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为何必死?
2009-08-07简超
简 超
后世说起韩非之死。或谓他爱韩国为秦所不容,或谓起于与李斯的争斗,等等,但我总觉得这里忽视了一点:韩非必死,实在因为他把书写得太透彻。
古人把不朽分成三个层次:立德、立功、立言。立德教化万民,只有尧、舜等圣人才能做到。春秋以降,圣人绝迹,立德就成了准圣人们的梦想,于是接舆讥笑孔子说:“风兮风兮,何德之表?”孔子一声长叹,删定六经,继往开来。到了三国末叶,杜预在家赋闲。认为德不可企及,终于写出了《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成了大学问家。
韩非呢?以顶级思想家的才华和王室公子的身份而不得任用,这种境况比孔子奔走和杜预赋闲更加难堪,于是他也写书,把法术的妙用阐述、发挥到最高境界。书传到秦国,秦王赢政才看了《孤愤》、《五蠢》两篇,就喟恨不能与作者同时而游。李斯说,这个韩非就是韩国一落魄公子,还是下臣我的同学昵,赢政因此发兵以求韩非。
其实秦国伐韩,索取韩非只是个捎带,主要是习惯性地骚扰这个老邻居,一面敲敲竹杠。一面用韩国当蓝军来练兵。韩王派人找来韩非说:“委屈你了,祖宗社稷就着落在你身上了。”一句话感动得韩非痛哭流涕,期期艾艾地表态:“大王何出此言?为国效力,万死不辞!”于是上了韩王鞴的高车驷马,意气昂扬地西去,上书秦王,名日《存韩》。赢政看了一撇嘴:韩非有毛病啊,你结结巴巴也就算了,怎么还是个自相矛盾的主儿呢?
秦国自昭王以来的战略是就远交近攻蚕食天下。韩国与秦地相接,而国力薄弱,是秦攻取的首要对象。韩非在《五蠹》里论述了纵横之术的利弊,明着是批评纵横家。说白了就是别同情弱者。别与虎谋皮(别滥施同情于弱者以求名。别奢望与强者分羹以图利)。这种说法,对于已成为超级大国的强秦而言,几乎就是对小国落井下石、对大国发动战争的理论依据,而其中暗藏的“捏软柿子思想”,也正符合秦并天下的战略战术,不要说赢政听了会引为知己,就是孝公、穆公于地下,也会紧握韩非的手,连连夸他有才。
但是韩非在《存韩》里怎么说呢?他说:“韩事泰三十余年,出则为扦蔽,入则为席荐……且夫韩入贡职,与郡县无异也。今臣窃闻贵臣之计。举兵将伐韩。”——韩国这么忠顺地服从秦国,大王怎么能听贵臣(明显主指李斯)的话讨伐韩国呢?还说:“夫韩,小国也……今伐韩,未可一年而灭,拔一城而退,则权轻于天下,天下摧我兵矣……陛下虽以金石相弊,则兼天下之日未也。”意思是说,韩国是个小国,秦不能一举灭韩,没面子还在其次,由此降低了在七雄中间的分量,再想兼并天下那就没影没边了。所以大王还是努力去打赵国吧。
是应该先伐弱韩,还是隔着韩国劳师远征呢?倘若韩非对秦国像李斯那样忠诚,一定会贯彻他的“捏软柿子思想”,现在他却建议赢政捧着软柿子去捏硬柿子。这种自相矛盾,究竟是韩非言不由衷,还是他明于理而暗于事,还是他的行动在背叛他的思想,还是他的爱国热情战胜了政治理想,实在说不清楚。但无论如何,韩非的表现不是赢政的期待,而此时已是秦灭六国的前夜,赢政断不会因这么一番无力的说辞而改变既定的战略。
话不投机,赢政对韩非有点失望:你不是说不要同情弱者吗,不是说先拣软柿子捏吗?保你的韩国也就罢了,还玩一个移祸赵国的拙劣把戏,让我劳师远征,让人断我后路,让你韩国以此自重?所以赢政很不高兴,向李斯大发牢骚。李斯说:“韩非是韩国公子,为自己国家考虑,也是人之常情啊。”秦王说:“你倒是够大度,他还说你净给我出馊主意呢。”
韩非居然说伐韩是馊主意,李斯当然也是又恨又气。好吧,你无情,休怪我不义。于是李斯动了歪脑筋,问:“大王觉得韩非如何?”秦王说:“思想挺深刻,政事没经验。”李斯又问:“以大王之贤明,读韩非书一定会有所发现。”赢政得意地说:“观书而尽知之,韩非书治天下之术也。”李斯又问:“大王觉得韩非书足够完备吗?”秦王说:“够了。”李斯进一步试探:“看来得韩非书足矣,真不该兴师动众把他弄来给大王添堵。”赢政听了这话居然没反对。于是李斯心里有了底,就把韩非下狱,然后让人捧了碗毒药给他喝。
本来韩非人秦,极有可能获得实现他政治理想的机会,之后的历史,也将把统一六国的一份功劳录入他的名下,这也是秦王召他的初衷吧。但他却死在了秦国,还死得不明不白、极其窝囊,其实这都是因为他把书写得太透彻。
试想,赢政以战争方式实现“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愿望,韩非在其心目中的地位自不待言;而韩非的故国之情,也必定在赢政意料之中,因此韩非在《存韩》中的拙劣表演,赢政可以不屑,可以冷面而对,可以置之不理,却绝对不会成为他放纵李斯下黑手的原因。因了赢政这层关系,韩非这样一个以非常手段得来的贤人,他的被害无论起由如何,无论涉及李斯和李斯之外的什么人,都应该有一个前提:韩非对赢政来说已经可有可无。而这个前提的前提即是:韩非的重要性已经被《韩非子》所取代了。韩非把书写得太完美,把道理讲得太透彻,于是赢政自信韩非的本事他看书自学就能融会贯通;于是李斯就敢下黑手,弄碗毒药送给韩非。赢政没必要为一个死韩非而迁怒活李斯,也就不再过问。
这样看来,韩非之死即便有责于秦王的寡恩和李斯的阴狠,可确实也因为他自造了可杀之局。他的情商太低,不明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道理,不晓得文章太透彻、太完美,书的价值竟然超过了作者本身。否则,若他对赢政还存在着时时请益的价值,李斯大概也没底气那么利索地把他弄死,他的人生也就可能发生另一种变化吧。可惜的是,韩非枉自研究了一辈子人心,替别人打算了那么多保国、自保之术,却没弄清虎狼之围中藏私的必要,从而给自己制造了可弃、可杀的局面。这也可能因为长期的压抑激发了韩非的表现欲和创作欲,所以他用著书的形式把自己和盘托出吧。
贤如韩非,磊落是磊落了,脖子却送到别人刀口上了。
编辑/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