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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流》中非典型性娼妓形象考察

2020-05-06于韶华

现代商贸工业 2020年12期
关键词:娼妓浊流

于韶华

摘 要:以酒肆林立的小商业街为舞台,以烟花女子为主角的短篇小说《浊流》,是樋口一叶颇具争议的作品。通过文本和数据分析,从“人鬼”定位、“出世”欲望、必死的结局三个维度考察阿力的非典型性娼妓形象,进而解读樋口一叶的女性主体意识,剖析其与主流价值观和传统女权意识的区别。

关键词:樋口一叶;浊流;娼妓;非典型性;女性主体意识

0 引言

明治28年9月发表于杂志《文艺俱乐部》上的短篇小说《浊流》,被誉为樋口一叶文学双壁之一。自此,樋口一叶开始着眼于一个特殊的女性群体——娼妓。本文以《浊流》的女主人公阿力为研究对象,从“人?鬼?”定位、“出世”欲望、必死的结局等几个维度考察樋口一叶笔下娼妓形象的非典型性,进而由点及面的解读一叶有悖于社会主流价值观、又区别于传统女权意识的女性主体意识,正视作者在生命晚期对女性生存现状的同情和思考,以及对女性价值多样性的思考和构建。

1 是鬼?是人!

樋口一叶笔下的阿力,是个非典型性的娼妓。这种非典型性并不表现为以美化为目的的、诸如出淤泥而不染等符号化的人设。她具有娼妓宏观身份上的共通性,也具有作为“《浊流》中的阿力”这一微观个体上的独特性。

《浊流》以小石川附近的酒馆街为背景,女主人公阿力名为卖酒女,实为菊井楼的暗娼,日日陪酒卖笑,迎来送往。不同于其他以花街柳巷为题材的风月小说,《浊流》的时间点围绕“盂兰盆节”,关键词是“鬼”(関良一1970)。“鬼”这个词在篇幅不长的小说中共出现9次,或为世间对娼妓的评价,或为娼门女子的自嘲。她们是涂脂抹粉的“白鬼”,寄生、吸血,榨干男子的最后一点价值就会把他们推向阿鼻地狱;她是无心无肝的“恶鬼”,一旦沾染就将妻离子散、万劫不复。这也是社会主流道德标准对娼妓的定义。以阿力为代表的私娼,甚至更低贱于彼时受日本法律保护的公娼,她们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做最令人不齿的营生,甚至不配为人。

但,樋口一叶笔下的阿力,是人。阿力身世堪怜,祖父为颇有风骨的读书人,因写了禁书被官府制裁而绝食自杀。父亲是个腿脚残疾的手工匠人,虽技艺高超但生性孤僻,生活困顿,后与妻子相继死于结核。阿力的记忆里满是父亲的绝望和母亲的叹息,但她从不屑依靠曲折的身世博取他人的同情,面对客人的询问她一再缄口不言。笔者认为,作者这样的设置用意有两点:首先,阿力有出处。她原本身家清白,若非突遭变故,不至沦落风尘;其次,阿力有耻感。出卖肉体是阿力谋生的方式,但关于家人的记忆不会成为她哄骗男子的伎俩,她骨子里继承了祖父和父亲的孤傲,也正因为如此,她更痛恨自己的不堪,才会时常被头疼所扰,无法自救。

《浊流》共分8章,“頭痛”一词在其中共出现了6次,5次与阿力有关,分别位于小说的第二、三、五、六章中。《浊流》属于比较独特的自传体小说,日本研究者前田爱(1978)认为阿力的头疼源于作者樋口一叶本人便有此顽疾,笔者不赞成这个论点。笔者更认为,头痛是作者赋予角色的一个重要特质,是使其常人化的一种手段。头痛与阿力的娼妓身份无关,与性别年龄无关,甚至与善恶无关。作者反复提及阿力的头痛,是在隐晦的呐喊:她不是鬼,她也是个人!有痛感,有耻感,她与常人无异。“她们也是人啊,也在娘胎里过了十个月,吃娘的奶,学会走路……她(阿力)也并不是魔鬼的化身,她因为种种原因,才之身漂流到这种地方来……”(萧萧译1962)不同于社会主流价值观对娼妓的模式化定义,樋口一叶笔下的娼妓,首先是人。是私娼制度将生活无依的女性逼进了花街柳巷,是男权社会在消费着这类女子的人权而又将她们恶魔化,这何其不公。

2 “出世”意愿

根据日本明治时代的户籍法、民法、刑法等的相关规定,女性不具有公民权,不享有继承、支配财产的权利,职业女性的概念更是无从谈起,政府大力推行的贤妻良母教育也进一步将女性的出路禁锢在走进婚姻、生育子女、依附丈夫上。所以不同于男性“立身出世”的意愿,女性通常只求夫妻和睦,只盼子女孝顺,即使身为娼妓也大抵如此。《浊流》中的无名妓女恼的是恋人又向其他年轻姑娘示好,盼的是他能回心转意,娶自己为妻,哪怕日日浆洗缝补也无妨;略上了年纪的妓女时常虚报年龄招揽生意,为的是代替酒鬼丈夫养育儿子,儿子争气就是她苟活着的意义;同作中的人妻阿初也是如此,即使丈夫流連欢场败光家业她也不离不弃,即使丈夫动辄呵斥她也软弱忍耐,直至丈夫狠心的将她和孩子扫地出门,她才真正感到绝望。女性的价值是由婚姻、配偶和子女决定的,这是明治时期的主流价值观,因此上述女性的行为在历史语境中具有充分的合理性,但樋口一叶笔下的女主人公阿力,具有超现实性。

这个十八九岁年纪、相貌姣好、广受客人追捧的欢场女子,并不想嫁为人妻。“嫁了人就不再发愁了吗?成了夫妻就能心满意足吗?”阿力时常这样说。她不愿选择普世女子的人生轨迹,不是基于贪恋浮华好逸恶劳。《浊流》中第五章的后半段,有一场看似唐突的逃离戏码。在宾客盈门的夜晚,正左右逢源唱着小曲的阿力突然放下三弦,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并非与情人约好的私奔,而是在这地狱般的地方已经透不过气了。阿力的挣扎与彷徨以及精妙的内心独白,清晰的传递出阿力对自身娼妓身份的耻辱感和对所从事的行当的厌恶。菊井楼的阿力想逃离菊井楼,不愿做花魁,羡慕普通人,却又不愿走进家庭,她想做什么呢?出世(成功,出人头地)。

在艰难的向心仪的男子朝之助坦诚过往并强调没有意愿嫁人之后,对方突然问道:“你是想出世吧?”阿力先是“一怔”,进而含混否定,当对方再追问时,便缄口不言了。笔者认为,朝之助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基于对阿力超越旁人的理解,而阿力的反应则是典型的被他人说中心事的应激反应。“出世”在明治社会几乎为男性专用,女性有此意愿本就稀奇,况且阿力还是深陷泥潭的低贱之身,不该有此奢望。所以否认是出于本能和自我保护,缄默则等于默认。之后阿力一反常态的一再留宿朝之助,更印证了这一点,这是对知音的感激和酬谢。文中,阿力不止一次提起祖父是会写方块字的,父亲是个出色的匠人,自豪之情溢于言表,这也从侧面佐证了她出世意愿的出处——家风。即使她身为女子。

一个不愿做花魁又不想为人妻的私娼,她的出世之路在哪儿呢?小说的结尾阿力仓促离世,作者貌似没有给出答案。笔者认为,这其实是樋口一叶对女性自我价值构建的一次前卫而大胆的尝试,让背负污名的娼妓拥有出世的意愿,让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女性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只是受时代、社会、经历等多重客观因素桎梏,一叶女史仅做出尝试,却未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这也使文末阿力的死成为必然。

3 必死的结局

《浊流》的终章,阿力与之前的情人源七双双死于寺庙的后山上。关于阿力的死因,小说中并未交代,先行研究中有“心中”和“無理心中”两种观点,前者认为“心中”(情死,指相爱的人相约自杀赴死)是日本恋爱小说中常见的桥段,用于烟花女子尤甚,而《浊流》本身具有戏剧文学特质,殉情说顺理成章。但笔者赞成后者——“無理心中”说,即阿力是被源七所杀。依据有三点:

其一,现场依据。“無理心中”指一方强迫另一方与自己一同自杀,多见于感情纠葛中的男方杀死女方而后自杀。小说中阿力是“从背后挨了一刀,脸上也有擦伤,还从脖子上刺进了一刀,另外还有许多伤痕。”具备抵抗伤的特征,应该是在无防备的情况下受到伤害,进而躲避反抗,后因男女体力对比悬殊被杀。而源七则是“大大方方来了个切腹自杀”。从双方死状上看,符合被迫殉情的现场特征。

其二,情感依据。阿力已经斩断与源七的过往并且结识了家境优渥相貌堂堂的理想型男子结城朝之助。既然已经“无情”,当然不会与之“殉情”。不同于娼妓刻画中常见的喜新厌旧,樋口一叶更倾向于将阿力的情感转移设置成了“弃暗投明”。源七原本有妻有子,却在菊井楼败光了家产,住进陋巷后更是自暴自弃,对妻子动辄打骂,最后将她们赶出了家门。这是一个典型的缺乏自制力的失败的男性形象。如果说源七代表阴暗、暴力、过往的话,朝之助则代表光明、希望和未来。他温柔,真诚,对阿力疼惜,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理解阿力“出世”的意愿。他的出现,对阿力来说,甚至像是精神层面的救世主。二九年华的不齿自己娼妓身份却对出世满怀期冀的女子,遇到了情投意合的完美的男性,已经接近光明的阿力怎么会自愿重返黑暗走进死亡呢。

其三,逻辑依据。正如笔者在第一章中所述,樋口一叶在《浊流》中运用各种方式或直接或间接的一再强调,娼妓也是人。这种行当存在本身,就是男权傲慢和无理的证据。无数个源七这样的男性,出于私欲将一无所有的女性赶进妓馆关进酒肆让她们为娼为妓,他们践踏女性的自尊消费女性的身體,挥霍无度散尽家财之后又要责怪娼妓是索命的恶鬼,殊不知让香花成为毒草的正是他们自己。污名化女性还不够,至上的男权还要带着她们去死。死去的阿力背负着樋口一叶对女性自我价值建构的尝试,在性别是原罪的时代和国度,让娼妓有人权、赋予社会底层女性出世意愿太过惊世骇俗,无法实现,只能被扼杀。所以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中妓女为情私奔、自杀的常见结局,阿力是被源七所杀的受害者,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这才符合作者批判社会现实的思路和逻辑。笔者认为,非典型性娼妓阿力的被杀是作者对明治社会无声的控诉,阿力的一生也是同时代无数死去或者生不如死的社会底层女性的墓志铭。

4 结语

“观察有灵、文字有神,天才至高,超绝一世。只是其来何迟,其去何早”,这是老一辈翻译家周作人对樋口一叶其人其文的评价。这位24岁就英年早逝的天才作家,既是日本首位职业女作家,又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早期开拓者,一叶文学对日本近现代文学,尤其是对女性文学、女性觉醒的引领和指导作用毋庸置疑。

樋口一叶在生命晚期将目光投向一个与社会主流文化无缘的女性群体——娼妓。有别于其他文学作品中娼妓的模式化形象,一叶笔下的阿力具有普世女性的情感和伤痛,具有超越性别和时代的出世意愿,也背负着被男权社会扼杀的既定命运。这种非典型性娼妓形象的塑造,再次印证了樋口一叶的女性主体意识,是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女权意识和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它鲜见思想观念层面的口号和呼吁,是以救赎为目的的女性价值多样性的尝试,是立足女性群体的无差别的关怀,具有残酷却真实的现实烙印。

注释:

本论文中对小说《浊流》的原文引用均出自参考文献[1]萧萧的译本。

参考文献

[1]萧萧译.樋口一叶选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関良一.樋口一葉考証と試論[M].有精堂,1970.

[3]前田愛.樋口一葉の世界[M].平凡社,1978.

[4]徐琼.樋口一叶及其作品研究[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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