声北音之别,大体而言,“南声之始起于淮汉之间,北声之始起于河渭之间”[18]161。对于父亲这一司空见惯的称谓,《红楼梦》中也有爷与爹之区分,以第十九回中爷与爹的异文为例,《红楼梦》在传抄刻印的过程中,也体现着南北声律的融合。
表3 “爷”与“爹”异文表
当袭人得知花家欲将自己赎回时,袭人百般不愿,对花家多有埋怨之言,此处有“爷”与“爹”的异文,亦颇有特色。从上表可知,对于父亲的异文,己卯本为爷,列藏本为父亲,其余诸本皆为爹,虽然都是对父亲的称呼,但是南北各地还是存在差异。
爷字一般与娘字连用,“俗称父母为爷娘”[19]9。对于爷字,明清学者曾有一番讨论:明代陈士元在著《俚言解》时,认为爷字“或单作耶”,清人梁章钜《称谓录》认为古人只有耶字,不用爷字。《木兰诗》中“阿爷无大儿”“卷卷有爷名”应当为耶字,“俗本改作爷字”,并用杜甫《兵车行》中“耶孃哭子声”作证[19]619。清人顾张思《土风录》以《木兰歌》《玉篇》《演繁录》《南史》为据,认为“唐以前无爷字”[19]350。在爷的称呼上,南人北人皆用:
南人称父曰爷,祖父曰爹;北人称父曰爹,祖父曰爷……今浙人以父为爹,字同音异,亦随土而变。《广韵》爹陟斜切,羌人呼父也。又徒可切,北方呼父也。又正奢切,吴人呼父也。又爷以遮切,俗呼父也[19]10。
根据陈士元《俚言解》可知,南方人一般称呼父亲为爷,祖父为爹,北方人称父亲为爹,祖父为爷。若是仅从这句判断,从己卯本到程乙本就有北方化的倾向。但从《俚言解》所引《广韵》来看,隋唐时期羌人也称父亲为爹,据王明珂考证,羌人此时已迁到今甘肃四川地区①详见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第六章“羌族史的再建构:华夏边缘观点”。,处于亦南亦北之地,而且《俚言解》后面又言浙江人也是称呼父亲为爹,不过是字同音异,可见称父亲为爷的情况南北皆有。若言《俚言解》为明人所作,不能说明清代的情况,清人孙锦标所著《通俗常言疏证》也记载了“今乡里小儿,多称其父曰爷爷”[20]106,孙锦标为江苏南通人,可见在南方也有称呼爷爷为父亲的用法。《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也有将父亲成为爷的用法:“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踪去迹,毕竟你做爷的晓得。”因此称呼父亲为爷的用法,南方北方皆有。
爷字除了用来称呼父亲外,还有别的含义。如江南之人就以爷表示对人的尊称,据《里语征实》载,“世宗顾扈从之籍江南者,问曰:此称何谓?对曰:臣江南百姓只知有三位老爷,天老爷,地老爷,其一皇帝大老爷,帝为攺颐”[21]56。北人称呼同辈亦称爷,“北人侪辈相呼辄曰爷,以其姓氏加于上,曰赵爷,曰钱爷;以其行列加于上,曰大爷,曰二爷”[8]2176。光绪年间,爷有时候还是对某人的特定称呼,“都人每称恭忠亲王为六爷,醇贤亲王为七爷”[8]2176。除此以外还有将爷爷、老爷称为父亲的用法,如《称谓录》记载了吴地将父亲称为爷爷的风俗,《红楼梦》第十七至第十八回亦然,“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6]220,《红楼梦大辞典》解释为“儿女对父亲的称呼”[9]129,可见爷字用途之广。
爹字也是用以称呼父亲,“俗亦呼曰爹”[21]350,并且南北皆用:
父:或谓之爹……或谓之爸……亦谓之爷……通谓之爹。《南史·梁始兴王憺传》,诏征还,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荆土方言谓父为爹,故云。《广韵》云:爹,北方呼父,与南史不合……案《广韵》爹屠可切,此音与南史合。又陟邪切,羌人呼父也,此音亦与北方不合,今北方人谓爹为丁耶切[21]2343。
从《证俗文》可知,荆土方言称父亲为爹,北方人亦称呼父亲为爹,只是音并不相同。《称谓录》引《广韵·哿韵》,“北方人呼父”[21]624,《故训汇纂》引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南史二·王藻传》条,“南史多俗语,如称父为爹”[22]1390,《谈徵》言“今浙人以父为爹”[21]1140。也有爹爹的说法,“宋高宗称徽宗为爹爹……。盖宋时宫阙中称谓如此,而民间沿习之也”[21]620,此处为称谓录引《四朝闻见录》所载,《通俗常言疏证》又说“闻镇江人称父曰‘爹爹’,江北人则称祖居多”[23]104,可见无论是爹或爹爹,皆为南北人称呼父亲的用语。
爷字用途广泛,既指代父亲,也有对人尊称之意,或同辈之间以爷相称,这些称谓皆为南北之人日常所用,爹字多指父亲,北人使用较广,不过荆土、浙地也称爹为父亲,可见以爹称父亲在南北皆可。爷与爹的异文不影响第十九回情节的发展,若考虑爷爹二字是传抄过程中因形近而讹的现象,又无法解释列藏本中为何有父亲一词出现,若将其归因为传抄者因各自出身各异,在传抄的过程中无意识的带入自身的语言习惯,于是《红楼梦》在称谓用语上实现南北融合的可能性较大。
正如《语言与文化》一书中指出,“词汇是语言的基本构素,是语言大系统赖以存在的支柱,因此文化差异在词汇层次上体现得最为突出,涉及的面亦最为广泛”[23]77。本文举隅中的几个词汇,无论是饮食用词上的糖蒸酥酪、风干栗子,器物字词如炕、杌子,还是称谓用语如爷、爹等,都具有一定的地域特色,但当这些词汇共同汇集在《红楼梦》中时,《红楼梦》就呈现出南北文化浑然一体的局面,词汇带有的地域色彩已然消解,“《红楼梦》是满汉文化、南北地域文化和古今文化大融合的产物,可以称得上是中国文化大融合的典范之作”[17]110,这既与曹雪芹辗转于南北文化中心——金陵与燕京的生活经历有关,也与诸位传抄刻印者各自不同的身份籍贯相关,更是清代中国文化集大成的时代精神所致。鉴于学识有限,本文只是对《红楼梦》中具体的几组词汇进行梳理,相信在《红楼梦》这样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里,还有更多体现南北特色的字词异文,有待学界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