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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三晋法家思想的内在共性
——以《韩非子》为例

2023-01-04孙艳平

吕梁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韩非韩非子法家

孙艳平

(太原学院 文化与旅游系,山西 太原 030032)

《史记·张仪列传》中司马迁曾言:“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1]2798此中“三晋”当指战国时期逐步瓜分晋国后形成的韩、赵、魏三国。如《史记·燕召公世家》所说:“……孝公十二年,韩、魏、赵灭知伯,分其地,三晋强。”[1]1880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正式承认三家为诸侯,因此,此三家就统称为“三晋”。其占地大约是今天山西省全部、河南省中部北部、河北省南部中部地区。司马迁此言出自《史记·张仪列传》,可见其所谓的“权变之士”,当有指像张仪、苏秦之类的主张合纵连横的纵横家之意。纵横家重在外部治理,他们奔走于列国之间,通过游说,或主连横,或主合纵,以期图得诸侯国在外实现霸主地位。而法家则重在内部改革,他们通过法、术、势来实现诸侯国的富国强兵。因此,纵横家与法家在治国思想方面的目的是一致的。相较于其他诸子思想,二者表现出了强烈的现实主义性,都主张变革,积极参与诸侯争霸。因此,太史公所言“权变之士”又可指深谙权宜机变之人。纵横家、法家均应属此列。“三晋多权变之士”,纵横家中的代表人物,公孙衍和张仪均为魏人。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中,李悝(公元前455-前395)和商鞅(公元前390-前338)为魏人、慎到(前390-前315)为赵人、申不害(前385-前337)和韩非(前280-前233)为韩人。在一个地方区域内出现如此多的权变之士,实在是一个令人注目的现象。特别是法家,冯友兰先生言:“晋法家是法家的主体,其思想是战国法家思想的主流和代表。”[2]117此处的“晋法家”,当理解为“三晋法家”。三晋——韩、赵、魏是有着相同的根基的,他们同出于晋国,晋国从西周早期周成王赐封叔虞于晋,到三家分晋,延续了六百多年,晋国的制度、礼俗、生活习气……对于三晋是有着深厚的影响的。丹纳说:“……总是环境,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决定艺术品的种类;环境只接受同它一致的品种而淘汰其余的品种;环境用重重障碍和不断的攻击,阻止别的品种发展。”[3]45三晋法家出自晋国,他们的思想在晋国特有的环境中孕育,一定会体现出一些共同的内在特性。韩非子是三晋法家的代表,其思想是战国时期三晋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本文以《韩非子》为例,体察其思想,观览整个三晋法家思想的共性。

一、浓烈的忧患意识

三晋法家思想的核心是变。从晋到三晋,变之行动或思想从未停歇。叔虞封唐时,周公对叔虞的诰词——《唐诰》就是一次对礼法的变革。晋献公时有“士蒍之法”、晋文公时有“郭偃之法”、公元前633年有“被庐之法”、公元前621年有“赵宣子之法”、公元前593年有“范武子之法”等等。期间,晋国又数度对法度进行修缮。三家分晋之后,求变的传统继续发扬。公元前351年,韩昭侯用申不害为相变法改革,《史记·韩世家》载:“申不害相韩,修术之道,国内以治,诸侯不敢来伐”[1]2263。公元前513年,赵简子铸刑鼎,实行奖励军功政策。后,赵烈侯受荀欣、徐越建议,改革内政。公元前326年,赵武灵王继位,将其胡服骑射的改革全面推开。魏文侯任用李悝制定和颁布了维护新制度的《法经》。公元前406年,又派吴起为河西郡守,吴起在河西郡进行军事改革,创建了武卒制。

改革固然是为了废旧立新,但如果没有忧患意识,又何以有改革的思想和行动。从晋国到韩、赵、魏诸国对自己所身处的列国形势都有着清醒的认识。在社会大变革时期,各国都有随时被灭亡的危险,如果自己不自强,即刻会被其他诸侯国所取代。“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浓重的忧患意识既推动着三晋各国不断变法图强,又孕育了三晋大地众多的变法之士,申不害作《申子》、慎到作《慎子》、韩非作《韩非子》。司马迁言“韩非囚秦,《说难》《孤愤》”[4]2068,即使身陷囹圄,韩非也言辞恳切、滔滔不绝。观韩非之文,其言切、其文直,足见其忧患之深。例如《韩非子·初见秦》中,韩非开篇就说:“臣闻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而不当亦当死。虽然,臣愿悉言所闻,唯大王裁其罪。”[5]1即便冒着死罪的风险,韩非也坚持陈说己见。战国时期本就是一个朝秦暮楚的年代,韩非向哪个国君献策已经不重要了。“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1]2612从韩非向韩王屡次进谏的举动,我们看到韩非的忧患意识不是在秦国才建立起来的。“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1]2612韩非的思想均见于他的著书,他浓重的忧患意识自然流淌于著书的字里行间。翻阅《韩非子》一书,“忧”字共出现43处,“人臣之忧”“国之忧也”“心忧之”“贤者之忧世急也”“忧则疾生”“上下相与同忧久矣”……忧患之情,力透纸背。当然,从秦王的表现上,“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1]2621也足见韩非的忧患并非杞人忧天式的呻吟。另外,《韩非子》中与“忧”相应的词——“危”更是数不胜数,“如此者身危”“使国家危削”“危国之本也”“其君之危犹累卵也”“恃诸侯者危其国”……危之多,忧之深。司马迁云“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实”[1]2622,《慎子·威德》开篇即提到要忧人之暗、忧人之贫、忧人之危,可见申不害和慎到亦如韩非似的饱含忧患。

二、高度的实用精神

《韩非子》是韩国公子韩非的愤世嫉俗之作,近代著名学者章太炎曾称“半部《韩非子》治天下”。法家思想究其根本是提供了一套系统的帝王之术。韩非的政治思想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商鞅的法,二是申不害的术,三是慎到的势。法,是以法治国,做到令行禁止;术,是君王驭臣之术;势,是权力和地位。这三者紧密结合起来,实行中央集权,才能实现富国强兵。在烽烟四起的乱世得以生存、强大,惟其如此,才能不败。因此,三晋法家从变法之初,其思想就体现出高度的务实精神。他们没有停留在理论上的夸夸其谈,而是切实地提出了一条条明确可行的实践措施。

韩非认为,在法、术、势三者里面,君王首先要牢牢握紧自己手中的权柄,即势。势是法、术得以施行的前提。现实中并不能保证每一位君王都是贤明的君主,既如此,就必须为君王寻求到一条最简易可行的治国办法。那就是,无论怎样的君王治国,最基本的就是尽一切办法拥有至高无上的王权。“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5]137,君主执掌政权,四方的臣民都会为其效力。“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故齐万乘也,而名实不称,上空虚于国,内不充满于名实,故臣得夺主。”[5]530君王如果没有实权,就有随时被杀的危险。“万乘之主、千乘之君所以制天下而征诸侯者,以其威势也。威势者,人主之筋力也。……人主失力而能有国者,千无一人。虎豹之所以能胜人执百兽者,以其爪牙也,当使虎豹失其爪牙,则人必制之矣。今势重者,人主之爪牙也,君人而失其爪牙,虎豹之类也。”[5]1120因此,君王首要责任便是握紧手中的权柄。

君王怎样握紧权柄?术和法是君王手中的两把利剑。君王要使用高超的权术来控制、任用、管理臣子。《韩非子》中对于权术,有详尽的论述。《七术》详细地论述了君王控制臣子的具体手段。“主之所用七术,所察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5]560针对每一种手段,韩非进而又分别举例详解。如“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推积铁之类,而察一市之患。”[5]562就是对“众端参观”的说明。除了这七种基本手段,韩非又在《六微》中述及君臣之间的微妙关系,提醒君王在会用臣的同时,又要谨慎提防臣下的种种不良举动;在《二柄》中特别强调了君王控制臣下的两种权柄——刑和德,并根据臣子的心理,着重对“刑”进行了方法上的指导;在《十过》中韩非细致地罗列了君主治国常犯的十种过失;在《爱臣》中又不厌其烦地叮咛君主臣下权势过大的危害;在《八奸》中,说明臣下篡夺君权的八种手段。对于使用权术,韩非不厌其烦、细致周详地对人主左叮咛右嘱咐,给人主指出了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

同样,对于法律这把利剑,韩非的指导也是详细之至。在《有度》中他明确指出要以法度治国,“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5]84“以法治国,举措而已”[5]111,进一步提到“法不阿贵,绳不挠曲”[5]111,“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5]111。至于法度,《守道》则明确提出有且只有圣王之法才可以确保国家政权的稳固。厚赏、重刑、完善的法制,这三者是圣王之法的必备条件,缺一不可。“圣王之立法也,其赏足以劝善,其威足以胜暴,其备足以必完法。”[5]533赏与刑的界限又是什么呢?《制分》中韩非直言“治国者,其刑赏莫不有分”[5]1184,这个界限要足以使国人“不待刑赏而民从事矣”[5]1184。要在人情社会做到这一点,就要“盖里相坐而已”[5]1187,罪过牵连,人民就会互相监督,减少犯罪,而且任何时候都谨防私情干扰了法制。《饬令》中又说明法令一旦确立就不能随意更改,建议人主施行乡里断案制度,“以刑治,以赏战,厚禄以用术”[5]1169,具体举措为“以成智谋,以威勇战”[5]1169“以治去治,以言去言,以功与爵”[5]1170等等。至于在刑罚中则一定要“以刑去刑”[5]1174。为了使人主在使用法度时能明察秋毫,韩非又不遗余力地用大量笔墨告诫君主要警惕五种人对法制的扰乱(《五蠹》)、要破除世俗观念对法制的溺惑(《八说》)、要整饬邪恶,警防一些不端的行为在法制面前取巧惑主(《饰邪》)等等。韩非也实事求是地提出了在执行法制时面临的疑难问题,以及他对法制的一些思索(《说疑》)。

可见,韩非的真知灼见并非是大而空泛的、夸夸奇谈的空想,他高度重视理论的实用性,提出了一套严密的、操作性极强的法术思想。其他的三晋法家亦是如此。《商君书》有《开塞》《御盗》《算地》《战法》等等,慎到有《威德》《君臣》等,从篇名上即可看出他们能够关注具体的问题展开具体的分析,实实在在是关注到了理论的可行性。

三、淡漠的人文关怀

韩非在人性思想上否定人的情感,他在《六反》中即明确提到:“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5]1006即便是有血肉关系的亲人之间也是以利益相维系,更不用说没有这种关系的外人。正是因为认为人与人的关系建立在利益之上,韩非的法术思想中表现出强烈的对人的漠视。《六反》中韩非直言:“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故桀贵在天子而不足于尊,富有四海之内而不足于宝。君人者虽足民,不能足使为君天子,而桀未必为天子为足也,则虽足民,何可以为治也?”[5]1017韩非认为,要富国强兵,天下大治,就不能使民富足。“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隳于用力,上懦则肆于为非。财用足而力作者,神农也;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农、曾、史亦明矣。”[5]1017人民不比圣贤,他们一旦富足,则不堪驱使,无恶不作。韩非考虑到的并不是人民过得好不好,而是人民能不能更好的被君主所利用。韩非的这种弱民思想其实和商鞅思想如出一辙。《商君书》言:“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6]148国强和民弱似乎是相辅相成的,“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6]151只有使人民贫弱,人民才可以重视赏罚、遵章守法。商鞅不断地强调:“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强而强之,兵重弱。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民弱而弱之,兵重强。故以强重弱,削;弱重强,王。以强攻强,弱,强存;以弱攻弱,强,强去。强存则削,强去则王。故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6]153国君不能建立人民喜爱的政策,政策不能着力为人民所想,如此,才能强国强君。并且,商鞅认为此为天下之理。“人主使其民信此如日月,则无敌矣。”[6]153要让人民像相信日月星辰一样相信此道理,甘于贫穷,任随驱使。商鞅为魏人,其思想受李悝影响很大,由商鞅思想可见李悝思想。以韩非为代表的三晋法家,在思想深处并没有把人民置于高地。在他们看来,国君是凌驾于人民、法律之上的,没有平等可言。人民只是国君实现富国的工具。

四、求稳的依赖心理

战争频仍的战国时期,发展经济的最主要手段是农业。农业对于富国的重要,韩非及众三晋法家非常清楚,“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5]991。但是,富国并不是三晋法家发展农业的唯一目的。《商君书·算地》云:“民众而不用者,与无民同……则民务属于农;属于农,则朴;朴,则畏令。”[6]58使人民专力于农田,为的是让人民困于田地、思想僵化、保持朴野,如此,则人民就会畏惧政令,易于统治。发展农业既可以富国,又可以控制百姓,可谓一石二鸟。当然,三晋大地地处内陆,农业是其最基本的经济来源,也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三晋法家清楚地知道,发展经济不能仅仅依靠农业,如《商君书·去强》云:“农、商、官三者,国之常官也。”[6]39《韩非子·难二》也说:“利商市关梁之行,能以所有致所无,客商归之,外货留之,俭于财用,节于衣食,宫室器械周于资用,不事玩好,则入多。”[5]888农业之外的工商业也是发展经济的绝好手段,但是,为了维稳,三晋法家不惜牺牲工商业,认为工商业者是阻碍富国的蠹虫,《韩非子·五蠹》曰:“其商工之民,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邦之蠹也。人主不除此五蠹之民,不养耿介之士,则海内虽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亦勿怪矣。”[5]1122韩非不断地强调“是以國安而暴乱不起”“安身利家”“民安而国治”“必能安其社稷”“国家久安”“故国不得一安”……可见,三晋法家认为,稳定远远要比富强更重要。利用政令等手段让人民依赖于土地,以达到稳定的目的。

五、迫切的革新愿望

尽管三晋法家求稳的依赖心理很明显,但他们也并非故步自封。以韩非为代表的三晋法家之“法”,归根结底是为帝王提供治国的权宜之术,其目的在于进一步的富国强兵。因此,他们要求改变现状、进行革新的愿望极其强烈。革新,即破旧立新,就是要变。《韩非子》一书中,“变”的出现也很频繁,约有56处。“事异则备变”“欲治其法而难变其故者,民乱”“法明则内无变乱之患”“不重变法”“凡人难变古者,惮易民之安也”……整部《韩非子》字里行间无不体现了韩非革新的愿望。慎到也说“守法而不变则衰”[7]78“以道乐法者,君长也”[7]78。申不害说“黄帝之治天下,置法而不变,使民安乐其法者也”[8]22。另外,我们从《韩非子》的行文中也可深切地体会出韩非革新的迫切心情。《韩非子》全书五十五篇独立论文,从内容上看,无一不是在讲治国、用人之术,篇篇逻辑缜密、思虑细腻,《有度》《二柄》《十过》《八奸》《定法》《诡使》……如一封封急奏呈于王前。在语言形式上,说理部分多用复句,多角度、全方位进行辩说。但复句之内,层次分明,用语简洁准确。结论部分则用单句,明了醒目、干净利落,如一位睿智的辩手昂然屹立于堂前。在表现手法上,多用排比、比喻、对比、反问、举例……句子的表达一气呵成、节奏明快,读来令人畅快淋漓,一位拳拳之心的老臣形象呼之欲出。

窥一斑而知全豹,观滴水而知沧海。韩非的思想纵然“归本于黄老”、且“与李斯俱事荀卿”[1]2612,但他生长的环境对其思想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其他三晋法家亦如是。因此,细细剖析三晋法家思想,我们发现,其中呈现出的内在共性,时至今日,即使历经千年,这些内在共性在今天的三晋大地(专指山西省)上依然依稀可见。“一个民族永远留着他乡土的痕迹,而他定居的时候越愚昧越幼稚,乡土的痕迹就越深刻。”[3]237乡土痕迹在三晋法家思想深处轻轻划过,日新月异,斗转星移,今天的三晋人民(山西省)在新时代的环境之下,身上又镌刻着新时代的三晋(山西省)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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