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电影中角色的创伤心理
2022-12-31李思源重庆大学重庆400044
⊙李思源[重庆大学,重庆 400044]
2021 年12 月25 日,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以下简称:安德森)的《甘草披萨》登陆北美院线,这部根据其自身成长经历改编的电影一经上映就颇具话题度,强烈的时代氛围和鲜明的个人影像风格颇为写实地还原了20 世纪70 年代的美国风情。与不断复现在影片中的美国70 年代的风貌不同,安德森影片中的每一位角色,不论戏份轻还是重,都或多或少带有与同类角色相异的怪癖,而探究这些怪异的源头,往往指向角色过往的创伤体验。
创伤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弱势人群、社会边缘人群。在安德森的电影中,被家庭抛弃的儿童和老人、战争后无法回归正常社会生活的退伍士兵、被时代浪潮淘汰的色情产业制片人等都是故事的主角,安德森不直接描绘主角经历的创伤体验,而且通过主人公异于常人的行为暗示创伤对人物造成的不可磨灭的伤害。
弗洛伊德将“创伤”这个概念从肉体层面引向精神层面,使它从临床医学研究范畴走向精神分析,并为进一步转向文化层面奠定了理论基础。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意料之外的或过于强大的暴力事件的回应。当这些事件发生时,我们无法用理性对其进行完全把控,于是形成了创伤。细数安德森创作出的众多鲜活角色不难发现,每个角色的行为动因都离不开彼时深刻的心理创伤的影响。
一、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电影创作概况
安德森1970 年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斯蒂迪奥城区,这里也被称为“色情业的好莱坞”。父亲厄尔·安德森收集碟片的习惯影响了他对影像的认知。在父亲的帮助下,高中时期的安德森便拍摄了他的第一部短片处女作《大炮王迪哥传》。这部短片以伪纪录的方式讲述了一个三级片明星波折离奇的人生。尽管拍摄手法稚嫩,但仍然展示了成长环境对安德森的深刻影响,以及他超越年龄的反色情意识和对边缘群体生存困境的关注。
安德森于1996 年拍摄了长片处女作《赌城纵横》,1999 年拍摄了《木兰花》,斩获柏林金熊奖,之后《私恋失调》《血色将至》和《大师》三部影片则帮助他成为唯一一位欧洲三大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的大满贯得主。颇受欧洲电影节青睐与安德森个人的创作经验和创作习惯密不可分。
安德森电影创作的经验积累没有多少来自正经的科班教育,大部分都是通过在片场自学,从实践中不断累积,阅读书籍,不断观摩影像素材并且模仿学习获得的,其中对他影响最深远的当属美国著名导演罗伯特·奥尔特曼。在他的电影中,对于多线索叙事、多重人物关系的把握,以及文本上对于雷蒙德·卡佛的追随,都得益于奥尔特曼的影响。同时新好莱坞的电影代表们对于传统叙事框架的颠覆与反叛也启发了安德森日后的创作思路,这也是日后安德森电影创作反好莱坞属性的根源所在,因此在影像上他更加偏向于欧洲电影的非线性叙事和哲学思辨。
在安德森的电影中,角色往往处于时代巨变的风口浪尖,但宏大叙事的角度自始至终不是安德森关注的重点,他将视角对准一个个变化中的个体。他不吝表露对于情色和宗教两大母题的青睐,时常通过反讽和黑色幽默的方式解构这两大元素,《不羁夜》和《大师》就是其站在反美国主流立场上解构这两大主题的代表作。安德森对于美国文化的批判一定程度上也受到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和雷蒙德·卡佛作品的影响。这也正是安德森反思美国人民经历的民族创伤的一种方式。同时他利用别出心裁的表现形式丰富了展现人物状态的手法,将角色的病态创伤心理隐藏于叙事背后。
二、保罗·托马斯·安德森电影中角色的创伤心理
安德森电影中的人物常常显露出一种极端的创伤状态,他们都囿于对某种事物的狂热追求,金钱、真相或者是爱,却总在成功之后陷入更深层的迷失,破碎、迷茫、自我毁灭这些负面情绪主导的人格,使得他们就像受伤的精神病患者,以被无视与被折损的边缘群体形象出现在银幕上,游离在主流社会秩序之外。
电影中这类角色的设定,一方面源于特定时代的心理焦虑,另一方面源于创作者个人的成长经历。20世纪60 年代乃至整个70 年代,美国社会正经历着天翻地覆的变动,政治和经济都陷入了窘迫的困局,传统的家庭关系濒临瓦解,大量的单亲家庭出现,社会性的精神危机不断蔓延。出生并成长于这个历史阶段的安德森,深受当时社会氛围的影响,将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精神困境加入了自己的创作之中,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人物身上加以复现。同时,安德森本人的家庭状况——拥有众多兄弟姐妹的大家庭,特别是其与母亲的关系恶劣,也为他刻画深陷家庭矛盾的角色提供了原始模板。
(一)家庭创伤与异常的代理家庭
从《赌城纵横》中自幼丧父的约翰,到《魅影缝匠》中年少失母的雷诺兹,安德森电影里的人物几乎都面临着离散的家庭、不称职的父亲和缺位的母亲。在这种家庭中成长起来的个体,或受困于病态的亲密关系,或沉溺于母亲缺位的阴影中,难免在成长过程中存在一定的心理创伤。
在原生家庭外部重新组建一个代理家庭则成为这些角色自我疗愈的途径,这些临时组建的畸形家庭关系赋予了角色归属感。虽然这些代理家庭在影片结尾时往往会陷入恶化僵持的局面或者是彻底地分崩离析,但安德森仍然给予了这种关系一定程度的肯定,这种代理关系在形成初期往往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却在发展过程中注入了美好人性,真情和怪诞并存其中。
在电影《赌城纵横》 《不羁夜》 《血色将至》和《大师》中,主人公的亲生父亲或死亡,或从未出现,在机缘巧合之下临时组建的代理家庭中,扮演“父亲”角色的形象往往以精神导师与事业伯乐的身份出现。《不羁夜》更深入地探究了这个概念,制片人杰克·霍纳的公寓收留了事业遇冷的色情业弃儿,杰克化身为这个临时家园中的大家长,受到庇护的艾迪则扮演了继子的角色,弥补着情感上的缺憾。两人的关系从原本“利益至上”的合作关系转变为了较为温情的父子关系。
而在《赌城纵横》和《血色将至》中,扮演代理家庭中父亲形象的西德尼和丹尼尔,都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了主人公生父的死亡,某种程度上他们同时扮演着主人公家庭创伤的始作俑者。这种由愧疚和忏悔开启并且同时具有隐瞒性质的父子关系,由于父权的不当作为,父亲与子女之间几乎不存在正常沟通与交流的渠道,两者或激烈对峙,或漠然视之,造成一种无法调和的矛盾,这段本质建立在谎言上的关系便会失去根基,最终走向破碎。
电影《魅影缝匠》中,母亲的早逝注定雷诺兹一生都将追寻一个慈爱的幻影。在他失去母亲之后的这段人生中,与其说他是恋母,倒不如说他追寻的只是一个概念中的母亲,母亲的形象在长期的分离中已经变得模糊,电影文本上表现的是他会臣服于强势的女性形象,即他的姐姐——作为管家的母亲,以及阿尔玛——作为情人的母亲。究其根本,雷诺兹恋母情结的临床表现是希望被控制,被划定一个界限,并且保证他在这个界限里是自由和安全的。雷诺兹和阿尔玛亲密关系中的控制欲和阴暗自私的部分,在极端的情感中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的达成是基于两人对于爱情的统一体认:不惜损害身体的机能来换取毫无保留的脆弱无助,雷诺兹必须完全让渡自己施展优越感的空间,才能让感情达到最纯粹的状态。
由此可见,比起理想中和谐的家庭关系,安德森电影中的家庭关系,无论是功能失效的破碎家庭,还是临时组建的代理家庭,无疑都是由创伤心理造就的畸形替代品。
(二)社会创伤下理想与现实的冲突
安德森的作品在继承新好莱坞创作理念的同时,也兼具尖锐的政治姿态、独立的美学精神、新颖的美学价值以及边缘人的创作方式,这也使他成为具有代表性的“Generation X”独立电影人。
所谓的“Generation X”是指20 世纪60 年代中期到70 年代末期出生的一代人。这一时代的电影人更关注暴力、种族、商业、宗教、灵魂、生存等人类共通的命题,他们在电影中挑战美国传统的家族家庭观念,质疑美国社会政治制度的伪善,并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对多元文化的包容。20 世纪60 年代到70 年代是美国离婚率上升的一个阶段,传统家庭观念的落幕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与父母长期较量的关键所在,这也使得他们的成长过程充满迷惘和孤独。伴随着“性解放”观念而来的是社会上层出不穷的性病与滥交,屡禁不止的青少年犯罪也严重影响 “Generation X”的成长。不再为战争所累的美国进入了相对稳定的经济繁荣期,消费主义文化甚嚣尘上,他们的影片中再难看到贫穷,无休止的物欲导致人们精神的疲劳和心理的贫瘠,青少年过早地产生了与传统体制对抗的焦虑,他们被贴满各种标签,人生的前途也虚无缥缈。
创作于这种社会背景下的安德森深刻地明白社会创伤带领人们进入了怎样的精神困境,其电影中的角色,从赌徒、色情片演员,到电视台的主持人、石油大亨,无论身处社会中的哪一阶层,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挣扎,在得到与失去之间焦虑。他们的身上总体现着某些现代社会的精神病症:沉湎于过去的美好或创伤,困于过去而无法开始新的生活。这种矛盾的心理,是时代巨变下社会给主人公带来的创伤体验。
首先,这种创伤体验体现在影片中角色的理想总被现实挫败。《不羁夜》中,心怀明星梦的艾迪,因为出演色情片而一夜成名,成为行业内最炙手可热的巨星。然而,20 世纪80 年代电影产业发生剧变,胶片电影院时代逐渐被家庭录像带和手持DVD 所取代。曾经的伯乐杰克和艾迪分道扬镳,艾迪的事业难再有起色,他终日借毒品的致幻效果麻痹自己,最终还是无法实现理想。
其次体现在影片中的角色们为理想的实现付出巨大的代价。电影《私恋失调》中,神经质的怪咖巴里永远也无法集齐超市里买布丁赠送的奖券,永远也无法逃离为他框定好的无数个封闭空间:狭小的办公室、门框、气氛压抑的家庭和社会环境。当巴里遇见心仪的女生艾米丽想要开始一段稳定的关系,色情诈骗电话却不期而至;他想要放松自己的情绪,却遭到几个姐姐尖酸刻薄的嘲讽。
(三)民族创伤与自我放逐
民族创伤是心理创伤在民族层面上的体现,创伤事件会对整个民族产生巨大影响,“秩序与混乱、神圣与亵渎、正义与邪恶、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变得脆弱了”。安德森针对美国民族创伤的反思,体现在对“美国梦”、宗教和战争的讽刺上。
电影《血色将至》中,丹尼尔的理想是实现财富积累和阶级越迁的美国梦,他的野心和魄力伴随着美国西部大开发的进程不断累积,最终帮他成就了石油帝国的诞生,但在此过程中他欺骗、疏远帮助过他的朋友,忍受神棍牧师的侮辱,错过了治疗养子的最佳机会,导致孩子残疾,父子俩逐渐成为无法沟通交流的陌生人,最终丹尼尔像《公民凯恩》里的报业大亨凯恩一样,落入无亲无故、自我放逐的境地。安德森选择让丹尼尔以这样一种极端冷酷的方式实现美国梦,恰恰体现的是一种反美国梦的态度,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曾经令美国人引以为傲的美国梦实际上是文化焦虑和精神空虚的产物,而这场虚无缥缈的梦境带来的创伤竟是如此残酷。丹尼尔则更像是那一代美国人的缩影,最终为膨胀的野心付出了代价。
拍摄于“9·11”事件之后的《木兰花》,不同于其他导演直面创伤,安德森对于这场灾难表达得极为克制和隐晦。片中他利用一场极具宗教意味的“青蛙雨”敲响千禧之年的钟声,在快速的剪辑片段中,此前人生和事业均遭受重大打击的角色们打破时空壁垒进行合唱,在这场间离性极强的合唱片段之后,每个人又都不得不从自我放逐中回归,重新面对生活的困境。而这种如阴影般笼罩在美国历史上的灾难仿佛被提前预告,就如同《木兰花》中所说:“我们也许已经放下了创伤,但它不会放过我们。”
三、结语
由家庭创伤、社会创伤和民族创伤造成的精神困境,几乎绊住了安德森作品中的每一个角色,他们都无法治愈心理创伤,他们都需要别人的照顾和看管,只有被人照顾的时候,他们的人生才能走上正轨。作为深陷艰难处境中的个体,单凭他们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在安德森的影片中,沉湎过去无法向前看的角色、孩子气的行为方式与成熟的年龄不相符的角色以及迷恋和憧憬着年长女性的角色,都可以在安德森个人的成长经历中找到来源。
安德森擅长讨论和解构美国禁忌议题,很少直接描绘创伤或是给出创伤的解决办法,但深藏其中的创伤议题却极为深刻,尤其是在强烈的作者风格和鲜明的时代特征背后大胆地运用情色与宗教两大元素,也让我们看见了美国梦背后的阴影,以及现代人在意识领域所面临的病症和精神困局。他关注边缘人物的极端状态,关注情感关系中的病态一面,同时擅长利用明星效应、主流电影的创作手法对小众主题进行深层次挖掘,这正是安德森的电影虽然具有极为鲜明的个人表达却能获得成功的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