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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意向与伦理思辨:卡米拉·夏姆斯的文学介入
——以《战火家园》为例

2022-12-28黄诗海

泉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卡米拉玛特战火

黄诗海

(泉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值得注意的是,《战火家园》引发了国外学界对英国穆斯林的讨论。钱伯斯认为,小说展示的是经常被忽视的人的声音,通过文本和声音来挖掘话语背后的象征意义[1];艾哈迈德认为,小说通过塑造差异化的英国穆斯林形象,让读者反思自身对英国穆斯林的传统印象,在阅读的过程中建构对这种差异的支持[2];班纳吉则从政治的视角解读关于英国穆斯林的身份和权利[3];大多数学者将《战火家园》视为“现实的政治小说”[4],从政治的角度考量英国穆斯林的社会处境,“以消极的方式利用政治是对社会造成分裂和破坏的原因”[5]。可见,国外学者关于《战火家园》的观点无疑是对小说政治主题的准确把握,是对作家洞察时代问题能力的高度肯定。相比之下,我国学术界对卡米拉·夏姆斯的关注甚少,关于《战火家园》的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其文本意义的生成性和多样性有待进一步挖掘。笔者认为,《战火家园》不仅是对英国穆斯林在当代社会处境的描述,更是作者对社会与政治伦理的表达,作者将现实感受、叙事活动和伦理意识有机结合,建构起叙事与伦理之间的张力。

一、政治意向

《战火家园》开篇描写了伊丝玛离开伦敦前往美国马萨诸塞州攻读博士学位时在机场遭受海关质询的场景。护照、国籍、公民身份等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条重要线索。这条线索与卡米拉·夏姆斯对“无国籍状态以及剥夺公民护照”的做法产生的兴趣密切相关。“不管是写历史,还是写未来,作家的立足点必定是他(她)生活的当下”[6]。现实生活中,卡米拉本身一直致力于英国公民身份的申请,最终在《战火家园》出版前获得了该身份。公民身份到底是一种特权还是一种权利,自然成为卡米拉关注和思考的重点。因此,《战火家园》并未脱离创作主体的社会生活,而是卡米拉·夏姆斯以个人经验起笔,借文学创作表达政治意向,试图使作品同构现实并超越其上,从而实现文学介入社会的政治功能。

公民权是卡米拉·夏姆斯首先关注的重要命题。在《战火家园》中,英国内政大臣卡拉玛特反复强调,“公民权为特权,而非权利或与生俱来的权利”[7]198。帕尔维兹本来拥有英国和巴基斯坦双重国籍,因为离开英国前往拉卡加入IS组织,遭受枪杀后,其英国公民身份被卡拉玛特行使权力撤销,遗体不得运回英国。安妮卡(拥有双重国籍,双胞胎中的妹妹)向英国政府请求无果后,不顾伊丝玛(双胞胎中的姐姐)的反对,设法联络多方力量准备亲自将弟弟的遗体运送至母国巴基斯坦。但是,在准备去找寻弟弟尸体时,安妮卡的英国护照被安全部门没收了,虽然她的公民权没有被剥夺,却成了“英国之外的英国人”[7]230。因此,关于“特权与权利”的话语之争就成为小说人物交往与冲突的源头之一。

哈贝马斯认为,社会的矛盾与冲突产生于被歪曲的或不合理的交往行为,资本主义社会弊病的症结“在于日益官僚化的行政机构”[8]368。国家、制度(经济与行政)对交往者的生活世界进行干预,限制或控制了主体的交往,造成了矛盾与冲突。《战火家园》中,伊丝玛的老师希拉讲到2005年英国政府颁布的“控制令”时,认为这条反恐怖主义法案限制个人自由,“颠覆了英国法律长达790年的先例”[7]38。伊丝玛与老师辩论后,写了“关于反恐战争产生的社会学影响”一文。这一细节验证了卡米拉·夏姆斯在历时性与共时性这两个维度中对国家律法与社会生活进行的考量。作为一名历经多年申请最终才获得英国公民身份的巴基斯坦移民,卡米拉·夏姆斯密切关注着英国国籍法的内容变化以及如何适用于双重国籍的公民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她发现公民身份是人的一项合法权利,而非需要努力获取的特权,指出“如果你是这样的公民,它就是一种权利;如果你是那样的公民,它就是一种特权”这一说法的错误之处[9]。通过考察过往10年英国在移民和公民身份政策方面的变化情况,卡米拉发现结果“非常可怕,太恐怖了”。但是,政策的变化几乎没有被报道,或者仅仅被报道为一件小事,而这样的政策又影响着人们的社会生活。同时,脱欧公投后,很多人大谈是否应该多拿本爱尔兰或德国护照,却鲜有人知道:即使拥有双重国籍,内政大臣仍然可以以威胁国家为由行使权力夺走他们的英国护照或英国公民身份。

小说中,内政大臣卡拉玛特强调:“要判断一个人是否有资格成为公民,应该将其行为作为依据,而非他碰巧出生的地点。”[7]230现实中,英国前内政大臣陆克文(Amber Rudd)和前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都曾经行使过这样的特权。特雷莎·梅担任内政大臣期间,甚至“想要将这个法律范围扩大到可以取消任何人的英国公民身份,无论他们是否拥有双重国籍,但是这样做会导致无国籍状态的发生,她的想法也因此被阻止了”[9]。国家和制度的干预造成的某种紧张,令卡米拉·夏姆斯时刻关注和探索个人的命运、社会的变迁问题,并在小说中讨论和表述社会的声音,从而建构并拓展了当代英国社会的政治文化空间。

小说不仅关乎虚构世界的描述,也关乎现实世界的改变。以伊格尔顿和米勒为首的当代英美批评界将“文学视作一种以言做事的实践行为,而且还从实践论的角度对文学的性质、功能、结构形态作出全新的阐发界定,提出全新的看法”[10]。伊格尔顿认为,操演性是文学叙事的核心特征。文学叙事实际上是一种言语行为,“小说通过诉说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小说的话语行为本身赋予了小说以真实性,且能够对现实产生切实的影响”[11]131-132。值得注意的是,卡米拉·夏姆斯充满诘问的书写俨然成了英国社会政治演变的剧本。小说出版后,巴基斯坦移民赛义德·贾维德(Sajid Javid)于2018年4月被英国政府任命为内政大臣。女性小说奖的评委会主席莎拉·桑兹(Sarah Sands)因此高度赞扬《战火家园》“叹为观止的预见能力”。

令人惊讶的是,《战火家园》的想象情节在英国社会的现实中进一步上演和发酵。2021年,英国最高法院审理圣战新娘贝居姆(Shamima Begum)案件时,就引发一场关于英国公民身份的激烈辩论。贝居姆15岁离开英国前往伊斯兰国加入恐怖组织,后来申请回归英国。最高法院表示,贝居姆行为对国家安全构成威胁,并根据1981年的《英国国籍法》取消贝居姆的英国国籍。同时,法院声称,贝居姆的父母是孟加拉人,她可以申请加入孟加拉国。社会人士认为,英国政府在本国公民成为恐怖分子后将其扔给其他国家的做法是推卸责任。关于这一点,卡米拉·夏姆斯在《战火家园》中就有充分的讨论。譬如,艾蒙对身为内政大臣的父亲提出质询,“一个政府,在公民做了我们不喜欢的事情时,就把他送到别的国家去。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连自己的问题都处理不了?”[7]217-218英国民权组织认为,政府随意撤销一个人的国籍使其陷入危险境地的做法是非法的。对此,《战火家园》也有描述,小说藉由媒体报道的形式转述了人权组织Liberty的声明,“为保障权利而剥夺权利的做法拉低了新下限。对于潜在的恐怖分子撒手不管是一种危险的短视行为,剥夺国籍是专制者的工具,绝非民主手段。”[7]198

现实社会生活印证了《战火家园》关于“帕尔维兹英国公民身份和安妮卡对公正的诉求”的讨论,彰显出卡米拉·夏姆斯非凡的政治洞见。其中,她关于“公民身份到底是一种特权,还是一种权利”的探询激发了社会不同层面的回应。2021年2月,贝居姆案也引发社会的争论。支持者认为,禁止贝居姆入境是基于保护英国人民的利益考虑;批评者则认为,即使是罪犯,公民权利也不应被剥夺,而应被保护。英国社会舆论中的这些争议,实际上表达了人们对现状的理解和对未来的思考及隐忧,也回应了卡米拉·夏姆斯在《战火家园》中触及的关键问题,“公民身份到底是一种特权,还是一种普遍权利?”“公民身份究竟是与生俱来即可获得,还是要求个体必须按照国家设定的价值观和特定方式证明自己?”

国家与制度造成个人和时代的困境无疑是卡米拉·夏姆斯思考的议题。伊莱·罗纳认为,文学叙事的创造力在于“生成性究竟如何在整个内在性的平面内横贯写作过程并影响写作事件”[12]157。现实对《战火家园》的印证,既解释了其何以诞生,又映射了其何以介入社会。当然,预言并不是卡米拉·夏姆斯的目的,也不是《战火家园》的核心。小说的核心在于:在时代洪流中,英国社会和政府该作何选择。在这个意义上,《战火家园》蕴含了卡米拉·夏姆斯的政治洞察和精确诊断,启迪读者对社会的思考,实现了作家文学叙事的政治意向。

二、当代语境的悲剧生成

卡米拉·夏姆斯用小说叙事而非戏剧形式呈现《安提戈涅》的当代性。《战火家园》以古希腊悲剧《安提戈涅》为故事蓝本,将古老而又严肃的主题搬上现代舞台,小说以人性化的方式讲述一场现代悲剧。卷首题记“我们所爱的人……是这个国家的敌人”,正是讲述《战火家园》悲剧的核心。就像家庭伦理和城邦政治的冲突构成索福克勒斯《安提戈涅》的核心要义一样,亲人成了他(她)所在国家的敌人,这个人应该作何选择,是两难的问题。与《安提戈涅》不同的是,近年来,移民危机、英国脱欧、反恐、恐伊症等成了英国公共政治生活的热门话题。这些话题反映了英国当代社会的种种矛盾与症结,现代语境下的英国社会理解的“国家的敌人”就显得更加复杂多义。

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认为,悲剧主要是“激起怜悯和恐惧,从而导致这些情感的净化”[13]26。其基本原则是“通过模仿和我们类似的普通人”实现这个基本功能[14]。《战火家园》饱含强烈的时代感和生活感。故事围绕从巴基斯坦移民到伦敦的两个家庭的主要人物而展开,同构出现实社会中个体生命的体验、困惑与追求。来自穆斯林家庭的帕尔维兹加入圣战组织,“我们所爱的人”由此成了“这个国家的敌人”。这个古老的主题化身为当代政治生活的议题,至今依然是现代文明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在这个移民家庭里,两个姐姐对弟弟帕尔维兹的行为作出迥异的选择:伊丝玛将弟弟行为报告给国家安全部门,而安妮卡却竭力想帮助弟弟回家。为此,安妮卡刻意接近内政大臣卡拉玛特的儿子艾蒙,并与卡拉玛特对抗。在姐弟3 人的内心中,谁是谁的“敌人”?“国家”是谁的国家?在曾经充满亲情的家庭里,伊丝玛因告发弟弟而成了家庭的敌人或叛徒,她的妥协和身为穆斯林却越来越“白”的倾向,昭示她就是弟弟妹妹所指责的“精神上的西方人”,也是帕尔维兹加入的哈里发国的“敌人”。安妮卡由于对弟弟的维护而被西方社会和媒体认定为恐怖分子的“共犯”,她接近艾蒙是为了对他洗脑以说服手握重权的父亲帮助恐怖分子回到英国。帕尔维兹发现自己加入恐怖组织是受蛊惑而想回家,却在伊斯坦布尔的英国大使馆前惨遭杀害。发现被骗后,帕尔维兹的纠结与煎熬以及对家庭的向往与眷念,这些都得不到任何的理解。在西方主流社会的眼中,帕尔维兹只是一个怀有敌意的恐怖分子。内政大臣卡拉玛特拒绝帕尔维兹回国,行使权力废除他的英国公民权,又拒绝了安妮卡运送弟弟遗体回英国的请求。《战火家园》映射了在西方主流媒体确立和宣传的绝对标签下,西方和伊斯兰是对立的两面,个体只能在西方和伊斯兰之间作出选择。出身于少数族裔同样是穆斯林的卡拉玛特,当上内政大臣前后判若两人。作为内政大臣的他,主张限制甚至剥夺移民的一些权利,“把垃圾都扔出去,保持不列颠的洁净”[7]219。安妮卡不顾一切前往巴基斯坦,护照因此被没收,虽然英国公民权没有被剥夺,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重新办理护照,最终无法回到英国,成了“英国之外的英国人”[7]230,悲剧最终也以安妮卡和艾蒙在巴基斯坦死亡收尾。《战火家园》描绘了当代英国甚至是西方政治生活的图景,涉及移民、英国穆斯林、恐怖分子、公民权等话题。小说揭示的是:西方社会的政治渲染与媒体宣传形成的隔阂造成了反恐时代下少数族裔的身份困惑以及家庭伦理与政治律法的冲突。

亚里士多德认为,安提戈涅与国王克瑞翁的冲突,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家庭与城邦的冲突,“‘共同法律’与‘特殊法律’、自然正义与习俗正义的冲突”[15]。黑格尔对此作进一步阐释,安提戈涅代表的是家庭伦理,克瑞翁代表的则是城邦政治,他们分别代表不同的价值理念,两种理念基于不同的立场又有各自的合理性,他们的矛盾是造成悲剧冲突的根源。《战火家园》中,安妮卡恰似安提戈涅,内政大臣卡拉玛特则像国王克瑞翁,他们各自代表的价值理念冲突正是小说故事的悲剧根源。《战火家园》分别从伊丝玛、艾蒙、帕尔维兹、安妮卡、卡拉玛特的视角来讲述5个相对独立故事,象征着他们之间的隔阂。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不断更新故事,既了解小说人物之间困惑、误会、冲突的本源,又理解小说人物作出愚蠢的决定和行动的原因。帕尔维兹加入圣战组织并非对英国的不满,而是归属感问题及其对父亲的好奇。安妮卡想帮助弟弟回家,源于家人间无条件的爱。姐姐伊丝玛举报弟弟,仅仅出于对自身和家人的保护,“为了我们……我们决不能让政府质疑我们的忠诚”[7]42。卡拉玛特出于自身利益而远离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以维护国家安全的名义剥夺帕尔维兹的英国国籍和拒绝安妮卡运送弟弟遗体回国,则合法合理。《战火家园》通过叙事视角的转换,展示不同立场的合理性,有力地印证了黑格尔对悲剧本质的认识,“悲剧冲突就是两种同样合理又都不尽合理的‘普遍力量’的对立冲突,于是,永恒的真理借悲剧人物的毁灭而得到伸张”[14]。

通过悲剧核心的确立、情节发展的构思和叙事视角的转换,卡米拉·夏姆斯把握了悲剧的基本原则和本质特征,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这一古希腊悲剧融入当代语境。《战火家园》蕴含卡米拉·夏姆斯深层的洞察力、丰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政治意蕴,藉由文学叙事的创造力,激发了读者对家庭与政治、个体与社会等方面的理性思考。

三、伦理思辨

《战火家园》中,两个家庭人物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故事的主要伦理关系。在黑格尔看来,家庭中存在着3种伦理关系:丈夫—妻子,父母—子女,兄(姐)—弟(妹)。这3种关系并非处于同等重要的地位。其中,手足关系最为特殊。《安提戈涅》一文中,关于“安提戈涅明知违背国王法令就要埋葬兄长波吕尼刻斯”这一悲壮举动,黑格尔作出这样的解释:夫妻关系不是在它自身中而是在子女中得到实现,夫妻关系本身就是由这种他者形成的,并在这种他者(子女)的形成中消逝;亲子关系则相反,在这种关系中,子女在他者(父母)的消逝中形成,成长为自为的存在。上述两种关系是彼此过渡的,至于手足关系则是一种彼此毫无混淆的关系。他们同出一脉,但彼此独立。手足关系中的两性既不像夫妻那样彼此欲求,他们实现自为的存在也不依靠对方……正是这种起源上的亲密与成长后的独立,导致了弟兄的死亡,成为姐妹无可弥补的损失。因此,姐妹对弟兄的义务是最高的义务[14]。

对此,卡米拉·夏姆斯在《战火家园》中的叙述似乎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佐证。安妮卡可以接受家庭关系中任何一个人的死亡,唯独不知道如何接受弟弟帕尔维兹的死亡。半瘫痪祖父的离去对她而言是阶段性的,母亲的突然倒地犹如晴天霹雳,祖母的肿瘤良性却因车祸丧生,从未露面的父亲在他们未谙世事时就已去世。造化弄人,这对孪生姐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悲伤。然而,失去孪生弟弟的安妮卡,再也无法像往常一样听到帕尔维兹的脚步声和欢声笑语,再也无法从镜子里看着他的眼睛回望自己。帕尔维兹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是愤怒而不是悲伤,她把这种愤怒捧在胸口,哺育着它。面对同样是圣战分子的父亲与弟弟,安妮卡对姐姐伊丝玛宣称:“帕尔维兹不是爸爸。他是我的孪生弟弟,他就是我!”[7]42安妮卡为什么将姐弟关系看得如此特殊,甚至将其置于父女关系之上?与其说是卡米拉·夏姆斯欲借安妮卡之口强调姐弟情深的家庭关系,不如说是她提出了一个家庭伦理关系中亟待社会思考和解答的问题:手足关系是否如黑格尔所说的——最为特殊的家庭伦理关系?倘若将这个有关家庭伦理关系的问题置于其他语境中,会不会得到《战火家园》同等层次的理解和同情?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谈到,“自然的伦理精神的基本环节是家庭”[16]6-7。但是,帕尔维兹对安妮卡的伦理价值果真像波吕尼刻斯之于安提戈涅那样独一无二吗?这个独特的伦理价值,它能代表理想的家庭伦理而让安妮卡与卡拉玛特所代表的黑格尔所称的“人的法律”相抗争,并导致她一意孤行、飞蛾扑火般前往巴基斯坦接弟弟的遗体回家的理由吗?如果从拉康精神分析的伦理学视角出发来解读安妮卡这个角色,势必能发现安妮卡另一方面的非凡之美。传统伦理学强调的是,主体要约束和压抑欲望,才能实现共同体的善。拉康精神分析伦理学则提供了一种与之相反的伦理判断,“你按照你内心深处的欲望行动了吗?”[17]314他认为,欲望应该突破法则的种种束缚,终极目标不是共同体的善。《战火家园》呈现了拉康对欲望最深刻的思考——死亡欲望。死亡欲望在安妮卡的行为中表现得极为纯粹:她的决心。尽管在姐姐伊斯玛看来,弟弟的遗体只是一具躯壳。但她坚信,“把海螺的壳贴在耳边,你还能听到来自大海的声音”[7]196;她的行动,尽管内政大臣卡拉玛特不同意她将弟弟的遗体运回英国,姐姐伊丝玛也认为做不到,但她决不妥协,执着前往巴基斯坦;她的承受,她不仅被恶言相向和诽谤中伤,甚至因护照被安全部门没收而与弟弟一样不能回英国;她的哀悼,从过去到现在,从摇篮到坟墓,那个能和她说“永远”的弟弟永远地离去了;她的死亡,她无所畏惧地跑向腰间被绑上炸弹的艾蒙,美丽而安宁。世俗社会所考虑的利害关系,哪怕是生命的毁灭,都已经不是安妮卡所考虑的。一意孤行、向死而生的安妮卡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美”的能指。可以说,安妮卡的非凡之美在于:她的行为是一种自由意志,具备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她无意识地履行精神分析学而不是家庭伦理意义上的伦理义务。

《战火家园》中,安妮卡决绝的行为印证了拉康对悲剧的理解,“悲剧中的净化不是让人为了幸福而净化自己真实的欲望,而是将一切压抑真实欲望的利害计较净化掉”[14]。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悲剧,就能理解在这出悲剧中受到净化的卡拉玛特。面对安妮卡、艾蒙、伊斯玛请求对帕尔维兹的帮助,卡拉玛特坚决拒绝,坚持认为他是遵照法律行事,是基于正确的决断力和执行力。对他而言,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然而,拉康说过,“善不能包揽无遗地统治一切,而它所不能包揽的东西,其命中注定的结果就在悲剧中向我们显示了出来”[17]259。拉康向我们传达了他的思考,“任何法律,任何象征命令都不可能是绝对的;对法律的绝对服从必然会反转成为欲望本身”[14]。表面上看,卡拉玛特拒绝帕尔维兹生前回家和死后遗体回家,是由于对国家法律的执着和对国家利益绝对无限的坚持。实际上,他妄想将国家利益置于至高无上的高度是出于个人私怨欲望的执着。直到妻子泰莉指责他把一个只想为弟弟争取墓穴的伤心孩子拔高到敌人的程度而奉劝他要有点人性以及看清儿子艾蒙被极尽腐烂的恐怖包围乃至失去儿子的过程时,他终于承认了心碎、无助和痛苦的感觉。于是,他的灵魂在悲剧中得到了净化。

传统的伦理学习惯将善和快乐建立关联,认为主体的欲望应该让位给“大他者”的快乐。精神分析学认为,突破一切去实现主体欲望的最终目标就是最高的伦理法则。安妮卡遵照并实现了纯粹的欲望,符合拉康精神分析的伦理学思考。然而,一旦冲破限度,主体就会从快乐进入痛苦之地。在拉康看来,伦理学的核心是痛苦而不是快乐。在精神分析的伦理学视域下,卡拉玛特的悲剧在于他妄想再一次杀死已经死去的敌人,他执行的恰恰是彻底毁灭敌人的自身欲望而非国家法律。卡拉玛特的悲剧和安妮卡的非凡之美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悲剧深刻的伦理学意义。应该看到,“随着现代法律的形成,道德性与正当性也分离开来,并带来了自身的问题:正当性领域就其整体而言需要一种实践的论证。法律领域一方面和道德无关,另一方面又要求权利伙伴服从法则,并面向一种建立在原则基础上的道德”[18]325。《战火家园》作为卡米拉·夏姆斯书写当代语境下的悲剧,其伦理意义是开放的,充满多样性、可能性。其影射当代英国的伦理困境,为我们提供一个观察英国社会和进行伦理思辨的窗口。

四、结语

卡米拉·夏姆斯在小说中建立起个人命运和国家制度、家庭伦理和政治话语之间有机的联系,将国家、国籍、公民权等重磅概念植入日常生活。《战火家园》“超越了虚构小说和非虚构小说,把不同的历史时期、地理位置和政治背景结合起来,同时始终把重点牢牢地放在人的身上”[1],充满了个体生命体验的纹理。现实印证了《战火家园》的预见性,也印证了卡米拉·夏姆斯文学叙事的创造力:将古希腊悲剧融入当代语境,表达了政治意向,启迪伦理思辨,凸显出文学映射现实、介入社会的力量与价值。因此,卡米拉·夏姆斯饱含伦理意识的叙事活动和充满理性意识的行动诉求,不仅是一种象征行为和政治寓言,更是一种价值行为和伦理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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