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与马克思关于“人的异化”理论的比较研究
2022-12-31李丹丹王梦圆
李丹丹 王梦圆
学术界很少从启蒙思想的角度出发去探究马克思理论的思想渊源,研究表明,启蒙思想家卢梭的异化思想、民主思想和国家学说等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对马克思的思想有所影响。笔者通过对他们二者的思想进行比较,发现卢梭和马克思对于“人的异化”的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而马克思又将卢梭的人性和道德异化理论深化发展为劳动异化。由于对二者的理论进行对比分析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因此本文仅对两人的“异化”理论进行探讨。
一、卢梭的“人的异化”理论
卢梭是在政治和道德领域率先提出“人的异化”理论的思想家之一。卢梭在《论人与人之间不平等的起因与基础》这本著作中,他用“处于自然状态中的人”和“处于社会状态中的人”这两个对抗性的概念来描述人的异化状态。
卢梭认为处于自然状态中的野蛮人是自由、平等和幸福的,他们处于人类自由平等的黄金时代。“漂泊于森林中的野蛮人,没有农工业、没有语言、没有住所、没有战争、彼此间也没有任何联系,他对于同类既无所需求,也无加害意图,甚至也许从来不能辨认他同类中的任何人。这样的野蛮人不会有多少情欲,只过着无求于人的孤独生活,所以他仅有适合于这种状态的感情和认识。”[1]106他认为自然状态下的野蛮人处于一种简单孤独的状态,唯独关注的是自我保存。从生理上来看,野蛮人强健、敏捷、健康、充满力量,在维持自我生存中,能够运用的唯一工具是他们的身体。从精神和道德方面来看,野蛮人是自由的,并且具有自我完善的能力,除了维持自身生存所需之外没有什么过多的欲望,只有先于理性产生的情感需要:自爱心和怜悯心。由于他们缺少欲望和冲动,不知道何为恶,在怜悯心的制约之下,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处于自由平等的状态之中。
人类一旦进入了“文明时代”,就陷入痛苦和禁锢之中,在卢梭看来,这就是人的异化。卢梭认为促使文明时代的人发生异化的因素主要有两点。其一,人的自我完善能力。卢梭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详细论述了自我完善能力致使自然状态的人类走向痛苦的过程,他指出:“正是这种能力,借助于时间的作用使人类脱离了他曾在其中度过安宁而淳朴的社会的原始状态。”[1]84可见,人类的自我完善能力促使人类从自然状态过渡到文明状态之中,也使人类一步步走向异化。其二,私有制的产生是人发生异化的根本原因。卢梭认为人类在抵达自然状态的终点前,已经获得了许多的知识和技能,不再是分散和孤独的存在,他们开始和同类联合起来,“自从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的帮助的时候起,自从人们察觉到一个人具有两个人食粮的好处的时候起,平等就消失了,私有制就出现了。”[1]121私有制的产生,让人类进入社会状态,由于自然所形成的每个人的才能和生理条件并不相等,自然的不平等随着关系的不平等逐渐显现出来,因此社会状态中的人类不可能处于平等的地位。随着私有制的产生,人类逐渐丧失了原始状态下的自由平等与个人权利,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从前本是自由、自主的人,如今由于无数新的需要,可以说已不得不受整个自然界的支配,特别是不得不受他的同类的支配。”[1]125可见,私有制使人类产生了新的欲望和需求,为了满足积累财富的欲望,出现了富人对穷人的统治和奴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原始状态的平等走向对立和冲突,形成了奴役和被奴役的关系。第二,人与其自身的异化。卢梭认为进入社会状态之后,人类受到了众多欲望的诱惑,走向了与自身的对抗。为了牟取自身的利益,积累财富的欲望愈加强烈,使人类产生了相互损害的恐怖倾向和隐秘的嫉妒之心。富裕的人类对财产的窃取,对穷人的奴役以及他们毫无限制的情欲使他们变得吝啬贪财、野心勃勃。他们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通过建立政治组织和制定法律将弱者永远束缚住,把对穷人的掠夺合法化,整个人类被迫陷入劳动、束缚和苦难中。
如何克服文明状态中人的异己状态,实现文明状态下新的自由平等,卢梭从政治和教育两个层面提出了解决之道。在政治层面,他在《社会契约论》中提出了具体的举措:“每个结合者及其自身的一切权利全部都转让给整个集体”[2],全体人民在社会契约基础之上,建立体现道德、合乎公意的自由平等的民主共和国。通过社会契约的结合,每个人民及其自身的全部权利全部转让给国家,国家捍卫和保障每一个人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权利。由于这一结合,使得国家中的每一个人民都只是在服从其本人,而且依旧如以前一般自由。在教育层面,卢梭主张实行道德教育,从小培养孩子的道德意识。卢梭的道德教育旨在让人类恢复天性中所固有的善良,让孩子在人性上更加完善。“我的目的不是交给他各种各样的知识,是教他准确地估计知识的价值,是教他爱真理胜于爱一切。”[3]在卢梭看来,人类天生善良,文明的发展和科技的进步造成人类贪欲的增长,也使人类真挚的情感消失在无限制的贪欲之中,人格出现了分裂。卢梭认为要扭转社会道德败坏的情况,克服人的异化状态,除了要建立美好的社会制度,还要加强道德教育,培养独立的道德人格。
二、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
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占有十分特殊的地位,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关于马克思的劳动异化理论的内容,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劳动产品与人相异化。经过工人自己的劳动过程缔造的产物,本就应该属于他自己,可是劳动的异化使工人创造的产物不再归属于他自己,还成为了一种对抗自己的存在,于是劳动者成为他自身产品的奴隶。所以他生产出或者创造出越多的产物,这些产品包括蕴含在其中的劳动就越多不是他所有的,他就越来越贫穷,相反那些产品和劳动的所有者就会越富有。
第二,劳动本身与工人相异化。马克思强调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人能够运用劳动工具进行劳动,劳动是人的本质,是一种自由自觉的活动,人类在劳动中肯定自己,满足自己的需要,自由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但是异化的劳动使工人生产的产品不属于工人自己,产品成为一种外化的存在,代表着这个劳动行为本身对于工人来说也是一种异化和外化的存在。这种“外在的劳动,人在其中使自己外化的劳动,是一种自我牺牲,自我折磨的劳动”[4],工人不再是为了自己本身进行劳动生产,因此工人的生产缺乏主动性,是消极的,也是痛苦的。他之所以选择继续劳动是被强迫的结果,一旦这种强迫消失,工人就会立马躲开这种令人压抑痛苦的劳动。
第三,人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和动物不同,人是有意识的存在物,人的行动也是自由自觉的。动物只生产供它自己生存下去所直接需要的东西,但是人则能够不受制于生存需要的支配也可以进行生产。动物只能生产他自己,而人则可以生产整个世界。异化劳动从人那里抢掠了人生产所必备的生产资料,使得人丧失了劳动的自主性,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动物,把劳动变成了维持自己肉体生存下去的手段。
第四,人同人相异化。异化劳动致使一种新的关系的产生:资本家享有生产资料,雇佣工人为自己进行生产,同时占有工人的劳动及其产品,享有工人所创造的劳动,与工人呈现对立的状态。由于工人所创造的劳动产品不是他自己的,工人进行生产的活动也不是为了他本人进行的生产,他不能有意识地支配自己的劳动,他的生产也不再全面,这就造成工人与产品和他自身生产行为的归属者即资本家是一种对抗性的关系。
马克思认为分工的出现是私有制产生的前提,并且二者在其本质上是一样的。“马克思认为私有制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是从野蛮时代的中级阶段开始,伴随着原始社会的三次社会大分工逐步实现的”[5]。随着分工的发展,必然伴随着新形式的剥削和压榨,在社会上会逐渐产生阶级的分化,其中占统治地位的阶级会将社会上绝大部分的生产资料占为己有,因此分工的发展会导致阶级间贫富差距的扩大,也会导致物有所属和剩余产品的出现,这也就意味着私有制的产生。私有制是导致人异化的根本原因,它不但造成了人和自然的对立,而且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马克思认为“共产主义是对于私有制,对于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共产主义是通过人对人的本质所进行的真正占有,并且这个过程是为了人本身”[6]。这句话表明共产主义可以使人的人性真正地、彻底地向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复归。马克思认为,要彻底克服人的异化,只能通过共产主义运动消除私有制和异化劳动,让人类从分工和私有制中被解放出来,建立共产主义社会,实现全人类的解放,让每个人都得到自由和全面的发展。
三、卢梭与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差异
卢梭和马克思关于人的异化理论有相似的地方,他们认识到了人异化的根本原因是私有制的出现,也都认识到了人的异化产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并且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措施。但是他们的理论也存在差异,主要有以下两点:
(一)两者的观察角度不同
卢梭和马克思都察觉到了人的异化问题,卢梭是从政治和道德层面探讨人的异化,而马克思是从经济角度思考人的异化问题,而且将人性的异化深化发展为劳动异化。卢梭认为理性和文明的发展让人们堕进深渊,私有制的出现是人异化的罪魁祸首,并且认识到人的异化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他在《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两本著作中,从道德和教育两个层面提出了通过社会契约和道德教育克服异化的办法,从而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本质后进一步指出,人的异化并不是人性和道德的堕落,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资本家的残酷剥削,工人丧失了自由自觉的意识活动,成为劳动“奴隶制”的工具。卢梭强调的是政治、道德和法律上的平等,而马克思强调的是物质生产上的平等。马克思认为道义上的平等过于抽象,他认为通过社会契约集合起来的人不是在社会生产中现实的、具体的个人,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契约关系,也不是由一定的生产力决定的生产关系,因此也就揭示不了人的本质属性。
(二)两者对私有制的看法不同
卢梭和马克思都把私有制的产生看作人的异化出现的根本原因,但是马克思和卢梭对私有制的认识却有不同之处。
第一,对私有制的逻辑起点有不同见解。卢梭认为私有制的逻辑起点是自然状态,将处于自然状态中的野蛮人与处于社会状态中的文明人进行对比研究,从假想预设的自然状态出发描述人们如何从自然状态一步步地过渡到社会状态之中,寻找社会状态中人们异化的原因。而马克思则通过历史分析的方法看到了私有制的逻辑起点是分工。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分工发展到一定阶段,真正的私有制就孕育了,分工和私有制本质上是同一的。分工从自然分工到社会分工的发展过程,也伴随着人类劳动的逐步异化。
第二,在应对私有制的方法上也有分歧。卢梭看到了私有制是导致人异化的起因,但是他并不主张废除私有制,在他看来社会的一切罪恶,都是社会私有财产占有不公平、私有财产无法得到切实的保护所导致的。他主张用法律保护私有财产,人民根据契约将财富交给国家,这并不是对其财富的一种剥夺,而是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人民合法享有财富,并且主张每个人都拥有相对均等的财富,使穷人和富人的贫富差距尽量缩小,每个人都生活的富足与幸福。而马克思对待私有制的态度与他相反,马克思认为要彻底废除私有制,建立公有制,解放全人类,建立和谐美好的共产主义社会。但是,私有制有其两面性,马克思主张要彻底废除私有制但又不否定关于私有制的所有。他主张在否定私有制的同时也要肯定私有制阶段创造的物质财富,这是因为资本主义在它发展的不到100年的时间里推动了生产力的极大发展。当生产力高度发达时,随之产生的人与自然、社会以及自身的对立最终到达极点,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矛盾也已经无法调和。这时,无产阶级的力量才能被充分激发出来,共同反对资产阶级的统治,消除异化才能成为可能。随着社会的发展,作为异化劳动的根本原因,私有制必然要被废除,但是废除私有制并不代表要倒退回原始社会的公有制,而是将私有制阶段工人劳动所创造的物质财富,作为推动社会发展的物质力量保留下来。
四、马克思对卢梭异化理论的超越
马克思批判了卢梭的人性异化理论,同时在新的现实背景提出了劳动异化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对卢梭的异化思想进行了超越。
首先,在方法论上,马克思将卢梭的理性主义发展为历史唯物主义。卢梭异化理论的逻辑起点是对于自然状态和自然人的假设,它所描述的自然状态中的人是一种抽象化的概念,在此基础上“他把人类异化看成是人类自我完善和私有制偶然出现的结果”[7],这表明他的异化理论具有强烈的理性主义色彩,缺乏科学性。而马克思则以科学的唯物史观为基础,从现实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现实的劳动活动来论证人的异化,这是对卢梭人性异化理论的一个重大发展。
其次,在内容上,马克思将卢梭的人性异化发展为劳动异化。卢梭是从政治和道德层面探讨人的异化,将人的异化归结为是文明时代人类道德的堕落和个人权利的丧失,并且认为由于人类具有自我完善的能力,因此人的异化的产生是必然的。而马克思是从经济生活、生产关系角度思考人的异化问题,认为人的异化表现为人类劳动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的异己状态。马克思认为人的异化是私有制的产生和人类劳动采取分工的形式所导致的,而卢梭思想中“人的自我完善能力根源于人的劳动实践能力”[7],因此从根源上讲,人的异化不在于道德的堕落和个人权利的丧失,而在于劳动的异化,人性异化包含在劳动异化之中。
最后,在异化的消除方法上,马克思将卢梭的政治解放发展为人类解放。卢梭从道德和教育两个层面提出解决人的异化的措施,主张通过社会契约和道德教育克服人的异化,用一个人人平等的民主共和国代替专制政体,实现人的政治解放。但是他设想的民主共和国还停留在幻想层面,这个理想国解决不了现实生活中人的异化问题,并且对于异化的根源私有制,卢梭并不主张废除,主张平均分配财富,具有强烈的理性主义色彩。而马克思认为,只有共产主义运动才可以使全人类解放,把人类从异化劳动和私有制中解救出来。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解放不仅只包括政治层面的解放,而是实现人的全面而又自由的解放:在经济层面,旧式分工和私有制将被消除,劳动变成自由、自觉的活动;在政治层面,阶级和国家将被消除,人摆脱了被继续奴役的可能性,人可以真正地回归自身,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在道德层面,人类的美好德行得到保存和弘扬,每个人在精神和个性上都到得了全面而又自由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