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王叔岷《钟嵘诗品笺证稿》笺证特点及其文献价值

2023-01-05卢燕新杨心悦

关东学刊 2022年6期
关键词:钟嵘诗品性灵

卢燕新 杨心悦

一、引论

王叔岷先生曾两次笺注钟嵘《诗品》,前者称《钟嵘诗品疏证》,初稿撰于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八年补正后发表在《学原》三卷三、四期。一九八九年秋,始补订前书,为《钟嵘诗品笺证稿》(下文简称《笺证》)三卷。这次补订笺证,王先生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上,荟萃众长、考辨正误、证释补阙、汇存诸说,无论是学术还是文献层面,均有较高价值。每次翻检《钟嵘诗品笺证稿》,皆有不同程度的收获。

二、《笺证》汇注及其特点

《笺证》博引诸家成果,从引述对象看,主要参考古直《钟记室诗品笺》(下文简称古《笺》)、陈延杰《诗品注》(下文简称陈《注》)、许文雨《钟嵘诗品讲疏》三书(下文简称许《疏》),兼及叶长青《钟嵘诗品集释》(下文简称叶《释》)、李徽教《诗品汇注》(下文简称李《注》)及杨祖聿《诗品校注》等。纵观《笺证》征引,其对古直之研究成果最为关注。以《诗品总序》笺注为例,本部分计有注释二百零三条,其中引证古直笺注一百四十二条。总体上看,王叔岷先生笺注《诗品》征引学界研究成果,其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汇存诸说。如注《诗品序》“《卿云》之颂”:“陈延杰注:‘《尚书大传》曰:“舜将禅禹,于时俊乂百工相和而歌曰:卿云烂兮,纠嫚嫚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古直云:‘此歌近儒多言其伪。’许文雨《讲疏》:‘此处“歌”“颂”互文,非另体也。’”(1)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1页。据此可见,其特点主要在“汇存”,即《笺证》有相当多的注释,以存录诸家笺注《诗品》成果为主。又如,注《诗品总序》“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云:

古直云:“《晋书·张载传》:‘弟协,协弟亢,时人谓载、协、亢、陆机、云曰二陆、三张。’两潘,谓潘岳、潘尼也。《晋书·潘岳传》,附有从子《尼传》。一左,谓左思。郑玄《诗谱序》:‘民劳板荡,勃尔俱作。’《离骚》:‘及前王之踵武。’又曰:‘芬至今犹未沬。’案‘踵武前王’,谓太康文学,继建安之盛也。”叶长青云:“《文心雕龙·明诗篇》曰:‘晋时群才,稍入轻绮。潘、张、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其说与记室异。”(2)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60-62页。

“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前人注释甚多。故此条注释,《笺证》仅仅汇释古《笺》与叶《释》。然而,纵观《笺证》之汇注,其绝非简单地采摘罗列。具体分析,有以下两个特点:其一,客观并录诸家观点。如“古直云:‘《晋书·张载传》:“弟协,协弟亢,时人谓载、协、亢、陆机、云曰二陆、三张。”两潘,谓潘岳、潘尼也。《晋书·潘岳传》,附有从子《尼传》……’”;“时人谓载、协、亢、陆机、云曰:‘二陆’‘三张’”,见《晋书》卷五五《张载传》(3)房玄龄等:《晋书》卷五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24页。。可见,这条注释材料的出处十分明显,且前人典籍记载无误。若复加阐释笺证,则有画蛇添足之嫌。其二,汇存诸说,以为驳论缘起。如,注《诗品》卷上“魏侍中王粲诗”之“发愀怆之词”云:“陈延杰云:‘粲之《七哀诗》,写兵乱之象,悽怆欲绝,所以沈约称《灞岸》之篇,而叹为茂制也。’古直云:‘“发愀怆之词”,指《七哀诗》。谢灵运《拟邺中集诗序》曰:“王粲遭乱流寓,自伤情多。”亦指《七哀》言之。’车柱环云:‘《诗人玉屑》引“发”上有“若”字,盖“善”之形误。有“善”字,文意较备。中品评应璩诗有云:“善为古语”,评谢朓诗云:“善自发诗端”,与此句法并相似。又中品评刘琨诗云:“其源出于二张,善制形状写物之词。”与此句法尤符。则今本“发”上捝“善”字,明矣。’案‘发’上当补‘善’字,车说是。中品评卢谌诗……”(4)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61页。这条注释,《笺证》引陈延杰等诸说,其旨是为了更好地对比辨析,以阐明“发”上当补“善”这一观点。类似者,又如,《笺证》注《诗品》卷中“晋太尉刘琨”之“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云:“古直云:‘刘琨《答卢谌诗》曰:厄运初遘,阳爻在六。’车柱环云:‘《吟窗杂录》本“罹”作“离”,《诗人玉屑》引同,古通。’”(5)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46页。以《笺证》汇录诸家观点观之,其援引最多者为古《笺》,次为陈《注》,次为许《疏》,次为叶《释》等。

第二,援引诸家注以为己说。这一特点,与上文不同的地方,在于其汇存诸家观点的方式与目的。诸家观点,有完全相同者,有相近似者,亦有分歧较大者。相同、相近似,或少部分有分歧而不能确考者,《笺证》或补充材料而不作考释,或仅仅将诸家观点予以汇集存录。其中,部分有疑需要考辨者,《笺证》往往加案语,考论其正误(详论见下文)。相比之下,《笺证》以摘引者为己说,情形则要直观得多。具体分析,其亦有两个特点。其一,在相对明晰的条目之下,援引某家观点作为《笺证》之注释。如注《诗品总序》“义熙”云:“古直云‘晋安帝年号。’”(6)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67页。古直注,大致等同于《笺证》观点(7)钟嵘著,古直笺注:《钟记室诗品笺》,台北: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77年,第7页。。类似例子,《笺证》尚多。又如,注《诗品》卷中“宋参军顾迈”云:“古直云:‘《隋志》:“宋《王微集》下注云:梁又有《宋征北行参军顾迈集》二十卷,亡。”余无考。’”(8)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56页。又如注《诗品》卷下“晋征士戴逵诗”之“裁长补短”云:“叶长青《集释》:‘冯振案:“绝长补短。”见《孟子》(《滕文公篇》)。’”(9)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48页。又如注《诗品》卷下“宋孝武帝”云:“陈延杰云:‘《宋书》曰:武帝讳骏,字休龙,文帝第三子,封武陵王。元凶劭弑逆,举兵诛劭,遂即帝位。’”(10)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58页。同页注“孝武诗”云:“许文雨云:‘《隋志》:“《宋孝武集》二十五卷,梁三十一卷,录一卷。”’”又如,注《诗品》卷下“宋中书令史陵修之、宋典祠令任昙绪”云:“古直云:‘未详。’”(11)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63页。其二,在相对复杂的条目之下,客观汇录多家观点,以为己说。如上文注释“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引古直、叶长青语,客观上表示其对二家观点的认同。又如,注《诗品》卷上“魏陈思王植诗”之“粲溢今古”云:“车柱环云:‘《御览》引此句作“粲然逸古”,叶《集释》本同。《诗人玉屑》引作“粲然溢古”,逸、溢义近。作“粲溢今古”,较胜。’”(12)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51页。是“粲溢今古”,还是“粲然逸古”,抑或是“粲然溢古”,《笺证》没有作具体的考订,而引车柱环语为其观点。这样,不仅汇存了资料,又具有校考功效。

三、《笺证》的注析与释证

除了汇存诸说以为《诗品》研究者提供丰富汇编,《笺证》的又一成就是注析与释证。如笺证《诗品序》“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

案《诗大序》:“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所谓“以风其上”,乃因诗立教之旨。仲伟之意,只在“吟咏情性”耳。梁简文帝《答湘东王和受试诗书》:“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可与仲伟之说相辅。夫诗缘情而发,直写衷怀,若详故实,则略性情。虽文繁而理富,其喜怒哀乐,亦难以逼真矣(13)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93-95页。。

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笺证》注析与释证的特点。《诗大序》所谓“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见《毛诗正义》卷一之一(14)阮元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第271下页。。简文帝《答湘东王和受试诗书》,题亦作《与湘东王论文书》(15)萧纲著,肖占鹏等校注:《梁简文帝集校注》,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717页。。据“可与仲伟之说相辅”等可知,《笺证》所采用的方法是,先援引诸说,在此基础上引《诗大序》以溯源,再征引相关资料进行比较考辨。

这一特点,在《笺证》中最为常见。又如注《诗品》卷上“晋步兵阮籍诗”之“可以陶性灵,发幽思”云:

许文雨《讲疏》引刘熙载《诗概》云:“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杜诗亦云:陶冶性灵成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叶长青《集释》:“陈石遗先生曰:《咏怀诗》实八十余章,《文选》止十七首,颜延年、沈约注。陈沆《诗比兴笺》录三十八首,诠次翔实,多悲魏氏、愤司马氏之辞,非徒‘陶性灵、发幽思’已也。”李徽教云:“《颜氏家训·文章篇》:‘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文选》班孟坚《西都赋》:‘发思古之幽情。’”案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引“性灵”作“性情”。《御览》五八六“幽思”作“幽致”。恐并非其旧。《颜氏家训》“陶冶性灵”,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十七亦引作“性情”。《文心雕龙·征圣篇》:“陶铸性情,功在上哲。”疑本作“性灵”。齐、梁以前绝少言“性情”,盖皆倒作“情性”也。陈氏谓《咏怀诗》“非徒‘陶性灵、发幽思’”。下文既言“颇多感慨之辞”,则仲伟之意自非徒“陶性灵、发幽思”而已(16)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65-167页。。

案语中的“陶冶性灵”,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四曰:“性灵为六朝新起之文艺思潮,即司空图《诗品》所谓‘自然’也。”(17)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290页。《邵氏闻见后录》卷一七:“少陵:‘陶冶性情存底物’,本颜之推:‘至于陶冶性情,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18)邵博撰:《邵氏闻见后录》,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137页。这里,不难看出,颜文原作“性灵”,邵文引作“性情”。由此可见,这段笺注,《笺证》先汇集许文雨、叶长青、李徽教三家观点。在此基础上,王先生又做了三方面工作:一是指正错讹。如“宋章如愚《山堂考索》引‘性灵’作‘性情’”“《御览》五八六‘幽思’作‘幽致’”,指出宋章如愚《山堂考索》等典籍所引《诗品》文字讹异。二是补充材料、进一步阐释。如为了论证“性灵”与“性情”孰是孰非,《笺证》征引《颜氏家训》《邵氏闻见后录》《文心雕龙·征圣篇》等比较论证。三是提出自己的思考所得。如“恐并非其旧”“疑本作‘性灵’”“下文既言‘颇多感慨之辞’,则仲伟之意自非徒‘陶性灵、发幽思’而已”等等。类似笺注,又如注《诗品》卷中“晋著作王赞”之“正长朔风之后”云:

陈延杰云:“王赞《杂诗》曰:‘朔风动秋草’,故以名此。盖学《古诗》。”古直云:“王赞《杂诗》曰:‘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许文雨《讲疏》引《过庭诗语》云:“孙楚‘晨风飘歧路’,王赞‘朔风动秋草’,自陈思诗‘惊风飘白日’来,而陈思乃得之《楚辞·悲回风》也。”案《文心雕龙·隐秀篇》:“‘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然则此诗盖源出李陵,非学《古诗》,李陵源出《楚辞》……至如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云:“正长朔风,原本《风雅》,韵律似《十九首》,然无甚警妙。若子荆零雨,非所知也。(下略。原注)”(许文雨《讲疏》亦引此。原注)直以为无可称许矣。夫正长朔风,气寒事伤,当本《楚辞》,非原《风雅》(19)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30-233页。。

这段文字太长,征引时有删节。据所引文字可以看出,此处笺注引陈《注》所云王赞《杂诗》“劲风”句“盖学《古诗》”、许《疏》引《过庭诗语》所谓“孙楚‘晨风飘歧路’,王赞‘朔风动秋草’,自陈思诗‘惊风飘白日’来,而陈思乃得之《楚辞·悲回风》也”等,这些观点,略同考论引言,为下文进一步辨析“此诗盖源出李陵,非学《古诗》,李陵源出《楚辞》”提供必要的驳论依据。《笺证》引《文心雕龙·隐秀篇》、谢脁《落日怅望诗》、刘禹锡《叙董侹文集》、张溥《孙子荆集题辞》、方东树《昭昧詹言》等,溯源述流、比堪推论,旨在考订“正长朔风,气寒事伤,当本《楚辞》,非原《风雅》”。很显然,从源流角度分析,《笺证》在陈《注》、许《疏》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其所云“《文心雕龙·隐秀篇》:‘“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气寒而事伤,此羁旅之怨曲也。’然则此诗盖源出李陵,非学《古诗》,李陵源出《楚辞》……”;“可知子荆、正长二诗影响之深远矣。张溥《孙子荆集题辞》云:‘子荆零雨,正长朔风,称于诗家,今亦未见其绝伦也。’则未深许。”则是《笺证》研究结论。可见,《笺证》在充分援引前人资料的基础上,注重以提出问题为导向,以解决问题、澄清错讹为旨归。

类似例子很多,现再举数例。如《笺证》注《诗品》卷上“古诗”之“而清音独远”云:“陈延杰云:‘《雕龙》(《明诗篇》)曰: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案《史记·伯夷列传》:‘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即仲伟词意所本。”(20)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29-139页。又如,注《诗品》卷中“魏尚书何晏”之“平叔鸿鹄之篇”云:“陈延杰云:‘何晏《拟古诗》“鸿鹄比翼游”,故云。此诗风骨振绝,是学刘公干者。’案‘鸿鹄之篇’,颇见风骨。但言‘风骨振绝’,似太过。”(21)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30-232页。又如,注《诗品》卷中“宋参军戴凯诗”云:“古直云:‘戴凯无考。《隋志》:“宋《汤惠休集》下注云:梁又有《戴凯之集》六卷,亡。”戴凯或即凯之,而夺一字,未可知也。’案古人名中或末‘之’字,皆可省略。戴凯之当即戴凯,惟仲伟称戴凯乃宋人,非梁人。”(22)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55-257页。又如,注《诗品》卷下“齐朝请吴迈远”云:“古直云:‘《南史·檀超传》曰:“时又有吴迈远者,好为篇章,每作诗得称意语,辄掷地呼曰:曹子建何足数哉!”案史不言迈远为朝请,而《隋志》则云:“宋江洲从事《吴迈远集》。”与《诗品》异。’案‘朝请’疑本作‘从事’,涉下‘齐朝请’而误也。”(23)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81页。等等,这些例子,或在诸家注基础上引征注析,或考误辨疑,显示了《笺证》不同于诸家注的笺证特征。

四、《笺证》援引诸说以为资证

《笺证》援引诸家注,其又一旨趣是为其笺释作佐证,即《笺证》先提出自己观点,并予以考论辩析,然后,引学界观点资证之。如,注《诗品》卷上“晋黄门郎张协诗”之“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云:“案挚虞《左丘明赞》:‘诞宣圣旨,旷代弥休。’《御览》五八六‘高手’作‘高才’。车柱环云:‘《御览》、《诗人玉屑》引“高手”并作“高才”。于文较雅。“手”盖“才”之形误,或由联想而误。《抱朴子·外篇·钧世》有云:“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颜氏家训》六《书证》第十七云:“然其文义允惬,实是高才。”并与此作“高才”同例。’案《三国志·魏志·陈群传》:‘鲁国孔融,高才倨傲。’亦此作‘高才’之旁证。”(24)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85-188页。据这条引文可知,《笺证》引车柱环笺注,主要目的是为了佐证其提出的有关“高手”与“高才”的考订。

又如,注《诗品》卷中“梁太常任昉诗”之“善铨事理”云:“案‘善’,旧误‘若’。据《吟窗杂录》本改。陈延杰注本已改为‘善’。”(25)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06-307页。又如,注《诗品》卷下“晋征士戴逵诗”之“安道诗”等云:“‘安道诗’以下三十字。许文雨《讲疏》云:‘各本均脱评语,今据《对雨楼丛书本》引《吟窗杂录》补入。’叶长青《集释》本从许说补此三十字。案‘晋征士戴逵’后,无涉及戴逵之评语,当有脱文。《对雨楼丛书本跋文》,称陈学士《吟窗杂录》本有评语‘安道诗’云云,三十字,差与仲伟之言相近,然是否《诗品》之旧,未敢遽断,姑亦补录于此。”(26)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47-348页。纵观《笺证》援引诸家注为该书笺注之资证,其有两个特点:一是先提出自己之观点,然后援引已有学界成果,以之为《笺证》佐证材料;二是先提出自己之观点,然后援引他注,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补正辨析,最后得出自己的结论。

若诸家未注,或诸家注无可取者,《笺证》往往广征博引,详加考论。此类情况,在《笺证》中,极为常见,这也是彰显该书笺注成就的地方。如《诗品》卷上“汉都尉李陵诗”谓李陵“其源出于《楚辞》”,《笺证》注云:

清刘熙载《诗概》云:“《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陈石遗《平议》云:‘夫五言古,首推苏、李……’案刘氏谓《古诗》与苏、李诗,“有阳舒、阴惨之不同”。不知《古诗》阳舒,正合乎《国风》之体,亦即仲伟所谓“文温以丽”也。苏、李诗若相比,则苏诗阳舒,李诗阴惨,苏诗近《国风》,不得概以阴惨例之也。又《文选》有苏武诗四首,而《文心雕龙》、《诗品》皆不涉及苏武,(《诗品序》下篇“子卿《双凫》”,乃少卿之误,前有详说。原注。)……李陵《双凫诗》即是比体,非直赋也。明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云:“苏子卿、李少卿之著,纡曲、凄惋,实宗《国风》与楚人之词。”盖苏诗宗《国风》,李诗宗《楚辞》,深符仲伟之旨。《诗品》不称苏诗,正由苏诗宗《国风》,疑仲伟将苏诗归入《古诗》,盖《古诗》源出《国风》也(27)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40-142页。。

这条注释,原文约有六百字(文中省略,均引者删节)。《笺证》先引刘熙载《诗概》论述苏、李诗与《古诗》的不同。为了体现材料的完整性,其将刘熙载论证文字大段摘录,虽有累赘之嫌,然,为读者提供了征引观点及其辨析,为下文提供了有力证据。为了进一步展开论证,《笺证》的方法颇有可取之处。征引刘熙载论证之后,《笺证》又引陈石遗《平议》:“夫五言古,首推苏、李,子卿与少卿并称,李诗固悽怨,所谓愁苦易好也。苏诗则恳至悱恻,岂遂欢娱难工乎?钟氏上品数少卿,而不及子卿,深所未解……《楚辞》者,香草美人,语多比兴,李陵则直赋而已。沟而合之,非知言也。”这段引文,计有二百余字,论述苏、李诗与《国风》《楚辞》的关系。引文之后,又引证《文选》《文心雕龙》《诗品序》以及明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等,不仅溯源述流、旁征博引,而且对比分析、假设推论,最后得出考订结论“盖苏诗宗《国风》,李诗宗《楚辞》,深符仲伟之旨”,“疑仲伟将苏诗归入《古诗》,盖《古诗》源出《国风》也”。由此可见,《笺证》全文征引,既给读者提供了观点材料,也为研究者展示了完整的辨析过程。在此基础上,《笺证》指出:“苏诗或即在彦和、仲伟所称《古诗》中也?仲伟谓李诗源出《楚辞》,非以其怨相同,盖近似耳。其悽怆悲感之怀,亦非《小雅》之怨悱,《国风》之《氓》与《谷风》可比。”很显然,这个结论,是在研究刘熙载《诗概》、陈石遗《平议》基础上提出来的。

类似例子很多。又如,注《诗品》卷下“宋詹事范晔诗”之“乃不称其才”云:

案“乃”犹“固”也。(《孟子·梁惠王篇》:“是乃仁术也。”“乃”亦犹“固”也。原注)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序》,称蔚宗《后汉书》“比类精审,属词丽密,极才人之能事”。而其诗“乃不称其才”。班固亦然。盖史重才,而诗重情也。《世说新语·容止篇》:“王敬豫有美形,问讯王公,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才不称”,犹此言“不称其才”也(28)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356页。。

这个例子虽不像上例征引广博,然,据此亦可见《笺证》这类笺注特点。其意义,概括起来主要有三点:第一,凡诸家笺注未注或不足以引征者,《笺证》多予以详加考定,使全书颇多新见。第二,《笺证》搜蒐资料,往往注重溯源逐流,力求反映《诗品》所涉及内容的文化发展演变历史,便于引导读者。第三,《笺证》笺释诸家未注者,引证资料旁征博引,考述详尽周密,考辨方法多样,对注释法有诸多借鉴意义。

五、《笺证》的文献价值

据上文析论,《笺证》既注重援引他人成果,又注重考辨注释。笺注过程中,讲求资料翔实、考论严密、方法灵活。要之,该书既有继承,又有创新,自成一家之言,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

第一,为学界提供一部内容丰富的资料汇编。《笺证》汇集古《笺》、陈《注》、许《疏》、叶《释》、李《注》等注释成果,俨然一部内容丰富的资料汇编。有时,《笺证》仅仅征引一家笺注材料;有时,《笺证》摘录一两家主要观点;有时,为注释一项内容,《笺证》不遗余力地征引数家成果。类似例子,前文已涉及,现再举一例。如卷上笺注“魏文学刘桢诗”之“其源出于古诗”云:“叶长青云:‘释皎然《诗式》:邺中七子,陈王最高。刘桢辞气偏正得其中,不拘对属,偶或有之,语与兴驱,势逐情起,不由作意,气格自高。与《十九首》,其流一也。”(许文雨亦略引《诗式》。原注。)陈延杰云:‘桢之《公燕》、《赠从弟》、《杂诗》等篇,皆所谓情高会采,而质朴颇类《古诗》。’”(29)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56-157页。由此可见,《笺证》汇集诸家成果,使该书具有一册在手、尽得诸家注释精髓的功用。因之,在这方面,《笺证》有较高的汇集文献资料的价值。

第二,考辨正误,澄清学术史上的是非。类似例子很多,前文有论,现再举一例。如注《诗品》卷上“晋黄门郎张协诗”之“雄于潘岳,靡于太冲”云:“陈延杰云:‘景阳与安仁,虽同出王粲,而骨气横绝,潘视之稍羸矣;左思不假雕润,而冲淡有味,非若景阳之以绮靡相尚焉。’许文雨《讲疏》引陈祚明《选评》云:‘《诗品》谓“雄于潘岳,靡于太冲。”此评独当。一反观之,正是“靡类安仁”。其情深语尽同,但差健;有斩截处,正是“雄类太冲”。其节高调亮同,但不似太冲简老,一语可当数语。故当胜潘逊左。’案景阳《咏史》:‘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杂诗》:‘龙蛰喧气凝,天高万物肃。’雄颇类太冲,安仁无此等句也。太冲《咏史》:‘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悠悠百世后,英名散八区。’句之雄与景阳相似。景阳《杂诗》:‘浮阳映翠林,回飚扇绿竹,飞雨洒朝兰,轻露栖丛菊。’靡颇类安仁,太冲乏此等句也。(《招隐》诗句差近。原注。)安仁《河阳县作》:‘幽谷茂纤葛,峻岩敷荣条,落英陨林趾,飞茎秀陵乔。’句之靡与景阳相似。陈延杰谓景阳诗‘骨气横绝’。四字移评太冲之雄较当,景阳则稍逊也。”(30)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185-188页。据这条注释可知,学界研究之可信者,《笺证》予以援引。对待学界研究观点有误或有疑需要进一步考辨者,《笺证》详加考论辨析。因此,在学界研究的基础上,《笺证》存正辨非,更为谨严精准。

第三,笺释立说,提出自己的研究论点。《笺证》不仅在文字校注、句意笺释等方面正补学界观点,提出其研究论点。难能可贵的是,其在诗文化溯源述流方面,也往往新见迭出。如注《诗品》卷中“魏侍中应璩诗”之“得诗人激刺之旨”云:“陈延杰云:‘《雕龙》曰:“应璩《百一》,独立不惧,辞谲义贞,亦魏之遗直也。”(《明诗篇》。原注)。又曰:“休琏风情,则《百一》标其志。”(《才略篇》。原注)。’古直云:‘《文选注》引张方贤《楚国先贤传》曰:“应休琏作百篇诗,讥切时事。”’叶长青云:‘《应璩传》:曹爽秉政,多违法度,璩为诗以讽焉。’案《御览》五五六引应璩《新诗》曰:‘野田何纷纷!城郭何落落!埋葬嫁娶家,皆是商旅客,丧侧食不饱,酒肉纷狼藉!’(讽刺葬埋薄,婚嫁厚邪?原注)八三四引璩《新诗》曰:‘洛水禁罾罟,鱼鳖不为殖,空令自相啖,吏民不得食。’并得激刺之旨。因忆及唐社会派诗人白居易,所作诸讽谕诗平易近人,与应璩诗由浅近以达激刺之旨颇相似,此大可注意。世人但知白诗多学习杜甫,但杜诗辞意深刻,白诗与之不类也。”(31)王叔岷撰:《钟嵘诗品笺证稿》,第236-238页。这段考述,其范围不仅仅局限于《诗品》内容。《笺证》论及白居易与杜甫诗风的异同,并云“与应璩诗由浅近以达激刺之旨颇相似”,不仅拓宽了《诗品》研究视野,对研究中国诗歌史、诗文文化批评史,也具有重要的意义。

猜你喜欢

钟嵘诗品性灵
博雅文学社:抒性灵之真情,写人生之华章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冲淡
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典雅
诗品出于人品
杂说书家之性灵
吴英昌《诗品二十四则·劲健》
关注性情 求新求变——浅论袁枚的“性灵说”
论钟嵘《诗品》中的“怨”
钟嵘论赋、比、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