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茶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
——以《茶经》为例
2022-12-22刘晓萍
刘晓萍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6;安徽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026
中国茶文化的核心精神“清、静、俭、和”从哲学到伦理都系统体现了中华文化的理念。中国茶书作为文化理念的记录载体,其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传播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主要路径之一,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文化对外传播的历史进程记录者。本文以《茶经》为例,梳理其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传播轨迹,探寻译介活动对文化传播的推动,以期为中国茶书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传播提供借鉴,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中国茶文化在海外的影响力和接受度,助力以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登陆世界文明舞台,彰显民族文化自信。
1 《茶经》简介
唐代陆羽(733—804)开创了为茶“著书立学”的先河,撰写了世界上第一部茶学著作——《茶经》,该书融不朽的茶学专著与经典的文学作品于一身,后世常冠以“茶的百科全书”之称。《茶经》与日本高僧荣西和尚的《吃茶养生记》、美国学者威廉·乌克斯(William Ukers)的《茶叶全书》(All About Tea)一起被并称为“世界三大经典茶书”。《茶经》全书共10章,分为上、中、下3卷,计7 000余字,语言洗炼、质朴,术道并茂,堪称一绝。
作为茶学典籍的开山之作,《茶经》最早向人们介绍了茶科学、功能和文化等知识,全书涵盖了茶学、植物学、中药学、水文学、生态学和民俗学等多个学科,基本呈现出了“茶文化学”的雏形。《茶经》不但在中国家喻户晓,而且通过译介传播到了多个国家和地区,可谓“芳冠六清,香溢五洲”,是中国茶文化对外传播的重要文本载体之一。
2 早期《茶经》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接受
由于历史原因,早期的《茶经》译介工作多由他国译者完成且无完整译本,由于文化背景的不同导致文化传播的同时必然会产生文化流失,但瑕不掩瑜,作为东西方茶文化交流的媒介,所有的译介活动对中国茶文化的传播都曾经产生过不可忽视的积极作用。
2.1 冈仓天心《茶之书》(The Book of Tea)对《茶经》的译述
冈仓天心Kakuzo Okakura(1863—1913)是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教育家、思想家,7岁开始就在日语学习之外同时接受汉学与英语教育,在中学时期加入汉诗社并学习中国古琴,还曾于1893年受帝国博物馆的委派到中国的开封、洛阳、西安等古都调研考察中国艺术,长期浸淫于中国传统文化。在20世纪初期被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聘为中国日本部顾问期间,冈仓天心意识到西方人对东方世界充满了荒谬的想法和误解,因此用英文相继写下《东洋的理想》(The Ideal of the East)、《日本的觉醒》(The Awaking of Japan)、《茶之书》,被称为冈仓天心的“英文三部曲”。其中,1906年在纽约由福克斯达菲尔德出版社发行的《茶之书》产生的影响最大,之后被翻译成日语、汉语、法语、德语等语言,多达百余个译本,而且还入选了美国的中学教科书,至今已畅销百年不衰。
严格说来,《茶之书》并不是一部以传播茶道和茶文化为主旨的著作,而是冈仓天心在美国为“波士顿女王”加德纳夫人讲述茶道和东洋文化的讲稿,后来整理成书稿得以出版。书中作者借着茶道表达了自己对生命的看法,算是写给西方人的一本关于东方文化,尤其是日本文化的入门之书。全书戛然而止于千利休大师草庵茶社最后一场茶会之后的饮剑自刎,映射出冈仓天心的观点——他认为“茶道是在人生宿命诸多不可能达成的目的中尝试可能完成的一种温良希求,其本质是对不完美的崇拜”[1]。茶道文化的哲学不仅仅是普通意义上的美学,它同时还表达了伦理和信仰,以及关乎人类和自然的整体观念。
《茶之书》第二章“茶的流派与沿革”中,冈仓天心详细介绍了陆羽和《茶经》,梳理了茶的不同饮法及其流派沿革,并追溯了茶在中国演进的3个时期和东传日本形成日本茶道的过程,用细腻的笔意表述了对古代中国人情怀的景仰,把唐代用茶饼来煎煮、宋代用茶末来拂击、明代用茶叶来冲泡的历史演进分别概述为“茶的古典主义流派、浪漫主义流派和自然主义流派”。冈仓天心对陆羽的评价甚高:公元8世纪中叶,茶史上第一位“使徒”诞生了。“使徒”形象诠释了陆羽一生的宿命——生逢儒、道、释三教寻求如何共融共生的时代,陆羽凭借其独到的眼光,在平凡而日常的茶事中发现了遍存于万物之中的和谐与秩序,并著书为后世立下了“茶的律则”,也因此被后世尊称为“茶之守护神”。
书中,冈仓天心自创了“Teaism”这个词,Tea和-ism的结合体现出作者尝试溯探中国传统的道家思想与禅宗精神之希求,并且表达了“Teaism was Taoism in disguise”[2]即“茶道即道家的化身”这一观点。或是受此影响,之后的两位美国学者在译介《茶经》时都认为陆羽有道家风骨而茶文化所传递的亦是道家精神。《茶之书》以茶为载体奠定了茶的文化基调,此后日本茶道成为东方茶文化的代表形象,时至今日仍蜚声国际。无可否认,该书以对20世纪初西方人对东方茶文化的认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2.2 威廉·乌克斯《茶叶全书》对《茶经》的译介
1935年,纽约《茶与咖啡贸易》杂志公司出版了后来被茶学界人士推崇为“世界茶叶大全”的《茶叶全书》,一时在茶叶学界和业界引起轰动。该书作者威廉·乌克斯(1873—1945)是当时美国《茶叶与咖啡贸易》杂志的主编,他从1910年即开始准备,对东方种植、生产茶叶的国家实施田野调查和访问,获取第一手茶叶方面的图文资料,然后自1924开始在欧美各大国家的图书馆和博物馆分门别类收集资料,尔后为了校正有关记录再次在各产茶国家开展调研,前后历时长达25年之久,直至1935年方才完成《茶叶全书》的写作和出版。
《茶叶全书》全书共计52个章节,几乎涵盖了茶叶所涉及到的各个领域,至今仍以其分类之全、所列之细居于当代茶学类著作前列。该书的汉译本《茶叶全书》由中国著名农学家、茶叶专家吴觉农先生发起,组织中国茶叶研究社及多位茶界同仁共同协作翻译,从抗战初期开始筹谋,历时10多年于1949年方翻译完成,交付上海开明书店印刷出版,“以集体研究之所得,贡献于将来的建设性社会”。
《茶叶全书》第二章“中国与茶经”对《茶经》原作的梗概进行了节译,威廉·乌克斯在译文中的溢美之辞表达了对该书的推崇之意,按照他的说法,“当时中国人对关于茶的问题从不轻易与外国人交流,更不会泄露茶叶的生产制作方法,直到《茶经》问世其中的奥秘才被公之于众。[3]”并且“《茶经》简化了各种凌乱的知识,从而减少了人们阅读的时间,并在不知不觉中起到了传播茶叶知识的作用。[3]”
无论是对《茶经》还是其作者陆羽,威廉·乌克斯均给予诸多褒奖。他认为陆羽是一位“才能高超、学识渊博又富有素养”的浪漫主义冒险家[3],其身世之曲折“可与《圣经》上所记载弃于芦苇中的摩西相媲美”[3]。此处与摩西的比较,恐怕不仅因着二人身世相似,亦是借《圣经·出埃及记》记载摩西曾带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前往迦南之事,喻指陆羽在茶学界的创世之举。威廉·乌克斯的高度评价和推崇确立了陆羽在国际茶叶界“茶叶祖师”的地位。
虽然书中对《茶经》的译介在近60万字的庞大著作体系中不足万字,乌克斯此举依然是中国茶文化国际传播进程中的一次跨越,具有非凡的意义。首先,《茶叶全书》是第一部以全球视野来研究茶的巨作,汇集了当时全世界关于茶的所有资料,以典型西式科学研究之抽丝剥茧的手法,详尽而丰富地记录了茶叶的历史、文化、技术、商业、艺术等,可谓尽数囊括。其次,美洲是茶叶全球传播过程中的最后一环,作者乌克斯以美国人的视角来观察,能看到全方位立体化的茶叶世界图景,也代表着美国这样一个新兴茶叶市场国家对茶及其文化、产业的关注。所以,相比较冈仓天心的译述,《茶叶全书》对《茶经》的译介不仅加速了中国茶文化的西向传播,也间接促进了中国茶叶科学体系的建构。
3 新中国时期《茶经》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接受
所谓“弱国无外交”,某种程度上,文化的交流和综合国力有着必然的联系。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接受姗姗来迟,《茶经》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与此几乎同步。从他者的译介到本土译者的出现,无异于一部鲜活的中国文化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史书。
3.1 美国学者的首部英译全本《茶经》(The Classic of Tea)
1974年,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罗斯·卡朋特(Francis Ross Carpenter)译成的《茶经》(The Classic of Tea),成为陆羽《茶经》的世界首部英译全本。该书最初由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发行,后来收录于《大英百科全书》(Britannica Encyclopedia),1994年又修订为《茶经:起源和仪式》(The Classic of Tea:Origin&Rituals)由埃科出版社出版,并于1995年再版[4]。
英译全本《茶经》全书包括序言、前言、正文和注释4个部分。正文部分10个章节:The Beginnings of Tea(一之源)概括了“茶”字的构造特性,茶的植物学性状及其产地和起源;The Tools of Tea(二之具)介绍了李唐时期采摘和制造茶叶的工具;The Manufacture of Tea(三之造)叙述了古代中国对茶的采制和品鉴之方法;The Equipage(四之器)中译者配了24幅插图以形象说明煮茶和饮茶的用具分类之精细,按照茶叶制作方法、规格和用途的不同而划分;The Brewing of Tea(五之煮)枚举了煮茶用水的类别和煮茶的方法;Drinking the Tea(六之饮)论述了茶事从日常行为升华为精神层面的文化价值,以及不同流派饮法的沿革;Notations on Tea(七之事)汇集了自上古神农氏以来至唐朝所有关于茶的历史资料;Tea-producing Areas(八之出)分别逐个点评了中国各茶叶产地,并且详细说明了地理因素与茶叶品质高低的关系;Generalities(九之略)中作者言及饮茶发乎心,不必拘泥于器具,有些茶具和器皿是可以省略的;Plan of the Book(十之图)是对全书的总结,建议将前述9章的内容画成挂图置于堂中[5]。
英译全本《茶经》填补了《茶经》在西方茶学界和翻译界的空白。一方面,《茶经》所介绍的茶叶种植、采摘、制作和生产等知识汇集了古代中国人民长期以来的智慧结晶,对于指导西方社会的茶叶生产、促进茶业经济的发展等有着实际的指导和推广作用。此次译介行为使得茶叶这片“神奇的东方树叶”在西方扎根生长。另一方面,众所周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和美国鲜有往来,直到1971年基辛格博士秘密访华才打破了坚冰,1972在上海发表的《中美联合公报》意味着两个国家之间的交流逐渐兴起。1973年6月,承担着扩大美中商务联系、在广阔层面上使美国经济获益使命的美中贸易全国委员会成立。该委员会提倡与中国进行建设性的商务联系,双方共同致力于营造一个透明的、规范的商务环境,消除贸易投资壁垒。在这种历史环境下,时任美中贸易博物馆副馆长的弗朗西斯·罗斯·卡朋特应时而动,通过《茶经》的译介打开了以茶文化传播为媒介的中美文化交流之门户,实乃中国茶文化海外传播进程中的里程碑。
3.2 英国学者的译介:《中国科学技术史》(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中国科学技术史》是英国著名化学家、科学史研究专家李约瑟(Joseph Needham)博士耗时50余年,组织世界各地不同领域专家撰写的一部关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历史的创世巨作。不同于其他著作之处在于,李约瑟先生非常重视对中国古文献资料的全面搜集和考证,譬如他曾经从历朝历代的钦天监记载官方史料中搜集天文、历法等方面的资料,并善于从有关词典学文献和各分科专业学史著作中查找文献,还强调参考如日语、韩语,甚至梵文、波斯文、乌尔都文以及拉丁文、希腊文等非中文文献。该书在丰富的史料、深入的分析和大量的实地调研基础上,深入系统地介绍了中国古代科学和技术取得的辉煌成就及其对世界文明的伟大贡献,内容涉及多个科学技术领域,为西方人对中国古代科学和技术有个全面而公正的认知产生了重要影响作用,可称得上“中西科学文化交流史的里程碑之作”。
《中国科学技术史》全书共7卷,第六卷《生物与生物技术》分为11册,第五册《发酵与食品科学》主要论述中国古代食品加工技术的各个方面,具体如食品的起源和营养价值、食品的加工工艺、加工技术的科学原理等,其中近百页的篇幅比较全面地介绍了中国的茶叶加工与利用,包括对《茶经》及其作者陆羽的介绍。该章节以寻根溯源的形式把中国古代典籍中出现过“茶”的记录——从公元前59年《僮约》“武阳买荼”始,至1990年吴觉农先生编写的《中国地方志茶叶历史资料选辑》和1992年陈宗懋先生主编的《中国茶经》,以及一些学术期刊如《农业考古》中有关茶叶的专刊作为参考文献,史料全面而丰富,在科技著作中无出其右者。该书中对于“茶”字,包括相近的“荼、茗、槚”等文字在历史上的考察例证,甚至追溯到湖南博物馆藏存的马王堆出土的竹简,其严谨、精研的治学精神由此可见。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对《茶经》的注疏中,明确标出《茶经》英文节译本见威廉·乌克斯的《茶叶全书》,全译本见弗朗西斯·罗斯·卡朋特的《茶经》,也间接反映出这两本《茶经》英译著作在西方学术界的认可与接受[6]。
3.3 本土译者的首次译介:姜欣、姜怡《大中华文库·茶经》
全球化趋势发展使得各国文化的对外传播与输出日益频繁。1995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文化对外输出的重要工程——《大中华文库》(汉英对照)正式立项。该项目计划从我国先秦至近代文化、历史、哲学、经济、军事、科技等领域最具代表性的经典著作中选出100部代表作品,历史上首次全面而系统地向世界推出中国典籍英文版,成为一张可以向世界说明中国的“活名片”[7]。
《大中华文库》2009年收录了由大连理工大学姜欣、姜怡两位教授合译的陆羽《茶经》,同时还将清朝陆廷灿所著《续茶经》英译文一并收录。该译本非常注重对中国文化象征的翻译,极大程度地保留了原文的神韵,有助于不断清晰和深化非中文母语者对于中华文化的认识,彰显了中国的学术水平,是迄今为止第一部由本土译者翻译完成并得到专家广泛认可的《茶经》英译全本。
以上历程可见,《茶经》已由最初他国译者的间接、部分译介逐渐过渡到本土译者的主动、全本译介。同时,作为茶文化载体的中国茶书的译介活动逐步上升为有意识自觉的文化平等的对话,此时翻译的目的是各种文明形态的交流与互鉴,由此彰显世界民族文化多样性的绚丽姿彩。
4 结语
《茶经》作为中国古典文库的一块瑰宝,其英译历程几多坎坷,在英语世界的译本并不多,且译介方式多为译述,主要原因可能同该书的内容有关。长期以来,西方学者对中国图书的译介,多以文学类著作为主,小众且学科专业性较强的茶学类著作较少受到学界的关注。并且,中国茶书多为典籍,典籍作为翻译文本有其特殊性,需要经过语内翻译和语际翻译两个阶段,语言的高度浓缩和术语的专业表述使得文本的开放性较大,准确传递原文本信息的难度较高,要求译者须同时具备熟练的语言应用技能和扎实的茶学专业知识,这类复合型人才的紧缺无形中制约了中国茶书的译介与传播[8]。
另一方面,在过去相当一段时间里,学界较多关注国外思想和文化的译入,忽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输出,形成了“文化逆差”。这种不对等现象是历史原因造成的,近代以来的中外文化交流以“西学东渐”为主,中国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难免将西方文化过于神圣化,这种做法不仅使我们对中西关系全面客观的认识受限,更容易导致文化心态的自我矮化,以致缺乏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历史圈子的人对其自身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和自我创建,对文化的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9]”因此,茶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样本,可以通过其中基于绵延不绝的悠久历史和灿烂辉煌的文化传统而萌生的内在活力因素唤醒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
近年来,中国文化对外输出、东学西渐渐成潮流,作为茶文化载体的中国茶书走向世界的趋势日益明显。如何向世界呈现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讲好中国故事,实现中国文化“走出去”乃至“走进去”,是学界目前的重要使命之一。中国茶书以文本的形式承载了中华民族的思想文化和价值理念,如何产生理想的译介效果,提升其海外传播的影响力和目的语读者的接受度,对于促进中国茶文化对外传播意义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