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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在场的审视与反思
——评刘醒龙长篇散文《如果来日方长》

2022-12-11许丹丹

新文学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刘醒龙散文武汉

许丹丹

与瘟疫的决战,似乎是人类的命定。2020 庚子年间暴发出来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让人类再次陷入与瘟疫的缠斗之中。在武汉疫情肆虐的日子里,作家刘醒龙身患复杂的眼疾,但他却以惊人的毅力与真挚的温情书写下这部长篇散文《如果来日方长》,记录下自己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其视角下的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的全过程。这部作品首先是作为历史的在场者而存在的,作者刘醒龙以亲历者的言说赋予了文学以见证历史的资格;其次,在这场疫情之中作家凭借着知识分子的细腻体悟来观察疫情之下的伦理现象,使得这部作品成为现实的审视者;再者,这部作品不仅仅起到了一种再现的作用,同时也灌注了作者的理性反思,因而这部散文得以成为对现实的积极回应者。刘醒龙怀揣着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以在场的姿态,以血肉和灵魂入笔,敢于对这段历史做出见证、观察和回应,这部散文之所以感动人心,也正是缘于此。

一、 历史的见证者:强烈的在场感

什么是历史?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阐述道:“历史这一名词联合了客观的和主观的两方面。”①我们可以看出,“历史”一词包括多重维度,它既包括在过去的时空中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包括人们人为性地对这些事情进行的叙述。陶东风曾言:“通过叙述,过去之事件被纳入一种讲述模式,得到解释和理解,获得了主观维度。我们必须假设历史与叙事乃同时发生,历史是事实与叙述在更高层次的结合。我们可以简要地将叙事与历史的关系界定为: 历史就是通过叙事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②因而,经过叙述者之口,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并非是原原本本地被呈现出来,而是被装入特定的叙述模式之中进行人为性的阐释,那么在这个过程中,历史也就获得了一种主观性的维度。一定意义上来说,在叙事和历史之间存在着这样一种奇妙的关系,恰如陶东风所言:“历史就是通过叙事讲述过去发生的事情。叙事是发挥历史记录功能的话语行为;反过来也可以说,过去的事实通过对它们的叙述而被确立为历史。”③由于人为性的叙述包含了诠释的成分,那么历史的书写中内在性地包含了文学诠释的维度。而在文学对于历史的诠释与书写中,它同时也是在见证历史。所谓的文学艺术对于历史的见证,其作用就是通过见证具体的身体来揭穿理论从而抵达现场,对现实生活进行独到的发现。那么,文学在见证历史时所扮演的角色究竟应该如何?文学家在历史中的角色又是如何?费尔曼曾有观点认为:艺术家在历史中是作为身体的见证者而存在的,“与其说是见证真理(一种理论),不如说是见证自由———身体的差异(the body’s difference),身体之于理论的他性(the body’s otherness to theory),身体对理论的物理反抗 (the body’s physical resistance to theory)”④。世界和人都具有其自身的本体价值,文学家和文学的这种见证本身并不是被动的功能,而是一种以实际的在场来参与的积极行为,理论背后乃是广阔的现实生活。因此,对于历史的见证,文学需要保持自身在场的密切姿态。

当我们从这个角度来审视刘醒龙的《如果来日方长》,这部散文实际上发挥着见证历史的重要作用,它见证了中国抗疫之战中极其关键的环节——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及其背后人们的抗争与生活。所谓的见证文学,就是:“一种特殊的自传文学。它指的是那些亲身遭受过浩劫性历史事件的人,作为幸存者,以自己的经历为内核,写出日记、回忆录、报告文学、自传体小说、诗歌等作品。”⑤这部散文可以称得上是作为新冠疫情在场者的见证文学,其作者刘醒龙自身亲历了这场抗疫之战。由于在某种意义上,历史必然包含文学(叙事),那么作家必然需要创造具有历史见证意义的文学。“对于我们,两江四岸的武汉三镇,过去是生活与存在,现在是生死之交。”⑥在这篇作品中,刘醒龙并非是在以作家的身份进行创作,他把自己作家身份丢到九霄云外,其书写姿态不再是知识分子高高在上的立场,而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平等视角去讲述疫情之下最朴素、最真实的生存境遇。刘醒龙曾经一再强调:当文学真正面对生活时,作家不应该只做一个隔岸观火者。而事实上,对于历史的见证是无法在单独的个体身上实现的,它只能发生在公共的群体之中,只有处于这样的条件之下,个人的见证才能被赋予特殊的证明意义。在刘醒龙的这篇散文中,他选择的不是疏离的姿态,而是真真切切地将自己融入这段现实生活本身,融入武汉疫情之下千千万万的民众之中,他的身份更像是一位在抗疫战场上没有任何退路的战士。这个战士如同其他挺身而出的 1100 万普通武汉人一样,在各自的世界里拼命着,因为在疫情之下,想要活命就必须得拼命。身在历史现场的切身感受,使得这部作品具有更加坚实的现实主义质地。这种在场,不仅是作者在创作时所秉承的一种态度,更是作者想要通过切入生活本身,去发现和剖析问题。作为城内人,作为“在场”的个体,刘醒龙亲自介入,并且对于现实的发展产生了实际的影响。因而我们读到的疫情之下的现场,这并不仅仅是事件和现实本身的完全呈现,其中还浸润着作者“在场”的自我思考。

战疫无小事,哪怕是一次口罩没有戴好,哪怕是一次率性没有洗手,都可能会酿成巨大的灾祸。刘醒龙从日常的生活琐事记起,细腻地为我们描摹出疫情之下的武汉。以前睡眠质量很好的刘醒龙在疫情期间经常失眠,尽管为了增强免疫力,他毫无忌口,但是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其体重不增反降。疫情肆虐之下的每一个武汉人,他们的经历都超乎我们的想象。从火神山撤下来的朋友,从头到尾健健康康、没病没痛,但却整整掉了20公斤体重,唯一原因便是高度紧张。疫情肆虐之下,普通人逃无可逃,无论身在武汉的哪里,都必须让自己迅速成长为一名强者。作为一个身在武汉的、在整个抗疫过程中一分一秒也没有逃跑的亲历者,刘醒龙将疫情之下的真实武汉细腻地展现出来。对于他而言,文学的在场与文字本身一样重要。刘醒龙直言:在武汉关闭离汉通道的初期,有很多家出版社和杂志社约他写相关题材的作品,都被一一回拒。与其说是不想写,其实是不能写,更是没精力去写。而这篇散文乃是他在陆陆续续发生的各种事件之后,聊以记录心中伤痛和感悟的文字。这部散文不是应谁的约,而只是作者在经历生活的打磨以后,发自内心地想要告诉世人:在这个被封的城市里拥有着最沉的痛与最深的爱,仅此而已,并且他希望这样的作品这辈子都不要再写第二本了。

作为城内的亲历者,这部散文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面对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现实,作者怀揣着坚定的“在场”意识,静静地描画着这个现实的可感细节和细腻纹理,对于细节的把控正凸显了文学深入人心的力量,表现出作家体验的深度。刘醒龙借助“时间”和“空间”勾勒出疫情期间特有的文学现场。这种亲历式的写法存在着非常有意思的地方:首先是时间感的存在。亲历式的写法消除了大部分的时间距离感,而作者刘醒龙自身对于时间的参与又适当消除了旁观报道中的局外人心理距离,这就使得他对疫情之下的生活现场的描写具有十分真实细腻的质感。同时,依然适当存在着的时间感使得事件不至于完全同时发生,读者可以凭借这个短暂存在的时间差来感知事态的进展同时进行着自身的思考;而空间感的存在则是为了让读者可以透过文字窥视到城内人的生活状态而自身不至于承受过多关于病毒威胁的恐慌。刘醒龙笔下的文字让大众能在一定程度上感知重疫区人们的日常生活并及时增加读者的感悟与反思。在他的文字中,那种生活的细腻质感随处可见。例如,“小孙女最为有趣,本来说吃好了,人已走到一边,开始玩她的玩具,听到餐桌旁一片赞叹之声,又转身回来,拿起小碗,走到电饭煲前,自己盛了半碗饭。小家伙学样,用肉汤拌过,美滋滋地全吃完了,才想起来不好意思地说,这下子自己的脸又要长圆了”(第143页)。在封闭、沉闷的日子里,小孙女成了这一家人的“支点”,孩童的天真无邪是沉寂日子里的温暖光芒。又比如描写自己在强大的压力之下产生出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应,作者如是写道:“从下午到晚上,自己至少测了五十次体温,由于不停地出冷汗,觉得红外测温仪不准确,测出来的数据偏低,每隔一个小时,就用最准确的老式体温计夹在腋窝里加测一次。”(第158页)这些细腻的文字都给人一种无限度逼近历史现场的实在感,使得读者仿佛置身于当时的武汉,细节和感性的力量立刻深入血管。正是这种微小却无孔不入的细腻力量恢复了历史的现场,让我们感受到武汉非常时期那段记忆的真实性。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力量由“在场”的文学发出,其直达人心、不可抵挡。这种作品的确可以称作是一种作为历史见证的文学。

二、 时代的观察者:疫情之下的伦理审视

正在延续着的并且其走向至今依然未知的这场百年不遇的重大疫情,变相地来说也是文学史上一次百年不遇的挑战和革新的契机,当面对这种情况时,文学想要发声那么天然应该保持着在场的姿态。而当文学正式处于这种在场的密切状态之中时,它拥有绝佳的视角来观察疫情现场的人生百态。刘醒龙言:“疫情是一面很特殊的镜子,照出来的人间百态,没有一样是特殊的。”(第309页)在特殊的日子里,武汉所有的人,都面临着同样封闭的处境,现实迫使他们必须尽快去适应新的生活环境。疫情之下会产生很多非常时期才会出现的伦理现象,人们的艰难与坚守、哭喊与鼓舞、惨淡与荣光都清晰地展现在文学的面前。实际上,并非是这场疫情中的苦难和战斗使得我们成为文学家,而是身为文学家,这样的身份使得我们必须在复杂的疫情当中变成真正的战士。而文学本身,作为战士所把握住的力量,在这场巨大的灾难面前,它必须变成冷静的观察者,去记录事件的发展,去审慎观察疫情之下的人间百态。因而,刘醒龙的这部作品不仅拥有见证历史的价值,还具有告知功能,它着眼于对现实进行审视和观察,冷静注视着疫情之下的社会伦理,而具体的表现维度则取决于作者刘醒龙的创作态度与他的责任意识。

在沉重的疫情和反反复复上演的生死别离面前,在医疗专家和社会管理者联手抗疫之时,文学知识分子似乎并没有太多技术上的优势。我们或许会慨叹:在疫情这样的重大灾难面前,文学有一种苍白无力的感觉。但刘醒龙在文中有言:“有一句话说,没有人能熄灭满天的星光。文学做不到朗月,也做不到骄阳时,能做到满天星光也好。”(第197页)在这种突破了意识形态的身体化见证中,我们能够获得审视伦理现场的新视野。刘醒龙笔下的纪实散文不仅仅是作为见证,它更是在主动拨开浓雾,作为真相的探求者而存在。它在努力变成星光,在漆黑的深夜里照亮一方一隅,哪怕这光芒暂且是微弱的,但是文学的力量终将生生不息。它能够为我们带来认知的突破,在场的作者以自身的见证所传达出来的讯息是关于疫情当中身体化的亲历知识,而并非是那种抽象的统计学知识或意识形态的教条。相较于此前的瘟疫书写,刘醒龙的这部散文将对疫情和生死的描写还原于日常的生活样态之中,这乃是其“新”之所在。那么面对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公共性灾难事件,疫情之下的武汉市民们是如何认识、抗争、坚持、守护并重归日常生活便顺理成为刘醒龙笔下的文本主要的书写面向。因而,在此范畴内对于疫情之下各色人性的铺展即成为作者的重要思考维度。这部散文为我们呈现出病毒在刺穿人类躯体和精神时所酿制的痛苦以及其背后人们的反应,它所关注的并不仅仅是疫病本身,更是在考察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伦理关系与道德秩序。

这个维度中首先呈现出来的是民众面对灾疫时的恐慌与疏离。瘟疫的突然降临强制性地中断了群众原本平静的日常生活,并以可怕的力量短时间内便破坏了社会的正常运转。首先疯狂滋长的便是人们对于疫病的恐惧、困惑等直观的生命体验以及本能的求生反应。保全自我、趋利避害是人类身上抹不掉的动物性本能,直接影响着人们面对瘟疫时的反应与行动。就像刘醒龙在文中真实记录的那样:河南驻马店的男子因为疫情被困湖北黄梅县城,弟弟一通又一通的电话却是为了保住自己村书记的职位而劝阻哥哥回家过年;疫情暴发期间,新一代武汉人小陈等人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长沙,却因为身份证上的武汉户籍而被拒绝。酒店有规定“凡是武汉籍的人员一律不得入住”;而在飞机上,“同机的十几个武汉人应声站起来时,余下来的乘客全都惊恐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机舱里谩骂声四起,说你们太要不得,为什么要出来祸害我们?!早该滚回武汉!有人甚至哭丧着脸,说自己完了,这一路一直和武汉人坐在一起,会不会死?”(第21页)作者不禁慨叹:“从未有过如此这般,以邻为壑。从未有过如此这般,以邻为祸。”(第20页)但是刘醒龙明白,趋利避害并非原罪,不宜过度诠释。他并没有过度褒扬和美化,对于见证文学背后的作者而言,记录伦理的现场比发表纯粹的一己之见更为重要。刘醒龙的写作,从疫情当中人们的困境出发,他使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作者本人便成为呈现现场、描摹真相、复原事实的镜头。这种写作,首先是在纷繁复杂的疫情环境下确认自己的身份,他摒弃了对于写作者单一身份的执着,而是将自己还原到生活本身。他是疫情之下的一个普通人,是一名作家,也是一位丈夫、父亲和祖父。在紧张的疫情之下,作为一名普通人,出现恐惧的情绪并不可耻。但更多的是,我们需要对这份真相进行更仔细的探索和更深度的反思。这部散文的写作是对作家自我迷乱灵魂的指引,让他对于自我内心进行持续性的探索、追求、开掘,真诚、真实地去关注问题、发现问题、思考问题。

但真相竟然是如此的单薄吗?答案是否定的。疫情之下产生的文学是一种厚重的文学,它具有大开大合的崇高美学的可能性,它所触及的是方方面面、复杂交织的人性。疫情作为突发事件,为民众提供了一次考验人性善力、衡量道德高点的重要契机。《如果来日方长》作为这场瘟疫催生出来的文学作品,它不是喧闹的鼓手,而是人类心灵的按摩师。在刘醒龙审视真相的维度中,温情的元素处处存在。千里迢迢回到武汉的小陈物资短缺,住在别处的妈妈提醒她不要出门,自己却冒着风险为女儿送来蔬菜和鱼肉。“有妈妈在,妈妈就是女儿的110!”(第23页)整个武汉都在拼命,整个湖北都在拼命,整个中国都在拼命。只有这些拼过命的人,他们才知道什么叫做拼命。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汇聚到湖北,为黑夜中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七十一岁的袁姓老人在治疗十天以后终于咳出一大口痰,这种平时令人感觉恶心的东西在当时居然让医护人员惊喜不已。拼命,整个社会都在为了维护光明的新生而拼命。“疫情前在地铁里贴手机膜的残疾人,困苦到要靠免费分发的盒饭填饱肚皮,却每每骑着单车到十几里以外卸救灾物资;默默接送医护人员回家,为了不感染家人,在外面开酒店一住几个月;把路虎当货车用,带着自己年轻的儿子,拉着各种物资到处送货;忍受着企业资金断裂,坚持带领众人从事各种战‘疫’活动;车祸八级伤残,却一直坚持干体力活;卸萝卜白菜,满身泥泞,自己蓬头垢面却给志愿者们当理发师等等。”(第232页)逆行的英雄,用坚定的行动去驱逐黑暗,而被照亮的人们也在努力地将这份善良传递下去,星星之火,必定可以燎原!他们都是至暗时期奋战在抗疫火线上的战士,以果敢的实际行动与无畏的奉献精神为人们守住了生命最后的尊严与希冀。而作家的“在场”、文学的“在场”为的是拨开浓雾,祛除那些对作者自身心灵的遮蔽、对于立体人性的遮蔽,使文学之笔触可以直接切入事物的内部核心,使得疫情下的伦理现象得以通过作家组织的语言多维度地呈现出来。这种“在场”的文学,鲜明地凸显了文学的功能,体现出了文学作为时代观察者的精神实质。

瘟疫从未真正远离人类的文明进程,也从未缺席过我们的文学史。而获得见证文学的资格必须基于文学背后作家的亲历。刘醒龙本人虽是湖北黄冈人,他们一家却和武汉结下了不解之缘。“爷爷为武汉拼命,动机来自天然本性。父亲在武汉沿用拼命本能的同时,学到了历史和时代共同进步的实践方法。二叔和三叔为武汉拼命,为和平时代的后人做了更合适的榜样。有这样的上一代人在,美好生活才显得安详可靠……三叔在,上一代人就在。三叔不在了,就该醒龙你这位长子带着下一代人完完全全地顶上来了!”(第281页)武汉是一座传奇的城市,当碰到这次的巨大难关,对于作家本人来说,武汉这个家,也是与生俱来需要拼命的。刘醒龙的文本之中获得了一种家族传承的历史力量,它们共同将作者的祖辈至后代的经历织成了一匹巨幅的锦缎,我们隐隐感受到有一双手,在赋予作者以前行的勇气和力量,挥动着手中的旗帜,鼓励着作者本人投身于这场战疫之中。这种力量来源于深厚的血脉传承,拥有浓郁的历史气息。这是湖北人勇敢顽强、自尊自信的精神气质及中华文化的独特气韵。“一场瘟疫,让我们没有任何退路地顶了上来。做顶梁柱,做奠基石,才是自我。”(第281页)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一种文化传承的意味。对于作者和其身后千千万万正在拼命的战士来说,“拼命”并不是对抗现实的技术性策略,而是起源于根深蒂固的血脉印记。“文学的最高境界是创造,最基本的要素是传承。”⑦刘醒龙在这里寻找的是文学应该传承和追求的永恒主题。作家本人在这里拼过命,他选择留下,与武汉共同渡过这个难关;由此作者获得了证人的身份,而其笔下的文学得以成为见证文学,获得了见证历史与审视伦理的资格。其笔下的这部非虚构散文以作者亲历亲验的在场性书写,深切关注易被忽视和遮蔽的存在,拓展了对于现实进行书写的时空,接通了我们普通人与文学之间的联系,疫情现场的每一次脉搏跳动都会牵动着局外人的心灵。它复活了那种朴素的生活质感和鲜明的生命气息,我们可以看到人们殷切期盼的只是新鲜的空气、自由的出行和简单的生活,坚守的只是平凡生命中的道义,这样的画面也许并不鲜亮,但却充满烟火气,它毕竟也是一种别样的色彩,照出了一个更为全面的伦理世界。刘醒龙笔下的这部长篇散文凸显的是在场主义散文对于疫情之下的社会伦理的审视,它面向的是事物本体状态的经验表达。这是一种关于个人、现实、历史的真切经验的表述。当我们置身于这部具体的在场主义散文之中时,我们会发现人与文的紧密契合。真相、澄明、本真等词,既是具体文本的表达,也正是文本背后的作者行走人生时所坚持的态度。在压抑的状态下,以文学的方式冷静地审视疫情之下的伦理现象,并且秉持着对于生命本真的坚守,这份真挚的表达,是一个知识分子正直、良善的心境的外化,也是一代知识分子心灵的缩影。

三、 现实的回应者:为守护文学的尊严而战

“只有具有重要意义的过去才会被回忆,而只有被回忆的过去才具有重要意义。回忆是一种进行符号编码的行为。”⑧事件记录与深度思考,对于见证历史的文学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假如这部散文完全停留在对于疫情之下的时事材料的罗列堆积,那么它所记忆的那段历史就会变成一堆沉默的故纸,这种沉默的历史自身就带着被遗忘的属性。而反之,再假如作家过多地抒发己见、去宣泄自身的情绪,那么疫情现场的种种真实状况也容易遭受到主体性的遮蔽。因此,作为疫情的见证文学本身,这部散文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对疫情的现场进行记录,它还应该拥有一种反抗遗忘、 指向未来的维度。在对亲身经历过的武汉战疫进行回忆和书写时,这部散文中所留存下来的历史事件,不仅仅是作家凝固下来的记忆,它还充溢着一种力量和启示,对于当下和未来都具有重要的意义。这部作品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它再现了疫情的现场,而更在于作者灌注于其中的反思。而这种反思,恰恰是其作为见证文学这枚硬币不容缺失的另外一面。实际上,刘醒龙在以细腻的笔触书写现实的同时融入了自身深邃的反思,这部《如果来日方长》,不仅仅为人们保存了武汉战疫的记忆,也拷问了现实中的许多事情。可以说,以武汉疫情为切入点,它拷问的实际上是整个人类在面对瘟疫时的态度,这是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面对瘟疫的暴发,见证文学应该以在场的姿态保存这段历史记忆,但除了再现以外,见证文学的另一个重要维度便是反思。这部散文它所反思的是新冠造成的影响究竟有哪些、我们应该如何去面对疫情以及疫情对现在乃至未来的影响究竟是什么等等,这些问题如果得不到透彻的思考,那么这份关于新冠疫情的记忆便仅仅只是指涉过去,而无法拥有力量参与到当下以及未来的时空建构之中。因此,作为疫情记忆的文化载体,刘醒龙笔下的散文在深入到武汉疫情防控现场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把反思历史、挖掘记忆、观照未来结合得更加精确有效。这是这部散文作为见证文学所承担起来的责任。文学只有坚持对于现实问题进行回应,才能够守住文学自身的尊严。

在关闭离汉通道的整整七十六天里,武汉似乎成为一个巨大的、死寂的ICU,哪怕是一点点睫毛的颤动也能牵动着亿万中国人的心。文学很小,疫情肆虐之下的文学,似乎显得有些势单力薄和手足无措,找不到现成的经验来应对各种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文学却又很大,在反映和反思瘟疫方面,文学往往扮演着比历史更为重要的角色。南帆曾言:“文学不是日常生活的单纯记录,文学是探索、分析、搜索和汇聚日常生活之中足以酿成重大历史事变的能量;同时,文学所拥有的心理动员进而使这些能量扩散至公共领域。”⑨尽管文学不具备天然的公共性,私人性的文学却可以进入现实的公共空间并迸发出强大的召唤力量。作为私域抒情的文学其表述一旦拥有了某种恰当的方式,便能够对于公域的现实做出明确的回应,并且将文学变成一种公共关切。在深厚的现实主义传统的引导和书写现实题材的倡导下,当代文学绝不该缺席于当下的时代生活。但是面对这样一场与病毒的抗战,文学究竟应该如何介入、如何回应现实呢?与有关疫情的书写同步进行的是社会和文学界同时发生起来的关于文学自身的讨论,主要涉及的主题便是面对疫情作家应该持怎样的态度,应不应该写,或者以什么方式写等问题。事实上,我们很难说清楚文学在灾难之中的自我形象和具体的功用定位到底是什么。无论是高亢嘹亮的仪式性赞颂还是漫无边际的悲伤与苦难的堆砌抑或是种种过度的情感狂欢都并非是文学面对灾疫时所呈现出来的成熟形态。这种不成熟的文学样态时常导致外界人士认为文学在面对灾难时未曾做好准备。因而,在无力回转的灾难面前,文学必须是行动者,文学的知识分子必须摒弃“空头”的白话,以积极的姿态介入灾难之中。刘醒龙具有清醒的在场意识,他坚持着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独立身份,来建立和扩张现实的、思想的、精神的维度。疫情期间,关于新冠肺炎的流言四起,作者并没有被外界的各种因素所干扰,而是坚持从切身体验出发,从自我的精神、情感、意识出发,从武汉现场的情境和具体细节出发,从疫情笼罩之下生命的体温、脉搏、疼痛、幸福和苦难出发而进行叙述。这种叙述发自于作家的内心,是作家个人经验的一种深度回返,在这个过程中,各种伦理的、审美的东西在叙述中被重新塑造并衍生出新的精神向度。在这样的文本之中,作家个体的自我意识得以进行扩张性的外化和实践,实现了个体精神从本我性存在通往一种在场性的彰显,从而实现了文学对于现实的回应。

“必须坚信,一场无人幸免的世纪大战,一场人人都是战士的世纪大战,一场从实的物体到虚的空间,都用来拼命的世纪大战,赋予每个人的使命完全相同,都是先锋,都是中坚,都是后卫。”(第20页)如此凶顽的病毒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苦难,也足够让骄傲的人类躬身反思,让我们在细枝末节当中开始更新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将那些良好的品质释放出来,努力去当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妻子、好国民。在没有支点的时候,我们每个人自己应当且必须成为支点。刘醒龙怀着普通人的情感,在武汉战“疫”的千万人之间观察着人世间的种种,勇敢地从“幕后”走到了“台前”,甚至通过“介入”到事件中与写作对象直接发生交流与碰撞。“原则上只要觉得对方可能和医疗机构有关联,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将短信或者微信发过去。手指刷屏的那一刻,根本没有去想,自己这么做,合适不合适。武汉全城危情稍有缓解,心情踏实了一些,再想此前一系列冒昧唐突之举,竟然得到那么些作家同行的支持,想来只有一句话才能解释:同舟共济,相互信任!”(第298页)而隔离者拜托志愿者们去买的“大蒜叶一把,不是蒜头,要乡下种的那种”“咸白菜,乡下老太自己腌的那种”(第178页),在这其中,显示出的是疫情之下人们对于生活疏离太久之后萌生出来的怀念感。那些白衣战士,吃上一碗热干面便可以再次冲上火线去拼命,看到病人一次睫毛的微微颤动便可以重新燃起与死神争抢生命的勇气。天下之悲惨压在头顶,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保持着对于一碗热干面的追求,依然保持着对于生活烟火气的热爱,这就是人的鲜活与坚强。而文中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在严峻的形势下,情人节有菜薹花可以送给自己心爱的妻子,过生日可以送给女儿一块巧克力,还能有机会拥有小孙女自制的香水盒,正如作家所言:“武汉战‘疫’拼的是人间烟火,守的是市井街巷,最激烈的讨伐是最寂寞的闲愁,好到不能再好的胜利是亲人们手牵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第179页)在这场战疫之中,绝不缺少英雄。从武汉关闭离汉通道到湖北关闭离鄂通道,每个人都在努力成为支点,这同时也是我们国家、我们民族拼尽全力争取来的终极方法。他们并非是扁平化的英雄,他们有恐惧,有遗憾和无奈,但心底依然坚持着自己的选择。刘醒龙的文本中所显示出来的英雄主义不是锣鼓声喧天的,不是激情澎湃的,而是一种朴素的英雄主义,它是宁静的,是自发的。这篇散文为我们展示的是:在抵御疫情的路途上,人性的坚韧和美好如此令人动容,却又是如此宁静。

阿多诺认为: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面对疫情,面对苦难,面对死亡,面对种族的劫难与人性的考验,似乎任何诗意的存在都是不恰当的。在新冠肺炎这样重大的人类劫难面前,任何故作诗意的文学都是廉价的,同时人们的心声也是反对空谈的文学。因而,在灾难的面前,文学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拿出自己的担当,它应该成为历史灾难的反抗者、反思者,去成为一个时代最为灵敏的感应器,努力产生强大的感应力量。正如刘醒龙在文本中所强调的:“武汉战‘疫’,国家在,政府在,人民在,文学也在,文学中人自己就是支点,也是拼命三郎、四郎和五郎。”(第325页)在灾难面前,文学何为?文学知识分子应该何往?这不仅仅是一个叙事学的命题,也是当下我们需要积极思考的伦理学命题。在散文的后记中,刘醒龙写道:“因有风景这边独好的句子,更要晓得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罪恶不是文学的使命,文学的使命是描写罪恶发生之时,人所展现的良心、良知、大善和大爱;记录这个世界的种种荣光不是文学的任务,文学的任务是表现荣光来临之前,人所经历的疼痛、呻吟、羞耻和挣扎。”(第304页)写作者面对着现实的苦难,除了投身于对抗疫情的战斗,也应该拿起笔来诉说,公共话语的叙述与个体感情的抒发并不矛盾,真正的文学写作不需要英雄叙事上的套话式修辞和过于澎湃的激情,而应当是书写者真实情感的沉淀和良心的表达,勇敢地去回应现实的激烈提问。

毕淑敏在《花冠病毒》自序中说:“我相信人类和病毒必有一战,必将多次交锋,谁胜谁负,尚是未知之数。”⑩对于未来,我们从来没有现成的答案,我们包括写作者自身既是参与者,也是探险者。但文学必须思考:当我们真正面对这样的危机时,如何走出病毒封锁下的生存困境与伦理道德禁制的精神藩篱,从而寻求一条真正持续发展的存在之道?这应该成为作家们反思并且积极实践的重要书写向度。“写作的一切潜命题,一切写作者的潜角色必须得到拷问,得到检验。只有这样,我们从语言中所获得的,才不仅仅是虚拟的慷慨和廉价的赞美,不是替死者感恩、为孤残者代言‘幸福’的虚假写作,不是将哀歌变为颂歌、借血泪和生命来构造丰功伟绩的偷换式、盗贼式写作。”刘醒龙的写作留下了可能性与建构性的空间,这恰好阐释了:文学一方面可以是现实的、时代的、历史的反映,而另一方面,文学也可以对现实提出的关键问题给予回应,为现实立法,为未来的时空建构提供些许经验。这是面对现实时,文学应该扛起的责任,也是其为了守护人类、守护文学自身的尊严而进行的战斗。

《如果来日方长》作为一部长篇纪实散文,它为我们读者提供了一个通道,我们可以通过这个通道,抵达疫情的现场。这部散文是历史的见证者,它以在场的姿态为我们展现了疫情封锁之下的武汉;它同时还是疫情之下伦理现象的冷静观察者和勇于思考现实问题的积极回应者。因而,除了再现与见证历史以外,这部散文还蕴含着作家深切的反思,对时代的介入意识是作者的知识分子话题的另一重要部分。文学创作是一件苦差事,尤其是当我们面对灾难的时候,它需要信仰与信念的支持。在时代面前,在这场疫情面前,文学必须成为在场者,它的反复拷问与寻找,并不是为了彰显自身的功用,而是为了从灾难之中重新反省自身的姿态与力量,重新思索自身所应该秉承的书写伦理。只有坚持本心,在人类的巨大灾难面前,文学才能保持自身屹立不倒的尊严。我们很欣慰,在这场疫情之中,刘醒龙的这部作品为我们提供了些许温暖,至少这部作品连同其作家本人,都没有愧对这场灾难和这个时代。

注释:

①黑格尔:《历史哲学》,北京出版社2008年版,第57页。

②陶东风:《见证,叙事,历史——〈鼠疫〉与见证文学的几个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2期。

③陶东风:《见证,叙事,历史——〈鼠疫〉与见证文学的几个问题》,《文艺理论研究》2021年第2期。

④Felman,Shoshana, and Dori Laub.Testimony:CrisesofWitnessinginLiterature,PsychologyandHistory. London: Routledge Chapman and Hall,1992,pp.108-109.

⑤克洛德·穆沙著,李金佳译: 《谁,在我呼喊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

⑥刘醒龙:《如果来日方长》,《代后记——武汉,我们的生死之交》,作家出版社2021年版,第303页。下文引用该书内容只标注页码,不再单独注明。

⑦见桫椤、刘醒龙对话:《灵魂是一个慢性子》,《江南》2017年第3期。

⑧扬·阿斯曼著,金寿福、黄晓晨译:《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3页。

⑨南帆:《无名的能量》,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页。

⑩毕淑敏:《花冠病毒》,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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