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时光之河
——《追忆乌攸先生》解读
2023-01-05李昕泽
李昕泽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格非将玄奥含混的叙事迷宫与对生存境遇的孜孜追求作为其先锋精神内核的外化显现。区别于传统小说时间清晰、情节完整的创作模式,格非创立了独特的叙述策略:打乱时间顺序,在设置空缺与尝试填补空缺中循环往复,在现在和过去时空穿梭闪回,试图将众人的记忆碎片拼凑成完满的历史,证明其存在。而在相互抵牾的碎片中,主人公尝试重建自我、重现历史的努力被消解、被否定。借此,空缺之外衍生出多重的意蕴,使得氤氲着迷雾的文本闪烁着思辨的磷光。
以发表于1986年《中国》杂志上的处女作《追忆乌攸先生》为开端,格非打破线性时间的枷锁,在共性时间的多维空间内以“空缺”与“重复”的叙述策略为砖石,筑成交叉阡陌的迷宫,探寻缺席者,每一条小径都指向一个共同的遥遥相望的终点——存在。这一系列的行动都在“存在”的磁场中进行,蕴含着格非对于时间、存在的哲学思辨。以《追忆乌攸先生》为起点,梳理其早期作品,可以发现格非对缺席者的探寻、对存在的执着叩问从未停歇。
一、寻空缺
“空缺”这个叙述机制的构成要素存在于格非小说中,转化为叙述的动力。“空缺”犹如海妖吸引主人公穿梭时间、跋涉异地去寻找,企图厘清真相,与遗忘抗争。“空缺”这一元素诚如文本中的缺席者,大致拥有几个特征:其一,具有不在场的证明,亦或是短暂出现便消失。其二,存在于人们的记忆碎片之中,未知全貌。其三,化作文本的底色,人物、情节的走向都受困于迷雾之中。《追忆乌攸先生》是最早采用“空缺”叙述艺术的文本。被诬陷为强奸犯而枪毙的乌攸先生是亟待填补的“空缺”,当两个中年警察与一个少女带着最先进的测谎仪进行调查时,村民们对闯入者摆出“不情愿”的抗拒姿态,但“人们的记忆通过这三个外乡人的介入而被唤醒”[1]1。格非将探寻者赋予符号性的指称功能——现实世界中的侦查功能。这种设定使得叙事对于现实经验具有超越意义。当测谎机戴在妇女身上时,她说不出话,而摘下时便滔滔不绝,如此反差形成一个隐喻:个体话语面对话语权威时呈现失语状态。一锤定音的事实无法涵盖表层现实下的暗流,这种潜在的暗流仅存于个体经验之中。而村民在回忆乌攸先生时,只会记起自己感兴趣的部分,这种自我识别机制无意中过滤了许多记忆,使得“空缺”衍生出无数可能性。
“空缺”元素在《追忆乌攸先生》中成功运用,并绵延在格非早期创作之中,衍生出百态样貌。此时的缺席者不再拘囿于故人,而拓宽了范围。《青黄》的“空缺”便是《词综》中的一个带有文化意味的词语“青黄”。由于青黄的含义含糊不明,主人公“我”决定访问麦村进行考证。这场探寻看似是一场方言调查,实则是由现实经历进入历史虚幻的媒介。消失四十多年的九姓渔户妓女船队深深吸引了 “我”,“我”企图考证“青黄”本义以复原消失的历史。在《迷舟》中,萧的榆关之行这一行动策略形成了“空缺”,是探望情人杏还是传递情报,流畅的叙事遭遇阻拦。而带有神秘任务的警卫员把象征审判的六发子弹打向萧时,“空缺”由此形成并永无弥合的可能。萧的行动是文本中昭然可见的“空缺”,而萧的父亲更是深隐的缺席者:“父亲象征着一部被扼杀的历史,这种历史像一个幽灵闯进了萧的意识,那种迷乱的心境正是它的得意之作。”[2]121-122缺席者化作底色笼罩探寻者,探寻者最终跌入命运的圈套。格非扩大了谜团的体量,此时谜团不再限于固定的人或事,而具有了多重的阐释空间,正如《傻瓜的诗篇》中精神病患者莉莉口中的傻瓜,他究竟是什么,深深吸引着医生杜预并将关注的眼光停留在莉莉身上,对谜团的破解展露出人物迷失于现实与幻觉中的病态图景。《雨季的感觉》中错觉作祟扰乱了人们的判断,将前来参加婚礼的人错想成神秘的缺席者,并勾连出众人隐晦的臆想。
解读《追忆乌攸先生》等格非早期的小说创作,不难发现“空缺”这一叙述机制成为格非追忆历史、厘清真相必不可少的叙述动力,“不论在哪个故事中,必须推动什么或缺少什么才能使叙事展开——这种缺失令人既焦虑又兴奋,欲望受到我们无法占有的东西的刺激,这正是使叙事文学脍炙人口的一个源头,如果一切得其所哉,就没有故事可讲了”[3]247。象征故人的乌攸先生、富有文化意味的“青黄”、去向不明的萧与如同鬼魅的父亲、含混不清的傻瓜乃至错觉作祟的侦探,格非文本中叙述的“空缺”与存在意义上的缺席投射出同构性的隐喻,尝试用存在证明“不在”。
二、再三述
对格非而言,记忆是证明存在的利器。格非对于记忆托付完全的信任,他曾说过这样的话:“现实来自于群体经验的抽象,为群体经验所最终认可,而存在则是个人体验的产物,它似乎一直游离于群体经验之外。”[4]15可以说小说中使用的重复策略是伴随试图填补空白的叙事策略,也可以为目击者提供证据。重复可以是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的多种声音,也可以是一个人在现在、过去、未来之间的反复往返。归根结底,重复是对“存在”的怀疑。显然,记忆辜负了这种信任,在众人或一个人再三回忆复述下,真相并未显现全貌,相反,支离破碎又相互抵牾的记忆碎片将真相变形扭曲,甚至化为虚无。
在对乌攸先生的存在进行执着叩问时,村民的记忆在情绪过滤机制下浮现为破碎缥缈的碎片。人们对于乌攸先生一致的印象是爱装饰、爱干净、医术高明。乌攸先生的书籍被头领烧毁时,头领饮酒多少人们说法不一,人们对于头领的回忆也存在出入,其权威也未使人信服。当身体健硕象征权威的头领发布杀死乌攸与杏子的死亡宣言时,却被村民忽视。无人关注乌攸先生的死亡以及杀死杏子的真正凶手,彼此存在着无言的默契与和谐。探寻者触摸遗忘的逆鳞反骨,无疑是领地的外来闯入者,打破了这种奇怪的平衡。追问者获得的证据似乎游离于缺席者的内核,村民回忆乌攸先生就像女人失贞般激动,背过乌攸的守林老人难忘杏子的美丽,目睹杀人首领强奸杏子的小脚女人“激动哭了”。人们再现历史的真实只是个体生命体验,无法证明“存在”的存在。如果说,格非在其处女作中早已将线性时间的绳索解开,将时间平摊流动,扮演裁缝去仔细补缝这些碎片,试图将赤裸的历史包裹起来。文本中重复策略的使用使格非寻觅到自身对抗遗忘的上策,由此他乐此不疲地使用循环往复的叙述策略。重复的叙述策略在此后的创作中衍生出别样姿态。如《青黄》中,人们对于“青黄”的阐释大致指向五种可能性:一位少妇的名字,季节的更替,妓女的简称,甚至是一条狗的名字,又或是多年后在图书馆《词综》一书上发现的一种草本植物的名称。此时探寻过程更像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因果链条。每一个意义指引着下一个意义的出现,而彼此之间相互否定抵牾,造成了意义的最终消解:“他在叙述往事时给人造成的一个奇怪印象是:他在揭示一些事情的同时也掩盖了另一些事。”[1]153正如德里达所说的,踪迹之为踪迹恰恰在于它抹消自身而指向他者。记忆碎片在拼凑时形成悖论,此时的记忆有可信的可能性。而在《褐色鸟群》中,这种悖论的形式持续深化,客观事实为主观的印象腾挪出空间,最终消释于虚无之中。叙述的初始便给出了妻子死于脑溢血的设定,主人公在回忆与现实中穿梭,关于棋——妻子般的女人,是带着画夹的熟人。在故事的结尾,棋却变成了带着镜子的陌生人。在借助现实的存在证明“曾在”的尝试中,记忆的可靠性被消解殆尽,正如张清华所言:“它以完全的‘暴露虚构’的叙述手法,揭示了叙述的随意与虚构的本质,以及‘记忆是靠不住的’这样一个道理。”[5]146当读者尝试用惯用的叙述模式来终结故事时,叙述者却在我们无限接近“真相”的瞬间打破阅读惯性:“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1]248而探寻者对真相的探寻也会乐此不疲。在证明记忆不可靠的求证之路上,《傻瓜的感觉》给出了另一种范本:医生与病人的回忆纠结拧成麻绳,根植在各自独特的记忆之中,相似的体验触发追忆或者冥想。在自我认定的主观真实与证据推翻的客观事实的搏杀中将自身逼近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于往事的追忆与现实的重现间徘徊无地,终致神志模糊,以病人正常医生失常告终。
当线性时间被格非的叙述迷宫打破时,由此衍生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曾在、此在与不在交织融合,在“空缺”叙述机制的诱惑下,乐此不疲地循环往复。不仅曾经连贯的阅读惯性被阻滞,斗榫合缝的因果逻辑也被打乱,“而那因空缺所产生的一系列在场的‘补充链’之间又彼此消解、互相悖反,即‘在场’的话语丧失了解释的权威性”[6]23。搏杀消解过后,时间与存在曾经搭建的大厦悄然倾颓,只剩下虚无与惘然的外化物——废墟。
三、或无解
在循环往复的求索中,闪回于时间的维度,探访于记忆的蛰伏,不过是对历史的一次次戏拟。而缺席者诚如一种叙述工具,探寻者一旦踏上寻找之路,便永不回头,直至化为虚无,呈现为一种宿命般的悖论:“不在的话语便随时从在场话语的边缘与缝隙间侵入文本,以此宣告文本的不完整性和不充分性,写作这个对‘不在’的追踪寻找的过程时刻透露出‘不在’这个无所不在的危险因素反而是构成话语、文本、历史的真正根基。”[6]25
以《追忆乌攸先生》为起点,格非在叩问存在之路上愈发坚定。《追忆乌攸先生》结尾的对乌攸先生的死亡不做过多叙述,而是工笔画般铺陈小脚女人赶到枪毙现场的情境:“血水”“几根像猪鬃一样的头发”、雨水、迎亲队伍、吹打声、“红衣绿袍”、高饱和的色彩、鼓瑟吹笙、红白两事相撞,构成特有的东方诡谲凄艳的美。有关乌攸先生的种种往事已然尘封,留在人们心中的仅是沾染色彩声音感触的记忆碎片。乌攸先生与杏子只是符号,一种叙述的路标,指向历史深处,文本中的探寻者与文本外的读者一旦踏上寻迷之路,便消失于无形。站在伤痕反思与新历史的交叉路口,格非拾起斑斑伤痕下沉入历史长河的记忆碎片,借助追忆的时间形式拜访缺席者,尝试解谜。《追忆乌攸先生》纵然不是格非的成名作,但作为处女作,其内部裹藏着此后一切创作的内核。寻找乌攸先生,乌攸即为乌有,历史化为乌有,一切寻找皆为徒劳,只有过程证明了尝试的努力。《锦瑟》中的一句“只是当时已惘然”倒是可以成为一切追寻叩问的谶语。褪去时代的色彩,此后的所有寻找都是恍然若失。“青黄”的解释不断篡改却互相抵牾,陷入循环的因果链条,衍生越过文化含义的设定,最后发现不过是一种荒谬可笑的行为。《迷舟》中萧的死亡彻底摒弃了故事弥合的可能性,而对于其真正选择也无从得知,徒有猜想的空虚与失落。当“空缺”这把利剑高悬于文本之上时,于氤氲摇曳含混的语境之下,谜团则是人们的紧张、战栗的情绪被放大被填充的产物,此时的格非对于时代裹挟下个体时间留下的空白不复去痴迷地破解,甚至叙述的环形结构也淡化许多。《傻瓜的诗篇》中病人与医生身份置换产生的荒诞与戏谑背后隐藏着更为令人忧心的事实——现代人的人生困境,作品对谜团的叙述起到了追忆往事、展露时代隐痛和揭示个体脆弱的内心世界的作用。《雨季的感觉》中,被人臆想的谜团致使全镇人行为反常、关系错乱,导致荒诞可笑的结局。
陈晓明说:“‘补充’在促使故事的历史性得以完整构成的同时,也更深刻更彻底地证实了生活的破碎。在这里,在叙述作用层面上的‘补充’与主题模式意义上的‘补充’构成转喻式的解构。”[7]109可以说寻找无解的结局设置也是这种结构下的必然结果。格非似乎要向读者证明记忆的不可靠以及在这种不可靠下线性时间的破碎、存在的无所凭依,而读者似乎已经在奉为圭臬的定理上滑行已久。
四、结语
细读《追忆乌攸先生》,并延伸至格非早期创作,不难发现这篇发表在20世纪80年代的处女作早已包含此后创作的基本元素:破碎的记忆,难觅的“存在”,失落的结局,以及迷雾重重的叙述迷宫。他曾这样说:“许多作家一生的写作都是围绕一个基本的命题,一个意念的核心而展开,除了卡夫卡之外,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等等都是典型的例子,从广义的角度来说,还应当包括海明威、福克纳、格里耶、博尔赫斯等作家。”[8]34过去、现在与未来,曾在、此在与不在出现在格非的叙述迷宫中,指引着探寻者们跟随目击者的记忆闪回叩问存在,企图突破时间的枷锁抵抗遗忘。记忆的不可靠与存在的无可依凭将人类逼迫到令人窒息的真空地带,存在的、已有的现实被不在的、未有的结构所消解,由此诱发出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迷惘,映射出整个人类的精神困境。而那句“时间叫人忘记一切”似乎冥冥之中已成为格非叩问存在绵绵之路的注脚。当先锋渐渐式微时,格非将先锋化为行文本色,但却从未终止追问存在的逆旅,《追忆乌攸先生》如此,此后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