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漂母形象及其纪念空间的发展变迁研究
2023-01-06李静华
李静华
(淮安市大运河文化研究中心办公室,江苏 淮安 223001)
漂母形象是淮安历史上重要的人物符号,无数文人学士为其题诗作词,对现今淮安城市文化依然深有影响。本文从漂母形象的形成发展、漂母纪念遗址的出现变迁以及对城市的影响进行论述,通过对漂母与淮安城市文化之间的历史演化过程进行探究,了解人物形象与城市文化之间的互动。
1 漂母形象的变迁
1.1 漂母形象的出现
汉代,关于漂母的记载主要出现在史书中。最早的漂母形象源于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信钓于城下,诸母漂,有一母见信饥,饭信,竟漂数十日。信喜,谓漂母曰:‘吾必有以重报母。’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孙而进食,岂望报乎!’”作为表现主人公韩信成长经历及性情品质的重要事件之一,太史公的记载既体现了漂母热心帮助他人,为他人雪中送炭的品质,又表现了其巧妙激励落魄青年奋进的智慧。这对漂母形象逐渐朝意象性发展具有重要影响。《史记》首次记述后,汉应劭《风俗通义》与汉班固《后汉书》中仍沿用太史公的记述。
1.2 漂母意象的文学生成
晋代,文学作品中开始出现关于漂母的记述。陶渊明在诗歌《乞食》中,用“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表达对施助者的感恩之情。陶渊明的诗歌淡薄渺远、恬静自然的艺术风格为后世文人骚客所称道,其诗中意象也多被后世文人所研究、借鉴,这对漂母意象的推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本诗中,“漂母”依旧与韩信的形象联系在一起。陶渊明之后,漂母不再代指年长女性形象,而是延伸为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意象。唐代李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1]。”是陶渊明对漂母意象的延续。宋苏轼《石塔寺》:“饥眼眩东西,诗肠忘早晏。虽知灯是火,不悟钟非饭。山僧异漂母,但可供一莞。何为二十年,记忆作此讪[1]。”将给与饭食的山僧与漂母作比。除诗歌外,唐末五代李翰编著的以介绍掌故和各科知识为主要内容的儿童识字课本《蒙求》中,也将漂母的事迹收录其中,“元凯传癖,伯英草圣。冯异大树,千秋小车。漂母进食,孙钟设瓜。”“漂母”成为拥有乐善好施传统美德的人物形象。文学形象具有传播性,使漂母逐渐成为妇孺皆知的人物形象。
1.3 漂母意象的丰富内涵
唐代以后,漂母从对落魄的韩信施以援手,激励青年去奋进的形象逐渐衍生出其它的意蕴。唐代李白《送薛九被谗去鲁》:“借问笑何人,笑人不好士。尔去且勿喧,桃李竟何言。沙丘无漂母,谁肯饭王孙。”表达英才难遇知己。宋田锡《千金答漂母行》:“楚王欲图霸,不识韩淮阴。淮阴漂母家,独得千黄金。”与陈郁《读唐子西漂母传》“识得英雄为理贫,果能诛项灭三秦[1]。”都赞叹漂母慧眼识人。这使漂母形象开始指代知己,成为心怀远大抱负或胸中有丘壑的文人学士面临无人赏识、伯乐难遇时借用的意象。
此外,对于韩信之死,历来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感叹,漂母作为韩信人生路上的重要施助者,亦成为怀古伤今,感叹身世的意象。如:唐崔国辅《漂母岸》[1]。
漂母岸
泗水入淮处,南边古岸存。
秦时有漂母,于此饭王孙。
王孙初未遇,寄食何足论。
后为楚王来,黄金答母恩。
事迹遗在此,空伤千载魂。
茫茫水中渚,上有一孤墩。
遥望不可到,苍苍烟树昏。
几年崩冢色,每日落潮痕。
古地多堙圮,时哉不敢言。
向夕泪沾裳,遂宿芦洲村。
又如刘长卿《经漂母墓》[1]。
经漂母墓
昔贤怀一饭,兹事已千秋。
古墓樵人识,前朝楚水流。
渚萍行客荐,山木杜鹃愁。
春草茫茫绿,王孙旧此游。
明清时期,诗人们借漂母形象表达的情感,既有因袭,又有发展。清代学者王昶“一饭艰难托钓丝,英雄舍母更谁知。可怜纔奉千金报,已是弓藏鸟尽时[2]。”清代福建诗人黄任《过漂母祠》:“区区一饭犹如此,况复中原百战身。为报未央汉天子,王孙不是负恩人[3]。”代入韩信与漂母之间的故事场景中,站在韩信的立场上,诉说韩信的困境,认为韩信不是负心人。对韩信最后的人生结局,清咸丰元年(1851年)举人,江夏(今湖北武汉)人程之桢的五言律诗《漂母墓》中认为韩信“功高不自返,孤负受才心”,辜负了漂母的知遇之恩。此阶段,对漂母形象的解读,逐渐从对漂母自身品质内涵的挖掘转向从漂母与韩信的情感互动中去拓展内涵。
2 纪念空间的变迁
2.1 纪念实体空间的记载
在《史记·淮阴侯列传》中,并无关于漂母纪念场所的记述。晋张华《博物志》:“漂母冢在泗口南岸”。北魏郦道元(约470-527年)《水经注》名山祠庙载:“城东有两冢,西者,即漂母冢也。周回数百步,高十余丈。昔漂母食信于淮阴,信王下邳,盖投金增陵以报母矣。东一陵即信母冢也。”对漂母冢的准确地理位置首次给予明确的记载,可见漂母冢在北魏已然存在。该记述中指明淮阴故城东有漂母冢(“冢”意为高大的坟)和韩信之母墓,漂母冢位于东,形态上高十余丈,韩信曾为增陵。值得注意的是,北魏时代,存留淮阴城、淮阴故城两座城址,郦道元所记载的漂母冢,应为淮阴故城,亦即秦汉淮阴城,是韩信封侯、年少渔钓、漂母饭信等故事场景的发生地。
隋唐时期,随着南北大运河的开通,楚州因为地处山阳渎(邗沟)与淮河结点而迅速发展繁荣,淮阴城与泗口镇的地位明显下降。隋开皇元年(581年)置楚州,治所仍在淮阴故城,但不久之后的开皇十二年(592年),即移治山阳县。所以,唐代的淮阴故城应仍是在淮阴码头镇。唐代诗人们经过漂母文化遗址,对漂母进行哀悼,留下许多诗作。如崔国辅《漂母岸》、刘长卿《经漂母墓》、罗隐《漂母冢》……置身实地空间,诗人吟咏漂母墓多带有怀古伤今的文化特性,将英雄落寞与母亲的雪中送炭文化相结合,使得漂母冢更增加一种独特、悲伤的文化氛围,但这种文化氛围与平民的诉求并不吻合,大多百姓可能也很少去漂母冢吊唁瞻仰,他们更多去具有功能性的庙宇祭拜,以达到他们的愿望,这也使得漂母冢平时呈现一种荒凉的状态,这种荒凉与无人问津反过来更增加了韩信悲情的下场。
2.2 祠庙祭祀空间的出现
北宋,苏轼既以《淮阴侯庙记》为题作诗,显然已有韩信庙,但关于漂母祠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宋高宗赵构绍兴(1131年-1162年)年间进士赵公豫(1135年-1212年)的五言绝句《漂母祠》
漂母祠
英雄未得志,落魄有谁怜?
一饭寻常事,千秋颂母贤。
之后有南宋金朋说《漂母堂》:“恻隐殊无一念仁,谁能推食食王孙。纷纷天下奇男子,不及淮阴一妇人。”可见,南宋时新的漂母纪念空间——漂母祠已出现。关于宋代漂母祠的具体位置,由于“南宋初年以降,黄河南下侵夺淮河水道,‘旧淮阴县’为黄淮交会之处,‘四面浸灌,岁恒苦之’原因,诸如‘甘罗城、胯下桥、漂母冢’等‘在昔颇号形胜,顷以灾沴频仍,皆就湮废,仅存名迹而已’”[4]。旧的淮阴县已经湮废,漂母祠在他处兴建。关于宋代漂母祠的大致方位,是否在山阳县,目前尚无定论。
关于漂母入祠庙供奉祭祀,这与“宋代延续唐代以来以地方官祭祀先贤的制度,对于前代先贤和本朝名臣、大儒亦通过各种祭祀以表尊奉,或修建生祠供奉在世官员,或建先贤祠追奉已逝名臣、大儒[5]。”的时代背景有关。中国的祠庙繁多,按照所供奉神祗的身份,可分为家祠、自然神祗庙宇、名贤祠庙。从上述《漂母祠》诗句中可看出漂母被列入先贤人物来祭祀。
漂母能够入祠祭祀,与漂母文化对当地的影响不无关系,入选先贤祠庙的人物,往往是对某一地区或多个地区的社会文化生活产生深远影响的名人、先贤。此外,一些文人认为漂母的无私救助,让韩信有机会建功立业。韩信尚且有祠,漂母进祠也在情理之中,如明人黄省曾在《谒漂母祠记》认为漂母入祠:“母于天之所养,哀而食之数十日,则天心宁有不悦,而使之俎豆于百世乎?信而饥死,则暴项不灭,而苍生糜烂无已,则是凡信之功皆母成之也。信既有祠,而母可少哉?”
显然,漂母作为当地有重要影响的历史人物形象被祭祀凭吊。将漂母入祠祭祀使得漂母与普通群众的关系进一步密切。
2.3 祭祀场所的迁移与扩建
明、清两代,随着两淮(淮阴、淮安)漕运、河务和盐务地位的日益提升,漂母墓祠、韩侯庙成为“驻跸朝臣和过往游客们访古瞻谒的一大景观,漂母意象在诗词文赋中出现的频度有了明显的提高”[6]。不过明清两代的漂母纪念空间已不是前代的原址,随着城市变迁,其位置与规模也发生了变化。
漂母祠成为主要的悼念空间场所,正如清人周云书在古体诗《漂母祠》所云:“千秋庙貌几修饰,四方行客来瞻依。穷途屡下志士泪,高义犹感愚氓唏[1]。”
2.3.1漂母祠位置的迁移
在日本遣明使策彦周良所作的《初渡集》中,记述在嘉靖十八年(1539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朝贡队伍在淮阴驿时,距驿站七八里有韩信庙,“庙门横揭‘乡贤祠’三字。庙里中央按遗像,像前有木牌,牌上书‘汉淮阴侯韩公信’七字。”韩信庙与漂母祠距离相近,“又漂母祠在近。庙门横颜‘漂母祠’三大字,庙里有塑像[7]。”次日的记载又补充道:漂母像“像前供香火,白发满簪,左右有侍女像。壁间有诗版多多”[7]明清时,淮安府山阳县境内驿站名为‘淮阴驿’。明初,淮阴驿在旧城西门外,明天顺中改建在运河西岸华亭,后移建于运河东岸南角楼北,城墙角下。可知,漂母祠位于山阳县运河岸七八里不远。又乾隆《淮安府志》卷二十六《坛庙》:“漂母祠,旧在旧城东门内,都御史王暐记。成化初迁西门外,知府陈文烛记,后移置钓台侧。”从这条记载可知,漂母祠在明成化初年被迁移至西门外,即淮安府地所在的山阳县西门外,后又迁移到钓台附近。这与明朝正德嘉靖年间金銮《漂母祠》所描述的方位“古渡临祠庙,长淮接市口”正好吻合。何以漕官、郡守将韩侯、漂母诸故迹移置于山阳之境?天启《淮安府志》中的记载可能提供一种解释:“山阳以郡属当志。”也就是说,既然山阳县可以州郡府治的身份,将淮阴县的事与物记于山阳县之下,那么重建故迹似乎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前文所述明清时期“淮阴”逐渐成为山阳之代称,可视为韩信、漂母故迹移置山阳县的必要条件[8]。同时,乾隆《淮安府志》卷二十八《古迹》中记载清河县“漂母墓,山阳、清河比邻,当是一事而两见也[9]。”可见,清代漂母文化已经不再局限于它的发源地,在境内的传播更广,其墓地已经不是单独的祭祀意味。淮水岸上漂母墓旁的渔灯景色,又被称作“漂母渔灯”,也成为清河著名的一景,据明隆庆《清河县志》记载:“清河八景冠天下。”八景即淮水分清、星墩列秀、丹巘晴岚、甘城晚渡、漂母渔灯、妆台牧笛、灵祠夕照、富陵风帆。乾隆《清河县志》卷十三《艺文》对漂母渔灯的记载颇为详细:“从三州、野涨处望去,纵横芦村灯火凸然,漂母墓就在岸上,滔滔淮水、古墓渔灯,吊古者流连不断①。”
2.3.2漂母祠规模的扩大
淮安府随着漕运总督府等设置机构,行政等级提升。作为具有淮安地域特色的人物与意象之一的漂母,漂母祠的规模与影响力进一步扩大。乾隆《淮安府志》卷二十六《坛庙》:“康熙二十三年,知县王命选捐修。雍正十一年,知府朱奎扬修。乾隆五年,知府李暲委府学司训汪克绍、绅士童维祺重修,改造船舫,修葺亭台,封树陈节妇墓,遂为一邑胜境[10]。”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间又不断重修,清乾隆时期,漂母祠被重修改造,成为淮安府的胜境。
此外,同治九年(1870年),新添缭垣并乾隆御碑一块,上刻乾隆壬午(1702年)所制《漂母祠》诗:“寄食淮阴未遇时,无端一饭获崇施。至今漂母犹歆报,钟室凄凉欲恨谁?”
此阶段,关于漂母的诗文多与悼念场所相结合。在清光绪胡凤丹编修《漂母祠志》与今人编著的《一饭千金:历代诗人咏漂母》中收录的关于明清时期的诗文,以漂母祠为题者甚多,多数将纪念空间作为创作漂母形象的主要切入点。漂母祠祭祀空间在日积月累的塑造之下,延续着对漂母新的意象形象的发展。清李时震在诗中提及:“怜才老妪愧须眉,千古留名一片碑。赢得扁舟来往客,长廊粉壁遍题诗”。
3 对城市文化的影响
3.1 是淮安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漂母形象与淮安城市空间之间的互动,主要体现在:一方面,漂母成为淮安城市文化的重要记忆形象。虽然淮安城由于水患与政治(行政)区划因素影响,城址几经变换,但随着城市的变换发展,漂母纪念景观也在迁移,最终建设成为城市空间发展的一方胜景。另一方面,随着淮安城市地位的上升,使得漂母形象得以更好地传承与扩大影响。清胡凤丹在所著的《漂母祠志》凡例中论述“自唐宋金元题咏漂母者尚少,逮明及国朝咏漂母祠、漂母墓者篇什繁富”②。无数文人学子路经淮安瞻仰漂母祠、漂母墓,题诗作词,发展与丰富漂母形象的文化内涵。元代诗人张楷路过漂母墓,写下了《漂母墓次长卿韵》[1]一诗:
寂历荒村暮,苍茫野树秋。
王孙去不反,河水自东流。
树霭淮阴恨,山连云梦愁。
谁知一饭洗,千古动豪游。
漂母一饭之恩不仅让韩信得以疗饥,还使人们千百年来兴致极高地来此游览。明魏大中《漂母庙》亦认为“偶然一饭在尘埃,误却千年过客来。满地江湖寻漂母,王孙如此更堪哀。”清梁佩兰《漂母祠》:“一饭寻常事,千年庙貌存[11]。”
3.2 对城市空间文化的塑造
文化空间是人们情感发生、寄予和表达的场所。对文人而言,淮安城尤其是漂母祠作为漂母文化重要的物质载体空间,文人在漂母纪念空间中基于当时所处空间的感受,抒发自己的感情,纪念漂母,漂母形象也由此逐渐衍生出丰富的文化内涵。空间形象通过创作主体和文本人物的情感洗涤,已经成为融合人们诗性记忆和场景留恋的双向度文化载体。在具体的文学文本中,空间形象往往不是客观被动的存在,而是成为融合主体特定情感的具象化存在[12]。淮安城的漂母祭祀空间逐渐成为融合人们情感的具象化空间,淮安城市空间文化中逐渐留下漂母文化的重要印记。
对普通民众而言,漂母有广泛的民间基础。一方面百姓通过祭祀漂母来寄托自己对先贤的崇敬和对乡土的皈依,从而对自己所处的区域社会形成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另一方面,漂母祭祀空间的不断迁移建设,始终贯穿在城市形象的记忆之中,也成为民众心中不可或缺的文化符号。民众的这些文化记忆作为城市空间文脉的精神载体,成为后世营造城市物象和空间组织的重要依据。
注释:
① (清)朱元丰修,吴治恕纂.清乾隆十五年(1750)刻本. 乾隆《清河县志》:卷十三《艺文》.
② (清)光绪三年(1877)永康胡氏退补斋刻本.漂母祠志:卷首凡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