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体与女英雄形象审美新质研究
——以《女勇士》为例
2022-12-28林思丞
林思丞
(桂林学院,广西桂林 541000)
1976年《女勇士》出版,当年即获得美国全国书评界非小说奖 (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Nonfiction)。据统计,截至1991年,该书在美国的销售量就已高达450 000 册[1]。直到谭恩美的《喜福会》(The Joy Luck Club,1989) 出版时,《女勇士》还在平装书的畅销榜上。《女勇士》不但拥有广阔的读者市场,还获得批评界、学术界的青睐,自出版后它成为美国学术刊物和学术会议讨论最多的亚裔文本,出现在大学课程中,被列入博士考试的必读书目,连美国高中也讲授她的作品。芳塞卡 (Anthony J.Fonseca) 评价女勇士作者汤亭亭是20 世纪的亚裔美国作家中“最有影响力的亚洲人”[2]。汤亭亭的成名作《女勇士》受到学术界和大众读者的共同青睐,与20 世纪的社会、文学等场域有着密切关联。反观同为畅销作家的谭恩美,其《喜福会》虽然进入了主流文化,却未能进入学术界的视野。谭恩美在商业上更为知名,但汤亭亭无疑获得了更多评论界的好评,在亚裔美国人圈子里,汤亭亭是当今美国大学里被教授得最多的在世作家。
由于文学书写和文学研究两者均脱离不了具体的文本环境与社会文化,所以,具体的文学研究也离不开相关要素的关联性考察,并且需要理论的介入[3]。文学研究亦不能脱离文本。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融合了文学内外部的研究,既关注文本与社会场域、文学场域等的外部宏观关系,也提出立足于个人的惯习、场域自主性对文本的影响。在前人研究中,涉及汤亭亭创作与场域关系的主要有Rachel Lee(1999),Les lie Bow (2001)和Sally Keenan (2000) 等人的研究,但以上学者主要论及汤亭亭对亚裔美国女性主义的贡献。将其写作与场域关联的论文也较少以《女勇士》为研究对象,而是集中于她的其他作品。因此,该文试图将布尔迪厄的社会学理论运用于文学文本研究,探究《女勇士》创作与场域权力、自主性和惯习的关系,以及文本的文体和形象审美新质。
1 文体与花木兰形象新质
20 世纪70年代的美国华裔文学和女性主义文学共同组成《女勇士》的文学场域。美国华裔文学深受政治场域的影响,在经历60年代经民权运动、反越战、美国的统一性等事件后,华人被重新认识,美国华裔文学创作具有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20 世纪七八十年代是美国华裔文学的转型期和觉醒期,是美国华裔文学走向成熟和繁荣的一个重要阶段[4]。女性主义文学方面,这一时期有色人种女性主义运动开始挑战主流女性主义,于是类似《女勇士》的种族女性主义文本也获得白人女性主义读者的关注与重视,一种双向的交流开始发生。赵毅衡教授曾指出,西方的文学场(批评界,读书界,学院)在一个中国作家那里的阅读期待域,既特殊又窄小[5]。中国作家在应对西方文学“接受焦虑”时,或有意无意迎合文学场的期待域;或努力避开接受定势,追求出乎意料的新颖题材。汤亭亭的应对方式可谓两种兼具,一方面,她接受出版商的建议,将小说以传记形式出版,因为自传文体符合西方主流的审美需求, 符合社会和文学场域以纪实性文体再现族裔文化的期待视野,自传形式和华裔主题的书写可以顺利引起主流社会的关注。另一方面,汤亭亭的文体并不拘泥于自传形式,而是一种融合了小说、神话、自传和回忆录等多种文体元素的新型文体。汤亭亭会在叙事中插入或排除特定的读者群体,由此创造出新的文体。
黄秀玲(Sau-ling C. Wong)指出,花木兰形象在中国文学中获得了一种传统的主题地位 (the status of a topos),但汤亭亭的版本另辟蹊径,故事不以花木兰替父从军开始,而是以两位长者对她的训练开始。女长者认为她要学的第一件事是“如何保持沉默”[6]。花木兰的训练“从黎明开始一直到天黑结束”,她不仅要学习武艺,还要修炼自己的心胸。黄秀玲认为,整个故事的叙述与传统版本不同,没有强调花木兰作为女勇士所应经历的战斗与艰难,而训练的一部分也是考验她作为女孩的一种耐力测试。学成后的女英雄在战争中以女性身份和男人一样攻城掠地,剿灭敌人,但她的女性气质从未消退,当花木兰穿上男装,或是与丈夫见面时,人们或丈夫对她的评价都是“漂亮”。花木兰在行军途中怀孕并带着胎儿上阵杀敌,她的女性身份得到不断强调。整个《白虎》一章是以一种神话和非自然主义(non-naturalistic)的方式发挥作用的,在神话模式与自传模式的视角切换之间,作者没有改变叙述人称,一直用“我”进行叙事。因而这里的“我”并不仅指花木兰,而是包含了所有实际的以及神话的女性形象,这些形象占据了舞台中心。在某种程度上,有时甚至连同汤亭亭的身影也从视线中消失了。而作为“我”的叙事主体花木兰,获得了一种女孩共有的兼具隐忍和勇敢的特质,但她也拥有理想中的男性力量和女性耐力。
主流社会具有将华裔作家视为本族文化代言人的期待,而汤亭亭的创新可视为对这一期待的对抗。这体现布尔迪厄场域自主性,即高度分化的社会中具有相对自主的社会的微观世界(microcosm)[7]。这一微观世界具有特殊性且不可简约,所以集体意识让位于个体意识。因此,汤亭亭可以超越原有的集体意识中对自传的认识,在《女勇士》中加入现代的超现实主义并置(surreal juxtaposition)[8],实现文体的创新。汤亭亭将花木兰与文本现实世界的“我”并置,使得虚构的木兰形象与“我”形成了共生内涵。然而她的故事力量不仅来源于虚构,还来源于神话或寓言,比如,岳飞刻字的故事,是为了把他的力量给女性。汤亭亭的花木兰最终找到皇帝,砍了他的脑袋,这与传统的花木兰以忠孝为要义的形象大相径庭,而这一越轨行为在叙述中被赋予了中心意义,让现实中的“我”以华裔美国女性的身份从花木兰的形象中获取勇士力量。神话故事中的花木兰形象是“我”在现实世界的榜样,“我”希望成长为一名女勇士,而不是像母亲所说,成长为一名妻子和奴隶。可以看到,作为美国华裔女子的“我”,在努力调和矛盾的女性气质和身份的过程中,时常以女英雄花木兰为参照和榜样。
2 文体与无名姑妈形象新质建构
鲁斯克 (Lauren Rusk) 认为,汤亭亭说故事(talk-story)的风格,和重新创造富有想象力的生活的整个方法,将其与她祖先的集体生活联系在一起,进而将其与一般女性的地位联系在一起[9]。她指出了汤亭亭故事中的一种女性的集体主义。这种集体主义意识是“惯习”(habitus)的起源,惯习是指持久的、可转换的潜在行为倾向系统,是一些有结构的结构,倾向于作为促结构化的结构发挥作用。惯习内化于行动者主体(作家)的意识中,又不被主体意识到。具体而言,汤亭亭的惯习来源于她作为主体的生存环境影响,如在伯克利的学术生涯,因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政治活动特别活跃,在此期间,她也有机会参与并对种族、和平主义等运动感兴趣。此外,作家本人长期对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和社会责任理论关注,因而女性主义部分思想内化为惯习,由此生成个人或集体的实践活动。
汤亭亭的青春期故事以无名女人性堕落的故事为开端,这一开端以年轻的木兰努力界定自己的性和性别身份为背景。《无名女人》一章特别强调了无名女子所经受的暴行、肉体上和情感上的折磨。叙述者“我”对姑姑,也即无名女人充满同情和理解,并认为她不可能是“不顾一切追求男欢女爱的孤独的多情种”。对于姑姑的遭遇,“我”并不归结为她的堕落,而是因为女性在旧中国没有过多的选择。对于无名女人因背叛家庭而失去名声的事实,“我” 呈现出一种反向态度,否认姑姑是堕落的人,并将姑姑称为“我”的前辈。无名姑姑与叙述者“我”联系紧密,《无名女人》 一章结束时,我感到“姑姑的亡灵纠缠着我——她的魂附在我身上”,而在《白虎》 一章中,“有位红发女巫对我说,有一个在遥远国度死去的姑娘一直缠着我。如果承认她的存在,她的鬼魂就会帮助我”。《女勇士》是“回忆录(memoir)”,但她的叙述使一系列的回忆和故事——说故事——得以松散地排列和粗略地组合在一起。这种说故事的方式模糊了事实和纯粹虚构之间的区别,让回忆录呈现虚构特质。无名女人的故事从字面上和比喻上打开了家庭档案,而家庭历史的调查由此引发了年轻的汤亭亭的持续努力,也只有通过对无名姑姑的亲身经历的认同,汤亭亭才能进入她自己的故事,并在文本中从对立的角度进行复述。
怀特(Barbara White)在研究中发现,美国现代作家波特(Katherine Anne Porter)的短篇小说《老人》(Old Mortality,1938),在情节上与《女勇士》类似,两个文本在视角上也趋同。该小说讲述的是年轻女孩Miranda 重构其名誉扫地的姑姑的故事,她的姑姑Eva,实际上既有能力又有热情,是一名拉丁语教师兼妇女参政论者,最终米兰达深深爱戴她的姑姑,并感谢她对于压迫的反抗和对女性事业的支持。无名女人所代表的故事文本与美国文学中的文本进行了互文,互文性赋予故事新的内涵。华人女性故事与美国文学文本的融合,将无名女人的角色形象个例转化为反抗男性压迫的女性集体形象。作者又以无名女人的沉默喻指华人的失声,因此,在叙述者“我”眼中,姑姑这一人物被赋予族裔和女性先驱的双重身份,是“我”的前辈,成为“我”想象中的女英雄形象。
3 审美新质的意义
汤亭亭认为标准的自传都是外在的东西,缺乏个人的内心生活及其丰富性[10],而《女勇士》是一种新文体,她将这种新的自传体形式看作是一种“使命”,因为它能真实地反映女性的内心生活。汤亭亭的自传文体创新源于文学场域和社会场域的影响,反对刻板印象和偏好,是很多关于华裔美国女性的写作特点。汤亭亭认为,这种创新有益于美国华裔文学的发展,这种方式对少数族裔来说尤其重要,因为少数族裔总是处于消失的边缘。实际上,在近代女性主义思想史上,尤其是在20 世纪70年代末和20 世纪80年代初的分水岭时期,也占有重要地位。彼时许多主流女性主义思想家开始意识到(或至少已经意识到)她们的一些传统参照框架是狭隘的,承认性别问题不能与种族、阶级和文化问题分开。
《女勇士》 的故事关注女性主义,成为史密斯(Sidonie Smith) 等人所称的文本写作疗法(scriptotherapy),即讲述和理解女性的斗争创伤性、表征及经验。她的文体和形象创新是以上一代的女性经历作为基础,与“我”的人生紧密相连,并将故事中所有人物进行关联。尽管上一代女性有的是“创伤性的经历,但它授权了一个更好的未来”[11]。汤亭亭的写作,正如她自己所说,是关于人如何“生活”或“打破沉默”“相互理解”等[10],也即她的《女勇士》并非关注个体经验,而是集体经验。正如林英敏在1989年美国亚裔学会年会上指出,被主流文化接受的族裔作家往往以耀眼夺目、 令人折服的艺术风格表达了严肃的、困扰性的社会问题,这是她们的写作之所以征服读者的主要原因[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