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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舍小说中的妓女叙事

2022-12-31李云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滁州239000

名作欣赏 2022年35期
关键词:月牙儿妓女老舍

⊙李云[滁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安徽 滁州 239000]

⊙王伟[毕节医学高等专科学校,贵州 毕节 551700 ]

社会历史文化视角下,不同作家在不同时代语境下对妓女展开不同想象与建构。娼妓形象作为一种隐喻,是精英知识分子们针砭时弊、揭露社会弊病的符号和代码。知识分子通过文学话语中妓女的书写表达其对社会、民族以及妇女解放等多种问题的思考。古代青楼文学如《霍小玉传》《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作品中妓女是文人的社交伴侣,形象大多是面容美好,德才兼备,是文人名士的红颜知己。清末民初,《海上花列传》 《海上繁华梦》等作品充分展现妓女对情欲、物欲、政治权力的崇尚,关于妓女叙事的欲望书写兴起。“五四”时期,《湖畔儿语》《醉后》《湖上》《颓败线的颤动》等作品中精英知识分子对底层妓女施以同情,传达其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与不满。部分作家如郁达夫等借妓女形象抒发自己内心的抑郁和苦闷。20 世纪30 年代,表现阶级压迫成为文学主潮,在这种主潮下部分作家仍坚持对妓女的苦难书写,创作出《夜工》 《徐州旅馆之一夜》 《母亲的千金》《月牙儿》《微神》等作品。随着都市化发展,上海都市罪恶与欲望写作兴起,《薄暮的舞女》《黑牡丹》《夜总会的五个人》《上海的狐步舞》等作品中妓女成为都市欲望的化身。抗战时期,民族救亡图存成为时代主题,女英雄和女间谍走上文学舞台,成为宣传抗日的工具与载体,名妓为主角的历史剧及 “交际花”为主角的谍战叙事兴起,出现了《赛金花》《桃花扇》等历史剧以及《风萧萧》《灯》《夜光杯》《花溅泪》等谍战作品。

一、妓女苦难叙事模式

妓女苦难叙事书写模式从“五四”一直延续到20 世纪三四十年代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史,其中涉及作家众多,老舍是代表性作家,他始终遵循“五四”人文主义思想,创作出众多深入人心的妓女形象。例如,《月牙儿》中的“我”、《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微神》中的初恋“她”、《新时代的旧悲剧》中的宋凤贞、《赵子曰》中的谭月娥等,这些女性多是由于生活贫困不得已而走上了暗娼这条道路。《月牙儿》中 “我”由于经济压迫走上堕落之路;《微神》中的“她”师范毕业,具有一定的经济独立能力,却由于无法维持父亲抽大烟的支出,无奈沦为娼妓;《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为了养活不争气的弟弟和鬼混的父亲,恪守“孝道”,不得不沦为卖身“暗娼”;《新时代的旧悲剧》中的宋凤贞为了养活母亲和弟弟堕落成娼妓。可见老舍笔下的妓女沦为娼妓的原因大部分是经济贫困,然而也并非完全出于经济困窘,有的则出于“愚孝”,可以说老舍把批判矛头直指不合理的封建伦理制度。中国古代历朝历代都主张以“孝”治国,并且形成了以孝道为核心的伦理规范,“仁、义、礼、智、信”的实行也需要以孝为准则,《孝经》的出现集中阐释了儒家的崇孝思想。而作品中底层女性们恪守的“愚孝”是老舍所批判的,在此不难看出老舍身上所流露出的反封建意识。

郁达夫作品中把“妓女”作为反叛封建旧伦理、旧道德,表达个人情欲和苦闷的符号;沈从文《丈夫》《柏子》中对吊脚楼妓女的书写呈现出对湘西传统文化的赞美以及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新感觉派作家把妓女书写成被“妖魔化”的交际花、舞女,都市浪荡者与妓女之间的情爱成为上海洋场以情欲为主题的游戏,男女双方成为对方的消费对象。不同的是老舍在创作模式上延续了“五四”以来对妓女的苦难叙事模式。“五四”时期,新文学家们倡导“人的文学”“血与泪的文学”,用以反对以往贵族文学、游戏文学等封建传统文学。茅盾成为《小说月报》的主编后,主张文学要注重人民生活中的血泪与苦痛,指出“新思想要求注重社会问题,同情‘被损害和被侮辱者’”①。在老舍作品中,妓女是被人无限同情的弱势群体,遭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老舍以平民立场表现对妓女的同情和人文关怀,并对黑暗社会予以批判。

曹禺《日出》中塑造的翠喜与小东西两个底层妓女人物形象,同样是由于生活贫困而做了妓女,文章控诉黑暗的旧社会与旧制度,顺应主流话语模式。相比较下,老舍赋予人物更多的灵魂以及对妓女弱势群体更多的思考。他在《月牙儿》中不仅展现了母女二人娼妓生活的困难现状,还注重对人物苦难人生所裹挟的心理变化做出阐释。《月牙儿》中“我”一开始努力奋斗、读书、挣扎,企图改变和母亲一样沦为娼妓的命运。“我”努力学习,追寻爱情,当包养“我”的男子的妻子找上门的时候,“我”领悟到爱情和婚姻的真谛,即“她有饭吃,而我却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因为我俩都是女人”②。现实的残酷又让“我”走上了母亲的老路,也终于醒悟:“女人承认自己是女人就得卖肉。”可以说,老舍把矛头指向了女性堕落的罪魁祸首——黑暗社会,解释妓女走上堕落之路的原因,并对此进行详细阐释。从老舍的作品中不难看出其笔下的妓女多是出身贫寒的底层妇女,为了生存或拯救亲人被迫走上堕落之路,概括来说即为“逼良为娼”。在《月牙儿》中,老舍不仅展示了城市底层妇女从妓之路的坎坷与荆棘,最后还给妓女指明了道路与出路:去感化院做工,或者出去找个好工作,或者嫁个好人家。男权社会中,男性习惯性地把“性”归罪于女性,并且对“淫荡女性”大为鞭挞责骂,然后又对这些“淫荡女性”安排了救赎之路,即“从良嫁人”。从中国传统文化看,“从良嫁人”是对堕入风尘女性最好的“拯救”方式,即使从良对象只能选择社会底层的车夫、小手工业者、木匠等。作品中老舍对母女二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安排的,即母亲改嫁后被抛弃,“我”从此走上了母亲的老路沦为暗娼。这也充分阐明“嫁人从良”救赎之路是行不通的,从中不难窥见老舍揭露社会问题的尖锐性与深刻性。

贺萧曾提到“五四”后社会上许多人主张消灭娼妓制度并对娼妓做出社会改革,例如对妇女进行职业培训、开设感化院等。李大钊在《废娼问题》中也提出废除娼妓制度的办法,比如禁止人身买卖、建立感化院等。《月牙儿》中讲到“我”最终去了感化院做工,以此可窥探老舍主张废除娼妓制度,赞同对妓女进行劳动改造以及让她们重新做人的倡议。相比“五四”时期郁达夫为拯救可怜的海棠,到处张贴广告替她找有钱的顾客并照顾她生意的觉悟可以说进步了许多。从《月牙儿》结局来看,“我”不受感化院的感化,最终进了监狱。“我”还发出感叹:“外面世界比这也强不了许多,死在哪儿不一样呢。”③反映出妓女入狱或者对其进行劳动改造都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娼妓问题,解决娼妓问题的根本途径以及最终拯救这些被侮辱、被损害者必须要解除套在她们身上的枷锁——“黑暗统治社会”,消灭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彻底消除阶级压迫,从而求得女性真正的独立与解放。

纵观老舍的妓女书写,不难看出他始终怀有对妓女的深切同情与拯救意识。可以说,“五四”使他具有了反帝反封建思想,他在《“五四”给了我什么》中写道:“‘五四’是反封建的,它使我的思想改变了,如果没有这些,我不会想到跟才子佳人、鸳鸯蝴蝶有所不同的题材。反封建让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④“五四”提升了老舍的思想觉悟,而老舍也把对妓女的苦难书写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并且在她们身上寄托了文人救国救民的构想,传递了其对现实社会不合理制度的批判之情。

二、苦难妓女的“理想式”想象

娼妓业自古以来不仅与经济制度相联系,也与几千年来形成的男性中心文化以及男性对女性性别想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从《骆驼祥子》《微神》《新时代的旧悲剧》等作品中不难窥探老舍对底层苦难妓女的想象与认知,他给予妓女美貌的同时又注重其善良美好品德的描写。《微神》中 “她”外表美丽,内心聪慧,近似神女,文中关于“她”的描述:“圆脸,清秀中带着媚意,走路轻巧,留着黑黑的长发辫,留给我最心动的背影。”这样的描写与老舍长期受中国传统伦理观念熏陶不无关系,老舍曾说:“我没有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找到出路,但描写了他们的好品质。”⑤所以《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微神》中的女子都是善良和美好的。老舍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即是传统文化熏陶下恪守三从四德的温柔贤惠、安分守己、美丽善良的贤妻良母,她们不是鸳鸯蝴蝶派笔下善解人意的红颜知己,也不是海派笔下的那些贪图享乐、行为放荡的交际花,而是被苦难生活所压迫沦为娼妓的底层劳动者,她们严格恪守中国传统伦理观中的“百善孝为先”、自我牺牲和自我奉献的精神,即使沦落风尘后依然保持善良美好的品德。

老舍在《婆婆话》中曾经直言不讳自己对女性的见解,认为吃、喝、性欲、繁殖等在结婚问题中比什么理想与学问更要紧。“要娶,就娶个能作贤妻良母的女性。”⑥故《骆驼祥子》中对小福子的描写是柔弱和美丽善良的。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虎妞,老舍在描写虎妞外貌特征时,用了近似漫画的笔法勾勒出她的丑陋,甚至不惜运用大量带有夸张、刻薄性的语言,从不同角度来凸显其丑恶形态。虎妞身上,最突出的外在特征是“老”“丑”“黑”,以及性格的霸道强势,正是男性极度厌恶的,从中不难窥探出老舍传统的鲜明的性别观。传统伦理文化是以男性为中心的,在女性缺场的情况下,男性以男性立场对女性进行性别想象,女性被贬抑或被神化。女性往往只是男性制造并被男性贬抑或赞赏的“符号”,女性最真实的生命需求被忽视,她们常常自觉以男性标准重新塑造自我,从而丧失了自我主体性。老舍作为清朝末年出生于一个贫困、古朴大杂院的北京人,传统文化的血液必然深深地流淌在他的身体里,并且在他的“潜意识”中积淀成不可磨灭的印记。他生长和生活的北京城作为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化名城,是元、明、清三朝的皇城,它的每一座城墙、每一块砖石都凝结和诉说着一段封建社会的历史,每个角落里都闪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大杂院的生活是中国传统文化生活的样本与缩影,当然在这样的环境和文化氛围中成长起来的老舍在思想上也遵循着传统文化的规约,形成了相对守旧的女性观,即对女性要求符合传统儒家文化的标准,诸如“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等。

一般男性心目中的理想型女性是按照主流社会价值观塑造出来的,对于这个群体来说,貌美如花的外貌或许不是最重要的,符合传统伦理道德标准才是判断的重要依据。老舍以及精英知识分子们对女性的想象与认知是延续自古以来文人对于“理想型”女性的美好想象。如《国风·周南·关雎》篇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即为贤良美好的女子,这种塑造一直规训在男权文化话语体系之下,依据男性的审美来塑造女性,女性置于被动的审美客体地位。“女性形象总是被男性创造者按照自己的意志进行削足适履的扭曲变现。”⑦“父权文化传承对女性形象的设计把女性的个体或整体消融在传统的理制秩序中。”⑧从中不难看出,父权社会中,男性一般不会去真正了解女性的个人体验与感受,只是按照男性社会对女性的期待和自身需求来想象和构建女性,回避其自由意志。

男性利用他们千百年来在社会文化中的话语权,通过塑造女性性格、品质等方式对理想女性进行全方位包装,再创造。究其原因,首先是社会对女性拥有的完美心理期待所致,准确地来说是传统社会文化中赋予男性对“理想女性”集体想象的结果。长期以来儒家思想占据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地位,这种思想强调的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封建伦理从国家权力、家庭关系以及夫妻关系上都对女性做了相应的规范,强调女性对男性的绝对服从。从女性审美上来看,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标准是男性阳刚,即男子拥有强健的体魄、直爽的个性、勇敢进取的精神。对女子的审美要求则是温柔如水、温柔驯服等,女子只有处处显出温柔如水、柔弱驯服的气质才符合男性的审美标准,从而获得男性群体的欢心。在对女性品德的要求规范中,传统文化特别强调女子对男子的服从性,所以在很多文学创作中,男性作家一般赋予女性对爱情坚贞不渝、无怨无悔、牺牲奉献等美好特征。

其次,文人们宣扬这种女性形象也能在社会中起到宣扬模范女性、树立良好榜样的示范作用,这种完美人物形象塑造背后夹杂着文人浪漫化倾向——官场失意情场得意。现实中文人才子并不能在世俗生活中考取功名,飞黄腾达,报效国家。无奈只能按照自己的想象,构筑美好女性,这样既能助其获取完美爱情,又能帮助其建功立业。可以说,理想女性形象塑造背后寄托着文人的理想与伟大愿景。

①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1922年第13卷第7号。

②③老舍:《骆驼祥子·月牙儿》,时代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298页,第308页。

④ 曾广灿、吴怀斌:《老舍研究资料》(上册),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92页。

⑤⑥ 老舍:《老舍散文》,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59页,第159页。

⑦ 张岩冰:《女权主义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7页。

⑧ 陈锋、刘经华:《中国病态社会史论》,河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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