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字音考析
2022-12-21徐蕾
徐蕾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成都 610207)
关于“毛”的读音,唐李贤针对《后汉书·冯衍传》“然而诸将虏掠,逆伦绝理,杀人父子,妻人妇女,燔其室屋,略其财产,飢者毛食,寒者裸跣,冤结失望,无所归命”一文中,作注如下:“毛,草也。臣贤案:《衍集》‘毛’字作‘无’,今俗语犹然者,或古亦通乎?”
此处,章怀太子李贤提出“毛”与“无”在当时民间俗语中相通,便试问上古音是否也相通。那“毛”和“无”之间存在怎样的关系呢?
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关于“古无轻唇音”有此说:“古读‘无’如‘模’……‘无’又转如‘毛’……大昕案:今江西、湖南方音读‘无’如‘冒’,即‘毛’之去声。”清代赵翼也在《陔余丛考》中记录了当时“毛作无字”的地域:“天津、河间等处,土音凡‘无’字皆作‘毛’字。《佩觿集》所谓河朔人谓‘无’曰‘毛’。”所以钱大昕看来,“毛”是“无”的俗音,且根据李贤所言,在汉代以后,“毛”在俗语中都有“无”之意。
不仅如此,当代广为传唱的闽南语歌曲《酒干倘卖无》的“无”字也读作近似“毛”之音,可见“毛”之于“无”,并不是单独借音,而是借音和借义二者兼具。除此之外,在现代汉语方言中,“毛”的读音也多种多样。
1 “毛”的通语字音
“毛”,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并没有记录其时音。但是根据《唐韵》记载的“毛,莫袍切”,《集韵》《韵会》记载的“谟袍切”,可以确定“毛”的中古音为明母豪韵平声,拟音为[mɑu]。
其后,《说文解字注》记载:“毛,莫袍切。古音二部。”段玉裁根据“毛”的中古音反推出其上古音属于“平声萧宵肴豪”一类,周法高、王力、李方桂等前辈大家各据其是为“毛”字拟音为[maw][mau][magw]等,但其读音较中古音并没有很大的改变,仅限于韵尾的改变或增加。
在近代汉语中,据《蒙古字韵》的八思巴字所载字音,音韵学家将“毛”拟音为[maw]。根据《中原音韵》的记载,“毛”为阳平明母萧豪二等开口字,其拟音为[mau]。二者的差别仅在于阴声韵尾的长短,其差别非常小[1-3]。
在现代汉语中,“毛”字音的国际音标记作[mɑu35]。可见,不论是上古音、中古音,还是近代汉语、现代汉语,“毛”的通语字音变化非常小,始终都很稳定。
2 “毛”的方俗字音
“毛”的方音变读始终存在,并且很早就有古书记载。
(1)髳音谋,又音毛,西戎国名。 (唐·孔颖达《尚书注疏》)
(3)芼音毛,又去声。(宋·廖莹中辑注《河东先生集》)
(4)无俗音毛。 (宋·潘自牧《记纂渊海》)
(5)轑音毛。 (宋·严粲《诗缉》)
(6)妙音毛。 (元·沈贞撰《茶山老人遗集》)
(7)苗音毛。 (明·陈第撰《毛诗古音考》)
(8)白饭也毛,萝卜也毛,白汤也毛。毛音模,京师俗语谓毛爲模。(明·许自昌《捧腹编》)
(9)瞀病。瞀音毛。(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
(10)猫,捕鼠兽,又音毛。猫,狸,又音毛。(清·周昂辑《中州全韵》)
(11)蔑地无曰毛。毛音耄。(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
(12)蔑地无曰毛。毛音爸。(清·王永瑞《新修广州府志》)
(13)太上道君安坐龙舆抱一婴儿,身诸毛。毛音毫。(佚名《高上玉皇本行集经》乙种)
根据种种古书记载,大体可以将古代“毛”的方俗音分为如下几类。
第二类,字音与“毛”的通语声母相同,韵母不同(声调不计)。如髳、瞀、妙、苗、猫、无、模。在中古音中,髳属明母东韵平声,瞀属明母侯韵去声,妙属明母宵韵去声,苗属明母宵韵平声,猫属明母宵韵平声、无属明母虞韵平声、模属明母模韵平声。
在这之中,还可以将其进一步分为两类,一类是与豪韵仅有介音差别的宵韵,这一类有妙、苗、猫,它们与“毛”相比仅多一个介音i,二者容易混读;另一类则是与“毛”本音相差较大的其他音,它们的韵母与豪韵虽然不同,或是开合不同,或是发音舌位高低不同,或是增加有鼻音韵尾,但可以通过发音长短的改变、韵的通旁转来实现。虞韵的无、侯韵的瞀、模韵的模,它们与豪韵都属于阴声韵,且都是中高舌后元音,可以通过旁转实现转换;而属于东韵的髳,则是通过豪侯旁转、侯东二韵阴阳对转两步来实现的。
第三类,字音与“毛”的通语声母相同,韵母不同(声调不计),如轑、毫。轑属来母豪韵上声,毫属匣母豪韵平声。明、来、匣三母虽然都属于浊音,但是明母唇音,匣母喉音,来母半舌音,它们的发音部位相去甚远。
针对来母,可能是发生了鼻音和边音的混用,即使在现代汉语口语中,n、l鼻音、边音混用的现象仍然在许多方言地区存在;此外,《汉语大字典》中引李孝定的《甲骨文字集释》,“来”和“麦”二字就是来母字和非来母字的谐声,且“麦”也是明母字,这也就证明在中古音和上古音里,来母和明母可以谐声。针对匣母,与明母发生直接转换似乎不合理,所以笔者推测可能是发生了匣母与以母先相混,以母后接三等合口字,声母就变为了双唇音。
第四类,字音与“毛”的通语声母不同,韵母也不同。这一类最为特殊,在文献记载中也只存有“爸”这一个音。“爸”属于并母歌韵上声字,与毛的古音相距较远,但是并母和明母都是唇音,且为浊音,二者发音部位相同,可发生转换;而歌、豪两韵的韵腹相近,可发生旁转。当声韵二者的转换同时发生时,这种音变就会随之诞生[4-8]。
在现代汉语方音中,“毛”的读音更加纷繁复杂(如表1所示)。笔者选取了官话、吴语、赣语、湘语、闽语、粤语、客家话等具有代表性的不同地点的读音,他们在声母、韵母、调类上都与“毛”有着或多或少的对应之处[9],而其不同之处则体现当地语音的特色和历史层次的演变进程。
表1 现代汉语方言中“毛”的读音
首先,“毛”的声母主要有m和b两大类。与通语一致的m占主流,b主要存在于粤语、闽语、客家话中,有b或mb两种声母音,且与《新修广州府志》中所记载的“毛音爸”相通。这3种方音都存在于广州,且清代的语音作为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非常接近,基本不会发生大的变化,所以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古音的保留。然而其音变路径还有待探讨,究竟是b音变为m,还是m音变b呢?粤语中保留的mb非常引人注目。mb是鼻音化塞音,不论是受到普通话标准音的影响,还是鼻音化,都是汉语语音发展的必然趋势,都反映出b是先存在的音,m是后起的鼻音化现象。通常认为粤语较好地保留了古音,所以笔者推测,在粤语区,毛的声母起初就是b。但这条结论不能推广到通语当中去,因为没有其他方言可以支持此说。
其次,“毛” 的韵母主要有 au、ou、ɐu、ɔ、u、o 等。根据是否有韵尾和有什么韵尾,韵母可以进行再次分类。 第一类,只有韵腹没有韵尾,有 ɔ、u、o、ɒ、a、ʌ、ɣ;第二类,有韵腹和韵尾,并且韵尾为阴声韵尾,有au、ou、ɐu、ɔu、ɐɯ、ɑɣ;第三类,只有阳声韵尾,即 ŋ 或m。
从音位的角度看,“毛”的通语元音是au,若复元音的发音不够饱满,元音长短发生改变,就容易变成音近的ɔ,并且随着元音高化的趋势进一步演变成u、o;若读字时唇形改变,就容易变读为ʌ、ɣ;若只注重发音的核心音节,就容易使韵尾脱落,只留下韵腹a。当然,这也与各地方言韵母的不同演变过程有着密切的联系[10-13]。从汉语语音演变的角度来看,“毛”的方俗字音多继承古读,如前文提到的侯韵、模韵、虞韵,对应的地点大多分布在吴语区、粤语区、闽语区和客家话里,它们也代表着较古的读音。
最接近“毛”通语字音的是第二类“韵腹+韵尾”的组合形式,其变化主要受到韵腹的影响,其韵尾ŋ和通语常用的u之差别也主要在于发音时是否圆唇,这反映了当地(尤其是吴语区)的发音习惯。
韵母仅有鼻音韵尾ŋ或m,这主要存在于闽语和客家话中,它们反映了在该地区的实际口语中,韵母并非必须有韵腹。同时笔者也有一个推测,mŋ和hm二音,反映出声母或韵母中起码有一个部分出现了m,这些材料也许可以反映双唇鼻音m有“毛”之义。
最后,“毛”在现代汉语方音中的声调主要以阳平为主,毛是次浊声母平声字,变成普通话应当读作阳平,与通语一致。有小部分地区读作阴平,极少数地区读作上声、去声、入声,其变读原因大多已经在表格内注明,但是晋语区的太原和北方官话区的济
南变读为上声、客家话以读阴平为主的原因还不明晰,亟待探讨[14-18]。
3 结语
本文通过梳理“毛”的通语字音和方俗字音,发现其主流的通语字音在千年的历史演变中基本未发生变化,音读非常稳定;而方俗字音的多种变化也展示出了我国各地方言的独特面貌。通过古今“毛”字方音对比,发现各地方音有历代传承的特点,由此能判断出吴语、粤语、闽语、客家话更好地保留了古音,具有更深的历史层次。此外,关于“毛”字音也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例如,匣母和明母如何实现合理转换,闽语、客家话中m音是否具有“毛”义,济南和太原“毛”字为何变读为上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