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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中期以来《礼经》凡例研究的学理路径

2023-01-09郎文行

关键词:名物仪礼礼义

郎文行

引 言

《礼经》凡例研究,是从委曲的礼仪、繁杂的名物、古奥的礼义之中,抽绎普通的事实,归纳一般的规律,发其凡而言其例,以期执简御繁、举一反三而对《礼经》融会贯通全面理解①《礼经》凡例研究是礼学研究的重要传统,其研究具有归纳、发明的学术特性,后来学者对《仪礼》经记文本称凡条目、对注疏揭示的凡例条目、对诸如《礼经释例》等凡例著作的研究,均属于《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史考察工作。。清代中期淩廷堪撰《礼经释例》,《礼经》凡例研究发展成为专家之学,极大地推动了《仪礼》学的发展。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云:“试总评清代礼学之成绩:就专经解释的著作论,《仪礼》算是最大的成功,淩、张、胡、邵四部大著,各走各的路,各做到登峰造极,合起来又能互相为用,这部经总算被他们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尽了。”①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231页。梁启超认为淩廷堪《礼经释例》与张惠言《仪礼图》、胡培翚《仪礼正义》、邵懿辰《礼经通论》将《仪礼》研究的工作都做完了,足以说明《礼经释例》的学术地位。

朱熹谓“《仪礼》多是重复,伦类若通,则其先后彼此展转参照,足以互相发明”②朱熹:《晦庵集》卷五十九《答陈才卿》,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本,第1145册,第62页。,其心得体会,并无成文以供后人参考,淩廷堪第一次将《仪礼》的礼仪节文条分缕析发凡起例,将“伦类若通”“相互发明”发挥到极致,给当时学者带来了极大的学术震撼,对后来的《仪礼》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淩廷堪《礼经释例》关于《仪礼》的研究,确立了清代《仪礼》学在礼学史上的高峰地位。

《礼经释例》固然是《礼经》凡例研究的巅峰之作,但《礼经释例》等著作是否就真的空前绝后,将《礼经》研究的工作全部做完了呢?其实并没有,就《礼经》凡例研究来看,在淩廷堪撰成《礼经释例》之后,《礼经》研究从未间断停止。如陈澧《声律通考·古乐五声十二律还宫考》释“周礼三大祭之乐”、黄以周《礼书通故·肆献祼馈食礼通故三》释“隋祭”、孙诒让《周礼正义·司常》释“九旗”、曹元弼《礼经学·明例》、郭超颖博士学位论文《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均是《礼经》凡例研究的代表之作,此外吴承仕《三礼名物》与钱玄《仪礼向位解》《三礼名物通释》等关于《礼经》名物的研究,也有发凡起例的意味。因此,从《礼经》凡例研究的角度,勾勒清代中期以来《礼经》研究学术演进的学理面貌,并为当前的礼学研究提供学理思考,就是一项比较重要的研究课题③清末迄及当代《礼经》凡例研究学术演进的学理面貌,当前学术研究并不深入。杜以恒《礼经释凡》“立足于研究《仪礼》自带的凡例,名之为‘礼经释凡’,以求与清人淩廷堪的《礼经释例》互为补充”,关注《仪礼》经记文本称凡条目,详见杜以恒:《礼经释凡》,硕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文学院,2018年。马楠“总结汉唐注疏基本条例,分析春秋礼学研究方法”,关注重心乃在汉唐注疏,详见马楠:《比经推例——汉唐经学导论》,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邓声国、刘蓓然《礼经释例》点校说明,没有论述淩廷堪《礼经释例》对后来《礼经》凡例研究的影响,详见邓声国、刘蓓然点校:《礼经释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3-15页。毕研哲《曹元弼〈礼经学〉研究》已展开对曹元弼《礼经学·明例篇》的研究,但未及将《礼经学·明例篇》置于近现代《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演进过程之中加以考察,详见毕研哲:《曹元弼〈礼经学〉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年。。

一、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学术积累与科学精神

淩廷堪《礼经释例序》谓:“《仪礼》十七篇,礼之本经也。其节文威仪,委曲繁重。骤阅之如治丝而棼,细绎之皆有经纬可分也;乍睹之如入山而迷,徐历之皆有途径可跻也。是故不得其经纬途径,虽上哲亦苦其难。苟其得之,中材固可以勉而赴焉。经纬途径之谓何?例而已矣。”①淩廷堪著、邓声国等点校:《礼经释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页。《仪礼》“节文威仪,委曲繁重”,进退曲折,向位不定,尊卑有异,隆杀有别,韩愈当时已苦难读,后学甚至束之高阁。淩廷堪认为《仪礼》的礼仪有“经纬可分”“途径可跻”,指的是《仪礼》冠、昏、丧、祭、燕、饮、射、聘、觐等不同仪节存在礼仪程序的施展共性,也就是所谓的例,或者可以称作凡例。

淩廷堪《礼经释例》用功的时间长达二十二年,嘉庆十三年(1808)淩廷堪书成与阮元相见,阮元命其子阮常生从淩廷堪问学。嘉庆十四年淩廷堪病卒,同年,阮氏父子在杭州刊刻《礼经释例》,阮常生为《礼经释例》作序云:“凡经中同异详略之文,多抒特见,务使条理秩然,非向壁虚造,凭臆断以争胜于前人。其功不在后仓、大小戴、庆普诸人之下,海内学人当不苦其难读矣。”②淩廷堪著、邓声国等点校:《礼经释例》,第1页。淩廷堪《礼经释例》在清代中期横空出世,获得了极高的学术赞誉。淩廷堪《礼经释例》的撰作成功,是历代学术积累的必然,有深刻的学理发展逻辑。

(一)郑玄礼学地位在清代的重新确立

礼是郑学,在曹魏王肃立异失败之后,历代学术多以郑注为依归。元代敖继公撰《仪礼集说》,其书多立新意,其《自序》云:“此书旧有郑康成注,然其间疵多而醇少,学者不察也。予今辄删其不合于经者而存其不谬者,意义有未足,则取疏记或先儒之说以补之。又未足,则附之以一得之见。”③敖继公撰、孙宝点校:《仪礼要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3页。敖继公《仪礼集说》的流布,动摇了郑学地位。清初张尔岐撰《仪礼郑注句读》,全录郑注、删取贾疏,又案以己意,其自序谓:“坊刻考注解诂之类,皆无所是正,且多谬误,所守者唯郑注贾疏而已。注文古质而疏说又漫衍,皆不易了,读不数翻,辄罢去。于是取经与注章分之,定其句读。疏则节录其要,取足明注而止。或偶有一得亦附于末,以便省览,且欲公之同志。”④张尔岐撰、郎文行校点:《仪礼郑注句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页。吴廷华又撰《仪礼章句》,其论说亦以郑注贾疏为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谓:“其书以张尔岐《仪礼句读》过于墨守郑注,王文清《仪礼分节句读》以句读为主,笺注失之太略,因折衷先儒,以补二书所未及。每篇之中,分其节次,每节之内,析其句读。其训释多本郑、贾笺疏,亦间采他说,附案以发明之。”⑤郭超颖、王域铖撰:《四库经部礼类提要汇辑校订》,扬州:广陵书社,2020年,第150页。经过张尔岐、吴廷华的努力,郑学地位重新得到清代学者的确认,褚寅亮又撰《仪礼管见》,对敖继公《仪礼集说》的讹误全面批驳,钱大昕《潜研堂文集·跋〈仪礼集说〉》谓:“其说好与康成立异,而支离穿凿,似是而非,吾友褚刑部寅亮有《仪礼管见》三卷,攻之不遗余力矣。”⑥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二十七《跋〈仪礼集说〉》,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年,第422页。黄侃《礼学略说》谓:“是其书轻诋郑注,意旨已明,故清世褚寅亮作《仪礼管见》,于敖说之故与郑违而实背经训者,一一订正。《四库目录》乃云敖书于郑注有所去取而无所攻击,亶其然乎?”⑦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66页。敖继公《仪礼集说》最终受到清代学者全面质疑。郑学地位的重新确立,是清代礼学研究的基本事实①清代郑学地位的重新确立,彭林《三礼研究入门》论之甚详,见彭林:《三礼研究入门》,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4页。,也是清代礼学发展的根本。

(二)经记注疏发凡言例的知识积累

清代郑学地位重新确立,《仪礼》经记称凡条目、注疏释例之文,自然进入礼学学者的研究视野。陈澧总结乾嘉礼学的成就,梳理乾嘉礼学的渊源谓:“《仪礼》有凡例,作记者已发之矣。郑注发凡者数十条。有郑注不云凡而与发凡无异,贾疏申明为凡例者。有郑注不发凡而贾疏发凡者。有经是变例,郑注发凡而疏申明之者。有贾疏不云凡而无异发凡者。综而论之,郑贾熟于《礼经》之例,乃能作注作疏,注精而简,疏则详而密,分析常例变例,究其因由,且经有不具者,亦可以例补之。”②陈澧:《东塾读书记》,北京:朝华出版社,2017年,第223-230页。彭林《三礼研究入门》谓:“细检贾疏,相关的归纳,可谓触目皆是。遗憾的是,贾氏没有将既有的归纳再作提升,使之成为专著。淩氏沿着郑、贾开辟的方向大踏步前进,将寻求与提升义例的工作推向极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贾氏成就了淩廷堪。”③彭林:《三礼研究入门》,第67-68页。贾疏成就淩廷堪《礼经释例》,当然是学术积累的必然,不过贾公彦所处的时代条件决定了他不可能将其义疏的凡例归纳发展成为专门之书。

(三)宋代礼学著述体式的创新变化

中国经学的本原,无论《易》之象位,《书》之训诰,《诗》之比兴,还是《春秋》微言大义,抑或《礼经》委曲周至,都强调人伦教化的价值引导,也就是说经义乃是经学的核心内涵,清儒章学诚《文史通义·易教上》谓:“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④章学诚:《文史通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页。章学诚所说的“事理”,正是六经的经义。探究圣人立言的本意,进而抉发六经的经义,是古今经学学者的共同追求。经义的抉发,《周易》须明象位之变,《诗》《书》须通训诂之原,《春秋》须明属辞书法,《礼经》须明制礼之由,周秦传记汉唐注疏无不以此为经义阐释的坦途,用来回答经典的经义究竟是什么。需要明确的是,经典制作之时,经义就已产生,经义是已定的思想观念,可以用来指导人生修养,可以用来指导政治教化,但经义本身却不需要被推导证明,因此在经学作为价值主体的时代,经义阐释的本质是演绎的工作。然而经义阐释的过程,尤其是《周易》象位之变,《春秋》属辞比事,《礼经》委曲伦类,却不能免于归纳事例以说明经学义理,故王肃、杜预有《周易略例》《春秋释例》与《周易注》《春秋左传集解》相互表里,而《仪礼》经记早有称凡条目,郑注贾疏亦有发凡之文。不过,《周易略例》之《明彖》《明爻通变》《明卦适变通爻》《明象》《辩位》《卦略》主题明确,而杜预《春秋释例》之五十凡例直接根据经文进行事类归纳,而且两书的指向都能直接说明经义,因此这两本书能够较早成为独立著作。但是《仪礼》仪文复杂、进退曲折、向位不定,贾疏归纳的分散条例不仅不易形成系统,而且并不直接指向经义,故难以独立成书,因此《仪礼》凡例的专门撰作,需要一种能够摆脱经义演绎的著述体式来完成。这样一种礼学著述体式的形成,宋代李如圭《仪礼释宫》提供了范式模板。李如圭《仪礼释宫》研究的对象,以现代的礼学学术体系来看,直接指向礼经的礼器,其撰述体例,文津阁《四库全书总目》谓:“如圭既为《仪礼集释》,又为是书以考论古人宫室之制,仿《尔雅·释宫》,条分胪序,各引经、记、注、疏,参考证明。”①郭超颖、王域铖:《四库经部礼类提要汇辑校订》,第107页。李如圭第一次从经学演绎的阐释传统中走出,运用归纳的方法对《仪礼》宫室的组成结构进行了比较全面的梳理概括,直接将归纳的方法从既有著述传统中剥离出来,这样《仪礼释宫》就直接为之后的《仪礼》研究提供了样本②黄侃《礼记略说》谓:“李如圭复作《仪礼释宫》以考古宫室之制,今之专考古名物而成一编,如《弁服释例》之伦,固师李氏之意也。”见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65页。钱玄《三礼通论》谓:“李如圭《仪礼释宫》。这是一本专考古代宫室的书,是《尔雅》的体例的发展。清代专考古代名物而成一编的,其例都是仿效李氏《释宫》。如任大椿的《释缯》《弁服释例》《深衣释例》,胡匡衷《仪礼释官》等。”见钱玄:《三礼通论》,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61页。其实,李如圭为清人研究提供的范式,本质就是归纳方法的专题应用,而其影响事实上又不仅仅是《礼经》名物的研究。。清代江永撰《仪礼释宫增注》,又撰《仪礼释例》,《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是书标目《释例》,实止《释服》一类,寥寥数页,盖未成之书。”从释宫至释服,江永显然已经接受李如圭《仪礼》研究的范式,只是江永《释例》撰述计划如今不得而知。淩廷堪《礼经释例序》谓:“乾隆壬子,乃删芜就简,仿杜氏之于《春秋》,定为《礼经释例》。已而闻婺源江氏有《仪礼释例》,又见杭氏《道古堂集》有《礼例序》,虑其雷同,辍而弗作者经岁。……然则江氏、杭氏有志而未之逮也。不别立宫室之例者,宋李氏如圭《仪礼释宫》已详故也。”③淩廷堪著、邓声国等点校:《礼经释例》,第3页。可见淩廷堪撰《礼经释例》,承接江永《仪礼释例》,也有李如圭《仪礼释宫》的启发之功④杨杰谓:“在体例上,开启了发凡起例、以例为纲的礼学研究展现方式之先河。释例之法渊源流长,在《仪礼》本经和记文中即有自言条例者,此盖礼家之旧法。至郑《注》贾《疏》,又稍详备,总结凡例,愈益增多。至于专门汇例以论礼而成篇成卷者,则以《仪礼释宫》为首制,此又该书之一大创获。至清,释例之法的集大成之作淩廷堪《礼经释例》,共归纳总结出通例、饮食之例、宾客之例、射例、变例、祭例、器服之例和杂例等八大类二百余条凡例,却唯独没有宫室之例,其原因则正在于‘宋李如圭《仪礼释宫》已详故也’。”见杨杰:《李如圭〈仪礼释宫〉内容与价值论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20年第2期。。

(四)皖派朴学科学精神的传承发展

郑玄礼学地位在清代的重新确立、经记注疏发凡言例的知识积累、宋代礼学著述风尚的创新变化,为清代《仪礼》凡例研究专门之作的出现提供了必要的条件,但这不是清代《仪礼》凡例研究专门之作出现的充分条件。《礼经释例》这样的凡例之作,最终由皖派学者淩廷堪完成,又有其特殊的学理原因,这就是皖派朴学研究的科学精神。敖继公《仪礼集说》未出之前,李如圭《仪礼集释》已成之后,其时理学盛行,《礼经》凡例研究缺乏撰述的触发动力。清代郑学地位重新确立,当时汉学考据风靡于世,其初吴皖之学相得益彰,其后吴皖学术相互交通,而惟江永、淩廷堪先后有《释例》撰作,正是皖学特性的体现。朱子以后新安理学传承不辍,至明末清初,皖派学人对近代自然科学知识又有相当吸收。江永博古通今,著有《翼梅》八卷、《推步法解》五卷等天文历算著作,《律吕新论》二卷、《律吕阐微》十一卷等音律著作,《古韵标准》六卷、《音学辨微》一卷、《四声切韵表》四卷等音韵著作。戴震师承江永,于学无所不窥,通天文历算,精于古韵之学,治小学、礼经、算术、舆地,极一时之盛。淩廷堪服膺戴震,亦精音律之学,有《燕乐考原》等音律著作传世。总体来看,皖派朴学学者已经具备相当的科学知识和科学素养。章太炎《訄书·清儒》谓:“吴始惠栋,其学好博而尊闻。皖南始戴震,综形名,任裁断。此其所异也。”①章炳麟著、徐复注:《訄书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9页。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谓:“中国旧有的学术,只有清代的‘朴学’确有‘科学’的精神。三百年来的音韵学所以能成一种有系统有价值的科学,正因为那些研究音韵的人,自顾炎武直到章太炎都能用这种科学的方法,都能有这种科学的精神。”②案胡适所说的科学方法就是指归纳的方法,见胡适:《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耿云志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胡适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28、332页。章太炎、胡适对清代学术的评价,都指出皖派学术具有科学精神,也就是归纳方法的自觉使用,无论江、戴的古韵分部,还是淩廷堪的《礼经释例》,都是这样一种科学方法的使用成果,而归纳方法使用的结果,自然呈现分别部居或发凡起例的样式。江永、戴震、淩廷堪等皖派学者长于数理演算,具备缜密的归纳思维,无论古韵分部的审音考证,还是礼文曲折的凡例归纳,背后都有科学精神的贯注与科学方法的实验。贾公彦面对《仪礼》进退曲折、向位不定,只能随文释义,而淩廷堪却能将《仪礼》伦类著为专书,二人并非学力有所差异,而是各自时代条件天差地别。淩廷堪《礼经释例》的根本特色就是其鲜明的科学精神。

二、《礼经》凡例研究与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

考察学术史资料,我们可以看到,淩廷堪《礼经释例》以后《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演进与清末民国时期的学风变革息息相关。清末民国时期,中国传统学术在风云激荡的时代环境之下,必须完成适应现代学科体系的学术转型,才能获得新的发展机会。在这一时期,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与陈澧、黄侃两位学者的钻研和努力关系尤深,陈澧、黄侃的礼学研究,在近现代礼学发展过程中具有承上启下的学术意义。考察清中期以来《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演进,必须对陈澧与黄侃的礼学有充分的认识与理解,才能为20世纪以来现代礼学的发展找到历史的起点,进而得出合乎历史实际的研究结论。

(一)陈澧对乾嘉礼学的学术总结

陈澧是清代道光至光绪年间著名的经学、小学学者,其学术旨趣与并时而兴的常州今文经学颇有不同,就经学而言,他善于揣摩涵咏经传注疏的文本,追寻学术发展的历史轨迹,并以此思考乾嘉学术的历史渊源,所以陈澧能够站在乾嘉学术的高峰,开辟新的学术境界。

陈澧《东塾读书记》卷八《仪礼》谓:“《仪礼》难读。昔人读之之法,略有数端,一曰分节,二曰绘图,三曰释例。今人生古人后,得其法以读之,通此经不难矣。”①陈澧:《东塾读书记》,北京:朝华出版社,2017年,第215页。这是陈澧对清代张尔岐《仪礼郑注句读》、张惠言《仪礼图》、淩廷堪《礼经释例》等分节、绘图、释例之作的学术史总结与学术史肯定。

陈澧又指出:“《士冠礼》‘筮于庙门’,贾疏云‘至此至宗人告事毕,论将行冠礼先筮取日之事’,贾疏全部皆如此,此读《仪礼》第一要法也。《有司彻》郑注屡言自某句至某句,此贾疏分节之法所自出也。”②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15页。这是论述注疏的分节原本。“郑贾作注作疏时,必皆先绘图,今读注疏,触处皆见其踪迹。”③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18页。这是论述注疏礼图的原本。“《仪礼》有凡例,作记者已发之矣。郑注发凡者数十条。有郑注不云凡而与发凡无异,贾疏申明为凡例者。有郑注不发凡而贾疏发凡者。有经是变例,郑注发凡而疏申明之者。有贾疏不云凡而无异发凡者。综而论之,郑贾熟于《礼经》之例,乃能作注作疏,注精而简,疏则详而密,分析常例变例,究其因由,且经有不具者,亦可以例补之。”④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23-230页。这是论述注疏释例的原本。经过陈澧的揭示,我们可以看到清人治礼分节、绘图、释例之法,郑注、贾疏早有成文。

郑注、贾疏以后,《仪礼》的分节、绘图、释例,宋儒亦有探索,陈澧谓:“至国朝而马宛斯《绎史》所载《仪礼》、张稷若《仪礼郑注句读》、吴中林《仪礼章句》,皆用朱子之法。江慎修《礼书纲目》,因朱子《通解》而编定之,固宜遵用其法。徐健庵《读礼通考》、秦文恭《五礼通考》,亦皆分节。自朱子创此法,后来莫不由之矣。”⑤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17-218页。这是论述朱熹关于《仪礼》分节的成就。“杨信斋作《仪礼图》,厥功甚伟,惜朱子不及见也。《通志堂经解》刻此图,然其书巨帙不易得,故信斋此图,罕有称述者。张皋文所绘图,更加详密,盛行于世。然信斋创始之功,不可没也。”⑥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21页。“若夫宫室器服之图,则当合《三礼》为之。此自古有之,今存于世者,惟聂崇义之图。”⑦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22页。这是肯定宋代聂崇义、杨复礼图的价值。“朱子云:‘《仪礼》虽难读,然却多是重复,伦类若通,则其先后彼此展转参酌,足以互相发明。’此所谓伦类,即凡例也。近时则淩氏《礼经释例》,善承郑、贾之学,大有助于读此经者矣。”⑧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30页。这是评价朱熹关于《仪礼》释例的见解。因此,清儒分节、绘图、释例之作,亦有宋儒奠基之功。

由此可知,陈澧对乾嘉礼学的历史渊源,进行了非常透彻的分析研究。后来学者论述宋儒礼学成就和乾嘉礼学特征,如皮锡瑞《经学通论》、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黄侃《礼学略说》、钱玄《三礼通论》、郎文行《仪礼郑注句读》校点前言等,均与陈澧之说一贯相承。

(二)陈澧、黄侃与传统礼学现代转型的实现

陈澧站在乾嘉学术的高峰,第一次对乾嘉礼学进行回顾总结,并梳理乾嘉礼学的由来与渊源,体现了卓越的才识与精深的思考。而且,陈澧影响礼学发展的学术观念,又不止于此。

第一,陈澧《东塾读书记》提出“礼意”的概念,超越乾嘉礼学文献考据的学风,开辟了礼学研究新的领域,为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奠定了基础。陈澧谓:“既明礼文,尤当明礼意。朱笥河(朱筠)以《仪礼》难读,欲撰释例之书;又以礼莫精于丧礼,欲撰礼意之书。释例则淩次仲为之矣,礼意则郑注最精,非独丧礼也。如《士冠礼》‘筮于庙门’,注云:‘冠必筮日于庙门者,重以成人之礼,成子孙也。不于堂者,嫌蓍之灵由庙神。’夫以‘筮于庙门’四字,而礼意精细如此,非郑君孰能知之?其深微至此,得郑注而神情毕见,可谓抉经之心矣。”①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34页。

陈澧将分节、绘图、释例等视为礼文层面的研究,又在清儒朱筠的论述基础上提出“礼意”的概念。揣摩陈澧所谓的礼意,乃是指礼仪施展进退曲折所蕴含的义理,也就是礼仪行为背后的情理内涵②礼意、礼义,是前人讨论礼仪如何施展、礼器如何使用的惯常用语。礼意,是指行礼主体通过礼的事物,表达怎样的意愿。礼义是指礼的事物经过行礼主体的使用,呈现怎样的含义。在具体的礼仪情境中,礼意的表达与礼义的呈现,必然以礼的事物作为媒介而同时完成,行礼主体将要表达的礼意,就是礼的事物客观呈现的礼义。礼意立言的出发点在人,礼义立言的出发点在事,因此,礼意与礼义的差别只在毫厘之间。礼意与礼义的使用,犹如校雠学与文献学的使用,传统学术从主体角度立言称为校雠,现代学术从客体角度立言称为文献,其实质并无不同。不过,《礼经》之中,行礼主体想要表达的礼意,礼的事物将要呈现的礼义,《礼经》研究学者只能通过对《礼经》文本进行小学训诂和经学训诂才能得到。但是《礼经》研究学者所得到的礼意是否能够符合“圣人立言”的本原,所得到的礼义是否相比本来更加丰富多样,就决定了礼意或者礼义的研究存在相对开放的阐释空间。因此《礼经》研究学者仍然可以根据阐释的角度,对礼意或者礼义这对名词进行选择使用。本文陈述前人意见各自仍其本原,具体的讨论一般使用“礼义”进行表述,并根据行文需要灵活处理。。《仪礼》经文所展现的礼仪曲折,无不蕴含精微细致的义理,礼意研究在清代虽不突出,但这并不表明礼意研究无关紧要。陈澧涵咏经注,分析乾嘉礼学,能于礼文之外提出“礼意”概念,并对郑注的礼意进行揭示,就是对乾嘉学术的反思和发展,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郭超颖《陈澧对于〈仪礼〉礼义的申明和贡献》③郭超颖:《〈仪礼〉文献探研录》,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41页。对陈澧“礼意”概念提出的学术意义进行了细致的论述,该文也是当代学者对陈澧礼学的首次论述。

从学术发展的角度来看,陈澧“礼意”概念提出的学术意义不仅仅在于礼意研究的本身,“礼意”概念的提出,其实也为民国时期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思想支持。黄侃《礼学略说》是现代学术转型时期体系最为完备的礼学研究著作,黄侃论述了礼学的发展历史,明确了礼学的研究对象,揭示了礼学的研究次第,实现了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黄侃认为礼学的研究对象包括礼意、礼具、礼文三个方面①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3页。,其谓:“何谓礼意?《郊特牲》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传记之言发明礼意者,所在而是。自传记之后,师儒能言礼意者多矣,要以郑君为最精,如陈兰甫(陈澧)所举二条可见。即孔贾二疏推明经注之微旨者亦复不少。”②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3-374页。黄侃《礼学略说》关于礼意的论述,完全脱胎于陈澧《东塾读书记》。

黄侃遍观群书熔铸百家,明确礼学的研究对象包括礼意、礼具、礼文三个方面,构建了礼意、礼具、礼文三位一体的礼学学术体系。经过黄侃《礼学略说》的论述,礼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的构成要素,也就是礼学的研究对象有了明确的指向,这是现代学者对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作出的首次论述,奠定了现代礼学的发展基础。钱玄《三礼名物通释》谓“夫学《礼》不外四端:一曰礼之义,二曰礼之节,三曰百官之职,四曰礼之具”③钱玄:《三礼名物通释》,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页。钱玄提出“百官之职”,乃是强调人的主体行动,也就是从学习礼学的角度强调研读《周礼》职官的重要性,与黄侃《礼学略说》关于礼学研究对象的论述并不矛盾。,就是对黄侃《礼学略说》的发展。陈戍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认为礼包括礼物、礼仪、礼意三个部分的内容,是当代礼学研究的共识,其论述亦参考了黄侃礼意、礼具、礼文的意见④陈戍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7-8页。。因此,陈澧《东塾读书记》提出的“礼意”概念,为黄侃完成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思想支持,同时,礼意本身作为一个新的领域,也在等待后学深入地研究。

第二,陈澧《东塾读书记》在清儒研究礼学分节、绘图、释例的基础上,继续提出“掇其大要”的方法理念,为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提供了方法论启示。陈澧谓:“韩昌黎《读仪礼》云:‘掇其大要,奇辞奥旨著于篇。’掇其大要者,即所谓记事者,必提其要也。昌黎著于篇者,今不得而见之,然贾疏每一节所言之事,即大要也。若掇为一编,当无异于昌黎所云矣。初读《仪礼》者,尤当如此。”⑤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30页。陈澧“掇其大要”的方法理念,为黄侃《礼学略说》论述治礼次第所吸收。

黄侃《礼学略说》谓:“《三礼》中,《周礼》广大,《仪礼》繁密,《礼记》纷错,等之未有易治者。陈兰甫谓:‘《仪礼》难读,昔人读法略有数端:曰分节、日绘图、曰释例。’又谓读《礼记》当略仿刘向《别录》之法,分类读之,则用志不纷,易得门径。’孙仲容谓:‘《周礼》五篇文繁事富,要以大宰八法为纲领,众职分陈,区珍靡越。’蒙案二说皆是,然治礼次第,窃谓当以辨字读、析章句为先务,次则审名义,次则求条例,次则括纲要。庶几于力鲜,于思寡,省竹帛之浮辞,免烦碎之非诮乎?”⑥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67页。黄侃在陈澧总结乾嘉学术治礼方法的基础上,结合训诂学的思考,创造性地加入辨字读、审名义的工作内容①关于黄侃治礼次第与其训诂学研究的关系,曾军谓:“文字音韵学也是黄侃礼学的根本。《礼学略说》对其发明礼学有着明确的方法概括,即结合语言文字学与注疏学的‘辨字读、析章句;审名义;求条例;括纲要’四步治礼法。”此说允为的论,详见曾军:《黄侃礼学发明经学传统论析》,《人文论丛》2019年第2期。,并将绘图法融入“审名义”之内,建构了一套科学的礼学研究方法体系。黄侃将“括纲要”作为治礼次第的最后一步,乃是对礼意、礼具、礼文三个方面的具体专题进行辨字读、析章句、审名义、求条例的系统考察,形成钩玄提要、精赅平允的解决方案。陈澧提出“掇其大要”,仍就贾疏分节而着眼,黄侃则将“括纲要”方法应用于更为广阔的礼学专题研究。陈澧总结清人治礼分节、绘图、释例的研究经验,提出“掇其大要”的方法,是黄侃礼学研究方法体系的重要来源。

黄侃建构的礼学研究方法体系中,“辨字读、析章句”乃在传统训诂学、校雠学研究的范围之内,其指向是语言学、文献学的研究。所谓“审名义”,名就是事之名、物之名、人之名,审名义就是探究事、物、人的名实。礼书所载之事、物、人,具体而言就是礼仪、名物、百官,这些事、物与人,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已经不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所以“审名义”的指向就是历史学研究。所谓“求条例”,如前所述,《礼经》凡例研究的方法就是归纳法,其指向是逻辑学研究,经过“求条例”的工作,礼学研究就具备了科学的精神,这是礼学研究从形而下层面走向形而上层面的关键。至于“括纲要”,黄侃《礼学略说》:“《礼记》中如《礼器》一篇,其撮论礼意,如云‘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此诸文者,皆能掇其大要,不为繁说。其他若《郊特牲》之括论冠昏及祭,《大传》之括论丧服,以及《冠义》以下诸篇皆各就一礼,而陈其梗概者也。”②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1页。黄侃所期待的“括纲要”,应当就是指向思辨的哲学研究,如此,礼学研究就能从形而下层面走向形而上层面,其研究的结论就能进行普遍的演绎。黄侃《礼学略说》谓:“汉以来说经之书简要明皙者,殆无过《白虎通德论》,设主客之问,望似繁碎,其实简明。若辩论之文,举纷纭之说,而能使之有条秩者,尤不可胜数。今举郑君《鲁礼禘祫志》,及谯周论昏年、束皙论昏期之文,以示例。”③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1页。《白虎通德论》的哲学意义自然不必待说,即便郑玄、谯周、束皙关于禘祫、昏年、昏期礼制聚讼的概括,也充满思辨意味。

黄侃《音略·略例》谓:“今声据字母三十六,不合《广韵》。今依陈澧说,附以己意,定为四十一。”④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49页。《音略·古声》又谓:“古声数之定,乃今日事。前者钱竹汀知古无轻唇、古无舌上;吾师章氏知古音娘、日二纽归泥。侃得陈氏(陈澧)之书,始先明今字母照、穿数纽之有误,既已分析,因而进求古声,本之音理,稽之故籍之通假,无丝毫不合,遂定为十九。”⑤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56页。黄侃音韵学与陈澧《切韵考》《切韵考外篇》的渊源人所共知,而黄侃礼学与陈澧《东塾读书记》的关系,《礼学略说》虽有明文,但学界少有论述①曾军论述黄侃“治礼四步”,对黄侃“辨字读、析章句,审名义,求条例,括纲要”以及黄侃提出的礼意、礼具、礼文概念有比较详细的解释说明。曾氏谓:“黄侃礼学以郑玄《三礼注》为宗,以陆德明、孔颖达、贾公彦、杜预四家注疏为基础,汲取宋元明及清乾嘉学者的优点,尤其继承了清代顾炎武以来对文字、音韵、训诂之学的重视和江永、淩廷堪、孙诒让等对礼经条例的梳理,并以此数者为基础提出治礼四步。”可见曾氏对黄侃与陈澧的礼学渊源尚无充分理解。又,黄侃《礼学略说》实现传统礼学现代转型的学术史意义,曾氏亦未展开论述。详见曾军:《黄侃礼学发明经学传统论析》,《人文论丛》2019年第2期。。通过上述学术史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黄侃完成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陈澧的礼学思想为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持。论述陈澧与黄侃礼学的承继关系,既可加深后学对黄侃学术的理解,也可发掘陈澧学术的更新价值。

礼意、礼具、礼文三位一体的礼学体系,分别指向礼义、礼器、礼仪三个层面,是黄侃总结前人礼学研究的学术事实,对礼学内涵进行的科学概括,体现了现代学术分析演绎的特征,为现代礼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黄侃论述的辨字读、析章句,审名义,求条例,括纲要的治礼次第,可以贯穿礼意、礼具、礼文三位一体的体系之中,其论述既是对前人研究经验的总结,也是对后人研究方向的指示。简而言之,《礼经》凡例研究是传统礼学的既有传统,也是现代礼学研究的题中之义。经过陈澧的学术探索和黄侃的理论建构,面对清代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学术高峰,现代学术意义的《礼经》研究从礼器、礼义的层面继续展开就有了学理依据,而且这也是《礼经》研究的大势所趋。因此,梳理清中期以来《礼经》凡例研究学术演进的学理面貌,就完全可以从礼仪、礼器、礼义三个层面进行细致考察②黄侃《礼学略说》叙述礼学研究历史、明确礼学研究对象、提炼礼学研究方法、论证《三礼》经本价值,基本建立礼学研究的学术体系,实现了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礼学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已经有了相当基础,因此,黄侃《礼学略说》对礼学研究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瞿林东指出:“学术体系当以全局的、整体的学科体系为基础,主要阐述本学科的研究对象、研究目的、指导思想、研究方法、各分支学科的相互关系以及本学科在社会中的位置等问题,形成本学科自身的学术体系。”见瞿林东:《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的使命任务》,《人民日报》,2021年8月2日 第9版。笔者尝谓:“作为礼的礼仪、礼器、礼义,一旦具有国家政权的意志,就上升成为礼制,《仪礼》《周礼》包括《礼记》中有关礼制的篇章,可以视作周代礼制的记录。周代又是中国礼制的成熟时期,因此《三礼》自然成为后世礼制损益的经典参照,理所当然成为后来所说的礼经,不过礼经的本质仍然可以视作周代礼制。历代依据礼经,制作损益的典章仪注,就是我们现在可见的礼典,礼典是历代礼制的记载。国家政权化民成俗推行礼制,地方民间的风俗习惯,便成了具有礼制影响的礼俗。因此,无论周代礼经、历代礼制,还是民间礼俗,都能具备礼仪、礼器、礼义的要素。”见郎文行:《民国时期〈礼记〉研究考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267页。礼经、礼制、礼俗均是专门之学,礼经学、礼制学、礼俗学,都应包含礼仪、礼器、礼义的研究内容。礼经学能够解释礼制损益以及礼俗变迁,礼经学是礼学的核心内涵,礼经决定礼制的损益,礼制影响礼俗的风貌。当代学术如果需要建立礼学学科,其分支应该包括礼经学、礼制学、礼俗学三个方面的内容,具体的研究又应综合礼仪、礼器、礼义而展开。礼学史的研究,也当包含礼经学、礼制学、礼俗学三个方面的内容,具体的研究也应综合礼仪、礼器、礼义而展开。这是本文对礼学学科体系与学术体系最基本的认识。。

三、二十世纪《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发展

二十世纪《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发展,既有学理的承继,也有学理的创新。二十世纪《礼经》凡例研究的具体开展,既是清代礼学研究尤其是淩廷堪《礼经释例》研究的自然延续,也是传统礼学现代转型的当然产物。二十世纪《礼经》凡例研究的成果,无论对于前人研究成果的总结,还是对于后人研究的启示,都有无可代替的学术意义。

(一)淩廷堪《礼经释例》有关礼仪凡例研究的历史余响

淩廷堪《礼经释例》说:“是故《乡饮酒》《乡射》《燕礼》《大射》不同也,而其为献、酢、酬、旅酬、无算爵之例则同也。《聘礼》《觐礼》不同也,而其为郊劳、执玉、行享、庭实之例则同也。《特牲馈食》《少牢馈食》不同也,而其为尸饭,主人初献、主妇亚献、宾长三献,祭毕饮酒之例则同也。《乡射》《大射》不同也,而其为司射诱射、初射不释获、再射释获饮不胜者、三射以乐节射饮不胜者之例则同也。”①淩廷堪著、邓声国等点校:《礼经释例》,第3页。淩廷堪准确掌握了《仪礼》不同篇目礼仪程序的施展规律,通过同中见异、异中求同的办法,将《仪礼》的凡例归纳为八种:“曰《通例》上下二卷,曰《饮食之例》上中下三卷,曰《宾客之例》一卷,曰《射例》一卷,曰《变例》一卷,曰《祭例》上下二卷,曰《器服之例》上下二卷,曰《杂例》一卷。”②淩廷堪著、邓声国等点校:《礼经释例》,第3页。

上述八种凡例之中,《器服之例》解释礼器名物的使用,与其余七类性质稍有不同③淩廷堪《礼经释例》归纳凡例的主体,重点指向礼仪层面。关于礼器的凡例,淩廷堪虽有《器服之例》的二卷之作,但《器服之例》本身不成系统,相对礼仪诸例,《器服之例》并不算是《礼经释例》的撰述重点,而且淩廷堪《器服之例》关注重点不在礼器的形制,而在礼器的使用,其实质仍是礼仪层面的研究。。《饮食之例》以《乡饮酒》《乡射》《燕礼》《大射》四篇以及冠、昏、丧、祭礼仪之中有关饮食仪文为归纳对象。《宾客之例》以《聘礼》《觐礼》的聘问仪文为归纳对象。射例以《乡射》《大射》的射箭仪文为归纳对象。所谓《变例》,实际归纳的是《士丧礼》《既夕》之中有关丧礼仪文的条例,丧礼是凶礼之一,因其行礼从生入死、由凶变吉,其仪文随时而变化,故淩廷堪称之为“变”。《祭礼》以《士虞礼》《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司彻》的祭祀仪文为归纳对象。所谓《通例》,乃是诸礼之中必备的登降、迎送、揖拜、进退、辞让、授受、设席、设洗、陈尊、陈鼎等基本仪文的条例。所谓《杂例》,是指以上诸例不能涵盖的仪文条例,《仪礼》诸篇除《士冠礼》《士昏礼》《丧服》之外都能与上述诸例主题对应,而《丧服》经传自有凡例,且淩廷堪又撰有《封建尊尊服制考》,故淩书《杂例》之中有关冠、昏二礼尤多。

以黄侃建构的现代礼学学术体系来看,淩廷堪《礼经释例》研究的对象是《仪礼》之中繁复曲折的礼仪,研究的方法是归纳凡例,其研究具有现代学科意义的科学精神。礼学研究的内容涉及礼经学、礼制学、礼俗学,各自包含礼仪、礼器、礼义的研究对象,淩廷堪《礼经释例》,只是礼经学研究之中有关礼仪研究的一个方面,不必如梁启超所谓“这部经总算被他们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尽了”一般神话。这就是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学术定位。但是当代礼学研究需要对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学术积累、内容主体作出准确评价与恰当定位,以免前代礼学研究的高峰遮蔽当代礼学研究的前进道路,当代礼学研究也需要从前代礼学研究的高峰中汲取经验思考学理,以便促进当前礼学研究的繁荣。

《仪礼》仪文委曲繁重,淩廷堪《礼经释例》的撰作,启示学者继续关注礼仪凡例的归纳发明。据黄侃《礼学略说》,陈澧《声律通考·古乐五声十二律还宫考》释“周礼三大祭之乐”、黄以周《礼书通故·肆献祼馈食礼通故三》释“隋祭”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此外,吴之英、曹元弼、钱玄有关礼仪凡例的研究,亦是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历史余响。

吴之英《仪礼奭固·礼事图》融合清人分节、释例、绘图治礼方法,绘图402幅,礼事图下按语对礼仪凡例总结颇多,杨杰《论吴之英〈仪礼奭固礼事图〉“治礼三法”之融合及特色》有详细讨论①杨杰认为:“其释例,约略统计不下百条,每每超溢于淩廷堪《礼经释例》之外。吴《图》关于礼例的阐发着实较为疏略,无有举证,且零散而有失规整,在礼例的概括性程度上也与淩氏《释例》存在一定的差距。”详见杨杰:《论吴之英〈仪礼奭固礼事图〉“治礼三法”之融合及特色》,《历史文献研究》2019年总第42辑。。曹元弼《礼经学·明例》之“礼通例”所提出“凡礼,大夫避君,士避大夫。凡大夫所避者,士卑或不嫌”“凡礼,以事名官”“凡事弥至,言弥信。凡事弥至,位弥异”等,也是从礼仪的层面对《仪礼》凡例的进一步归纳②曹元弼著、周洪点校:《礼经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7页。。钱玄《仪礼向位解》③钱玄:《仪礼向位解》,《国学论衡》1935年第5期上,第38-51页。该文主体内容又收入《三礼通论·礼仪编·礼仪通例》,详见钱玄:《三礼通论》,第515页。就《仪礼》十七篇经文寻文究例,阐发《仪礼》向位的内涵,发前人所未发,是淩廷堪《礼经释例》以后有关礼仪凡例研究的最重要的突破。《仪礼》向位复杂,人神有别,堂室不同,立言视角随文变化,学者阅读往往莫名其妙,钱玄《仪礼向位解》言简意赅考辨翔实,比《礼经释例》的论述毫不逊色。钱玄《三礼通论·礼仪编·礼仪通例》从“向位之仪”“跪拜之仪”“脱屦之仪”“盥洗之仪”“授受之仪”“迎送之仪”“饮食之仪”“奏乐之仪”几个方面对淩廷堪《礼经释例》进一步概括提炼,并提出“向位”“脱屦”“奏乐”超出《礼经释例》的三个题目进行论述,将礼仪的凡例研究发展到了新的高度④钱玄:《三礼通论》,第515-556页。。

(二)《礼经》名物研究的学术积累与吴承仕《三礼名物》的撰作

从黄侃所谓“礼具”或者说礼器的角度来看,自淩廷堪在《礼经释例》将礼器纳入“器服之例”以后,后来学者关于《三礼》名物的研究,无论是器物形制的考证,还是器物使用的梳理,都有发凡起例的意味。孙诒让《周礼正义·司常》释“九旗”、吴承仕《三礼名物》与钱玄《三礼名物通释》《三礼通论·名物编》,是近现代《三礼》名物研究的突出成果。

《三礼》名物的研究,历来就是礼学研究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郑注解释名物方法多样,其以汉代实物比况《礼经》名物,如《周礼·追师》“掌为副编次者”,郑注:“副之言覆,所以覆首为之饰,其遗象若今步繇矣。编,编列发为之,其遗象若今假紒矣。”⑤郑玄注、贾公彦疏:《周礼注疏》,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5册,第2084页。尤为后人称道。郑玄以后《礼经》名物研究的重要著作当推李如圭《仪礼释宫》,开后世专释名物著作的先河,李如圭《仪礼释宫》是宋代礼学著述体式创新变化的标志之一,该书有关《礼经》凡例研究的意义与影响,前文讨论淩廷堪《礼经释例》的学术积累已有说明,此不赘述。《三礼》名物研究是清代礼学研究的关注重点,重要的著作有江永《乡党图考》《深衣考误》、戴震《考工记图》、程瑶田《考工创物小记》、任大椿《弁服释例》《释缯》、阮元《考工记车制图解》等,其中任大椿《弁服释例》首次使用“释例”的名称。以科学方法考证名物形制,兼论器物在礼经文献中的使用事实,是清代名物研究之学的重要特点。

淩廷堪《礼经释例·器服之例》其器涉及凭坐、盥洗、饮食、射箭等,其服涉及玄端、朝服、皮弁服、爵弁服、韦弁服、裨冕等,其主旨在于分析器服的使用,而对器物形制着墨较少。与之前著作注重器物形制考证相比,淩廷堪的学术兴趣又有很大不同,这应当是《礼经释例》礼仪研究的惯性。就学术发展的整体来看,从李如圭至淩廷堪,《礼经》名物研究有关衣食住行的大体,无论器物的形制还是器物的使用,实际已经具有相当的规模。后来陈澧、黄以周、孙诒让、吴承仕、钱玄等的《礼经》名物研究,吸收了前代学者名物考实的学术成果,同时也充分借鉴了李如圭《仪礼释宫》、淩廷堪《器服之例》凡例研究的思路。

吴承仕《三礼名物》流传较少,学者对吴承仕《三礼名物》讨论不多。据黄寿祺《略述先师吴承仕先生的学术成就》,吴承仕《三礼名物》有《三礼名物略例》《布帛名物》《弁服名物》《宫室名物》《亲属名物》《释车》等数种①黄寿祺:《略述先师吴承仕先生的学术成就》,《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84年第2期。。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收有吴承仕《布帛名物》(该本前附《三礼名物略例》),第五辑收有《三礼名物》(含《弁服名物》《释车》二种),其《宫室名物》《亲属名物》两种,笔者寡闻尚未寓目。据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往者尝撰《释车》上下篇、《郑氏禘祫义》一篇、《丧服要略》十篇,以教于国学,幸不为同人所讥。今欲准斯略例,综述礼书,上自封建井田,下讫微末燕亵之器,皆檃栝以就绳墨。尔来《布帛》《弁服》两编削稿略就,繙寻钞撮,用日已多,改治数过,犹有疏漏。继此以往,庶几以竭吾才,而成否则不能豫克也。所冀贤者识大,匡其立义之不违,不贤识小,补其辑录之阙。整理国故,壹统类而綦文理,谅非一世之业,一人之事也。”②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台湾: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08年,第15页。可知《民国时期经学丛书》所收之《布帛名物》《弁服名物》《释车》上下篇,乃吴承仕《三礼名物》最早刊印之篇,其《宫室》《亲属》二种应当后出。

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谓:“余以寡昧之姿,遭无妄之世,年过四十,始敦说《礼经》,伤旧学之忽微,惧名物之难理,钦念本师章君之所喾敕,乡先正江、戴、金、淩诸君子之所缔构,不有缵述,则姬汉文物之遗,先民闳美之术,将及斯而斩。窃不自量,颇思比迹前列,发愤纂辑,以成礼学专门之书。”③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5页。可以确定,吴承仕《三礼名物》的撰作,仍受皖派朴学科学精神的影响。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第四明本书编纂体例”谓:“假令以事为经,以注疏为纬,器械制度,种别为书,总纰于此,而成文于彼。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斯总持方便之门,条理始终之术也。”①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1页。又谓:“夫惟比辑旧文,纳之轨物,部居别则条理明,勾稽勤而微文显,抑亦继志述事之次,杂物撰德之资也。”②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5页。又谓:“分别事类,略依黄氏《通故》而稍变通之。门别为篇,篇别为章,复用甲乙丙丁、一二三四诸目以标起讫。要视事类繁杀而定,不得一概。”③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3页。结合《三礼名物》的内容,可见吴承仕《三礼名物》分门别类、纲举目张、条理部居的撰述体式,与李如圭《仪礼释宫》、淩廷堪《礼经释例》归纳方法的运用存在一脉相承的方法共性,可以视作《礼经》凡例研究在礼器层面的体现。

吴承仕《布帛名物》有“布帛”“蚕桑”“湅治”“采染”“文绣”“用币”六篇,以探布帛之始终。其“布帛篇第一”又有“甲、布帛原始。乙、布:一、布材,二、布以麻为主,三、升缕精粗之等,四、诸杂布。丙、帛:一、帛名物,二、帛升数。丁、布帛纯制:一、纯制名有通别,二、布帛广长之度,三、削幅”之子目④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7页。,详述布帛原始、材料、粗细、广长之制度。其“布材”子目有“布,绩麻草之缕为之。麻,无蕡实者为牡,牡谓之枲。有蕡实者谓之苴,苴恶不常用,故麻枲散文通。草之可缉绩者,物类众多。举其一隅,则苎、葛、之属。葛出于山,苎出于泽,皆谓之草贡。白而细疏曰苎。葛之精者为絺,粗者为绤。字亦作顈,草名,可以缉绩者。凡丧服变除,去麻易葛;无葛之乡,去麻则用 。明葛、得相更。絺、绤、苎皆当暑轻亵之衣,不得为上服。 亦葛之类,然则布之材,大抵皆麻也。”⑤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21页-25页。此“布帛篇第一·乙、布”之下“一、布材”,考麻、苎、葛、之异同,辨苎、絺、绤、顈之名实,纲举目张明体达用,发凡起例言简意赅。《三礼名物》其他篇第,吴承仕每如此般勾稽勤苦运思精微,其具体工作,其实也与黄侃“审名义”研究方法指向历史学的研究相当。

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谓:“夫礼意易推而多通,礼制难言而有定。然形体不存,则制作精意,即无所傅离以自表见,故考迹旧事者,应以名物为本。”⑥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8页。所谓“礼意易推而多通”,乃指礼意的发明往往思虑可以推导。所谓“礼制难言而有定”,乃指礼仪的施展,有《礼经》成文可以参考,且淩廷堪亦已发掘条例,学者已经能够掌握。唯礼器名物前人研究仍有未尽,《三礼名物略例》谓:“窃不自量,颇思比迹前列,发愤纂辑,以成礼学专门之书。”⑦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15页。可见吴承仕撰《三礼名物》,有着学理逻辑的深刻自觉和存亡续绝的深沉怀抱,允为《三礼》名物研究新的高峰。遗憾的是,《礼经》名物研究繁难,吴承仕享年不永,所著《三礼名物》未能尽展才华,而其书流传又颇有阙佚①徐渊主持的“《三礼名物》整理与研究”获得2021年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立项,吴承仕三礼名物研究得到当前学术研究的重新审视,该项目研究将能推动当代学者对20世纪《礼经》名物研究的深入理解。。因此,现代礼学的名物研究,仍待商量培养后出转精。

(三)钱玄三礼名物研究的凡例意义

钱玄礼学研究的精神与黄侃一脉相承。关于《礼经》名物,黄侃《礼学略说》谓:“何谓礼具?《周礼》一经数言辨其名物,凡吉凶礼乐,自非物曲,固不足以行之,是故祭有祭器,丧有丧器,射有射器,宾有宾器。及其辨等威,成节文,则宫室、车旗、衣服、饮食,皆礼之所寓。虽玉帛、钟鼓,非礼乐之至精,舍之则礼乐亦无所因而见。”②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4页。黄侃认为礼乐的施行,如丧祭射宾等,必然不能脱离器具的设置,器具是礼乐精神的寄托媒介。因此黄侃又说:“知此义也,则《三礼》名物必当精究,辨是非而考异同,然后礼意可得而明也。考之未明,则礼文触处疐碍矣。”③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4页。黄侃认为礼意的阐明、礼文的疏通,必须以精究礼器名物的是非异同为前提。黄侃《礼经》名物研究的思想,与吴承仕所谓“然形体不存,则制作精意,即无所傅离以自表见,故考迹旧事者,应以名物为本”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的学理思考都有升华清代《礼经》名物之学的意义。

钱玄《三礼名物通释》发展黄侃礼学理论,以为学《礼》有“礼之义”“礼之节”“百官之制”“礼之具”四端之事,其《自序》谓:“四者之中,必先明礼之具。如不同弁、冕、冠之别,则何以论尊卑之义?如不悉门树碑庭之制,即无法明入门三曲揖之节;不辨酒浆,则何由知酒人、浆人所掌之异?故学《三礼》应以名物为先务也。盖先辨具体之名物,然后能明所行之事;明所行之事,乃悉行事之义也。”④钱玄:《三礼名物通释》,第1页。钱玄从尊卑之义、礼仪之节、职掌之制的角度,论述名物研究的重要,以为名物的研究,可以辨明礼仪所行之事,进而阐明礼仪行事之意义。其学理逻辑与黄侃的论述完全一致。

钱玄《记蕲春黄先生讲三礼》记黄侃讲授礼学谓:“治礼之次第有三。先应辨字读、章句。其次,为审名物。其三,为求条理。”⑤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467页。钱玄所记黄侃治礼次第的论述与黄侃《礼学略说》稍有不同,其间的细微差异,可能呈现了黄侃礼学理论更早面貌。钱玄所记又谓:“或问,《三礼》之学,异说纷纭,应宗何家?先生云,首要在钻研本经,按文究例。”⑥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468页。可见“钻研本经,按文究例”是黄侃礼学思想的核心内涵之一。钱玄《礼经》名物研究导源于黄侃,而“钻研本经,按文究例”的精神,在其所撰《三礼名物通释》以及《三礼通论·名物编》之中也是贯彻始终的。

钱玄《三礼名物通释·第一衣服篇·一布帛》:“麻织之总名曰布,丝织之总名曰帛。计布帛之数,凡二丈为一端;两端谓之两,两亦谓之匹;十端为束。布帛广谓之幅,幅二尺二寸。布帛之精粗,以总数计之,古书常作升。升八十缕。布之最粗为三升,最细者为三十升。帛之精粗,可以紽、緎、总计之。麻织之细者,有纻、絟、緆、繐等名。以葛为之者,细者曰絺,粗者曰绤。均为夏日之服。凡服絺绤者,须加上衣乃得出门。帛亦谓之缯,帛之未经染练者曰缟,曰素。缯之细者称缟,亦称纤、阿,亦称縠、沙;亦称素沙。缯之厚者曰大帛,亦称,称绨。染丝而织者谓之织,此帛之贵者;其常则为染缯。缯之有文者亦曰织、曰锦、曰绮。”①钱玄:《三礼名物通释》,第1-6页。共二百余字,考形制之细微,辨名称之同异,区别文献之析言与散言,揭示事物之专名与通称,明其体而数其用,语言之流畅,条理之井然,辨析之精密,实集数百年《礼经》名物研究之大成②钱玄《礼经》名物研究向为学者推重,不过针对其名物研究成就与特点的专门讨论仍不多见。郑宪仁《钱玄先生的三礼名物学研究》一文对钱玄《礼经》名物研究有较为深入的论述,该文“第二节就钱玄先生礼学著作中与名物学有关的部分——《三礼名物图表》《三礼名物通释》《三礼辞典》中相关的各条目、《三礼通论》‘名物篇’——为研究对象,进行整理与分析;第三节以钱先生对三礼名物的训诂和图示为考察,并以铏、琥、虎节、祭于豆间为例,提出意见;最后以承先启后的礼学学者为结语,肯定钱先生在三礼名物学上的贡献。”郑宪仁认为“钱玄先生在三礼名物学上的地位,尤其《三礼辞典》的编纂、《三礼通论》的出版,是二十世纪先秦礼学研究的丰碑”,对钱玄《礼经》名物研究给予了高度评价。详见郑宪仁:《野人习礼——先秦名物与礼学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168-192页。郑氏的研究,侧重于钱玄《礼经》名物研究的具体训释,对钱玄《礼经》名物研究的学术渊源、学理精神与凡例特征,尚无深入讨论。。

钱玄《三礼通论·后记》谓:“一九八三年,以早年旧稿,加以修改,辑成《三礼名物通释》。印行后,相识谓颇有助于学者,但仅限于衣服、饮食、宫室、车马四类,似嫌不足,如推及三礼所有专名,则为用益弘。是时正风行辞书,相与怂恿敦促,因于一九八九年辑成《三礼辞典》一书。书初成,即感辞书虽便于检索,但受体例限制,条目割裂,殊难窥见礼制发展之全貌;又以每条字数不宜过长,不便博引异义,论证是非,是以有此《三礼通论》之作。”③钱玄先生撰作次序以《三礼名物通释》为先,《三礼辞典》次之,《三礼通论》又次之,1987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三礼名物通释》,1996年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三礼通论》,1998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三礼辞典》,出版先后与撰作次序又有不同。叙述了《三礼名物通释》《三礼辞典》《三礼通论》撰作由来。钱玄礼器名物研究集中于《三礼名物通释》和《三礼通论·名物编》,《三礼名物通释》自序说:“《礼器》云:‘经礼三百,曲礼三千。’则《三礼》所涉及之名物多矣。是必择其常用者,分类部居,考其形制,则读者用志不纷,易得门径。专考《三礼》名物而成一编者,如李如圭《仪礼释宫》。清世礼家辈出,日趋精密,江永《乡党图考》、戴震《考工图记》、程瑶田《考工创物小记》、任大椿《释缯》等,皆分类考订名物之著作,极有助于治礼者也。”钱玄《三礼名物通释》包含衣服、饮食、宫室、车马四篇,《三礼通论·名物编》又增加武备、旗帜、玉瑞、乐舞、丧葬五部,撰作方法归纳《三礼》经本记载并参考历代注解,而其体式与李如圭《仪礼释宫》、淩廷堪《礼经释例》、吴承仕《三礼名物》等相当,因此仍然具有礼器层面发凡起例的意味。《三礼名物通释·自序》又谓:“近年考古学昌盛,出土青铜器皿、秦陵铜车马,陕西周原基地考古,凡可与《三礼》名物相印证者,亦择要摘录。”①钱玄:《三礼名物通释》,第2页。可见《三礼名物通释》《三礼通论·名物编》,与吴承仕《三礼名物》一样,亦具有现代历史学研究的特征。

钱玄《三礼名物通释》《三礼辞典》《三礼通论》,后学引为礼学入门之书,乃因其赅括而扼要,深入而浅出,是用于检索固然便利,然若仅用于检索,又是对制作深意与学术源流的隔膜与不解。从学术史来看,淩廷堪《礼经释例》始将《礼经》凡例研究发展成为专门之学,其具体研究着重指向礼仪委曲的层面,启示后来学者对《礼经》凡例继续深入研究。现当代学者吴承仕《三礼名物》、钱玄《三礼名物通释》《三礼通论·名物编》钻研《礼经》名物,其书虽然不以凡例称名,但其研究的实际,与李如圭《仪礼释宫》、淩廷堪《礼经释例》科学归纳的撰述方式相同,有着鲜明的凡例特征,呈现现代学术的科学精神。

四、当代礼义及其凡例研究的学术发展和学术启示

礼义是礼学的核心价值之一,《礼记·郊特牲》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②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6册,第3153页。礼仪、礼器随时而变,而礼仪施展、礼器使用的礼义,在历史发展的事实中具有恒久稳定的特性,形成中华文明礼仪之邦的核心内涵,作为一种特定的思想资源为历代制礼作乐经世致用所取资。因此,礼义研究是礼学研究的核心工作之一,也是礼学研究的魅力乐趣所在。

(一)当代礼义及其凡例研究展开的学术背景

陈澧以为“既明礼文,尤当明礼意”,又说“礼意则郑注最精”,在清代考据学风盛行的背景下,提示了礼学研究新的方向。黄侃接受陈澧的意见,其《礼学略说》谓:“传记之言发明礼意者,所在而是。自传记之后,师儒能言礼意者多矣,要以郑君为最精,如陈兰甫(陈澧)所举二条可见。即孔贾二疏推明经注之微旨者亦复不少。”③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3-374页。黄侃以《礼记·三年问》所论制丧之意,以及《礼记·檀弓》载子游短丧之言,对礼义展开论述,以为“观此,则丧礼仪文无不具有微意,后世虽不能尽行,而不可以是非古人也”④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4页。。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谓:“礼之事类有四,曰礼意、曰礼制、曰礼器、曰礼节。言不虚生,事不空作,制度有废兴,器数有隆杀,必有其废兴隆杀之故,此礼意也。”⑤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7页。钱玄《三礼名物通释》自序:“礼之义,所以论礼之尊卑、亲疏之义也。如《礼记》所载《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聘义》等篇是也。”⑥钱玄:《三礼名物通释》,第1页。陈戍国《中国礼制史》谓:“礼意,它是由礼物和礼仪所表达的实实在在、明明白白(但并不都是浅薄的人一望而知)的内容、旨趣或目的。这就要求礼物和礼仪必须适当,在逐渐完善的礼典实践中证明为无过不及,恰到好处。”①陈戍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第7-8页。又谓“鄙意:《郊特牲》强调‘礼之所尊尊其义’,无疑是对的。礼之义,即礼意,乃是礼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义者,宜也。礼而非义,岂不无聊?尊其义,就是重视它的义理,注意它的内容、实质(宗旨或目的),而不是一定要赞扬它、肯定它,更不是要让它复辟(如果它实在腐朽、反动的话)。”②陈戍国:《中国礼制史·先秦卷》,第18页。可见,礼义是礼学研究的重要课题,陈澧以后学者大多给予相当关注,而且陈澧、黄侃还曾就《仪礼》郑注以及《礼记》相关篇章进行细致考察,以揭示礼义的内涵。

不过如何针对礼义进行系统研究,进而对《礼经》蕴含的礼义进行全面揭示,前人研究仍不充分。比如,陈澧谓:“朱笥河以《仪礼》难读,欲撰释例之书;又以礼莫精于丧礼,欲撰礼意之书。”③陈澧:《东塾读书记》,第234页。而此礼意之书,终究不得而见。吴承仕《三礼名物略例》谓:“夫礼意易推而多通,礼制难言而有定。”④吴承仕:《布帛名物》,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一辑第38册,第8页。其谓“易推而多通”,则礼义的研究又不是吴承仕关注的重心。吴之英《仪礼奭固》注释《仪礼》,成一家之言,其留心《仪礼》礼义的揭示,与郑注相同,但其推寻礼义,如“士冠礼,筮於庙门”,吴氏谓“神将假物为灵,故筮于庙,标禀命于神。非正冠日,故于门”⑤吴之英:《仪礼奭固》,潘斌编选:《吴之英儒学论集》,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页。,往往摒弃郑注,而又不若郑注精微;而且该书为注释体例,有关礼义的论述,散在众篇与郑注相同,不易为学者掌握。曹元弼《礼经学·明例第一》,发展淩廷堪《礼经释例》,新立“礼通例”若干条,其中“凡礼不参。凡礼不必事。凡礼以相人偶为敬,以相变为敬,以异为敬。凡敬不能并。凡礼,卑者先即事,尊者后”⑥曹元弼著、周洪点校:《礼经学》,第37页。等,依据郑注,以凡例的形式对礼义进行概括,可谓片言居要,这显然是曹氏的高明之处。陈澧以后的礼义研究至曹氏就有了新的发展,不过上述曹元弼的归纳,在其“礼通例”一节中与礼仪层面的凡例,如“凡礼,大夫避君,士避大夫。凡大夫所避者,士卑或不嫌”⑦曹元弼著、周洪点校:《礼经学》,第37页。混为一编,仍然未将礼义作为一个单独的对象进行系统研究。

《礼经》的礼义研究,在清末民国虽然得到相当的重视,但仍然未能得到系统的展开,应与清末民国的学术风尚相关。清朝末年经学退出科举考试、民国初年经学作为学科退出学制之后,踵接清代考据学与今文学的经学走向何处,成为民国时期新派学者面临的现实问题。在学术转型的过程中,继章学诚“六经皆史”思想之后,出现了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礼学价值所谓“不把他当做经学,而把他当做史学”⑧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新校本),第232页。、胡适在《章实斋先生年谱》论章学诚“六经皆史”谓“其实先生的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皆是史料’”①胡适:《戴东原的哲学·章实斋先生年谱》,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2页。、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所提出的“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②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欧阳哲生编:《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傅斯年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0页。等学术思想,这对经学的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直接使《仪礼》的研究走出经学的框架,从而变成史学研究的材料,因此《仪礼》礼义的研究就不再是新式学者关注的重点,李安宅《〈仪礼〉与〈礼记〉之社会学的研究》就是在这样的学术背景下产生的。旧式学者的研究,虽然重视礼学的义理,但其研究的路径与陈澧、曹元弼、黄侃大不相同,如刘咸炘《治记绪论》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其谓《礼记》的体例为“儒门丛书”,《礼记》的宗旨为“儒门大义”,《礼记》与诸子之书异体同实,俱为说理之文。刘咸炘基于对《礼记》体例与宗旨的认识,在《治记绪论》中提出研究《礼记》的方法,应当去除《礼记》之中类似《仪礼》仪文的篇目如《曲礼》《杂记》等,而专取《礼运》《礼器》等通论诸篇,进而对《礼记》的经义进行疏通③刘咸炘:《治记绪论》,林庆彰主编:《民国时期经学丛书》第六辑第33册,台中:文听阁图书有限公司,2013年。。刘咸炘以为类似《仪礼》仪文的篇目,皆在去除之列,又遑论《仪礼》礼义的系统研究。《仪礼》研究遭遇现代学术变革,何去何从?黄侃在《礼学略说》中甚至有“于时无用,何害钻研”④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6页。的无奈与感慨。

(二)当代礼义及其凡例研究的学术发展

陈澧、曹元弼、黄侃等学者有关礼义研究的思考,遭遇现代学术变革之后,实际上进入到一个沉寂阶段。钱玄《三礼通论》前言谓:“现在学习、研究三礼,亦即研究上古文化史,就是整理这些上古文化史史料,考订各种礼制的内容及其产生、发展变化的情况,从而对这些文化史料作出合乎历史发展的结论。”⑤钱玄:《三礼通论》,第2页。这是对沉寂阶段礼学研究学术地位与学术价值的认识。因此,从学理来看,如何接续既往学术史,对礼义展开系统研究,就是后来学者思考学术史展开礼学研究不能回避的话题。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礼学研究的复兴,礼学文献的发掘与整理得到逐渐深入,礼学研究的各项课题得到持续发展,《仪礼》礼义的研究越来越得到学者的重视。2018年山东大学郭超颖博士学位论文《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关于《仪礼》礼义研究取得重要突破。《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凡四十万言,遵守现代学术规范,以《仪礼》郑玄注为津梁,对《仪礼》冠、昏、丧、祭、朝、聘、射、乡各项礼仪的礼义进行详尽的分析。陈澧曾对《仪礼》“筮于庙门”“士丧礼代哭”、黄侃曾对《三年问》制丧之意以及《檀弓》子游短丧之言进行礼义层面的论述,为礼义研究作出示例,郭超颖《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关于《仪礼》礼义的论述,正是接续陈澧、黄侃的思考而对《仪礼》礼义进行的系统探究。该著认为:“《仪礼》所具有的礼仪活动程序单的性质,使其对礼仪行为规范的范式有着天然的呈现和演绎。如此,在礼仪的目的和意义以外,揭示礼仪如此范式的原因与依据所在就成为其最重要的内容。简单来讲,此即回答了‘为什么’的问题。”①郭超颖:《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博士学位论文,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2018年,第14页。依据这样的思路,该著以郑注为本,对《仪礼》礼仪施展方式的情理逻辑进行了细致的讨论,例如《士昏礼》“嫁女父不送”的礼仪:婿至女家,女父迎于门外,这是主人迎宾之礼。迎来送往,本是礼仪常例,然而当女从婿辞门而出之时,主人却并不降送婿与女。这是为什么呢?该著作者根据郑玄注“主人不降送,礼不参”,作出如下说明:“亲迎礼始,女父执主人之礼,婿当宾,女父主授女于婿一事。当婿与女父行礼备,婿由西阶降出,女则出房,从婿而降。此时,女父只于阼阶上西面诫女,并不降送。”②郭超颖:《仪礼郑注礼义发微》,第78页。《仪礼》的礼义,正是由如上“礼不参”等一系列具体仪文礼义所构成,那么如何对这样复杂而又琐细的礼义利用现代学术话语进行系统而准确的表达,就是一个需要克服的难题。

《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吸收淩廷堪《礼经释例》及其以后《礼经》凡例研究的优点,将《仪礼》郑注所揭示的礼义进行归纳抽绎、寻文究例、分别部居的工作,提出礼义基本原则与核心原则的层次架构。该著研究《仪礼》郑注,归纳郑注基本礼义如第一章中“尊无二上”“主旨基调本末分明”“行礼指向确定唯一”“空间向位有所依从”冠以主题“不并敬”;“非正主不取主人之义”“非当礼不取客方之义”“尊者不取宾主之义”冠以主题“意旨归属确定”;“不并敬”与“意旨归属确定”构成礼的基本原则“尊主分明”;“尊主分明”又与第二章的“动态平衡”构成礼的两条基本原则。使用同样的方法,该著建构礼的核心原则又有“以相人偶为敬”“贵重勤劳”“渐成而有终”“直观显明”“尊重个人意志”“轮匹对等”“频渎相亵”“尊逸卑劳”等八个项目。这样,《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对《仪礼》礼义的研究,形成了层级明确指向清晰的结构系统,这个结构系统既能对《仪礼》的礼义原则进行准确定义,又能对礼义应用的场景进行精确解释,既具备“括纲要”所指向的现代哲学思辨色彩,又具备传统礼学凡例归纳的特质。因此,《仪礼郑注礼义发微》是当代《仪礼》礼义研究最新进展,也是传统礼学《礼经》凡例研究在当代礼学研究中的延续。这样,礼仪凡例研究、礼器凡例研究、礼义凡例研究就有了历时演进的相对均衡发展,《礼经》凡例研究亦在礼仪、礼器、礼义研究的逐次展开中走向新的境界。

(三)礼义及其凡例研究的学术启示与学术展望

以现代学术发展的眼光来看,淩廷堪《礼经释例》等礼仪凡例的研究,具有历史考据学与文献诠释学的价值;吴承仕《三礼名物》、钱玄《三礼名物通释》《三礼通论·名物编》等名物凡例的研究,同样具有历史考据学与文献诠释学的价值。那么礼义研究以及礼义凡例的研究,又有着怎样的学术价值?

礼义与礼义凡例的研究,可以对历史上的礼仪进行考据辨白,当然也能对文献文本进行诠释解读,但相比于礼仪、礼器,礼义的特性决定了礼义研究以及礼义凡例研究,又能具备礼仪、礼器研究所不能具备的内涵。黄侃《礼学略说》谓:“窃谓《礼》之仪文,古今不可强同;《礼》之名物,古今亦难齐一。必谓礼具、礼文事必如旧,盖亦难已。若夫礼之意如有不可尽亡者,《经解》曰:‘礼禁乱之所由生,犹坊止水之所自来也。故以旧坊为无所用而坏之者,必有水败;以旧礼为无所用而去之者,必有乱患。’《礼运》曰:‘礼义也者,人之大端也。所以讲信修睦,而固人之筋骸之会,肌肤之束也。所以养生、送死、事鬼神之大端也。所以达天道、顺人情之窦也。故唯圣人知礼之不可已也,故坏国丧家亡人必先去其礼。’乌乎!思深虑远,情见乎辞矣。”①黄侃著、滕志贤编:《新辑黄侃学术文集》,第377页。简言之,礼仪、礼器应时而变,而礼义作为一种价值趋向,具有民族性、继承性、时代性。《礼记·郊特牲》所谓“礼之所尊,尊其义也”②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3153页。,《礼记·礼器》所谓“礼时为大”③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3099页。,《礼记·大傳》所謂“不可得与民变革者也”④郑玄注、孔颖达疏:《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3265页。,正是对礼义民族性、继承性、时代性的说明,因此礼义及礼义凡例的研究,具备人文关怀与现实致用价值⑤关于礼义研究的时代价值,郭超颖《〈仪礼〉礼义研究与时代学术担当》亦有相关论述,该文谓:“礼学研究当明确礼义研究的主体地位,围绕元典经注,凝炼出符合现代文明的礼义原则精神,以期实现礼义建设的价值判断与导向。”详见郭超颖:《〈仪礼〉礼义研究与时代学术担当》,《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

《仪礼》作为经典,虽在清代有过研究全盛的局面,但在现代学术转型之际,却只能以一种远古的文献史料面目进入现代学术研究的视野。《仪礼》所蕴含礼义的民族性、继承性、时代性,以及其人文关怀和现实致用的价值,并未得到现代学术应有的重视和体认,《仪礼》研究也就处在若存若亡、不绝如缕的状态,在现代学术体系之下艰难地发展。《仪礼》礼义以及礼义凡例的研究,能够对《仪礼》礼义的民族性、继承性、时代性进行揭示,能够对《仪礼》人文关怀和现实致用价值进行详尽而系统的说明,因此《仪礼》的经典价值,就能通过礼义以及礼义凡例的研究而得到体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郭超颖《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就是现代学术对《仪礼》礼义民族性、继承性、时代性及其人文关怀和现实致用价值进行体认的一次成功尝试。任何一种学术研究,都会经历前修未密后出转精的过程,《礼经释例》的礼仪凡例研究,曹元弼、钱玄仍能继有创获,《礼经》名物的凡例研究,也曾经过吴承仕、钱玄两代学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努力,可以想见,《仪礼郑注礼义发微》并不是《仪礼》礼义及其凡例研究的终点,礼义的研究仍将继续开展,从而达到到更为深刻的境界;从更为宏观的视角来看,礼义研究又将会为礼学、经学的研究,带来怎样的思考与发展,同样令人期待。

五、结语

淩廷堪《礼经释例》的撰作成功,是历代学术积累的必然,有深刻的学理发展逻辑,其以归纳方法为核心的科学精神,对后世《仪礼》研究产生深远影响。清末陈澧站在乾嘉学术的高峰,思考乾嘉学术的历史渊源,总结前人研究《仪礼》有关分节、释例、绘图的成就,提示礼意研究新的领域,推动了《仪礼》研究的进一步发展。黄侃接受陈澧的学术思想,建立礼文、礼具、礼意指向礼仪、礼器、礼义的礼学研究学术体系,在陈澧研究的基础上建构了一套包括“辨字读、析章句,审名义,求条例,括纲要”的礼学研究方法体系,完成了传统礼学的现代转型。吴承仕《三礼名物》、钱玄《三礼名物通释》《三礼通论·名物编》,踵武前修怀抱深沉,与李如圭《仪礼释宫》、淩廷堪《礼经释例》一脉相承,体现出鲜明的凡例研究特征。《仪礼》礼义及其凡例的研究,在当代礼学研究复兴的背景下得到了相应的展开。礼仪、礼器、礼义的凡例研究,在历时演进中取得了相对均衡的发展。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论述清中期以来《礼经》凡例研究的学术演进,认为《礼经释例》以后的重要《礼经》研究著作具有鲜明的凡例研究特征,乃是基于“求条例”的研究视角得出的认知结果,因此本文的结论可以反映礼学研究体现传承性质的一个方面,这是一般学术研究的共性。但是,我们知道,任何一种学术工作,任何一种学术著作,都不是孤立的、简单的方法推导,一个具体的学术研究可以呈现多种特征,不同时代的学术研究更会呈现特征的差异。比如《三礼名物通释》具备《礼经》凡例研究的传统学术特征,更具备历史学研究的现代学术特征,甚至可以从更新的视角概括更为多样的特征,这是《三礼名物通释》与《礼经释例》的差异,这样的现象反映了礼学研究体现创新性质的一个方面,而这也是一般学术研究的共性。基于上述共性与差异,其所体现出的继承性与创新性,其实就是礼学研究民族性的表现。

学术研究的历史,蕴含学理脉络的演进,论述清中期以来《礼经》凡例研究的学理面貌,可以深化我们对《仪礼》研究学术历史的认知,也可能为当前的礼学研究提供思考,尤其是礼义研究如何深化发展,达到更加周密、更加完善的境界,并为国家社会长治久安提供有益的思想资源,应当成为当代学者研究礼学的重要课题。在考察学术史资料的过程中,我们注意到曹元弼《礼经学·明例第一》有“经文例”若干条目,以及钱玄有《仪礼丧服经文释例》的学术论文,涉及《仪礼》经文的修辞书法,但曹、钱二氏所述经文之例,并不是《礼经》之中有关礼仪、礼器、礼义的研究对象,而是类似《春秋》经文书法的课题,其实是经学修辞研究的课题。又,廖平《群经凡例》有《礼经凡例》一篇,其书虽以凡例为名,但并不对《仪礼》的礼仪、礼器、礼义展开研究。该书原名《十八经注疏凡例》是廖平以其今文经学疏通群经的体例计划。故本文对此均不作论述,兹特说明。敬祈方家读者教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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