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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典视域下宋人词话之间的互动与影响
——以《苕溪渔隐丛话》与《能改斋漫录》为中心

2023-01-05孙泽豪

湖北文理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词话诗话文本

孙泽豪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黄庭坚“诗词高深要从学问中来”[1]一语道出了宋代文人好读书、好以学问为诗词的风气,这也影响到了宋人话词的风格。语典出处作为词的“学问”之一,不仅是宋人词话中常常论及的对象,也是各词话间互动的焦点。由于词话的外延较为宽泛,我们这里所选取的仅包括以“词”这一诗歌样式为表述对象的成卷专著,如杨湜《古今词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以下简称《丛话》)和吴曾《能改斋漫录》等等。而所谓的“互动”应当是双方处于同一论题下,就同一对象进行的,即既不是在各自领域的自我表达,也不是在同一领域内的自我表达,毫不涉及对方话语。

一、语典作为抄录材料

语典出处作为一种与原文本直接关联的互文本材料,在最简捷的情况下,其实是以抄录的形式在诸词话文本间流传的。在先前的词话文本中,语典出处首先是一种阅读材料,读者认为有价值,便抄录下来,成为后来文本中的抄录材料。如《丛话》前集卷三十七载:

潘子真《诗话》云:“世推方回所作‘梅子黄时雨’为绝唱,盖用寇莱公语也,寇诗云:‘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2]254

又《丛话》前集卷五十九载:

《雪浪斋日记》云:“晏叔原工小词,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不愧六朝宫掖体。荆公小词云:‘揉蓝一水萦花草。寂寞小桥千嶂抱。人不到。柴门自有清风扫。’略无尘土思。山谷小词云:‘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极为学者所称赏。秦湛处度尝有小词云:‘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盖法山谷也。”[2]408

胡仔是以一种完全忠实的态度抄录这两则原材料的,这种“消极互文性”[3]61的表达方式显得非常客观。然而需要说明的是,抄录行为本身带有自由选择的性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其实也是具有主观性的。由于这两则材料本身并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抄录者的主观态度表现得并不很明显。在互相矛盾的材料间,此书“去取较为谨严”[4]的特点才显现出来。

《西清诗话》云:“仁庙嘉祐中,开赏花钓鱼燕,介甫以知制诰预末坐,帝出诗示群臣,次第属和,末至介甫,日将夕矣,亟欲奏御,得披香殿字,未有对,时郑毅夫獬接席,顾介甫曰:‘宜对太液池。’故其诗有云:‘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翌日都下盛传王舍人窃柳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介甫颇衔之。”[2]224

《复斋漫录》云:“《西清诗话》:‘荆公《赏花钓鱼》诗:披香殿上留珠辇,太液池边送玉杯。都下人以公用柳耆卿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之句。’余读唐上官仪《初春诗》云:‘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乃知荆公取仪诗,岂谓柳词邪?庾信《暮春诗》云:‘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长安有宜春宫,此又以宜春对披香矣。”[5]179

两处的矛盾不仅是荆公诗取上官仪诗或是柳永词的语典出处矛盾,实际上也是《西清诗话》与《复斋漫录》孰真孰假的矛盾。因为若王安石真取上官仪诗,则《西清诗话》所谓郑獬的提示以及“介甫颇衔之”的说法便是虚构,反之亦是。在没有其他证明材料的情况下,两者的真实性都值得怀疑。因此,胡仔兼收并蓄、存而不论。值得注意的是,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有一条与上述《复斋漫录》几乎全然相同的记载,且二者都以“余”自居:

《西清诗话》记荆公《赏花钓鱼》诗:“披香殿上留珠辇,太液池边送玉杯。”都下翌日竞以公用柳耆卿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之语。余读唐上官仪《初春诗》:“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乃知上官仪已尝对之,岂始耆卿耶?隋庾信赋:“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作春衣。”长安有宜春宫,此又以宜春对披香矣。[6]

这就不得不涉及到《复斋漫录》的作者这样一个颇具争议性的论题。主要有三说:一者认为即是《能改斋漫录》的作者吴曾[7],二者认为是龚相[8]。我们则倾向于唐蜜的第三种说法,认为复斋(《复斋漫录》作者的一种暂时性称呼)是吴曾已经去世的长辈,《复斋漫录》的成书亦早于《能改斋漫录》,其完成时间当在1154年之前。“在吴曾的《能改斋漫录》之中,《复斋漫录》只录内容而未标出处。……将《复斋漫录》归为己有了。”[9]唐蜜专节分析了《能改斋漫录》对《复斋漫录》原文的抄录与修改,其实尚可补充(详后文),此处就是一全然冒名的抄录。类似现象其实也发生在《丛话》后集,其卷三十八所载回仙词一事就一字不差地重现于《诗话总龟》后集卷三十九。据郭绍虞《宋诗话考》,“后集(《诗话总龟》后集)之辑,当在《渔隐丛话》(《苕溪渔隐丛话》)后集成书之后”[10]28。故而当是《诗话总龟》的后来编者(初编者为阮阅)据《丛话》后集抄入,然未注明出处。这就与胡仔的态度截然不同,胡仔“引用他书必交代出处,其出于亲见亲闻或出于己见者,则言明‘苕溪渔隐曰’以资区别”[11]71。而吴曾之抄《复斋漫录》,则又有将先人之书编入己书的考量。总之,抄录虽然看似是一种被动消极的互动形式,但各词话作者所秉持的主观态度却是不同的。

二、语典作为阐释材料

相对于原文本来讲,语典发掘的目的之一是阐释。恰如美国学者里法泰尔所说:“互文性与之相反,它剔除了不相关的文本。互文性通过激活文本中暗含或预设的互文本,从而使文本的意义得以显豁”[3]103。语典材料就是这一“暗含或预设的互文本”,是作者阐释文本的手段。如《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妾意在寒松”条载:“郑毅夫乐章,有:‘玉环妾意无渝,问君心朝瑾何如?’玉环,韦皋事。朝瑾,王僧孺诗语也。”[6]476。不过,这仅仅是《能改斋漫录》单文本的自我表达,尚未涉及到诸词话间的互动。那么,当不同词话围绕同一词作的阐释发生冲突时,语典出处应充当什么样的作用呢?《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载杨湜《古今词话》以为东坡《贺新郎》(乳燕飞华屋)为一娼妓而作,还发出“子瞻真所谓风流太守也,岂可与俗吏同日语哉?”的赞叹。胡仔驳之:“野哉,杨湜之言,真可入《笑林》。东坡此词,冠绝古今,托意高远,宁为一娼而发邪?‘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用古诗‘卷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之意;……”[5]327-328所谓的“托意高远”其实正因苏词用语典“卷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尽管胡仔对《古今词话》的批驳不无崇苏的偏见,但至少可以看出,语典出处是他所认可的评判词意真实性的标准。当然,为了维护这一标准,有时也需要将一些不相关的文本排除在外。胡仔摘录《古今诗话》所载“旧都野人”解苏轼《水调歌头》(呢呢儿女语)云:

“此词自外取意,无一字染着,后学卒未到其阃域。反复味之,见居士之文采窃处。呢呢儿女语,取白乐天小弦切切如私语意。忽变轩昂勇士,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便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携手从归去,无泪与君倾。则又翻江州司马青衫湿公案也。”……苕溪渔隐曰:“东坡尝因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歌词,取退之《听颖师琴诗》,稍加檃括,使就声律,为《水调歌头》以遗之。其自序云:‘欧公谓退之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耳。余深然之。’旧都野人乃谓此词自外取意,无一字染着。彼盖不曾读退之诗,妄为此言也。又谓居士之文采窃处,取白乐天《琵琶行》意,此尤可绝倒也。”[5]70

“旧都野人”以苏词取白居易《琵琶行》语意为词,胡仔则支持苏轼自序,讥讽前者“盖不曾读退之诗,妄为此言也”。胡说尊崇作者的本意,而“旧都野人”说实则带有更多读者接受的色彩。这时,词话文本间的冲突主要表现为作为阐释材料的不同语典之间的冲突。为廓清作者原义,胡仔只能去彼取此。《丛话》以“论文考义”著称,语典的探寻和考辨是其题中应有之义。

与抄录不同,在阐释阶段词话作者运用所掌握的语典材料积极地与他者展开对话,对话的过程就是词话互动的过程。从抄录材料到阐释材料,从消极接受到积极对话,语典的可用性被发掘了出来,成为评判词义的标准。

三、语典作为可用的考证材料

语典材料的可用性不仅在于阐释,更在于考证,同一语典的作者问题即是如此。《丛话》后集三十八载:

苕溪渔隐曰:“回仙于京师景德寺僧房壁上题诗云:‘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相传此词自国初时即有之。柳耆卿词云:‘愁绪终难罄,人立尽,梧桐碎影。’用回仙语也。《古今词话》乃云:‘耆卿作《倾杯秋景》一阕,忽梦一妇人云:妾非今世人,曾作前诗,数百年无人称道,公能用之。梦觉说其事,世传乃鬼谣也。’此语怪诞,无可考据,盖不曾见回仙留题,遂妄言耳。”[5]309

《古今词话》的说法的确显得怪诞,但回仙题诗也只是传说,这桩公案并没有得到完美的解释。然而,换个角度来看,二者的态度其实是天差地别的。朱崇才指出:“(《古今词话》)在汇编类词话中开辟了以半真半假、虚实参半的‘传说类本事’特别是‘传说中的艳情本事’为主的格局,这与《时贤本事曲子集》基本上以当代的真人真事为主有很大的不同。汇集前代词人词作的本事或评论,首先就会遇到一个真假虚实问题。《古今词话》的做法是兼收并蓄、有闻必录,这是一种比较现实的态度。”[11]59在这种态度之下,杨湜并没有认真严肃地考证这一带些艳冶色彩的传说是否属实,这与胡仔崇苏尚雅、讲究考据的词学态度格格不入。因此,二者态度的不同是发生冲突的根本原因,而语典的争执只是态度对立的外化形式。同样也就能够解释,胡仔为何要用东坡词“百年强半少,来日苦无多”和韩愈诗“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之典来驳斥王直方《诗话》所谓的谶语说法。[2]275当然,考据需要许多材料的复合使用,如《丛话》后集卷三十九载:

苕溪渔隐曰:“《古今词话》以古人好词,世所共知者,易甲为乙,称其所作,仍随其词牵合为说,殊无根蒂,皆不足信也。如秦少游《千秋岁》:‘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末云:‘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者,山谷尝叹其句意之善,欲和之,而以海字难押。陈无己言此词用李后主‘问君那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耳。洪觉范尝和此词,《题崔徽真子》云:‘多少事,都随恨远连云海。’晁无咎亦和此词《吊少游》云:‘重感慨,惊涛自卷珠沉海。’观诸公所云,则此词少游作明甚,乃以为任世德所作。”[5]323

为证《千秋岁》(水边沙外)词为秦观所作,胡仔引用了大量论据。其中不少皆有所本,如陈无己所指此词用李后主词句就来自《丛话》前集所载之《后山诗话》:

《后山诗话》云:“王斻,平甫之子,尝云: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耳。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徐钞本、明钞本此句作“不知李后主《虞美人》词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耳。”[2]342-343

晁无咎和词则来自《丛话》后集所载之《复斋漫录》:

《复斋漫录》云:“少游为《千秋岁》,世尤称之。秦既没藤州,晁无咎尝和其韵以吊之,云:‘江头苑外,常记春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讴云绕扇,赵舞风回带,严鼓断,杯盘藉草犹相对。洒涕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惊涛自卷珠沉海。’中云‘醉卧藤阴盖’者,少游临终作词,所谓‘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故无咎用之。”[5]249

《丛话》前集一般认为完成于高宗绍兴十八年(1148),后集成于孝宗乾道三年(1167)。[10]60如是可见,本是王斻探得的秦词语典材料被陈师道、胡仔两人辗转抄录,见于《丛话》前集,最后转化为考证材料用以在《丛话》后集考辨词作作者之真伪。而后集卷三十三中作为抄录材料的《复斋漫录》也一并用作了考证材料。这就表明,不仅仅是冲突与争执,语典的吸取和运用也是诸词话文本互动的重要形式。先前文本中的阅读材料在转化为后来文本中的抄录材料之后,实际上为抄录者开辟了进一步创作的道路,最终“为我所用”,成为引证材料。与之类似的还有《丛话》前集卷四十八载:

《后山诗话》云:“黄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2]326

经问卷调查结果分析,居民在日常生活中将厕纸使用后直接丢进马桶的占66.2%,厕纸使用后丢进纸篓中的占 33.8%,若厕纸全部入下水道化学需氧量排放量占0.097%,氨氮排放量占总城镇生活污染源0.096%,B/C均值达0.45;若厕纸全部作为固废处理,其排放量约占生活垃圾总清运量的3.09%,同时带来卫生问题.最终认为居民将使用后的厕纸丢弃在马桶中更符合节能环保的理念,一方面可以减少固废的产生量,解决厕纸清运卫生问题.另一方面对于设置二级污水处理厂的城市,厕纸经城市下水系统进入污水处理厂后,可得到有效处理,不会对自然水体产生较大影响.

《丛话》后集卷七载:

《艺苑雌黄》云:“昔人文章中,多以兄弟为友于,以日月为居诸,以黎民为周余,以子姓为诒厥,以新婚为燕尔,类皆不成文理。虽杜子美、韩退之亦有此病,岂非徇俗之过邪?子美云:‘山鸟山花吾友于。’又云:‘友于皆挺拔。’退之云:‘岂谓诒厥无基址。’又云:‘为尔惜居诸。’《后汉史弼传》云:‘陛下隆于友于,不忍恩绝。’曹植《求通亲亲表》云:‘今之否隔,友于同忧。’《晋史》赞论中,此类尤多。洪驹父云:‘此歇后语也。顷有人年七十余,置一侍婢,年三十,东坡戏之曰:侍者方当而立岁,先生已是古稀年。得无类是乎?’”苕溪渔隐曰:“友于之语,自陶彭泽已自承袭用之。诗云:‘一欣侍温颜,再见喜友于。’然则少陵盖承之也。且歇后语,苏、黄亦有之。苏云:‘伯时有道真吏隐,饮啄不羡山梁雌。’黄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然黄集此句,对偶甚工,后山以为妍而反嗜之,不以为病也。”[5]49-50

所谓“黄集此句,对偶甚工,后山以为妍而反嗜之,不以为病也”的论断其实正来源于前集所抄录的《后山诗话》。吸取《后山诗话》以为己用的现象表明了胡仔对语典材料考据价值的重视,这不仅在于语典至少勾连起了两个作者及两个文本,更在于语典出处一旦被发掘出来,若本身真实可信,那么在阅读和接受的过程中,它就会逐渐从一种个人的主观认知蜕变为客观的考据材料或“公知”。

《丛话》前集卷第二十四载:

蔡宽夫《诗话》云:“‘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尝有人客舍壁间见此诗,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然集中无有。好事者或填入乐府。仲贤当前辈未贵杜诗,独知爱尚,往往造语警拔,但体小弱,多一律,可恨耳。”[2]160

《丛话》后集卷三十五载:

《复斋漫录》云:“‘亭亭画舸系春潭,只向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张文潜诗也。王平甫尝爱而诵之。然余谓张特取东坡长短句‘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之句。”苕溪渔隐曰:“余以《张右史集》遍寻无此诗,蔡宽夫《诗话》以谓此诗尝有人于客舍壁间见之,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然集中无之。二说竟未知孰是。”[5]273

四、语典作为进一步展示引述能力的材料

从符号学的角度来看,文学作品中使用语典的现象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互文性意义上的‘引述’”[3]48。引述文本的作者设置了一个引述就相当于词作者使用了一个语典。与此同时,引述的使用往往伴随着引述标志,在引述文本中用以区别引述与上下文。而“引述标志的缺席在文学作品中比较常见。标志隐晦和缺席的引述是对接受者‘引述能力’的考验,只有那些具备‘引述能力’的接受者才能辨识出这些引述源自何处,从而充分领会文本的意义。……读者要想充分解读文学作品中的引述,需要具备广博的文学史知识和丰富的文学阅读经验,亦即具备精良的文学引述记忆库。”[3]51-54那么反过来说,出示语典出处的行为其实也是其引述能力的展示。

绿杨楼外出秋千

晁无咎评乐章:“欧阳永叔浣溪沙云:‘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要皆绝妙,然只一出字,自是后人道不到处。”余按,唐王摩诘《寒食城东即事》诗云:“蹴踘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欧阳公用出字,盖本此。[6]236-237

李久善词

蜀人李久,善长短句。有“莺掷垂杨,一点黄金溜”,识者以为新。余旧见王与善《蝶恋花》词云:“粉面与花相间斗,星眸一转晴波溜。”殆出于此。[6]501

《艺苑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少游客焉,馆之蓬莱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是也。其词极为东坡所称道,取其首句,呼之为山抹微云君。中间有‘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人皆以为少游自造此语,殊不知亦有所本;予在临安,见《平江梅知录》云:‘隋炀帝诗云: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少游用此语也。’”[5]248

所谓“自是后人道不到处”“识者以为新”“人皆以为少游自造此语”表明作者自认为是将他人无法识别的引述标志发掘了出来,语中颇有自矜之意。不过,这仅仅是个人表达,单就某一处的语典出处这一论题而言,在宋人词话间,引述能力的展示不仅仅是单方面的个人行为,更是前者展示后者相接的双方互动的行为。

别易会难

《颜氏家训》曰:“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岐路言离,欢笑分首。”李后主长短句,盖用此耳,故云:“别时容易见时难。”又云:“别易会难无可奈。”然颜说又本《文选》陆士衡《答贾谧诗》云:“分索则易,携手实难。”[6]475

《复斋漫录》云:“《颜氏家训》云:‘别易会难,古人所重。江南饯送,下泣言离。北间风俗,不屑此事,歧路言离,欢笑分首。’李后主盖用此语耳,故长短句云:‘别时容易见时难。’”[5]318

东边日下终无雨、阙上封书合有碑

潘子真《诗话》记张文潜诗云:“东边日下终无雨,阙上封书合有碑。”“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此刘禹锡《竹枝歌》也。“别后长相思,顿书千文阙,题碑无罢时。”此宋《华山畿》词也,事见匠智《古今乐录》。予又以为文潜兼取宋《读曲歌》词耳。“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三更书石阙,忆子夜啼碑。”梁元帝《金乐歌》亦云:“石阙题书字。”[6]167

潘子真《诗话》云:“文潜《次张远韵》,有‘襄王坐上徽词客,子建车前步水妃,瞥过低鬟留盼处,争先凝笑独来时。东边日下终无雨,阙上题诗合有碑。肠断吴王烟水国,扁舟何日逐鸱夷?’或问:‘无雨有碑,何等语也?’予答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刘梦得《竹枝歌》也。‘别后常相思,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宋《华山畿》词也,事见智匠《古今乐录》。”[2]348-349

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东坡作《定风波序》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用其语缀词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余以此语本出于白乐天,东坡偶忘之耳。白《吾土诗》云:“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又《出城留别诗》云:“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又《重题》诗云:“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独可在长安。”又《种桃杏》诗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6]235-236

《东皋杂录》云:“王定国岭外归,出歌者劝东坡酒,坡作《定风波》,序云:‘王定国歌儿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丽,善应对,家世在京师;定国南迁归,余问柔,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因为缀此词云: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5]334

在以上三例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宋人在语典探寻中构建起来的一条不断溯古的文本链条,这是文本层面的,更见到了词话作者身份的转变:从抄录时的读者到继续书写时的作者,这是文本主体层面的。也就是说,“在互文性文本里,读者由被动的消费者转变为积极的生产者,直接参与到文本的互文性运作之中,读者的阅读也变成一种创作行为”[3]24。与之伴随的是原词作互文本的不断开拓及文学史意义的不断衍生。实际上,不论是个人探寻,还是站在他者基础上的相继书写,语典探寻的本意应当是为原词作开拓更多真实可信的互文本,最终也应落脚于此。但有时一定程度上也会超出原词作、作者的藩篱,愈发成为自主表达学问的方式。从话词到自话,从文不离题到借题发挥。如《丛话》后集卷十二载:

麴尘波

《复斋漫录》云:“余读唐杨巨源诗‘江边杨柳麴尘丝’之句,皆不知所本。其后读梦得《杨柳枝》词云:‘凤阙轻遮翡翠帏。龙池遥望麴尘丝。御沟春水相辉映,狂杀长安年少儿。’乃知巨源取此。今《巨源集》作‘绿烟丝’,非也。”苕溪渔隐曰:“唐毛文锡词云:‘鸳鸯对浴银塘暖,水面蒲梢短,垂杨低拂麴尘波。’汪彦章诗云:‘垂垂梅子雨,细细麴尘波。’然则麴尘亦可于水言之也。或云,《周礼》鞠衣注云:‘黄桑服也,色如鞠尘,象桑叶始生。’鞠者,草名,花色黄,世遂以鞠尘为麴尘。其说非是。”[5]91

从杨巨源诗本刘禹锡词的语典出发,复斋以之校当时《巨源集》之误。胡仔则旁及更多,从诗词用语的推寻到经义的辨正,不可不谓严肃。

总之,作为引述能力的展示,语典材料竞相书写的文化景观里蕴藏着宋人在解读词这一“当代文学”时的集大成式的文化心理:不满足于当代与前代,而是要在不断溯古的路径上构建起一个超越前代、包揽古今的互文本网络,展现出“我辈”学通古今的文化涵养。对于崇尚学问的宋人来说,这种心理表露得较为明显。然而,这种严肃认真地书写、勤勤恳恳地艺术探求也有意无意间使得词与唐宋诗、古乐府、魏晋六朝诗甚至是诗三百发生了互文性关系,拉近了词与其他文体之间的距离,故而也可以看作是宋人推尊词体的表现。以吴曾《能改斋漫录》、胡仔《丛话》为代表,这批南渡前后的词话在语典领域的探索成果既为后来者所继承发挥(如紧接着的《魏庆之词话》《拙轩词话》等南宋中后期词话),也为之后将语典作为一种词法的理论总结铺垫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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